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央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朵在黑暗中寂寞开放的夜昙花,悄然绽放,然后黯然落幕。最后她带着青春离散的愁和这些年他赐予她暗喜的美好一起消失
一
十七岁那年,她的语文老师给喜爱音乐的她推荐了一档优秀的电台音乐节目。从此,她便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暗恋。那场暗恋就像是学校花园墙边的蔷薇花,偷偷地蔓延开放,心里满是馥郁的香气。只是,这样美好的情绪,只有她一个人懂得。
那是一种怎样的痴迷,一个男人温厚磁性的声线每天都在她的耳畔响起,她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从电波那边传过来的字节。她努力地从这些声音里听出他的心情,快乐的,忧伤的,平静的。她把收音机捧在自己的手心,仿佛在抚摸着那些心事,安安静静。
年深日久,她竟然发现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转。比如她若是想听某一首歌曲的时候,她便经常能在他的节目里听到。这个时候她会欣然而笑,因为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人即便是不见面,也能懂得她的心事。
她会在当地的广播电视报上面搜寻他的名字,然后偷偷地把他的乐评剪下来,他的文字总是带着对音乐的独特见解,行文中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忧郁,他该是怎样一种男子。她静静的想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文章贴在那本带锁的日记本里。不知不觉,竟然累积了厚厚一大叠。
她还时常踯躅于他在节目中介绍的那家唱片店,她总是想像着会不会遇见他。如果真的遇见了,她又该说些什么,他会不会就是她想象中的那副模样。那种惆怅铺满了那段寂寞的岁月,那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与患得患失的忐忑,整日在她的心里缠绕,她戴着耳机边走边听那些忧伤的歌曲,有时会停下来仰望天空,她想:这个时候他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甚至想过写信给他,可是写了千百个开始,撕掉了千百张信纸,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起。每当他在节目中读着那些听众来信的时候,她又开始羡慕起来。那浸透着自己心思的文字能被他阅读出来,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和荣耀的事。
她想:或许,这就是爱吧。她一直拒绝其他男孩,一切都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早已根植于心。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他,并且告诉他:这些年来,有个女孩,一直偷偷地喜欢着他。
二
有一天,她在街角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唱片店,她好奇地走进去,女店主友好地对她微笑。她也微笑着点点头,她的视线扫过唱片架,发现每张唱片的外壳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介绍着这张唱片的背景和特点,落迹款款,隽秀清逸。
她想这个店主该是多么细心的人啊,只有真正爱音乐的人才会如此耐心的去做吧。
这个时候女店主站起身来和她搭话:小姐,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呢?
我喜欢民谣。
这么巧,我家先生也喜欢民谣呢。这几张是先生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在他的节目中介绍过。女店主温柔的解说着,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感。
节目?什么节目?她好奇地问。
是文艺电台的一档音乐节目,先生是那档节目的主持人,这些纸条也都是他写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走出那家唱片店的,她瘫软在街道的木椅上,用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了家庭,有了一个温婉贤惠的妻子,或许,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么些年,仅仅凭借着那个让她沉迷的声音便开始这么执着地喜欢上了他,并且像个花痴般的追逐着他,想象着他,甚至还会在夜晚梦见他温柔地亲吻她。她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与荒诞。
于是,她命令自己,不再去想与之有关的一切,她甚至把这些年里积累的剪报统统扔进垃圾箱里。只是,每天晚上她还是控制不住把收音机调到那个频率。她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一种难改的习惯,还是自己依然放不下那份迷恋。千种愁绪,一言难尽。
毕业前,她偷偷去了那家精致的唱片店,她就站在对面的公交站台上,远远地看着。她看见一个男子在柜台上认真地写着字。想必那个男人便是他了吧,戴着眼镜,很斯文。一张瘦削的脸,看不清楚五官,但已足够了。他始终离自己是那么地远,她笑了笑,顷刻间,大滴大滴的泪打在胸口,她觉得有种痛在暗暗地撕扯心脏。原来,在这场无声的爱情里,所有的欢喜忧愁都与他无关。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朵在黑暗中寂寞开放的夜昙花,悄然绽放,然后黯然落幕。最后她带着青春离散的愁和这些年他赐予她暗喜的美好一起消失。
三
后来,她在一家杂志社做娱乐记者。每天辗转于各个城市不停地跑新闻、参加电影首映礼或者唱片发布会。每当在无法控制的现场看见那些年轻的孩子疯狂地尖叫着偶像的名字时,她会想起当年的自己。如今的孩子敢于直面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当年,她甚至没有写信的勇气,更不会大声地喊着:我爱你。
偶像,对了。这个词更适合当年的他吧。他至于她,只是偶像而已。而谁没有在年轻时疯狂地追逐过偶像呢,只是有些人热情,而有些人安静。
那天,她一个人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内容已经忘记,只记得里面一个单纯的女子,穿着纯白的衣裳,在舞台中央悲悲戚戚地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反反复复的沉吟。不觉落下泪来,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寂寞的女子,用清亮的声音在唱着:心悦君兮君不知。此刻,她觉得自己比那名歌中的女子还要卑怯。至少,别人面对着心上人时,能用歌声传情。而她,连见面,都不曾有。十年的光阴荏苒,那些褪色的陈年往事,那些酸楚不能言的青涩记忆,都随着那些积满灰尘的唱片慢慢被尘封了。再明媚的如花容颜,怎能敌这般无情的似水流年。
四
春天,她接到了语文老师六十大寿的请柬,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奔赴那座小城祝贺。老师依旧乐观豁达,见到得意门生心情也格外好,有人无意间提到了多年前的那档电台音乐节目。老师骄傲地说:那当然好啦,那可是我儿子做的音乐节目。他不仅节目做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呢。他等下就回来了。
她在一片恭维声中神情错愕,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觉得他像天边的星子,光芒夺目远而不可及。却不曾想到,一直以来,他们竟然是这么地近。
门忽然开了,她顿时慌张了起来,心突突地跳着。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脸庞依旧瘦削,有着坚挺的鼻梁和好看的鬓角,戴着眼镜,很斯文,。
老师向大家介绍:喏,这就是我儿子。接着,老师把每一位同学逐一向他介绍,他也很客气地和每一位握手。他的手触碰到她时,她竟然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她强作镇定,手心竟然开始冒汗。老师走过来对着他说: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邹静寒,当初我就夸她作文写得好,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你看,现在是大记者啦。
他与她的目光触及,目光痴缠,仿佛是久已熟识,忽然他回过了神尴尬一笑:哦,你就是邹静寒,以前母亲经常提起你。这几年,经常在一些杂志上看见你的评论。真的很不错。
她害羞地笑着,不语。
饭后,她鼓起勇气悄悄地问:早就听说你有一间很大的CD储存室,我能参观一下吗?
他笑:当然可以。
虽然之前她有过想象那是一幅多么盛大的场景,真正进入房间的时候她还是惊讶的低呼,一排排整齐的唱片安静地陈列在橱柜中,每张唱片上还是贴着醒目的纸条。
我去过你的唱片店。她说,记得当时你在每张唱片上还专门贴张纸条作为介绍,原来这么多年,这个习惯,你一直没变。
他们对着唱片柜子里的音乐侃侃而谈,忘记了晨昏。从张楚到Tom Waits,从闵惠芬到西贝柳斯。他们无数次在这些音乐话题中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与自己的灵魂那么贴近。她也从未发现自己可以如此健谈,说到兴致起时,他们还一起哼唱起来。
有那么一秒钟,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空气顿时寂静了起来。他凝望着她,眼里闪着剔透的光,那光仿佛可以照进她的心里,她顿时觉得身体轻盈了起来,飘飘然。这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有过。
他大概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继而掉过头去用手掩面,黯然地说:为什么我们到现在才遇见?
呵,她有些自嘲地笑着。为什么他们到现在才遇见,若是早十年遇见,或许她会主动吻他吧。而如今,青春老去,谁也没有了那份勇气。纵是相见恨晚,然年华落尽千帆过,以为仍有乱红处,回转身才发现,身后竟只余唏嘘一片。
那一刻,他们就这么相视而笑,仿佛都读懂了彼此。一切无需多言。
这时候,她的电话铃声响起,女儿用娇滴滴的声音在话筒那边撒娇:妈妈,快回来吧,我想你。
她抬起头,笑了。
原来是真的,一个人,一些事,只能住在你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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