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君
那台小饭盒般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是春天时坏的。
当时它就在柜盖上放着,天线颤巍巍地指着屋顶。一天早晨,芦花大公鸡趁母亲去厕所工夫悄悄溜进屋,韩子平和董伟正在唱《回杯记》。大公鸡四下里环视一圈,当确定那哭哭啼啼的声音就是那个小盒子发出来的之后,终于忍不住好奇,蹿上柜盖,战战兢兢地凑了过去,它用嘴轻轻地杵了杵正面,没发现什么,然后一点一点地溜到收音机的背面——这时韩子平突然伤心欲裂地吼了一个高音,大公鸡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它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一溜烟似的没影了,留下的不仅是摔在地上的收音机,而且是一个小谜团,一笔糊涂账。
父亲倒没有责怪母亲,因为母亲已经心疼得快要不行了。她拎着菜刀冲到院子,结果她茫然了,即使扔出去好几把玉米,也没有一只鸡凑过来,而是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部队,从母亲的眼皮底下浩浩荡荡向南山进发。算了,父亲说,眼瞅着就下蛋了,你现在杀它,等于一枪俩眼儿。母亲气愤地说,是骚公鸡干的!哪一个?父亲笑说,好几个呢,你又没抓住哪一个手脖儿,全杀了?除非你不想再孵小鸡了。消消气,父亲又说,反正是它们下蛋换的,攒够了再换一个。你说得倒轻巧,母亲瞪了一眼父亲说,四百二十个呢,有能耐你下!我要能下就好了,父亲说,我要能下明天就去桦树林子买台新的。
父亲这时突然把站在一旁的蓝丫抱起来,说等夏天铲完地“挂锄”,俺领俺老丫儿去买一台交流电的!
蓝丫盯着父亲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说真的?
父亲用下巴在蓝丫脸蛋上使劲蹭了蹭,说真的!可你得先把咱家的小鸡看住!
从那一天开始,蓝丫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家里的小鸡身上。
吃过早饭,院子里就空了。蓝丫坐在门口,足有两袋烟工夫,痴痴的,就像想一件心事,还像等一个出远门的人。这让父母觉得很奇怪。特别是姐,临出门夸张地盯了蓝丫大约三分钟,还用手心在她脑门儿上试了试,说走啊,跟我们上山去呀,那——就在这好好受清风吧。
三个人扛着耙子和镐出门以后,蓝丫就朝南山的方向走了。
在小河沟的独木桥上,蓝丫被傻英子给截住了。傻英子好像特意猫在那儿堵她似的,蓝丫正要下桥,傻英子呼啦一下从老榆树后面闪出来,然后就像一只老鹰似的截住了她。蓝丫不喜欢傻英子,屯子里除了傻英子的妈妈,其余人都不喜欢她。傻英子又傻又脏,而且是脏极了。她就像一只小牲口似的整天在外面四处乱跑,要命的是什么都吃,各种小虫子、草籽、土块,还有树皮和草根。她还尤其愿意吃鱼,各种鱼,而且是生吃。常常是抓住就吃,吃得满脸是血。所以屯子里差不多所有小孩都怕她。那些淘气的不听话的小孩,平白无故就哭哭起来就没完的小孩,和夜里闹人不睡觉的小孩,只要一说傻英子来啦,马上就都消停了。蓝丫倒没听父母这样吓唬她,她打小就是一个听大人话的乖小孩。但蓝丫也怕傻英子。
傻英子严严实实挡住桥头,让蓝丫前走不了,后退不了。她在那根胳膊般粗细的松木上左摇右摆,眼看就要掉下去了。蓝丫几乎带着哭腔说,走开,我要找小鸡——
傻英子突然把眼珠一瞪,说别哭!再哭把你扔窗外喂狼!
傻英子突然就变成了一只狼,仰着脖子冲天嗷嗷嗥了起来,嗥完一翻眼珠说,我在窗根儿都等了好多年啦,饿死啦!然后她就像真要死了一样,嘴丫一歪,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仰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蓝丫跳下桥,蹚着水就往家跑,边跑边喊,傻英子又抽风啦——
蓝丫在家门口转悠了一会儿,转身去仓房揣了两兜玉米,又朝南山方向走了。
山坡上一窝一窝的草已经绿了,蓬草和灌木依然是灰突突的颜色,却似乎有了生机和水分。远看,它们都稀疏得很,近了,才知道有点密不透风呢。蓝丫在一丛灌木边蹲下身,往里面看了看,连一只小鸡的影儿都没有。她琢磨了一会儿,卷起舌头学着母亲叫小鸡的样子,发出来的声音却吓了她一跳——难听极了。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还是第一次叫小鸡,还以为容易得很呢。四下里一看,还好,没一个人。于是蓝丫就放心大胆地叫了起来:咕咕咕,咕咕咕——越叫越像,越叫越好,可还是没有一只小鸡钻出来。它们都去了哪儿?第一把玉米扬出去的时候,里面嚓嚓嚓有了动静,蓝丫心里一紧,哗地又扬了一把。这时,几只大公鸡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它们机警地昂起头一齐看了看蓝丫和她周围,当确定送给自己食物的是一个平时总能看见,并十分值得信赖的小丫头后,回过头咯咯嗒嗒低声招呼了几声,又像跳舞似的刨了刨地,然后,咕咕咕咕,咯咯咯咯,转眼间就跑出来几十只小母鸡来,居然还有一践一践的鸭子,嘎嘎嘎叫着的大鹅。
蓝丫忽然就有点发蒙:刚才它们都藏在了哪儿啊?关键是哪些才是自己家的啊?
傍晚,大公鸡领着母鸡们从南山回来,咯咯嗒嗒聚在院子里,蓝丫一阵风从屋里跑出来,吓了母亲一跳。蓝丫说,怎样才能认出它们呢?
蓝丫说,妈,你给它们系上小布条好吗?
母亲愣了一下。
蓝丫说,那样我就能分出它们了。
母亲笑说,俺老丫儿长大了。
现在蓝丫很容易就能认出自家的小鸡了,可让她犯难的是,她无法把它们从那一大群里剥离出来。它们就像一个团队、一个整体、一个十分牢固的阵营。而且是把她当做了一个既敬业又好心眼儿的小饲养员。往往是蓝丫刚在山坡下的小毛道上出现,它们就已迫不及待地从草丛里钻出来,昂首挺胸,嘁嘁喳喳地站了一溜儿,就像等待检阅或者列队欢迎的士兵,而蓝丫就是司令,就是总统。那几只鸭子和鹅居然不停地向她点头行礼,它们一张扁平的嘴在草窝里其实撮不进几粒米,却一点都不影响它们对她的感激,而且每次走,它们都要叽叽呱呱地送出蓝丫很远。有两回蓝丫兜里根本就没装米,那些小心眼儿的鸡先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脸,又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手,相互交头接耳了一阵儿,就扭身回草丛里了。只有它们一如既往。这让蓝丫回到家心口还颤巍巍热乎乎的。
蓝丫真的一点都不心疼鸭子和鹅吃的那点玉米,有好几回她还特意在兜里留出几把,在它们送她走的时候,挑一个光溜一点的地方撒了。可她并不想去喂另外那些小鸡,尤其是那些不下蛋却还耀武扬威的公鸡。说白了,那些小母鸡不是她家的,它们不在她家窝里生蛋。而她之所以去喂自家的小鸡,就是想让它们快生蛋,多生蛋,一口气生出四百二十个。
——要真能一口气生出四百二十个,那可好啦。
可现在,怎样才能把自家的小母鸡拨弄出来呢?
蓝丫变得愁眉不展,思虑重重。
可她还是没有办法。
一天,姐发现了蓝丫的秘密。
姐和父母在山上收拾玉米秸,中间去山坡那儿解手,她老远就看见蓝丫在那儿干什么,嘟噜着小嘴,一副气咻咻的模样。姐顿时放轻脚步,就像一个阴险狡猾的特务一样,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并在距离适中的一棵老榆树后面潜伏下来。
蓝丫一手拎着木棍儿,一手指着草丛,说滚里边去!没你们的份儿,你们又不生蛋。还有你们,也给我进去,你们又不给俺家生蛋。然后她弯起手指,往外一勾一勾,说黑丫、花脸、小白,你们出来呀,给
你们好吃的呢,香喷喷的玉米粒。你们怎么不出来呀,你们不出来,我怎么喂你们呀,我又没有那么多玉米。出来呀,你们整天在这里待着吃什么呀,不吃玉米怎么下蛋呀,你们再不下蛋俺就急死啦。
姐被这后一句话弄得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了。她以为这个比自己小了一半还多,好悬没被父母“计划”掉,用一头大忙牛换来的小妹妹,一定是嘴馋了,想吃鸡蛋了。所以她不想让她害臊脸红,解完手又像特务一样,悄悄地溜了回去。这个小大人儿,爱面子得很呢。
母亲说,怪不得仓房的玉米种少了那么多呢,我还以为小鸡进去吃的呢。
父亲说,明儿个让大丫去太平供销社称几斤。
姐说,太平的鸡蛋贵死了,还净是臭蛋,还不如去桦树林子呢,那儿的又新鲜又便宜。
父亲说,就为几斤鸡蛋?那么远,你一个丫头家的。
姐说,我找张巧云一块儿去,她正愁没伴呢。
姐说,我把收音机带上,挑个修理部好好修修。
姐又说,不修拉倒,反正也不耽误我俩听。
父亲寻思了一会儿,说中。
春天的傍晚,是农家院最热闹的时候,干活的人们从山上回来了,大牲小口也从山上回来了。院子一下子就变小了,人畜交织,你追我赶,他们的声音和脚步常常是没有先后,不分彼此。
一只鸭子钳住母亲裤脚,被甩了半天才甩开。母亲把一个破瓷盆递给姐,说去拌点米糠,要不一会儿就把我吃了。姐正埋头洗衣服,她的手在肥皂沫里停住,抬头看着母亲,喊,丫丫——蓝丫就从仓房出来了。蓝丫说,姐,玉米不见了。一缕不安挂上母亲嘴角,噢,母亲说,让我挪走了,有老鼠,老鼠会吃。母亲端着瓷盆朝仓房走去,说来,老丫头,妈跟你说,给米糠多拌点水,等过些天去山坡挖回苦菜,切了一块儿拌里面,鸡鸭鹅吃了才更愿下蛋。蓝丫一下子高兴起来,说真的?那我明天就去挖!母亲说,现在它们还没长大呢。
两人趴在炕上,姐悄悄告诉蓝丫,她在桦树林子亲眼见过邮递员,都是年轻小伙儿,他们穿一身比树叶子还绿的衣服,自行车黑亮黑亮的,老远就按车铃,大伙儿全都给让道,神气死了。姐说这些话时,用两手托着下巴,眯眼望向窗外。姐的目光像雾,从眼底飘出来,飘过菜园那几株黝黑的向日葵秆儿,再飘过南山小刷子一样的松林梢,然后西天淡淡的晚霞就像蜻蜓一样落在了姐的瞳仁上。蓝丫当时想的问题是,比树叶子还绿是一种什么样的绿呢?这时姐突然说,丫丫,你说姐好看吗?蓝丫说好看。姐说有张巧云好看吗?蓝丫说比张巧云好看。姐说那跟闻玉兰比呢?蓝丫就不吱声了。姐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蓝丫看了一会儿姐的后脑勺,慢慢伸出食指,碰了碰姐,说姐,桦树林子有大供销社吗?
傻瓜,那么大地方能没有供销社吗?两层楼呢。
蓝丫说,孙小秋跟我说,她还在门口买过棉花糖呢,那糖比棉花还轻还软,就像一团雪花似的,还没等嘴唇挨上去就先化了,能把牙甜掉呢。
小馋鬼儿,就知道吃。
蓝丫抿了抿嘴唇,姐,楼房真的是把房子都摞起来吗?
差不多是吧。
那会不会倒啊?
怎么会呢,结实得要命呢。
怎么上去呢?梯子吓人吗?
一点都不吓人,就跟上山走的石阶一样,在屋里,还有扶手呢。
火车叫起来有老牛生气时叫声大吗?
比那可大多啦,嗯——就像老虎叫,一下子能把你耳朵给震聋。
火车有北大道长吗?孙小秋说跟北大道那么长。
比那还长——就像一条龙那么长。
可俺没见过老虎和龙。
……好了好了,等你再长大点儿姐领你去看。
一天晚上,姐突然精神得很。一躺下立即就像想起来一件什么事,起来之后又记不得具体是什么事。这让她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两个动作——起来躺下,躺下起来。后来姐忍不住叫蓝丫,姐说,丫丫,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姐说,你帮我想想,我明天去桦树林子。蓝丫顿时睁开了眼睛。
姐说,真的,我不骗你。
去干吗?
给你买好吃的。
俺不要好吃的。
那你要什么?想跟我一起去?话一出口姐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想把话题岔开,一时却又找不出话头,于是张张嘴一把拉灭电灯,说睡觉吧。
蓝丫说,俺知道你不愿意领俺,你怕俺让你背着,俺不跟你去,俺跟爸去。
蓝丫说,俺知道你不是去给俺买好吃的,你是去看邮递员。
姐一把拉亮电灯,说我想起来啦,我要写一封信!
桦树林子是公社。
去桦树林子有两条路,旱路和水路。旱路二十里,水路十八里。实际上,走旱路远不止二十里,若把所有的上岭和下坡抻直了,少说也得有三十里,父亲说,宁走旱路十里,不走水路一步。父亲又说,倒是有一条近路,能近七八里,并不像人说的那么险,特别是水小的时候。沿着江边走,爬过小嘎河那段石砬子,翻过小八虎岭就到了。
蓝丫没去过桦树林子。蓝丫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太平,太平是大队,那儿有姨家,而且还有一个大供销社。蓝丫去太平都是母亲领着去的,去那儿一是串门儿,二是顺便买些东西。去太平有八里路,也要上一个岭下一个坡。蓝丫就想,如果像父亲说的那样,把它们抻直了,就得有十里吧。那就是说,去桦树林子有去太平的三个远呢。三个远有多远呢?一个来回再加上一个单趟。蓝丫闭上眼又想了一会儿,觉得那真是太远了。去太平是要在姨家住一宿的,即便那样,累得晚上睡着了还直哼哼呢——这是母亲说的。
蓝丫想,都怨自己太小,要是像姐那么大就好了,像姐那么大就可以自己去了。现在只能让父亲领着去了。可是蓝丫又犯愁了:就是父亲领着去,那么远的路自己也走不动啊,又让父亲背着自己走吗?那会把父亲累坏的。蓝丫是一个知道心疼人的孩子。
这一夜,蓝丫矛盾重重,心里七上八下。
想到后来,她真的是茫然了。
姐没去成桦树林子。
张巧云的爸一大早突然变卦,他没让张巧云去,而是自己去了。而且急得很,抄近路,爬砬子去的。姐去找的时候,张巧云还在炕上趴着呢,眼睛红红的。她妈坐在一旁不住嘴地叨叨着:老犊子是嘴馋了,五更一过他就醒了,说梦着桦树林子八一饭馆做的红烧肉了,说着就用嘴给我炒了一盘,还不容分说地让我吃,这个老犊子!我一寻思他就得变卦,他得吃红烧肉去,能让你去吗?得,今个儿咱娘俩儿也他妈不给他上山了,妈这就去仓房捞一块咸肉,咱不稀得吃那破红烧肉,咱包酸莱馅饺子。大丫也别走,待会儿在这儿一块吃。累死他个老犊子,五十斤玉米种呢,让他嘴馋。姐站了一会儿,人一点一点地蔫了下来,姐说真是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我爸好容易才答应的,昨晚俺差不多一宿都没睡着。
姐回来时,父母已经上山了。蓝丫还在炕上躺着,被子叠好了,衣服也穿好了,人却没起来,眼睛大大地睁着。
姐看了一会儿,拽过一只枕头,贴着她身边躺了过去。姐说,丫丫,姐没骗你,姐真是要去给你买好吃的,是买鸡蛋。
蓝丫说,可俺不想吃鸡蛋。
小鸡却终于生蛋了。
这天,蓝丫端着半盆拌好的米糠刚走到小河沟,就看见芦花大公鸡领着黑丫和花脸回来了。它们三个
走得火急火燎,就像赶着去办一件急死人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一溜小跑。以至于经过她身边,看都没看她一眼。这帮小没良心的,蓝丫在心里骂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到家,蓝丫就有点明白了,她感觉心口突的一下就跳得厉害起来,腿随即也跟着一块儿软了。她看见芦花大公鸡先飞进鸡窝,咕咕咕踩了一圈下来,然后黑丫和花脸就各自飞了进去。飞进去就像猫起来,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而大公鸡却横着身子,咯咯嗒嗒地满院子逛荡,像邀功像鼓劲,更像是在显摆。仿佛生蛋的不是母鸡,而是它。蓝丫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时竟不知干什么好,盆还在手里端着。放下,回屋转了一圈出来,望着鸡窝怔了一会儿,这时才想起来,应该上山再给它俩挖点苦菜去。
蓝丫一边挖一边想,黑丫、花脸、小白,还有大灰二灰小黄,一共是十五只母鸡呢,如果它们全生蛋了,一天就是十五只,十天就是一百五十只,一个月是三十天,三十天是多少只呢?蓝丫一时算不出来,她用小刀在地上刻着,一只一只地刻着,刻到后来就把自己给刻糊涂了。她望着长长的一溜小圆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安慰自己说,因为它们只是小圆圈,不是鸡蛋,所以自己就数不清。这时蓝丫闭上眼睛,她想,去年呢,去年它们生了多少只呢。她不知道,去年自己一点都没注意这些,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呢?真是傻呢。
蓝丫在心里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索性又想,反正到了夏天肯定能生出四百二十只呢。而且——蓝丫忽然想到,到了夏天说不定自己就能走动了呢。
这天早晨,母亲笑盈盈地把四只煮鸡蛋端到蓝丫面前时,蓝丫突然就怒了,紧接着就哭了,哭的同时,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母亲顿时被吓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山上,母亲也没弄明白,母亲纳闷平时乖顺得就像一只小猫似的老丫儿,这个早晨怎么突然就变成一只小老虎了?而且是一下子就不知道好歹了。
蓝丫呼啦一下推开盛鸡蛋的碗,使劲喊了一句:我不吃!你们不许动鸡蛋!
母亲问父亲,老丫儿今儿早上是怎么了呢?
父亲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心里三不顺呗,你以为小孩儿心里天天就净是高兴事呀。
母亲一脸狐疑。
父亲说,孩儿的脸,六月的天儿,那是说变就变,犯得着跟着瞎琢磨吗!
山坡上的苦莱被蓝丫一天一天地挖没了。因此蓝丫挖莱的路线一天比一天拉长了。为了让生了蛋的母鸡一跳出鸡窝,立即就能吃上又鲜又嫩的苦菜,蓝丫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就像一个勤劳而本分的农民追赶农时一样。有时候甚至比父母起得还早,而且是风雨不误。有几回都闹出了笑话。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正是春夏之交,就连大人起早都难呢,何况是小孩儿呢,小孩儿本来觉就大呢。一天下午,蓝丫又累又困,她好容易坚持等到小黄把蛋生出来,收好蛋,把拌好的米糠、一小盆清水放到院子里,离开门口的小板凳,蓝丫一爬上炕就睡着了。蓝丫睡得香极了,甩开了胳膊甩开了腿,把硌着后脑勺的小辫子也打开了,甚至还打起了小呼噜,又尖又细像小河淌水似的小呼噜。就像在夜晚一样——蓝丫真把下午当成夜晚了,当成春末夏初的后半夜。父母和姐从地里回来了,他们在院子外面喊了两声,还以为他们的丫丫今儿个是给自己放假了,找孙小秋她们玩去了呢。回屋一看,可不就是放假了吗。姐捏着一个柳毛狗狗在妹妹的脸蛋上飞快地撩了一下,立即被母亲给拽到了外屋。三个人一齐噤了声,手脚也一下子像被捏住了一样,看上去就像正在干什么坏事一样,鬼祟得很。
芦花大公鸡觉得奇怪了,进屋了,上炕了,并盯着蓝丫看。光看不算,还把嘴凑了上去。蓝丫就一下子醒了。
蓝丫打了个大哈欠,愣怔了一小会儿,同时竖了竖耳朵听听动静,然后抬眼望向窗外,蓝瓦瓦的暮色就像明净的晨光一样。于是,蓝丫跳下地,鞋子往脚上一蹬,到外屋拎起小筐就走了。
鸡蛋被收进一只篓子里。篓子放在仓房的一只板柜里。
从起初的每天两只、三只五只,渐渐的八只十只十几只,有几回真的就是每天十五只呢。篓子里的鸡蛋就像隆起的小山一样,一天一天地往上长。蓝丫的心也一天一天地活泛起来。表面看上去,是挖苦菜的干劲越来越足越来越大了。
每天收工回来,母亲都习惯性地朝鸡窝里瞅一瞅看一看,每个窝里除了一只做引子的蛋以外,从不见一只多余的蛋。而鸭蛋和鹅蛋就放在灶台上的一只筐里。与往年比,今年的鸭子和鹅不仅十分地愿意下蛋,而且个头也十分地大,掂在手里沉沉的,鸭蛋都快有往年的鹅蛋大了。母亲当然知道这都是她老丫儿的功劳,看来它们没白吃那么多苦菜呢。母亲还知道,小鸡们也一定不会白吃的,可是,那些蛋呢?它们跑到了哪里?仓房里的坛坛罐罐,包括秋天腌酸菜、咸菜,现在空出来的缸,都被母亲悄悄地看过了,母亲的目光曾在大板柜上停留过,柜盖上堆满了破纸箱、麻袋一类杂物,关键是那个又笨又沉的柜盖,母亲懒得掀。
其实母亲并不是非找不可。她只是有点好奇和纳闷,她的老丫儿今年怎么突然就经管起鸡蛋来了?而且只是鸡蛋。可是母亲并没有深究,她有好多事要想要做,鸡蛋这件事太小了,只在她脑瓜里一过就完了。再说,女孩子老早就知道经管东西是好事情,会过日子呢。何况又没把它们经管到别人家里。
这样,父亲再要吃鸡蛋糕或炒鸡蛋的时候,母亲连去仓房转一圈的意思都没有了。鸭蛋和鹅蛋就在灶台那儿摆着,想必吃应该是可以的。第一回,母亲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她特意当着蓝丫的面从筐里拿出一只鸭蛋和一只鹅蛋,回头瞅瞅,又伸手拿出两只。
这天,母亲去仓房找东西,她无意间打开柜子,然后一下子就惊呆了。
黑丫不见了。
现在,母鸡们早晨从笼子里一出来,先飞进鸡窝里生蛋,然后再跟着公鸡上山。这样,就等于把吃米糠的时间给提前了,而挖苦莱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蓝丫曾试着把头一天下午或傍晚挖来的苦菜,第二天拌到米糠里端给它们吃,它们只钳了几口,或只看了两眼就走了。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它们的嘴刁得很,糊弄不了呢。蓝丫就继续起大早,只偶尔累极了才偷一回懒。
这天,蓝丫在另外一个山坡发现了一大片又肥又嫩的苦菜,就回来晚了。
蓝丫回来时,小鸡们都走了,她端着米糠来到山坡,黑丫却没出来。
到了傍晚,黑丫也没回来。蓝丫抬脚就走了。
蓝丫回来时,已经是掌灯以后了。她的小辫子散了,头绳也不见了。再一看,挂了满身的毛刺刺。脚脖儿和手腕也刮破了。她冲愣怔着的母亲说,黑丫不见了。黑丫?什么黑丫?母亲更加迷惑不解了。蓝丫不想再说话了,爬上炕,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
这样,蓝丫就又多了一项工作:找黑丫。
为了找黑丫,蓝丫吃不下睡不香,人瘦了整整一圈,甚至有时候,连鸡蛋都顾不上经管了。后来母亲还是知道了,母亲说,别找了,恐怕早就喂了黄鼠狼了。蓝丫一下子凶起来:不许你这么说!黑丫没死,它还活着。母亲说,活着怎么能不回来呢,你天天给它们弄好吃的。这时候蓝丫就哭了。她边哭边说不是这样的,她撒谎了,她偷懒不起早,把头一天挖的苦
菜栽水里,第二天拌进米糠喂它们,还说是新鲜的。黑丫知道了伤心了就不回来了,它不想理她了。母亲一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随便说道,那就先不用找了,继续喂它就是了。
蓝丫边哭边说,可我看不见它,怎么喂呢?
母亲想了想说,往草窠里扬两把玉米就行了。
蓝丫就不哭了。
母亲试探着说,还剩十四只呢,十四只生蛋还不够吃吗?
蓝丫说,不许吃。
母亲说,小鸡生蛋不就是给人吃的吗?
蓝丫说,等夏天铲完地挂锄,再吃。说完就走了。
这天傍晚,蓝丫去山坡扬完一兜玉米回来,看见父亲正在河沟洗锄板。父亲停住手,老远就笑眯眯地看她。父亲说,又去喂黑丫啊。蓝丫突然间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蓝丫说,爸,我给你洗吧。不用,父亲招了招手,同时把一只鞋从脚上扒下来,说坐吧,我老丫儿都累瘦了。蓝丫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说爸,挂锄是什么时候?父亲说,马上,就这几天。蓝丫感觉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夕阳正好,蓝丫被照得鼻尖发酸,有点想哭,有点想趴在父亲的腿弯上撒娇。她忍着,使劲忍,忍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蓝丫说,爸,那你什么时候去买收音机啊?
咋了,着急啦?
蓝丫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她嗫嚅着说,是去桦树林子买吗?
对呀,要买就得去那儿买。
蓝丫又嗫嚅了一阵儿,那句“你会领我去吗”就要来到嘴边了,却被忍了回去。蓝丫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用母亲的话说是磨叽,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废话呢。父亲不是早就答应自己了吗,答应的事还用问吗?答应的事是不会变的。于是蓝丫说,篓子里的鸡蛋都满啦。
父亲愣了一下,说满了好啊。
蓝丫忽然就有点不放心,进一步说道,差不多有五百二十个呢。
好!父亲十分肯定地说,值一百多块钱呢。
父亲拎起锄头,用另一只手忽然把蓝丫抱起来,说走喽,抱我老丫儿进城喽!
蓝丫说,我能走老远呢,能走两个太平那么远!
父亲说,那我们就走着进城喽。
这时蓝丫悬着的心就彻底放下了。
父亲拎着鸡蛋去了桦树林子,但父亲并没有领蓝丫。本来是去买收音机的,可卖了鸡蛋,父亲去农贸市场逛了一圈之后,就改了主意。他被一个卖渔网的小贩给拦住了。小贩一眼就猜中了父亲的心思,他说,江边来的,准是江边来的,挂锄了歇伏了,想下江鼓捣点鱼儿,既拉馋又赚外快,打草搂兔子一举两得!过来看看我这网,三合一,大小全没跑!不用多,两片就中,保你一宿五十块,两宿一百元!卖剩下的吃不了都得喂猪。
父亲除了捎给别人的,给自己也买了一片,然后又买了能织两片的网丝。
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买。
父亲走的是水路。这是之前蓝丫没有想到的。走水路不用他背不用他抱的,蓝丫就觉得父亲领自己去桦树林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那一天,是七岁的蓝丫最幸福的一天。
父亲是在头一天早上突然决定去桦树林子的。说突然是因为孙小秋家的渔船一下子得闲了,她家里的母猪就要产崽,不敢离人。而孙小秋的爸并不想白借家里的渔船,他急着要买几片渔网,正想找个懂行的兼跑腿的人呢。正好就碰上了父亲。
蓝丫挖苦菜回来,父亲已经出屋了。母亲正在拆被,停了一下对她说,去叫你姐,把你爸那身衣服洗了,晚了就干不了了。见蓝丫愣着,母亲又说,你爸明个要去买收音机。
蓝丫张了张嘴,本来想问“怎么去呀”,或者“几点走呀”,说出来的却是:爸呢?
帮刘二家修房盖去了。
蓝丫忽然说,我给爸洗,喂完小鸡我就去给爸洗。
不行!母亲不容分说,那么老大的衣服!臭鞋臭袜子!咱可不洗,去叫你姐。
蓝丫说,那,等我喂完小鸡的。
蓝丫没等喂完小鸡,切了菜拌了米糠往院子里一放,拎了盆悄悄抱着父亲的衣服袜子和鞋就走了,她怕母亲看见,特地绕过院子,从菜园旁边的小道去了河边。又特地选了一个母亲平时洗衣服不去,甚至是看不见的位置,才停下来。她想母亲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来洗被呢。她不想让母亲看见,就好像给父亲洗衣服是一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确实是很难为情呢。为什么呢?就好像在干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就好像在打溜须——蓝丫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一直烧到脖子根下面。她有点后悔了,要是听母亲的话去叫姐就好了。可是已经出来了,再返回去怎么说呀,说不定母亲已经看见了呢。羞死人了。
蓝丫低着头,一路走得飞快,简直是跑。平时去河边觉得差不多就是一眨眼的路,这会儿好像有十万八千里,走得她迷迷糊糊的。中途,父亲的两只鞋突然从她怀里一前一后地飞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回头一看,就像父亲迈着一双大脚板在后面追她:站住!
蓝丫还是第一次给大人洗衣服呢。现在还没等洗,她就觉得已经没有力气了。父亲的衣服真是大啊,大得让她没了力气和信心。她把父亲的衣服展开,搭在膝盖上,用胳膊抵住,然后把头埋在肘弯里,想歇一歇。可是,她却嗅到了来自父亲衣服上一股暖洋洋的味道,那是父亲的味道,就像——他明天背着自己走在山路上,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吧?蓝丫迅即抬起头,朝远处江面飞快地一望,立即就精神起来。
蓝丫洗得认真极了,而且快得超乎了自己的想象,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她还怀疑自己呢,想不到这会儿就洗完了。蓝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换了一个水更清的位置,漂洗了一遍又一遍,又换了个位置,把它们一一浸到水皮儿下一指深的地方,仔细去看衣服上面的纹络,这是跟母亲学的检查衣物是否洗干净的一种方法。现在它们被晾在茂密的水草上面,就像起伏着的好看的波浪一样。
蓝丫却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很多力气,还能洗好多好多衣服。站在风中,蓝丫茫然了一会儿,这时,她觉得应该去找父亲,她突然感到自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他。
父亲像一个巨人一样站在刘二家的房脊上,风把他敞开的衣襟吹得像一面旗帜,像一个大风筝;他的头发向上整齐地飘起来,像麦苗,像一团黑色的火。在蓝丫眼里,父亲今天是多么的帅啊。
蓝丫冲父亲大声说,爸——我把衣服给你洗完啦——
父亲对蓝丫喊,我老丫儿真能干——谢谢我老丫儿——
蓝丫大声说,爸——你明天真去桦树林子吗——
父亲喊,对呀——划船去——
蓝丫一愣,大声说,爸——你再说一遍——
父亲喊,划船去——孙小秋家的大渔船——
蓝丫大声说,爸——那——俺跟你去——
父亲喊,中——回家等着去吧——
蓝丫一路几乎是跳着走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孙小秋家门口。怎么会走到孙小秋家呢,这让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孙小秋抱着一捆豆秸从房角一闪就出来了。她愣了一下,立刻就骄起来,说俺去太平了,住了两天呢。俺回来是看猪崽的。
蓝丫突然挺了挺胸脯,脱口说道,俺明天坐船去桦树林子!
说完甩着胳膊就走了。快到家时她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孙小秋抱着豆秸就像傻掉了一样还在那儿站着。这时蓝丫明白了:她就是要通知一声孙小秋,自己明天要去桦树林子!
家里没人。拆下的被里被面泡在盆里。拎起筐蓝
丫想起来,应该先把父亲的衣服收回来,估计这会儿已经干了。一出门看见母亲抱着它们回来了。蓝丫就又回屋把筐拎起来。
母亲说,这死丫头,洗完也不知道收,又跑哪儿去啦?连我老丫儿一个小脚趾都不如。
母亲还以为衣服是姐洗的呢,蓝丫却不想说明,就像在心里藏了一个甜甜的小秘密,一阵风似的朝山坡方向奔。
大公鸡领着母鸡出来了,鸭子和鹅也出来了。它们亲亲热热地围过来。蓝丫立即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忘了拿玉米了?对不起,蓝丫蹲下来,我光想着去桦树林子了。
蓝丫说,明天我去桦树林子,是坐船去,我还没去过那儿呢,人家孙小秋都去过好几回了,她总跟我显。我想去看大楼、汽车、火车,对了,要是有工夫还去看邮递员,姐说,他们都是年轻小伙儿,穿着一身比树叶子还绿的衣服,就像——小公鸭你翅膀上这片毛儿那么绿吧。那,明天你们就得吃剩菜了,等我回来,就再也不让你们吃剩的了。
还有,你们看见黑丫了吗?看见了替我告诉它一声。我想它了。
它们好像都听懂了,仰起脖子就像表示祝贺表示羡慕一样,嘁嘁喳喳叽叽呱呱地叫了起来。大灰二灰,还有小麻鸭大白鹅凑上来,偏着脸使劲地往她胳膊上蹭。
蓝丫心口又颤了起来,她摸摸这个头,拍拍那个脸,就像一个小母亲对她的孩儿说话似的:别闹了,都别闹了,时候不早了,我得给你们弄好吃的去啦。怎么还闹呀,看,把我的衣服都弄脏啦——这时蓝丫愣住了,她想起来一件事:怎么忘了洗自己的衣服啦?
蓝丫呼啦一下站起来,抬腿就走,她不是回家,而是去山上。她想快点把菜挖回来,然后再洗衣服。这样能省出来回跑道的时间。否则就更觉得对不起它们了。
蓝丫抱着衣服回家时,父亲已经鼾声如雷了,就连姐都睡熟很久了。只有母亲在等她。母亲打着哈欠说,生了几个呀?又说,猪崽有什么好看的?饭也不回来吃,在锅里留着呢。母亲不知道蓝丫一直就坐在江边的夜风里,等着衣服晾干。她还以为蓝丫是去孙小秋家看猪崽了呢。
借着洒进来的星光,蓝丫把潮乎乎的衣服一点一点叠好,然后压在枕头下面。这样明早拿出来,就像用电烫斗烫过的一样平整。蓝丫还不知道电烫斗是什么东西,她只用装上热水的搪漆茶缸烫过衣服。现在太晚了,只能把它们压在枕头下面。躺下后蓝丫忽然又觉得自己今晚头太轻,压不平整,于是起来又把它们转移到褥子下面。
再躺下,蓝丫就睡不着了。她听着父亲的鼾声,一下子担起心来:父亲一定是喝多了酒,因为平时父亲是不打呼的,喝多了酒父亲还能去桦树林子了吗?蓝丫越想越担心,她从炕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去了仓房,掀开柜盖:鸡蛋还完好地在篓子里,动都没动一下。动都没动一下——难道父亲明天真的不去了?蓝丫快要担心死了。
清早,父亲收拾完,还特意去西屋看了看蓝丫。蓝丫似乎睡得正香,却紧紧地锁着眉头,就像一脑瓜的心事一样。
母亲追到大门口,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说,要不,就领老丫儿吧,不用你背不用你抱的。
大风小号的,去什么去!
昨儿个给你洗了一小天衣服,我估摸着她是早有这份心了。丫儿心思重,嘴上不说。
小孩伢儿,回头给买点好吃的就行了。
那是两码子事,你是不是说过要领她去?
父亲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哇。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就好,可别是说过了回头自己给忘了。
父亲说,小孩伢儿,你跟他们当什么真儿?
有一天,蓝丫突然问母亲,说爬砬子去桦树林子有两个太平远吗?
母亲愣了一下,说差不多吧。
蓝丫说,那你领我去太平吧,我想去太平。
一路母亲几次蹲下身要背她,蓝丫都没用。在姨家刚刚吃过午饭,蓝丫就坚决要回来,回来的一路也没用母亲背一下。这让母亲既不安又奇怪。
又过了两天。
这天一大早,蓝丫就走了。母亲以为是上山挖苦菜去了呢,临近中午的时候,母亲到外屋转了一圈,当确定挖菜的小刀和筐都不在后,母亲心疼地嘟哝了一句,就又上炕织渔网去了。
小刀和筐被蓝丫特地藏在仓房里。
而且这时候蓝丫已经来到了小嘎河石砬子跟前,坐下来歇了一小会儿,她就爬了上去。夏季雨水多,江水涨得飞快,石砬根部那条似有似无的小道早就不见了。爬过一段斜坡,蓝丫就彻底呆住了:前面就像用刀竖着切下来的一样,再看下边,水就像深谷之中一块摇晃不已的镜子。蓝丫感觉头皮酥地一麻,两腿突的一下就软了,这时脚下一块石头轰隆一声就滚了下去。
下午的时候,母亲睡了一觉。醒来后去仓房拿东西,突然被门后的一条麻袋绊了一下,掀开一看,是筐和筐里的小刀。母亲蹲下身看了一会儿,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蓝丫这时候就已经回来了,在山坡上。
她又累又失望,往老榆树上一靠,鼻子一抽,眼泪就下来了。
阳光明亮,蟋蟀和覆盆子在草丛的背阴处唱歌,江风隔着南山吹来,带着淡淡的鱼腥味儿和清凉的松脂香。几只黑马莲蝴蝶从远处飞来,在她怀里上下旋了一会儿,又在她脸上轻轻地啄了两下,然后就歇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了。
蓝丫和蝴蝶一块儿睡着了。
蓝丫是被傻英子吵醒的。她在迷迷糊糊中,就听见傻英子在说着那些一成不变的废话:别哭!再哭把你扔窗外喂狼!
我在窗根儿都等好多年啦,饿死啦!
奇怪的是,这回傻英子却没有犯病。她看着蓝丫,突然说鸡!蓝丫一下子就精神了。顺着傻英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蓝丫惊得顿时张大了嘴巴:她看见了黑丫!她的黑丫,她天天想夜夜想,消失了一个多月的黑丫!它就像刚刚生完蛋从鸡窝里走出来一样,奔着她咯嗒咯嗒地走过来,在它后面,竟然还跟着一帮像小绒线球似的小鸡崽儿!蓝丫想立即扑过去,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抱在怀里。然而却发现自己此时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着急,蓝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听见远处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喊。是父亲。
她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于是,她的哭声更大了。
2008年6月20日长春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