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听见，那一年天使断翅的寂寞

梅　吉

我是在黎小军的描述里，喜欢上暖东的。

（一）

暖东喜欢穿白底碎花的裙，清瘦的脸孔，漆黑明亮的眼睛，天性温和。她住在秀水街，喜欢用蜡笔作画，她的声音清脆，笑容干净。她有很多的朋友，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是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孩。

黎小军和暖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暖东总要做爸爸，她给黎小军系上围裙头花，让他做妈妈；他们在院子里种喇叭花，暖东总是在下雨天拿雨伞给花遮，自己却淋得透湿；暖东玩剪刀石头布总输，但即使输了她也从来不赖皮；黎小军打小体质弱，暖东就雷打不动地拖着他每天晨跑，她在清晨的朝阳里一跳一跳的，很轻快……暖东可爱、温顺，连一朵小花也不愿伤害。

我和黎小军都有一个漂泊的职业，我们是水手。一年里，大半的时间都在船上度过。面朝大海，却没有春暖花开的诗情画意。在枯燥和乏味里，暖东是黎小军坚持下去的动力，后来，便也成为我的了。闲时，他总是一边抽烟一边说他的小女朋友暖东，我细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情节。

我的心里，暖东的形象一日比一日地深刻。夜里，我总是梦见暖东，她白裙飘飞，笑容可人。面对黎小军的时候，我的心很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心底辗转的秘密泄了出去。我喜欢上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暖东。

船每到一个港口，黎小军都会去买那个城市的地图，他说以后要给暖东讲他去过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黎小军不守在暖东的身边，后来他说，他要挣许多的钱，他要让暖东很幸福。

他还说，等到船回去，他就带我去见暖东。

（二）

只是，黎小军再也没有回到岸上。船在海上遇上了风浪，他为了抢修被浪打坏的机器，被卷进了海里，他永远被留在了大海。

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竟然有些庆幸，没有黎小军，那我是不是可以去接近暖东了呢？

船一回去，我就辞了工作。我不想再漂泊，我想守护在暖东的身边。

我带着黎小军给暖东的地图去找她，我真的见到日日夜夜思念的暖东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抱着画板做画，清澈的眸衬着白底碎花的裙，天使一样的女孩，在七月清凉的阳光里，我的心突然就潮湿了。

我一直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认识暖东，不唐突也不刻意。很想，能轻缓地就融到暖东的生活里。

暖东喜欢画画，非常地认真，蜡笔散在地上，或者涂抹在脸上也不会察觉。我看着她花猫样的脸，就笑了，真是可爱的女孩。暖东在下午的时候会去公园的草坪上骑脚踏车，成群的小朋友跟着她，欢呼着鼓励她，可是她总是摔倒，然后不好意思地揉鼻子，笨笨的样子。暖东很喜欢小孩子，她的朋友都是小孩，她和他们做游戏，踢毽子、跳绳、或者拍手唱歌，非常的快乐。

阳光开得芬芳四溢，我的心，盛开出了很多的情愫。

（三）

在暖东再一次要摔倒时，我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脚踏车，她转过身来对着我笑，没有多少讶异。

暖东比我想的还要善良，她对每一个人都微笑，她会说很多的谢谢。她纯净得像一个孩子，很容易，就可以和她做朋友。

我带暖东和她的朋友去游乐园玩，暖东坐在小火车上，使劲儿地挥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坐一圈，可以吗？

我说，好。

她就欢天喜地了，她是那样容易满足。

暖东和其他女孩真的不同，她们做作而虚荣，打扮艳俗又很清高。而暖东，她会让小狗舔她的脸，不嫌它们脏；她会把别人扔到地上的垃圾拾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她会在小朋友玩跳绳时，帮他们拉橡皮筋；她也会在过马路时，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闯了红灯……

暖东越来越依赖我，她画我，把我的脸涂成粉红色，她说，她最喜欢粉红色。她的小脸靠着我的脸近近的，唇红齿白，我突然很想吻下去。

暖东邀请我去她家，说为了庆祝她的二十岁生日。我买了许多的礼物，我想要给暖东的父母留下很好的印象，我想跟他们说，请允许我和暖东在一起。

暖东的父母拉我到一边，他们有些困顿地说，希望你离开暖东，暖东不能受到伤害。

（四）

我被震懵了，心，突然灰得不成样。

暖东，暖东她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五六岁的时候，即使她在长大，她的智力也永远长不大。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暖东的朋友都是些小孩，为什么暖东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为什么暖东那样天真和可爱了，因为她的思想本身就是个小孩。

而，黎小军一直没有告诉我，暖东的病。他给我描述的暖东，他让我想象的暖东，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纯净，是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女孩。

但是，暖东，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有喜欢，和不喜欢。喜欢坐小火车，喜欢画画，喜欢骑脚踏车，不喜欢别人乱扔垃圾，不喜欢别人说她笨……

我被真相击得粉碎，将手上的礼物随意地放到暖东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去。暖东撵在我身后，有些委屈地喊我，家富哥哥，你还没吃蛋糕呢！

我连头也没有回，只是想，赶紧离开。

有风，刮得很硬。我缩在衣领里，抽烟，咳嗽，不明就里地就湿了眼眶。

（五）

我一直没有再去找暖东。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女孩，这很讽刺。

即使，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暖东，想起她天使样的笑容，想起她漆黑明亮的眼睛，心里，就有了抽丝剥茧的疼。为什么，暖东，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呢？

我去船务公司找朋友，我想重新回到船上工作，他们说过些时候再通知我。是在酒吧遇上丽绮的，她妖娆，丰满，我请她喝酒，她没有拒绝。

我带她回家，还在出租车上，她就急不可耐地攀了上来，撩拨得我像着了火。门没有被关上，我们就开始接吻，声嘶力竭的，然后我看见了暖东。

她怀里抱着一叠纸，怯怯地立在我们面前，她说，家富哥哥，我想你了。

丽绮很扫兴地推开我，她说，原来你有女朋友。我用食指指指自己的头，我说，她这里有病，是个傻子。

“傻子”这个词，暖东大约是懂的。她咬住嘴唇，眼里有细碎的泪，我从没有见过暖东这样难过的表情，好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哀哀的。

她把手里的纸张轻轻地放到桌子上，散开来，我看见了，画的是我，每一张都是粉红色的脸。

她是哭着跑出去的，很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下子就不理睬她，不再跟她玩也不再去看她。

我重新和丽绮纠缠在一起，外面下雨了，哗啦哗啦的，我突然一把推开她，跳起来穿衣服。这么晚了，暖东会不会安全？她会迷路吗？会遇上坏人吗？会因为淋雨感冒吗？

该死的，我竟然这样担心暖东。

（六）

暖东坐在公交车站的亭下，抱着肩，嘤嘤地哭泣。我的心，突然生生地疼了起来，我到底要拿暖东怎么办？

脱下外套给暖东披上，她抓住我的手臂，急切地说，家富哥哥，你会不会也像小军哥哥那样，突然就离开，再也不理我？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暖东，她不知道黎小军是死了，而黎小军的死，我永远也脱不了干系。他跌落海里的那一刻，旁边只有我，我没有及时地把救生圈丢过去。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他消失，我想去爱暖东，没有了黎小军，暖东会是我的。可是，暖东却永远也不可能给我爱情，但我却让黎小军的生命消失了。

这样狰狞的事实，我要如何挽回？

而更加残酷的是，我爱暖东，不管她的思想到底是五岁还是二十岁，我都爱她。

（七）

我到底还是没有再去做水手，找了一份小职员的工作，按揭买了一套房子。我给暖东准备了一个卧室，那个房间，有最最充足的阳光。

我跟暖东的父母说，让我来照顾暖东，我不会伤害她，我要连同黎小军的那一份，一同照顾了。他们眼里缀着泪水，对视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的生活变得很单纯。闲时，我会带着暖东去郊外，让她用蜡笔作画，她还是会把我的脸涂成粉红色，还是不会骑脚踏车，还是喜欢坐小火车。但是她很幸福，很快乐，她像天使一样纯净。而我，只要望着她，就会觉得幸福了。

我相信，她的智力会慢慢地生长，只是比别人慢一些，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我愿意等到她的智力长大的那一天。爱情，原来是不能挑选的，遇上了，就是她了，不管她是怎样的，就像海豚遇上了天使，他们不能相爱，他们只能远远地对望，但他们同样地幸福。

我遇上了暖东，我就爱了。就算她不能給我爱情，我也愿意这样，守护着她。

我愿意，做那一只最笨的，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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