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石
远去的师生关系
那一天深夜,清华园的夜色显得分外朦胧。一位穿着长衫留着辫子的老人扶着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座小桥,这一幕成了清华园一道常见的风景。这位老人就是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年轻人是后来成为国内敦煌学研究大师的姜亮夫。那时,刚刚考进清华研究生院的姜亮夫经常在课后到老师王国维的住处探讨学术,每每聊到漫天星斗才知起身。从王国维的住处去姜亮夫的宿舍要过一条河,作为老师的王国维虽然视力也不好,但总不放心高度近视的姜亮夫独自过桥,坚持要送他过了桥才折回。
1936年的一天,两位清华大学的学生靠在冯友兰家的沙发上,鼾声如雷。冯夫人听见门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就叫醒了他们藏到后院厨房里。此前,清华大学接到国民党当局的一份学生名单,要求学校把名单上列出的学生交出来,并派部队围住清华。当时的校长立刻召集校务会议,商讨应对办法,最后决定把这些学生安排在不同的教授家,然后给不同的部门打电话,请求援助,最后军警撤离了清华。这位校长就是当时作为国民党政府特任的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他冒着风险保护学生。
而在战火纷飞的1930年代末,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是难得的清净之地。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就蜗居于此指导他的几个学生一起做研究。1943年,费孝通到美国后,亲自将学生的研究成果译成英文以学生的名义在美国出版。
学生和老师构成了大学校园里永远的风景。从中国创办高等教育以来,在一本本回忆录和一些碎纸片里,我们不难触及以前多个时段的师生关系。在那些文字里,师生关系被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似乎学生一直是把老师当作自己父兄,而老师对学生的爱护亦如父亲疼爱着自己的孩子,严厉又不失关怀,师生促膝长谈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跟随一个名师出来的学生也往往成为日后该领域的翘楚。
相形之下,在当今的大学校园,老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准点踏进教室又准点离开,来来去去都是行色匆匆。至于他的家里是否书香四壁,大概只能从那些为了顺利过关而上门送礼的学生口中透露出一些。更有不少学生,直到大四毕业,竟连自己的班主任长什么模样都没印象。老师对学生的印象则停留在那薄薄的点名册上。前不久,苏州大学对该校毕业生进行了一次调查,问卷最后一个问题:“大学4年中,哪位老师给你的印象最深、影响最大?”大多数学生选择了空白,还有的学生不符合要求地填了小学或中学老师的名字。
究竟是什么导致高校师生关系在两个世纪里殊如天壤,以前的尊师爱生到今天的彼此冷漠?
老师何以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老师看上去很忙
“老师上完课就走人,跟中学、小学时差远了。”哈工大的朱红军同学说起来不免为目前的这种师生关系有所惋惜,但他同时也表示了理解:“大学有自己的特色,老师们都在忙自己的课题,当然没时间和学生泡在一起。”
学生理所当然地以为大学老师扮演的是个纯粹传播知识的角色,而老师迫于各项原因也在不折不扣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除了课堂上和学生有关系外,其他时间一概是陌生人。
被学生形容为“陌生人”,东南大学孙小菡教授无奈地表示:“老师也是普通人,每天也只有24小时,各种各样的评估和评职称把老师们卷入各种事务的漩涡中,看上去很忙,却忽视了本职工作,少有机会与学生接触。”
就像高考分数之于高中生一样,写论文成了高校教师的头等大事。从讲师升为副教授、教授,都是由SCI——在科学期刊上发表论文数为基础;其次是申请经费的要求;第三是专利要求;第四才是教学,就是给本科生上一门课。论文数量成了“好老师”的标签,以至于在某高校的BBS上学生这样调侃道——不发论文的老师不是好老师。
于是,教授就不给本科生上课。而一直在讲台上默默耕耘的,往往成不了教授。上海交大电子信息与电子工程学院,就有这样一位叫做晏才宏的老师,他上课从不带课本和教学参考书,例题信手拈来,讲课自成体系,加上一手俊秀的板书,他的电路课被誉为“魔电”,几乎场场爆满,在学生网上评教活动中,以罕见的满分居全校之首,很多学生称他为“我碰到过的最好的老师”。然而,直到57岁去世,由于没有论文发表,他仍是一介讲师。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西一位25岁的年轻教师仅因“学术成果丰硕”就被破格评为教授,其教龄竟未满一年。
在这样一种考核机制下,指挥棒自然偏向了科研,许多大学教师不得不将大量精力花在论文和课题上,无暇顾及课堂教学,更别提在课外能对学生进行什么指导了。教师职称越来越高,离讲台就越来越远。讲台上难觅名教授身影,这已不是个别大学的现象。
学生住读,老师走教
“其实老师和我们一样,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尤其是我们大一的都在漳州校区,而老师都住在厦大本部,每次来上课都是大老远地从厦门赶过来。课堂成了一个单单传播知识的地方,或者说听老师上课就像看一场电影,当幕布垂下,他也就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厦门大学中文系大一学生李娜在说到这些时更多的是无奈。
自从2000年8月廊坊东方大学城拉开序幕之后,国内大学城的建设便有风起云涌之势。为把大学造成真正的“城”,大学城一般都选址在偏远的郊区。各大学都如出一辙地将大一新生“流放”到硬件基础相对较好的大学城,教师们则清一色地住在城区。这样一来,在大学城宽阔的校道上,迎面而来的都是稚气未脱的脸。
“大学城,大学城,只见房子不见人,完全是个学生村。”这是重庆市某高校一位老师在谈起大学城时的一句玩笑话。虽然有点夸张,却是大学城的真实写照。因为绝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坐学校的交通车,往返回于新旧校区之间,学校的交通车都有规定的时间,错过了班车就可能意味着1块钱与100块钱的差别,“来去匆匆”也就成了在大学城上课的老师最大的特点。学生有问题,只能在课前或课间请教老师。下课铃一响,你要是还向老师请教问题,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要去赶校车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幽默?
不仅如此,由于大学城远离市区,大部分老师每天要浪费起码两个小时在车上,疲于奔命,备课讲课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像我们有的老师住在白云区云山居、集贤苑,自己开车到大学城都要近一个小时,不少教师长期乘坐公交车上下班,每天疲于奔命,导致大量时间与精力的浪费。这样一来,师生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和互动,师生的疏离必然会影响高等教育的质量。”广州市政协委员区煜立指出。
老师成了走教一族,学生遇到问题想要请教老师也只能是望“路”兴叹了,师生的关系仅限于上课时间的“授”与“受”,交流和沟通都成了良好的愿望,可望而不可及,“我非常享受那种和学生坐在大树下闲聊的感觉。在新校区,这样的事情显得有点奢侈。”西南政法大学民商法学院副院长刘云生说。
扩招导致师生比例失衡
“我敢打包票,在校园里碰上我的任何一位老师,他准喊不出我的名字。”华中师范大学的小杨语气中有些悲凉,“每次上课,一百多号人把一个教室挤得满满当当,老师提问向来只看名单不看人。”
来自教育部的一组数据显示:1998年我国高等学校招生人数为108万人,随着1999年全国大规模高校扩招,2006年这一数字变成504万人,2007年达560万人。
扩招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师生比例严重失衡,有的高校师生比高达1∶40,超过国际惯例1∶14的合理比例两倍。如今很多老师和学生都会向往西南联大时期那种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但很多人都忽视了一个问题,彼时师生比是很低的。著名历史学家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何兆武先生就在《上学记》中提及:“那时候的学生与今天比实在太少了。外文系人最多,但一级也就20多人,哲学系人最少,每年只有两三个人,政治系一年六七个人,法律系基本上也是这个数字。”
当一个老师只围绕着几个学生转的时候,交流的半径会小很多,向心力则会大很多;当一堆学生围绕着一个老师的时候,半径无限增大,向心力也就几乎为零了。一个茶壶要灌四十个杯子,茶壶自然力不从心,杯子也学不到盆满钵满。
老板时代的到来
“没有课题的话一般是见不到我们‘老板的,他整天在空中飞来飞去,带的研究生又多。一旦他拿到了课题,我们就得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三年的研究生生涯,差不多都是在给‘老板打工,专业知识却是学得一塌糊涂。”中山大学生物学专业研究生小张在被问到和自己导师的关系时,有些耿耿于怀。
华南师范大学的几位研究人员公布了一项“研究生为何称导师为老板”的调查,调查以广州5所高校随机选取的495名研究生为对象,发现大多数高校研究生都称呼导师为“老板”。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研究生对导师的经济要求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有时师生关系甚至嬗变为“老板”与“员工”之间的关系。
通常,导师以“锻炼能力”为名,大大小小的事都让学生做,查资料、做课题、清理杂务,甚至给本科生上课。一个课题,导师拿下来动辄几十万元,甚至成百上千万元,但当所有活儿干完之后,导师往往按每月三百元到上千元不等的“劳务费”就把学生打发了,而赚的绝大多数钱都装进了导师个人腰包。导师常常美其名曰“和学生合作写学术著作和论文”,其实绝大部分工作是研究生完成的,署名却以导师为第一作者,甚至干脆只写自己的名字。
大多数研究生对此敢怒而不敢言,毕竟自己能否顺利毕业的通行证掌握在导师手上,只能忍气吞声地做一名合格的“打工者”。在这样的憋屈下,学生对导师阳奉阴违,表面上尊敬老师,骨子里却是恨不得能早日脱离苦海。师生关系的和谐更不用说了。
呼唤师生关系的回归
钱理群(北京大学退休教授)
在我带最后几届研究生时,一些变化让我感触颇深。以前的导师和学生是因为共同的精神追求走到一起。而如今,这种关系中功利色彩越来越重。这是教育的目的出了问题。过去,教育除了传授知识外,还有对精神层面的培养和人格的熏陶。那时导师和学生关系十分亲密,教育方式是聊天式的教育,老师和学生海阔天空地乱谈,谈人生的各个方面。而如今,师生之间成了单纯的传递知识关系,忽视了对精神层面的教育。现在的学生到了博士生的年纪,显得很成熟,外表比较独立。但是,学生往往有倾诉的欲望。在“关键时刻”,失去了导师、同学的关心以及与他们的交流,许多研究生容易被完全孤立,所以最近才会频频出现高学历人才自杀事件。要回归到以前那种人人向往的师生关系,“聊天”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以前孔子对他门下的三千多弟子就是通过聊天来实现师之传道授业的,而且三千多学生的名字他可以一字不差地喊出来。
熊丙奇(上海交通大学教授)
我曾经问过一些同学:进入大学之后,告诉你这样的消息,你给学校4万元现金,学校马上给你一个文凭你干不干?我问的学生中,20%同意。甚至还有很多人打电话给我,如果我出钱,但不来读书,怎么样可以拿到学位?也曾经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学校的选课、选师前,有个老师讲,只要你选我的课,保证80%以上80分,没有一个不及格。结果选这门课的人特别多。现在的社会节奏过快,学生也急功近利了,只要能顺利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师生关系则是可有可无的。要改变这种现象,就要改变教育方式,功利教育模式最终会伤害整个民族的精神以及经济。
延伸阅读
刷新当代师生关系的好老师——贺宝根
2007年8月9日,高校的大多师生正在享受休闲的暑假,上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贺宝根却正带领科考队在崇明岛考察,为了抢救被潮水围困的学生,他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一天。
贺宝根牺牲后,上海师大的很多同学自发在BBS上发起悼念文章,怀念他们心目中的贺老师。在众多的网络留言中,熟悉贺宝根的那些学生给出了相似的说法。这些最熟悉自己老师的学生,将贺宝根的人生用最真实的方式书写了下来。
贺宝根总是一大早就到办公室,总是22点才撤离办公室,一周21餐饭,他有18餐是在学校吃的。贺宝根的家境并不富裕,曾经拥有的一部手机键盘上的字都磨光了,他仍舍不得丢弃。可是他却无私地悄悄捐助生活困难的学生,学生无论遇到学业上的难题还是生活上的麻烦,他总是一句话:能帮的一定帮你。从2000年开始,他倡议系里的老师把野外实习的补贴捐给家庭困难的学生,而且都是“悄悄地给”,生怕伤及贫困学生的自尊。这一举措,地理系一直持续至今。贺教授是上师大为数不多的在BBS上和学生聊天交流的老师之一。他几乎“网不离身”,只要有条件就登录 BBS,关注学生动向,及时与学生沟通,他耐心开导学生,把学生当作自己的朋友,与他们分享他的收获与快乐。直到他离世,贺宝根在BBS上一共发表文章106篇,回复帖子7 278个。
在师生关系日益淡漠的今天,贺宝根的行为为师生关系作了一个闪亮的注脚。
(责任编辑:陈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