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她刚入大学的时候,如一只胆怯的小兽,隐匿在无人会注意到的角落里,默默舔舐着被外人夺目的光线射伤了的肌肤。所以几个月过去,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已经彼此熟识得亲如姐妹时,她却是被孤单地落下了。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太过冷漠的女孩,便任由她沉寂下去。却不知,她心底的卑微,已如那指尖的茧,在时间的磨砺中,愈加地厚了。
唯一给了她勇气走下去的,是她在图书馆里,写出的一篇篇文章,开始陆续在一些报纸杂志上发表。而那些读者的来信,更是让她内心喜悦。她这朵无名的野花,在路人不期然的一抹视线里,竟是陡然增了明亮动人的底色。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心底日渐铺陈开来的绿意,包括辰。辰是第一个给她写信来的读者。在辰的想象里,笔名为小茉的她,人也当是如一株美丽的茉莉,有着清香的花朵和摇曳多姿的枝叶。辰说,小茉这两个字,是有味道的呢,这定是你真实的名字吧!她在辰的话里,有些微微的难过。她怎么告诉辰呢,自己没有如文字一样秀美清丽的容颜,也没有如他想的,有一个悦耳好听的名字。她长在小城,父母是沿街叫卖小生意的下岗工人,家境贫寒,入大学时的学费,都是姐姐卖掉嫁妆换来的。她在同学聚会上,因为依然穿着中学时的校服,被人嘻笑着评为最爱母校的女孩子。她带了浓重方言的普通话,甚至让她在北京女孩子身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这些话,她还没有想好如何给辰慢慢地讲,辰就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了一个“爱”字。那时,周围的女孩子,皆已经有了幸福甜蜜的爱情。她在落寞的行走里,也曾经渴望爱情会温柔地将她拦住,但没有想到,当辰真的对她开口的时候,她的心里,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与柔情,却是慌乱到手足无措。她怕辰会像信里说的那样,从南方的那个城市,坐一天的火车,来看她。她也怕辰邀她去他的大学里玩,对于她这样一个连饭费都要精打细算的女孩,出行,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呵。
但,还好,辰并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急迫地要求她见面,或是交换彼此的照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以文字的方式,抚慰着她的脆弱与感伤。辰是个体贴的男生,会每日留意她所在城市的天气,而后在一周一次的信里,提醒她,天凉的时候,记得加衣。这样质朴的一句关心,总能让她感觉到温暖,而一颗自卑的心,终于开始昂起头来,向着那阳光,笑绽开了。
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她日日迫切地盼着辰的信来,而她每次的回信,则在辰的信还没有收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她乐意将那些原本应该在日记里写下的琐碎小事,细细地讲给辰听。可还是会拿一张网,把依然敏感到不肯给人出示的一些疼痛,过滤下来,只留给自己独自品尝。如果生活轻易地就将那些尴尬与伤痛,交付于这场浪漫的相爱,那么,她是宁愿逃掉不爱的吧。因为,她的心,已是背阴了那么久,所以一旦辰的爱来,她会将所有的光亮,都展示给辰。至于那阴郁潮湿的青苔,就用力地遮住吧。
辰偶尔会打电话来,两个人握了话筒,在时间的流逝里,常常找不到话说。但她还是感谢辰给自己带来的这一丝的虚荣,这让宿舍的姐妹们,终于意识到,这个丑丑的笨丫头,与她们一样,开始有人来爱了。她喜欢她们问起辰的点滴,她亦喜欢如往昔她们所做的那样,快乐地讲起辰生活的水墨画般的的苏州城,辰出色的扣篮,辰浑厚的音色,辰对她的细腻和体贴。她就这样如一尾鱼,安然地恋上辰给予她的清泉般的爱。
辰也曾经试探着,向她要过照片。她则在辰小心的请求里,用节省下的钱,去照相馆里,拍了几张化了妆的照片。以为在胭脂尽力的掩饰下,会变得美,但那平淡与卑微,却是愈加地鲜明;犹如一滴墨,溅入清水里,那难堪的黑色,四散开了。她终于将那些照片,夹入日记本里,再没有拿出来给任何人看。辰在电话里柔声问起,她只是一句话,就慌慌地岔开了。
宿舍的电话,就在她的床头,所以每次辰打来,都恰好是她接到,那一句“小茉在吗”也只有她一个人明白。她偶尔给宿舍的人提起过自己的笔名,但她们都忙于恋爱或是游玩,转身即忘;所以她的暗示,几乎没有起过丝毫的作用,偶尔有编辑打来电话,她们接起,常常会反应半日,才明白这小茉,是她的笔名。幸好辰是很少打电话的,他们彼此亦都不喜欢电话里的交流。而时间一日日旋下去,她给辰解释真名的勇气,也愈发微弱;直至有一天,辰突然写信来,说,你连名字,都是骗了我的,那这份爱,又有什么意义?
她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隐瞒,永远地错失了与辰的爱情。她并没有写信去解释什么,她心底与生俱来的自卑,即便是解释,辰又怎么能够完全地明白?既然这样,那就让这份疼痛,只留给自己一个人吧。
两年后她毕业,去了辰大学所在的城市。她将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都交给了文字。她一篇篇地写,直至小茉这个笔名,几乎覆盖了每一本杂志,而城市的晚报,亦开设了“小茉专栏”。已经没有读者再写信给她,他们在网上搜到她的博客和QQ,给她留言,将内心的仰慕讲给她听。可是,这样热情洋溢的称赞,再没有如当年辰的文字那样,将她的心,结实地环住。而那些疯狂写信的岁月,也终于在网络时代里,成为传说一样瑰丽的过往。
有一天,她的一个朋友,在给她寄样报的时候,突然发短信给她,说,为什么当我写你真实姓名的时候,感觉你像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个美丽的“小茉”,却是让我的心,变得如此地妥贴柔软?她在这条短信里,忍了许久,还是有泪慢慢流出来。那一刻,她明白,那段曾经想要用力掩盖的了无光泽的青春,在时间里,终于开始舒枝展叶,吐露芬芳……
(责任编辑:陈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