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彦
到过国界的人,应该能体会到那种荒谬感。我们曾经有一行人在黑龙江上泛舟,对岸是一样的山,中间是一体的河水,但总让人觉得异样,甚至在俄罗斯的岸边喝水的牛,都仿佛与中国的牛完全不同。在界碑的旁边,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人为的界碑对面依旧是地球的国土,但似乎已属于另一世界,要越过那一块石碑就是违法的,会招致性命之虞。而这样的石碑,在人们眼里是庄严的。庄严,因为它代表了一个高于个人的实体存在——国家。而如果换一个更高的角度,我们生活中习惯的这些分隔就是可笑的。如同《列子》中录的故事,两国各居蜗牛的一角,为争夺方寸之地,不惜伏尸百万。我们国与国之间的争夺,与此并无本质差别,但我们从渺小的个体来仰视,感受到的依旧是崇高。
国界还是有形的,生活中更多的是无形的界限,东方/西方,黄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老一代/年轻一代……人不过是万千生物中的一类,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但因肤色、服装、食谱等不甚要紧的差别,就有了你们/我们之分。差别被扩大,成为身份的标志,依靠这些差别,戴着同一标签的人们站到一起,形成一个群体,从群体中获得安全、力量、利益。而这样的身份,必然是以对另一种人的排斥为前提的,归属感必然伴随着仇视。我们团结起来对付他们,穷人团结起来打倒富人,黄种人团结起来洗雪白种人给我们的耻辱。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就试图打破这些人为的界限中的一个——东方/西方,但这样的努力在理论上行得通,在实践中却很难。人似乎如此需要从属于某一特定集体,又如此需要这个集体超越在其他集体之上。人如此轻易就会沉入周围人的迷狂。
2007年有一部德国电影,其英文名字是《天堂的边缘》(The Edge of Heaven),但也许还是它的德文名更能体现它的主旨:Auf der Anderen Seite,在另一边。它描述了德国—土耳其之间的地理、文化、政治界限,以及这些界限如何被艰难地跨越。
美国人都熟悉墨西哥移民问题。移民问题在欧洲同样棘手,虽然这次换了角色。德国的土耳其移民就为数众多。一方面是德国需要他们的劳动,另一方面是移民(很多是非法移民)大量涌入,他们或者无法融入主流社会,或者拒绝融入,或者被主流社会拒斥,带来一系列的问题。而《在另一边》这部在德国和土耳其两国拍摄的电影,就面对了这些问题,但并非明显政治化地面对,而是在这样一个背景前,编织了一个极为复杂、精密、难以言说的故事。在短短的篇幅之内,呈现了几个家庭中几个人的命运,把家庭关系、爱情、革命、梦想、衰老等人类共通的主题,都织入其中。我们从截然不同的背景前辨认出的是同样的人性。
《红楼梦》里的香菱说读王维诗,“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看完《在另一边》之后,我们也会有这种感觉。《在另一边》通过电影不可避免的线性叙述,呈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结构。整个电影分成三部分,前两部分仿佛在分别叙述不相干的人(其实已经有细节表明了它们之间的联系,不过,在看第一遍的时候,观众是不容易注意到这些细节的)。第三部分则使这些人以复杂的方式接近,使在前两部分中出现的矛盾与悲剧,有化解和缓解的可能。而这一个“大结局”,又远非找到失去的亲人、与从前的仇人和好那样简单。和解只是一种可能,仿佛雾中隐约的形状,而若有一阵风吹来,那些形状就会消失。
《在另一边》穿越了多种界限:地理与政治的(德国/土耳其),性别的(男女),代际的(父子、母女)。在界限内外的往返,构成了它错综的运动轨迹。同时,这些运动又是附丽在人身上的。影片的主人公多达六个,属于三个家庭。他们是:生活在德国的土耳其裔父子阿里(Ali)、内贾德(Nejat),土耳其裔母女伊特(Yeter)、艾藤(Aryten),德国母女苏珊娜(Susanne)、绿蒂(Lotte)。《六人行》(Friends)是电视剧,可以充分演绎六个人。难能可贵的是,《在另一边》中的六个人也得到了细腻、充分的刻画,在长度不到两个小时的影片中,在彼此的来往、冲撞、远离、接近中,完成着他们的变化与成长。虽然其中两人死去了,却并不因此而减弱她们的成长的意义。她们的死亡,也成为其他人物成长的契机。成长就是跨界,就是放弃单一的身份,走到另一边,理解、接受与自己不同的另一种人,并获得多重身份。
电影的第一部分是“伊特(Yeter)之死”,讲的是土耳其女子伊特如何死在了德国。像很多来到德国的土耳其妇女一样,伊特为生活所迫沦为妓女。妓女是耻辱的职业,在德国的土耳其妓女更要忍受性别、文化等多重歧视。伊特遇到了土耳其老人阿里,他儿子内贾德已是体面的德国教授。阿里去找妓女,既为缓解性的需求,也为缓解孤独。他提出伊特可以跟他同居,他给她出工资。她答应了。但儿子内贾德似乎跟伊特越走越近,阿里气急败坏之下,失手打死了伊特。
第二部分是“绿蒂之死”。伊特的女儿,27岁的艾藤,是土耳其一个反政府组织的成员,逃到德国,与组织闹僵后流落街头,认识了德国女大学生绿蒂。绿蒂不仅邀请她住到自己家,还与她成为了情人。两人被德国警察抓住,艾藤被遣返回国,进了土耳其的监狱。绿蒂赶到土耳其营救她,艾藤叫绿蒂去取自己以前藏在某处的手枪,手枪被一群土耳其孩子抢走,一个孩子举枪打死了绿蒂。
第三部分的题目就是整个影片的题目,“在另一边”。内贾德来到土耳其,寻找伊特的女儿艾藤,希望资助她求学。他没有找到,但最后决定留下来。绿蒂的母亲苏珊娜也来到土耳其,追寻自己死去女儿的足迹,并帮助她曾经厌憎的艾藤。苏珊娜租住在内贾德家中。艾藤放弃了自己的组织,出了狱。同时,内贾德的老父也从德国监狱里放出来,回到土耳其黑海边的老家。内贾德打算与老父和好,驱车去寻找老父。父亲出海打鱼去了,内贾德坐在潮水涌起的岸边,等待父亲回来。父亲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在内贾德的背影中,在一波一波的海浪中,字幕出现,电影结束了。(我一边叙述,一边深感对这部电影进行语言叙述是多么困难。)
电影前两部分讲的都是死亡,但并非蓄意谋杀、政治迫害。两个死亡似乎都是偶然的,无谓的,“凶手”都是无意甚至无辜的。但这些死亡越是偶然,就越是无法避免,越是说明了社会、文化、人之间的隔阂造成的悲剧。疯子杀人、暴徒杀人,都不是悲剧。无辜的人杀人,才是悲剧。这两次偶然死亡后面,有着深刻的政治和社会原因。伊特的生活,显示了一个土耳其女性在德国的困难处境。我们看到她拥挤的“妓女工作室”。她从低矮的门口探出头来,招揽着顾客,这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人把自己作为商品出售的耻辱。她穿着风尘女子的暴露服装,脸上力图勾勒出诱惑的表情,但分明可以看出她这种表情的勉强,她脸上的线条已被生活的艰难赋予了一种无法去除的冷与硬。而当她换上了平
时的服装,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土耳其妇女。她得伺候各种各样的顾客,包括老态龙钟的阿里。此外,又有威胁她的土耳其年轻男性移民,极端的宗教分子,他们说她在堕落,要她小心,否则有好果子吃。她把自己卖给阿里。仍然是卖,以前是卖给很多人,现在是卖给一个老人。阿里把她看成自己的财产,他什么时候想要性服务,她都必须给他提供。她没有地位,也没有自由,最后,更在衰弱的老人阿里手中失去了生命。
德国女大学生绿蒂则是另一种死法。绿蒂年轻而热心,渴望冒险,渴望生活。当她遇到土耳其的革命女性艾藤时,她被强烈地吸引了,这吸引中有地域的、情感的、性的复杂成分。两个女情人之间的关系是火热的,因为她们以单纯的热情投入这次恋爱,虽然这恋爱在绿蒂的母亲苏珊娜看来无法忍受。艾藤被遣返后,绿蒂放弃一切,也跟到土耳其,在没有多少钱、没有人帮助、谁也不认识的情况下,四处奔走,营救女友。母亲苏珊娜不理解她,这时绿蒂说:“这是我第一次生活中有了目标。”母亲问她学业怎么办,她说那些现在都已不重要。她最终被土耳其的穷孩子们打死。这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贫穷,所以他们抢路人的包。他们好奇,所以喜欢手枪,也喜欢瞄准。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手枪中有子弹,但那个孩子冷静地举枪的姿势,又让人想起成年的恐怖分子的冷酷。孩子不论做什么,都是无罪的,但谁知道这些孩子将来会如何?
《在另一边》并没有停留在德国一土耳其之间显见的政治与文化差异上。它展示的是一些在寻找的人。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而甚至他们自己都并不自知这种寻找的姿态,或者要找的是什么。最终,那被寻找的东西开始模糊地显现,虽然仍不能为之命名。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寻找都落在了土耳其。对于“家”的渴望,当然不只土耳其人有。片中有一个德国人,在土耳其开书店多年,突然想家了,想念那种在德国人中间的感觉。他经营的是德语书店,但那仿佛博物馆一般,是死的,他想要在德国活着。但片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最后都回到或来到了土耳其(伊特的遗体,由飞机运回了土耳其)。似乎第一世界总给他们以缺憾,这缺憾只有第三世界才能弥补。土耳其人无论在德国漂泊多久,只有回了家才舒服。其中的内贾德已深深染上了德国色彩,已在德国成了令人羡慕的德语教授,讲着歌德的诗。但歌德的诗固然好,并不能满足他,他讲课没精打采,学生寥寥。只有在土耳其,当他听着土耳其的音乐,开车奔驰在土耳其的路上,他才如鱼得水。
奇怪的是,苏珊娜和绿蒂这一对德国母女,也是在土耳其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土耳其并非乐土,有暴力,有革命,有监狱。到底这里是什么在吸引着她们?也许是因为那里有人,有事。德国的一切都干净清楚,都走在既定的轨道上,可以一直走到死。上学,工作,老了拿养老金。但也许正因如此,人仿佛变成了一台活着的机器,生活失去了激情和力量。本来应该有激情的东西,在德国都仿佛成了表演,成了行为艺术。就如五一游行。影片中出现了土耳其的游行与德国的游行。土耳其的游行者打了警察,要面对追捕,而德国的游行则如同狂欢,敲锣打鼓,喊完口号大家就鸟兽散,没人当它是回事,游行者也如此。
土耳其不那么整洁,不那么可以预料,甚至是混乱的。而苏珊娜和绿蒂在这里都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因为她们找到了人,找到了与他人的关系。苏珊娜年轻的时候,也曾徒步前往土耳其和印度,如今她的嘴里只能说出任何一个欧洲人都会说的一句话:“加入了欧盟,土耳其的问题就解决了。”她对叛逆的女儿、革命的土耳其女孩,都无法容忍。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边(保守的欧洲人视角),不愿承认另一边的复杂现实(土耳其的、年轻人的现实),她觉得那另一边只要加入自己这边,就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在影片中,她的成熟表现为一种向年轻时代的回归。我们比较常见的是年轻人从幼稚到复杂的成熟,像这样表现老年人逐渐成熟的作品,还不多见。苏珊娜因为女儿绿蒂的死,来到土耳其,开始了新的生活。她看到,土耳其的人们之间仿佛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很大程度上是宗教上的。对一个欧洲人来说,这宗教感是久违而庄严的。叫拜的声音悠远地在城市上空响起,人们从大街小巷走下来,一起去礼拜。至少在这一时刻,他们仿佛千人一心。令苏珊娜奇怪的是,土耳其的穆斯林们庆祝的这一节日,跟《圣经》中上帝命亚伯拉罕献子为祭,以考验他的忠诚的故事,完全一样。而隐在那故事之下的,是各个文化、各个国家都会有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爱与怨的纠缠。
我很欣赏电影中这些人之间的巧妙联系。他们的关系像生活本身一样细微。他们彼此交错,有时偶遇却不知其中的意义,偶遇却并不相识。他们的相遇,也并不遵循常见的规则。伊特寻找着自己的女儿,伊特死了,内贾德则替她到土耳其继续寻找。到影片结尾,他和他要找的人已经在靠近,最终是否能相见还不可知,但这似乎已变得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内贾德找到了自己。
《在另一边》这个名字,让我想起北京奥运会上的一幕。获得银牌和铜牌的俄罗斯和格鲁吉亚女选手,从金牌获得者中国选手身后,把手伸向另一边。她们拉起了手,而此时,她们的两国正在交兵。如果两国人,尤其是那些做决策的人,都能这样地走向另一边,也许就会少些流血,少些痛哭了吧。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