燕楼,燕无楼

2008-10-21 10:13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黑海克里米亚会议

卢 岚

从欧洲经地中海去乌克兰,虽非江南烟雨路,也一路的烟雾迷蒙。你无须问路,不用敲门,仿如去寻访一个熟悉的世界,因为你还记得学生时代听来的故事,梦想过乌克兰辽阔的原野和清溪旁的两棵白杨。数日,地中海天空灰云密布,到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去到雅尔塔,天盖已被一片陌生的阳光炼成蓝色。蓝天蓝海的晨曦中,日头与海光并进,风帆在海面划出银白的线条,向岸边驶去……岸上峭壁,屹立着一座童话仙屋,船长室通过广播器报告,说该屋芳名“燕子楼”。噫吁危乎高哉,俯瞰着晨光中的海面。它横绝云霞,壁下波涛逆折。远看,意象、幻觉难以描摹,终是黑海的仙风一阵,克里米亚的淡淡月色。

上岸后燕楼已不在视野内,昂首上空,只见教堂顶上的洋葱头状圆球,东正教教堂的特色。现在你先去参观离雅尔塔三公里的利瓦季亚宫,一座载负着历史重量的宫殿。导游小姐上车自我介绍:“我叫娜达利。”话音才落,大笑声骤起。车上游客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都知道苏俄时代,发生在莫斯科的法国歌星贝高与俄国导游小姐娜达利的故事。谁敢承望,我们的导游刚好同样芳名?小姐回答说:“这里是雅尔塔,不是莫斯科,雅尔塔不再属莫斯科。再说,你们当中有谁叫贝高?”两个老朽竟敢回答:“我!我!”

不过是好惹事生非的法国佬的贫嘴而已。唯“雅尔塔不是莫斯科,雅尔塔不再属莫斯科”这句话使人感怀。1991年,乌克兰从俄罗斯独立出来,面对这个在苏联分崩离析时代产生的现实,各有立场,各有心事,尤其在乌克兰人当中。现在乌克兰境内,除了乌克兰人,有希腊人、阿美尼亚人、俄罗斯人等数十种人种和国籍的居民,但俄罗斯人占70%。俄罗斯人自然心系俄罗斯。但现在乌克兰境内不使用俄语,剧院可以用乌克兰语、英语、法语上演,就是不准使用俄语,只有一间可以使用,电影院也一样。货币当然不再是卢布。曾经是同一大家庭,现在两者泾渭分明,发生过什么事情?有过什么仇恨?娜达利犹豫片刻,说:“政治游戏而已!”何等到位,何等尖锐。大人物的政治游戏,小民见识多了,从来就只有被迫接受和受害的份儿。独立后,乌克兰人越发望向苍天,宗教意识更加浓了,妇女们一早到教堂下跪、祈祷,神父低沉厚重的诵经声从香烟萦绕中升起。

海光天色、三面环山的雅尔塔,是安逸享乐的世界。它气候温暖,每年日照时间跟法国尼斯一样,只分冷热两个季节。当高山上白雪皑皑,山下已千树万树花开。所以,19世纪时只是一条三百个居民的小村落,到20世纪,已成为克里米亚的度假胜地。罗曼诺夫皇朝最先到那里起皇宫,贵族跟着去度假,星罗棋布的华宅,逐渐铺陈在山坡上,像一块精工的壁毯。现在的新楼,就夹杂在陈旧的华厦当中。车上有人问,为什么不将旧楼修复?回答说,修复比新起价格更贵,经济效益划不来,也就不修了。

雅尔塔史前已有人居住。公元前7世纪希腊人来殖民,名字也来自希腊文“海岸”。这个八万五千人的山城,一大清早就塞车,车子在废气中逐尺移动。那时,你看到铺子里水果蔬菜丰富,沿岸街道,都是依夫圣罗兰、华伦天奴等名牌货商店。街上有人翻垃圾箱。列宁像还竖立在岸边,似看非看望向海面,像在做梦,梦见什么?

他返回俄罗斯,就有俄罗斯的惨痛记忆,有利瓦季亚宫的惨痛记忆。克里米亚战争之后,亚历山大二世在利瓦季亚区定居,将雅尔塔变成俄罗斯的夏日首府,最后三朝皇室都在那里度假。到最后一朝皇帝尼古拉二世,家庭成员众多,遂在黑海边建起了文艺复兴式的利瓦季亚宫,与燕子楼同时建于1911年。两座华厦,一座是克里米亚的象征,一座标榜雅尔塔。沙皇一家到利瓦季亚宫四次度假后,十月革命猝然而至,皇室一家大小被屠杀,皇宫遭劫,物品散失,后改为高干疗养所。到1945年2月,为召开雅尔塔会议,讨论战后处理德国和日本问题,临时开放了一些房间。当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三大巨头,在绝密下举行过会议后,这座白玉为堂的宫殿才开始名声远播。

会议在前厅的圆桌上举行,周围有17张椅子,其中罗斯福、斯大林和丘吉尔的椅子与众不同,有扶手,有黑色密封的靠背。从墙壁上的照片,可以看到当年会议的情况。与前厅毗连的白色大厅,是皇宫最宽敞、最豪华的部分,上楣突檐后面藏着300盏照灯。该厅成为扩大会议的地方,它和英式的台球室,也就是1945年2月11日签署雅尔塔会议所有文件的地方,同时进入到雅尔塔会议的历史里。

会议开始时,德、日尚未投降,但失败已成定局。当时罗斯福身患重疾,会议期间要为他特制一张床,会后三个月逝世。与斯大林争一长短的,只有丘吉尔,但当时盟军尚未渡莱恩河。法国方面,盟军登陆诺曼底后,还在打仗,没有派代表到雅尔塔,但雅尔塔会议通告承认法国为第四个分占德国的盟国;而苏联红军已抵达东德,就有兵临城下的优势。所以,在将德国划分为三个占领区的过程中,斯大林占尽了便宜。

会议后,皇宫继续成为高干疗养院。1972年勃日列涅夫时代,尼克松访苏,希望参观一下这座著名的、有历史意义的皇宫,苏方才着手把它恢复原来面貌。后来就成为博物馆。楼上辟为尼古拉二世的纪念室,除了物件,还展出皇室一家到那里度假的照片、孩子们写给父皇母皇的信件等。尼古拉二世的私人办公室中,保留着他使用过的办公桌。他是个工作狂,当年就在那里批阅文件和接见大臣。壁炉上方,挂着失而复得,织有尼古拉二世帝后和皇储的壁毯。

利瓦季亚宫就这样在俄罗斯的历史中经历着沧桑,从沙皇的繁华塌为碧血残垣,又在古拉格群岛的地基上架起什么伟大主义。然后是帝国的分崩离析,将20世纪闹得天翻地覆的什么主义、理想,一夜间变成黑海俱乐部,可恶的是白白作贱了万千无辜的生命。岁月荏苒,现在的乌克兰不再感到自己的强大。伟大理想千旋百转后的疲劳,自由骤然而至的无所适从,命运不再由国家安排的彷徨若失。就有失业,有酒精,有离婚率的攀升,有出生率的下降,有社会犯罪记录的增加,有青年人在电子游戏机和美国电视节目前的无日无夜。

生活在继续,生活在迂回,明暗在交替,正负在消长,一切都滑出了你为它铺设的轨道。当年的雅尔塔会议,几个强人在那里指点江山,为战后定天下,会议通告如是说:“对解放后的欧洲,我们共同起草和签署声明:旨在……恢复欧洲秩序,在消灭纳粹和法西斯的最后痕迹和在自由选择民主法制的基础上,重建国家的经济生活……”但是,所谓重建的结果,是出现了波兰、捷克等一系列东欧共产国家,是东德、西德的分裂,是柏林围墙和铁丝网的高耸。只是,不到半个世纪,一夜间又返回到从前。举目眺望,东德、西德今安在?柏林围墙在何方?东欧各国不也各归各位了?战胜国,战败国,于今谁比谁更活色,谁比谁更惨淡?

初春金阳的寂寞,黑海海面上绿水笼烟,一切都颇在意捕捉人的视线。立于绝壁上的最富黑海情韵的“燕子楼”,来程你从海面上惊鸿一瞥,回程又从高坡上俯视它的玲珑剔透。它的昔日、它的当今,都在娜达利口中悄悄来到了。这座塔箭玲珑的楼宇,从上方可以抵达,也可以从40米下的海面沿着峭壁的梯级攀登而上。这是一位在巴库开采石油致富的德国男爵,为当时俄罗斯著名的女歌唱家Wjaltsewa所建,与利瓦季亚宫同享盛名。但建成后,歌唱家不曾在里面住过一天。因为她的高傲、冷漠?因为在一件极致事物面前的胆怯却步?但于德国男爵,终究是一件刺心的事。一番芳意被捣碎,尽付壁下的波浪潮水,他本人也无心在那里逗留,哪怕是仅仅一天。楼房竣工,故事却没有完成。既然没能成为藏爱的金屋,人气霎时下降,当黑夜来临,巫婆、魔鬼在屋前屋后争吵,惯偷地精在门户窗台间窥伺,小神仙Lutin在屋顶上吹起号角。号声未了,便地动山摇——1927年克里米亚发生一场大地震,燕楼没有一头栽到海里,但石壁上部分岩石断裂脱落,直入大海,楼房的露台最前面部分,底下成了悬空状态。为安全起见,燕楼范围被封闭,不再有人涉足。四十年后旧事翻新,1968至1971年期间把它重修,使用最新技术,以水泥加固地基和峭壁。燕子楼再次进入生活,却依旧不是“乳燕飞华屋”。燕楼,燕无楼,它变成了一间意大利高级餐馆,来去翩翩的都不是燕影,而是发了财的西装革履的新贵,和他们臂弯里袒胸露肩的俏娘们。燕楼起步于浪漫,走过了弯弯曲曲的道路,止步于一处饮饮食食的场所,一如伟大主义变成黑海俱乐部,一如东德西德的来无影去无踪。剩下来的,只有黑海的清风阵阵,克里米亚的淡淡月色……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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