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石娃娃

北　柳　李赫然

这是一种可能永远无法被他人知晓的痛苦，因为被折磨的尚是不会说话的婴儿。

在他们稚嫩的肾里，结石在生长。这些淡黄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小东西，让孩子们发烧、呕吐、尿塞、双肾积水、肾衰……当数十个小时无法排尿时，他们的小脸涨得通红。

据新华社报道，在中国，或许有3万名婴儿同病相怜，一个5个月的男婴和一个8个月的女婴怀疑因此死亡。

结石发现的过程比较艰难——在普通的X光片上，这种结石无法发现，只有通过B超和CT才能让它们显形。

这个小东西躺在玻璃盘子里，蛋黄色，略带血丝。

它看上去像一片果脯，摸起来比较软，但有着坚硬的名字一“肾结石”。

过去的几个月里，它给8个月大的男婴李鸣海带来了间隙但剧烈的疼痛。在孩子无力的哭声中，父母同样痛楚难当。

从2008年3月到9月中旬，相似的结石在11个省至少1253名婴儿的肾脏及泌尿系统中生长。新华社消息，同病相怜的孩子最终可能达到3万。

肾结石都因三鹿奶粉而生。添加在奶粉中的一种化学物质——三聚氰胺，被卫生部确认为罪魁祸首。

肾绞痛有时会持续数小时

李文龙站在大门口，手里的本子记满了字。他是河南人，近几年在石家庄做生意，出生不久的儿子李鸣海留在老家。

他的身后——石家庄和平西路539号，是三鹿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总部所在地。

2008年9月13日，石家庄最喧闹的地方莫过于此处。

李文龙的身边聚集着同样年轻的父母，他们的孩子都是尚在襁褓，因食用三鹿牌奶粉，饱受结石的困扰。

李文龙本子上就是一串长长的家长名单，还包括他们的联系方式。“我要记下尽可能多的受害者，联合起来，三鹿厂得赔偿我们。”他说。

不断有家长簇拥过来。他们显得神情慌张，甚至不知所措。“快去检查，快去拍片!”李文龙撕下一个个细条的资料，将写有他的手机号码的纸条递给每一个索要的手。

4个月前，李鸣海开始哭闹不止。焦急的爷爷奶奶甚至做了一个决定，算命改名字。

“李鸣海”变成“李子明”，但病症并未消失。事实上，结石在李鸣海的体内已经长大。“尿酸的分泌量开始逐渐增大，草酸盐沉淀也日渐增多，在尿中不断沉积，逐渐结晶，结石的最初模样便这样出现了。”一位医生解释道。

当结石生长了近3个月时，已经“初具规模”。由于它会运动，当通过肾脏和泌尿系统里一些狭窄处时，就会产生剧烈疼痛。每次看到孩子哭，不时还会面色苍白、呕吐时，李文龙就心如刀绞。这是结石引发的肾绞痛，会从患者腰部开始沿输尿管向下腹部、腹股沟、大腿内侧、睾丸或阴唇放射，可持续几分钟或数十分钟，甚至数小时。

但在这时，他们没想到是奶粉的问题。同样，在其他出现相同问题的家庭，也鲜有人想到奶粉。

“每次见孩子无休止的啼哭，便冲上一小瓶奶粉——三鹿牌，孩子一直喝这个牌子。”年轻的母亲、湖南人马玉芬说。但她发现，这个方式不灵了。

33小时无法排尿

“儿子居然30多个小时没有排尿!”5月17日，李文龙和妻子心慌意乱。他们将孩子紧急送往临近的河南南阳市医院。

但结石逃过了此时的检测。当地医生说，“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最好的消炎、利尿药被注入孩子的体内，李鸣海仍无法排尿。父亲接到了病危通知单。

李文龙赶紧将儿子送到郑州市儿童医院，在该院《院前急救病历》上，医生记下了当时患儿的情况：“33小时无尿，在当地医疗按‘急性肾衰治疗1.5天。病初伴呕吐、发热。”

在这个三甲医院，结石终于现形。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急性肾衰、肾炎、肾结石。导尿管被插入孩子的肾脏，被憋得满脸通红的婴儿终于排出了尿液。

为弄清病因，5月底，李文龙将孩子转至北京市儿童医院。在这家中国条件最好的专科医院里，类似的患儿开始聚集。

来自河北省秦皇岛市一周岁的女婴陈丽柠，患双肾多发性结石，其中一侧的结石直径已经达到了1厘米，曾在7月初和8月中旬两次入院；来自河北唐山市丰润县11个月大的女婴刘依然——她与陈丽柠住在同一病房，从9月6日开始发烧、尿血。由于病情严重，这两个孩子都是连夜乘出租车进京求医。

在南京，从今年3月开始，10例从婴儿肾里取出的结石样本陆续从儿童医院送到孙西钊手中——孙西钊是南京大学医学院教授、南京鼓楼医院泌尿科外科主治医师。

这位国内研究泌尿结石的权威使用红外光谱自动分析系统，发现了结石的成因——它们是由二水尿酸和尿酸铵混合形成的，以二水尿酸为主。在普通的X光片上，这种结石无法发现，只有在B超和CT上才能看到。因此，一些地方医院难以判断。

对这种罕见的“X线透光结石”，从业20余年的孙西钊表示惊讶。“10年来，我在鼓楼医院一共分析过来自全国各地的结石成分一共4710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例，而且都发生在尚在喝奶的婴儿身上。”他说。

在徐州，从7月开始，一位叫董川的医生也连续收治7名双肾结石、输尿管结石并肾功能衰竭的患儿——年龄在4个月至1岁。过去10余年，他所在的医院从未遇到过类似情况。

致病之源

李鸣海被送到北京儿童医院后，该院的小儿肾内科专家张毓文教授一见面就问：“孩子喝的是什么奶?”

“三鹿牛奶。”他的父亲回答。

“先停下来，换其他奶吧!”张毓文说。这个医院里住着的10多名结石病婴，全都喝过三鹿奶粉。

徐州的医生董川说，他们收治的7个病例中，6例为人工喂养，“也是三鹿牌婴幼儿配方奶粉”。

此事公开后，《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加入了一个有着150人的肾结石患儿家属组成的QQ群。经过逐一调查，发现食用三鹿“贝贝幼儿配方奶粉”的患儿占到63名，食用三鹿“U+婴儿配方奶粉”的患儿有51名，食用三鹿“慧幼奶粉”的患儿有36名。

最初，北京、南京、徐州的医生们大都认为是巧合。但在7月23日，有人告诉董川，湖南省儿童医院近几月也有类似情况，16位用这个品牌奶粉喂养患儿的家属已向当地工商局投诉。

“我不能不怀疑是那个奶粉有问题。”董川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这位医生最初推测，由于婴儿摄人的脂肪和蛋白质含量比例失调，引起体内嘌呤碱代谢异常，继而产生尿酸和尿酸盐结晶，在上尿路梗阻后形成肾结石，最终导致肾衰。

“但是涉及到那么大的企业，我不敢轻易下结论。”董川说。在那几个月里，他每逢接诊这样的结石患儿，都会关照一声：“回去换一个牌子的奶粉喝。”在北京儿童医院，泌尿科主任医师梁若馨也会对患者说：“回去告诉熟人，不要继续喝三

鹿奶粉了。”

直到9月11日，在舆论的质疑下，三鹿集团承认700吨奶粉受污染，召回8月6日以前全部产品。两天后，卫生部确认了婴儿结石的病原——有“不法分子”往原奶里掺入了三聚氰胺。

这是一种俗称“蛋白精”的化工原料，人若长期食用，会诱发肾结石和泌尿系统疾病。但对一些供奶者，加了它的牛奶显得蛋白质含量高，供奶者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

“三聚氰胺在体内呈现偏碱性，而尿酸本身是酸性的，二者的碰撞在体内发生酸碱中和反应。尤其是当小便的酸性再强一点，或是水分的涉入少了一点时，就会形成结晶。”黄松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位专家是南京儿童医院副院长、江苏省婴幼儿泌尿系统结石诊治专家组组长。他告诫患者要多饮水，增加溶解度。

痛苦的治疗

同样，这些尚无语言之力的孩子的痛苦，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知晓。但仅从病症上，就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残酷一发烧、呕吐、尿闭、双肾积水、肾衰……尤其是数十个小时难以排尿时，孩子们费力而痛苦的表情。

因婴儿肾结石属于非常见病症，很多地方医院没有儿童尺寸的尿道插管，无法手术。不少患者家属只能打车进京——比如秦皇岛人陈会祥，300多公里路程，让他1岁的女儿陈丽柠命悬一线，在北京儿童医院急诊室的推车上，由于急性。肾衰，医生不停用手探试孩子的呼吸。

两根导管被插入陈丽柠的身体——一侧插管到输尿管，另一侧直接插管到肾。尿排出来了，但挂着尿袋的她还是不住地哭闹。

而李鸣海的治疗采用的是微创手术，俗称“打洞手术”。这个8个月大的孩子，腰部穿个筷子大小的洞，肾结石从这里被取出。当那颗结石被端到李文龙面前时，疲惫的父亲掩饰不住愤怒，“我要把它用盒子装好，送到三鹿厂里，让他们领导看看，做了多大的孽!”

董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的结石婴儿治疗方案主要以经膀胱镜输尿管肾盂插管冲洗为主，这种方法尤其对那些因为吃三鹿奶粉已发生肾衰的患儿效果好。但有些孩子因为太小没有合适的膀胱镜插入尿道，或者因为结石导致输尿管口严重充血水肿变形、无法进行输尿管插管，或者因为结石巨大患儿病情危重等，只能选择开放手术。

在微创技术发展以前，开放手术是治疗结石的主要办法。

开放性手术治疗结石比较彻底，但是手术创伤极大，术后并发症多，病人恢复慢。董川提供的一张照片，展现了一名病情较重的结石婴儿做完开放手术后的情形。孩子身体双侧都做了开放手术，切开。肾盂输尿管取石，并且放置了双“J”管——一种手术中的辅助工具。两道数十公分长的手术缝合口分布在孩子腰部两侧、肚脐下方。孩子显得很虚弱，眼睛无力，小嘴轻轻蠕动着。“看到的人都心疼。”一位医生说。

更为严重的是，截至2008年9月15日，有两名患儿被怀疑因此丧生。

他们均来自甘肃，一名男婴被诊断为双肾积水，急性肾功能衰竭，抢救中全麻下实行肾脏试管引流术，但最终无效，死时仅5个月；另一个是8个月大的女孩，除上述症状外，还伴有肺炎、肠炎，家属拒绝手术置管，7月22日自动出院后死亡。

此次大部分患病的孩子来自农村。陈丽柠的父亲陈会祥今年42岁，是秦皇岛市抚宁县台营镇扶岩沟小学的教师，妻子务农，家里每月1000多元的收入并不富裕。高昂的诊治费让他们揪心——第一次住院花了近7000元，第二次住院的花费已过万。

14日上午，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通电话时，陈会祥说昨天看到了媒体的报道，卫生部承诺“免费治疗”让他放下心来，“今天上午北京的一个律师找到我提出免费代理向三鹿提出诉讼，我没签那个协议，只要有政策支持免费治疗就行了。”他说。

手术后的李鸣海现在很少哭闹了，愿意和人玩耍。唯一能看出结石留给他的阴影是每次喝奶时，他就会不停地哭，总不愿去吮吸瓶子里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