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挥
寇挥 小说属整体荒诞——象征现实主义。国内外发表小说四十多篇。代表作长篇小说《虎日》。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1
他等待着。这得有耐心才行。天黑了还不行,要等天黑好久好久了才能动弹。他继续躺着。他蜷缩得还没有一条无毒的菜花蛇大。一块煤矸石把他覆盖,他蜷曲在煤矸石下面的缝隙里。他早已不是人了,而是一个亡魂。他没有忘记活着时使用过的名字:八娃。八娃是他在阳世的名号。有了八娃这个名号,别人才知道他是谁。否则就跟没有户口一样,有他这个人存在跟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一样。亡魂不需要名字,没有名字大家照样知道谁是谁,从来没有弄错过。
不能在阳气重的时候就行动。阴气逐渐浓重起来,浓到一定的程度就是亡魂的世界了。那时候他们会爬出来的,从各自的藏身之地爬出来,一齐去找老板。他们分别躲藏在老板所住别墅周围的煤矸石下面。别墅旁边是空地,空地上散落着一块又一块的煤矸石。那些没有人要的煤矸石恰好成了他们的藏身之地。连煤矸石都找不到的亡魂,只好蜷曲在小坑里。小坑上面是深蓝深蓝的夜空。没有石块的遮挡,他们直接与星空相连,观察天上的事情。可他们却是一些上天不收的亡魂。他们只好藏在老板住处的周围土地下面。这种情况全是老板造成的。他们几乎都是跟老板一起从山沟里出来的。都是老板的同乡,是老板把他们带到这儿的煤矿上的。煤矿地处一座大平原的中部,隶属另外一个省管辖。是老板把他们带出省界的。他们怀着发财的梦想跟老板来的,老板也是那样向他们许诺的。老板说只要跟上他走,就能喝香的、吃辣的,就能腰缠万贯,汽车洋房,应有尽有。他们的家乡在川北,在那苍茫的大巴山脉深处。大巴山尖利的岩石山峰直刺天穹,贫穷像构成山峰的玄武岩一样古老长久。
老板住在别墅里。老板把全家都迁到异乡上来了。老板很少回家乡去,这儿已经成了他的新家。老板有了新家,就不会像八娃那样思念故乡了。老板的新家是别墅洋房,比老家的木屋草房不知阔气了多少倍。八娃把头颅从矸石缝里伸出去,望了望四野。远处是堆得如山的褐煤、无烟煤和烟煤。一口口矿井伸延向平原的四面八方。总共有近百口矿井。那里灯火通明,即使在深夜,煤炭依旧源源不断地运出来。兄弟们还在干活。八娃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鹿的脖子一样,朝北方看着。不由得泪水湿了脸庞,流到了长脖子上。他想到自己的身体还在矿井下面,深埋在黑暗的大地之下。和他埋在一起的有几十个兄弟,都是从家乡一起来的。那是一次煤矿事故的结果。事故之后,那口矿井就被埋起来了。除了老板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那下面。那下面埋着的都是老板的子弟兵,他人是不了解内情的。爆炸实在是太严重了,把整个矿井都炸塌了,把从家乡来的几十个兄弟全部埋到了里面。八娃和几十个弟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板叫人挖掘了一阵,见没有希望,就放弃了。实在是埋得太深,简直就跟在地狱里一模一样。反正都是个埋,出了地面,也还得埋到土下面。老板真算是他们的知心人,就叫他们呆在大地深处,省了好多好多的事。他们几十个人拥有一个共同的墓穴。尸体虽然愿意呆在下面,但亡魂却不太习惯。那里实在是太深了,也太黑了。还得承受大地的重压。土层太厚,太重了,压得亡魂们喘不过气来。他们相互之间商量了一下,于是便一起穿过土层,到了地面上。地面上的房屋都让活人占着,那别墅也叫老板的家人住得满满的。老板的儿子、孙子、侄子、侄孙子,老板的老婆、女儿、外孙女……
经过分析,八娃才终于弄明白了:老板一家三代几十口人全到矿上享福来了。老板已经抛弃了故乡。面对老板的这一新变化,亡魂们都很震惊。他们的身体虽然在大地的下面,可他们的亡魂却像没有故乡的游子一样。住在煤矸石缝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虽然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人,可在家乡他们各家都有各家的祖坟。只有回到各家的祖坟里,似乎才能安息。八娃把头颅缩回到罅隙里,想到夜还不够深。四周的机器声非常巨大。那都是人弄出来的。还有多少兄弟在为老板的资本积累卖命?
2
八娃把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静静地呆在煤矸石下。他没有一条无毒的菜花蛇盘卷起来大。煤矸石与土地间的夹缝时时有风灌进来,那不是一个暖和的居所。兄弟们都住在这样的地方,忍受着寒冷和酷热。冷的时候,冷得要命,热时则热得恨不得回到矿井底下去。一想到那矿井深处的阴冷,八娃就禁不住打开了寒噤。早春二月,太阳出来时,到处都暖洋洋的,可一到夜晚,溜溜的风吹得骨头都疼。他蜷曲成一团,好自己把自己暖热乎。上方突然亮了一下,紧接着就听见别墅的大门吱嘎响了起来。八娃把头颅伸出穴隙,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从门里出来。老板这个时候不会外出的。老板的儿子或孙子有可能外出,也有可能是刚刚回去。那门严严实实地闭着,如果不是脑子里牢牢记住了那声门响,就会怀疑它根本就不曾开关过。八娃稍一用劲,就从缝隙里跳出来了。他轻轻松松站到了空地上。天空的南边群星闪烁。一颗星滑到太空深处,消失了。那与我们这些无名之辈无关。他想。那是像老板那样的大人物们的。老板在天上有他的位置,他还壮硕,那刚刚死的不可能是他。哪颗星是老板的呢?他自己知道吗?
八娃走了几步。那儿有一块大煤矸石。他跳到石上,用力踩,又跳了几下。那煤矸石下发出哼哼哧哧的声音。有抱怨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你要压死我们啊?”
八娃从石块上跳下,说:
“原来你们两个睡在一起?”
两个亡魂从那下面爬了出来。第一个爬出来的亡魂长得跟八娃有点儿像,另外一个亡魂跟第一个爬出来的亡魂也很像。他们都是一个村子的,血统上的联系是不言自明的。这两个睡在同一块煤矸石下的亡魂生前是亲兄弟,他们的尸体同八娃的一样都在深似地狱的大地下面。哥哥的名字叫红娃,弟弟的名字叫黑娃。红娃二十二三岁,黑娃还不到十八岁。这兄弟两个是听了八娃的话才与他一起出村的。老板回到家乡,向乡亲们宣传说平原上有黑色的金子,只要挖掘下去,就能发财。哪儿像我们这穷山沟,除了埋过一只老虎外,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好事。老板说的不错,家乡确实在几百年前埋过一只老虎,那老虎的凶猛远近上百里都是出了名的。几十个村子联合起来,上百个猎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老虎包围到了一条沟里,把它打死,埋到了一棵大树下。那沟壑便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埋虎沟。那大树也有了个不凡的名字:埋虎树。老板家是从湖广一带迁徙来的。他祖上的一位先人听说那沟壑里埋了一只大老虎,便把全家迁移到了那沟里。在那儿打窑洞住了下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窑洞前面的空地上修建起了木头和砖头结构的房屋。他们说在那埋虎树下发现了一缸银子。四乡八村传说那是天佑他家发财。说那沟壑是风水宝地,谁家迁去谁家就会发财。于是大家伙纷纷把家迁到了埋虎沟,以那棵巨大的埋虎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气象万千的新村落。后迁去的人家经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没有一家发财的,依旧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后来那些穷家庭里出了一个读书人,可他只考了个秀才,也就终其一生了。他去世前对儿孙们说那埋虎树下有缸银子的说法是瞎编的,是掩人耳目的。儿孙们惊奇地问是怎么回事,那秀才爷爷说可千万不要出去说,只自己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儿孙们向他保证决不说出去,他才答应告诉他们真相。他说有个外地商人路过埋虎树,被暗害了……后来凡是路过那里的外地商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他们就是那样发的财……儿孙们啊,搬走吧,这里再没有任何财可发了,而且还布满了凶气,只旺一家人,先机都叫人家占了。后来那家人就悄悄搬走了。再后来那秀才之言就传开来了。至于是怎样传开的,没有人细究……
老板就是那发财人的后辈。他的祖上富贵,到了这一辈照样富贵,富贵也是代代相传的。没有办法,这也许便是上天的法则。埋虎沟穷得叮当响,穷得连条裤子都穿不起。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的家庭不是一家两家,几乎一半人都是那么穷。白天了,谁出门谁穿那条裤子。不出门的人便呆在炕上。干活时,光着腚走来走去。实在没有办法活啊!老板说外面有财发,谁不信老板说的,谁就是傻瓜。老板先是在外面闯荡江湖,闯荡了好些年才回村的。他在阶级斗争最严酷的时代就敢跑出去,说明他是有胆量有才智的。那时他是财主的孙子,成份高,是斗争的对象,他便跑了。他回村时,阶级斗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聪明才智更有了施展的天地,他对乡亲们说他发现了黑金矿。他把煤炭叫黑金子。他向乡亲们承诺说谁跟他去就保证谁发财。埋虎沟的乡亲们穷疯了,穷怕了,用草绳把腰一扎,就跟他出发了。跟他去的人还就真的发了财,回乡时带回来的钱大卷小卷的,成捆成捆的。大家开始修房造屋。紧接着就有更多的乡亲们跟老板去了,埋虎沟四邻的村庄,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都跟他走了。宛若去打仗一样,浩浩荡荡的大军就那样跟他走了。开始是几十上百人,后来就是几千上万人,再后来就是多少万多少万……居然有几十万人,全县几乎一半的人都跟他走了,他们抛家舍亲、远走他乡,加入了发财梦的洪流……
究竟有多少乡亲被埋在了异乡的大地深处,八娃是不知道的。红娃和黑娃兄弟也不知道。他们不会计算,文化程度很低。他们只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他们的天分和经济情况都不允许他们继续上学。他还在上小学时,就盼望着跟老板去外乡发财。家乡出了大人物,这是谁都知道的。孩子们一出生,家长们就讲给他们听了。把那大人物当作孩子们的榜样,叫他们也像他一样。有的孩子还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不念书了,就随着发财大军出发了。红娃和黑娃好不容易才熬到初中毕业,终于尝到了发财梦的甜头。好长时间老板都不亲自回来了,他只是派个亲信回乡把那些家乡的孩子们带走就行了。没有想到的是,红娃和黑娃去的那一年,老板居然亲自回来招工来了。那可是看得起他们啊!老板荣归故里,连家乡的天空都比平时亮了好多。埋虎沟旧貌换新颜。埋虎沟容光焕发。埋虎树早在百年前就腐朽烂掉了,可那巨树曾经占据的地方竟然像十五的月亮一样放出光芒。光芒万丈呢!真是祖宗显灵啊!老板的先人创建了村庄,创建村庄的人的后人造福家乡,承前启后,锦上添花。当时是八娃陪老板一起回乡的。八娃站在老板身旁,像是老板的狗腿子一样荣耀。他亲口给黑娃和红娃两兄弟说跟着老板前途无量。因为老板亲自回乡招工,竟然一次招了一万多人。老板率领着万人队伍离开了故土,踏上了他乡之路。人们拥到车站时,把车站的工作人员都吓跑了。他们以为哪儿打仗了,来了一支难民大军。老板亲自出面,向县上的领导提出要求,加开了无数辆车,才把乡亲们运出故乡……红娃和黑娃兄弟两个加入到那前往他乡的大军之中,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自豪……
3
三个亡魂站在别墅附近的空地上。八娃看着红娃和黑娃。他们两个的肢体细得像是高粱秆一样。他们的躯体像是细高粱秆搭建起来的。胳膊、腿没有高粱秆粗,腰部连接胳膊和腿脚的地方似乎更细了,似乎要断的样子。看到他们兄弟两个的样子,八娃想到了自己。他如今和他们没有什么两样。他把自己的手伸到眼睛底下,看了看。黑娃说:
“八娃哥哥,你怎么了?”
红娃也愣头愣脑地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就有一滴眼泪掉了下去。黑娃和红娃也笑了笑。他们兄弟两个没有流泪,他们没有他那样的感伤。他们兄弟两个的笑丑陋得令人觳觫,他自己的笑也是同样的丑陋。他心里想我们真的是鬼了。不相信事实是没有任何益处的。那笑便是鬼的笑,哭也就是鬼的哭,那泪是鬼泪。他朝脚底下看看。那泪并没有渗到泥土里去,没有被大地吸收,也没有被空气蒸发,而是像水晶一样泛着阴光,滚动着。他想把它拾起来。他弯下腰,伸手去抓那泪。他一抓,那泪便破碎了。破碎成了无数个小水晶球,滚向四面八方。大地上到处是滚动着的泪珠。他没有去抓那些变小了的泪珠。他知道当他的手一碰上它们,它们就会四分五裂,破裂成更多的泪珠。这个时候,他才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鸡爪子一样,光有干的骨头,没有肉,那皮就像是干结到了骨头上,分不清哪儿是皮哪儿是肉了。这是鬼的手?鬼的手就是这样的?他一时变得异常愤怒,把红娃和黑娃两兄弟藏身的那块巨大的煤矸石抓起来,高高举起,像投铅球那样向老板的别墅扔了过去。那煤矸石飞行着,在空中画出的弧线,标准而又美丽,砸到了别墅的院墙上。没有任何声音!居然没有发出声音!煤矸石与水泥墙的撞击居然会没有声音?他甚觉意外。红娃和黑娃也惊得张大了口腔,他们的舌头伸到了口腔外面。那舌头就像是蝙蝠的舌头,那嘴也像是蝙蝠的嘴。干瘪的嘴唇仅仅是一层皮,那牙齿还没有老鼠的牙大,那舌头就跟蛇吐出来的蛇信子一样。
没有声音,老板怎么可能听得到?老板听不到,也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那院墙上总该留下一点痕迹吧?老板发现那破损的痕迹后,一定会脾气大发、暴跳如雷的。老板有的是房子,他在城里有好几套住房,煤矿这儿只是他的别墅,他不会在乎外墙上的那点儿痕迹的,所以对于他会暴跳如雷的推测也是站不住脚的。
“红娃、黑娃,已经是后半夜了,是咱们的天下了,把兄弟们都叫起来。”
“他们也真够懒的,一群懒虫!”红娃气很大。他喊道:
“快爬出来,懒虫们!”
他一脚把他脚下的一块煤矸石踢飞了。一个幽灵裸露到了空气里。他细草秆一样的躯体蜷缩成一个小球儿,正睡得香甜,遭到突然一击,迅速弹开来,跳起来,站到了红娃跟前。
“你是想害死我啊?”那幽灵气愤地说。
空地上,从煤矸石空隙间伸出了无数个脑袋。那些脑袋瓜子转动着脖子,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看看,眼睛里露出吃惊的表情。八娃大喊道:
“还看啥哩,快起来吧,到时辰了——”
有的脑袋又收缩了回去,那煤矸石纹丝不动,仿佛夜又恢复到了他们醒来前的沉睡状态。有的脑袋把自己的躯体从缝隙里拖出来了,他们站到了地面上。他们站到地面上后,把躯体用力地甩一甩,抖动抖动,宛若母鸡甩掉羽毛上的尘土,宛若小狗洗澡后甩掉身上的水珠。然后,他们向八娃和红娃、黑娃兄弟所在的地方聚拢。也许是他们在空地上的集体走动,再次震动了那些在煤矸石下面还想再睡一会懒觉的幽灵,他们迫于形势,也都纷纷从煤矸石下爬出来了,加入到了已成庞然大物似的集体中来。八娃开始了他的演说:
“这是我们的第三百次行动了!这可是一次最大的行动,同意我们这次行动的同胞,请把手举起来——”
空地仿佛陷入了真空,一时间没有任何响动。但紧接着,幽灵们的手全部举向了空中,形成了一个手指的森林。看那样子,像是一座死森林。那些树木都死去几百上千年了,风已经吹干了它所有的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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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八娃的解释,幽灵们才知道老板又一次住到了空地中心的别墅里。在那城里,老板有着更好的住处,有着更高档的套间,更加舒服的床铺,可老板是吃过苦的人,他隔三岔五就要来煤矿住一住。有一阵子,他失眠,原因便是他一听不到工人们挖煤的声响,就睡不着觉,他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当他住在煤矿上,住在这偌大的别墅里,听着那近百口矿井里传上来的挖煤声,他便安稳地睡着了。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有关老板的睡眠问题还有着更为邪门的说法。就因为它邪门,大概它才真正是真的。说老板有一阵子睡到这大别墅里对于治疗失眠依旧无济于事,他便要求睡到矿井下面去。矿工们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老板这人是个怪人。矿工们挖煤,老板便睡在煤炭上,竟然睡得跟死猪一样。那么巨大的挖煤声,不但吵不醒老板,反而成了他的安眠药、安慰剂。新来的矿工们不知道老板的过去,不知道老板当年创业的艰难。老板也曾下井挖过煤。这煤矿便是老板挖出来的。以前这儿谁也不知道有煤,是老板硬是把平原挖穿钻透,找到了煤田。听说他曾经在井下呆过两个月,两个月一天都没有到地面上来,直到挖出了煤,找到了煤田,他才出井。一出井口,就昏迷了。那昏迷既是极度的劳累,又是极度的幸福感所致。
随着煤矿开采的不断扩大,生产能力越来越强,老板的这个近百口矿井的煤田,产值发展到了连老板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远远超过了他当初预期达到的梦想,老板便渐渐地习惯了住在城里,连这个豪华的别墅都已经失宠了。老板今夜能住到这里,完全是个意外。八娃一发现,就立即兴奋得不得了。他对幽灵兄弟们说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众幽灵们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他们渐渐靠近了别墅。
5
别墅豪华壮观。它的尖顶伸向夜空。那尖顶可与群星争辉。它像是教堂的尖顶。如果那些窗户上的玻璃是彩色的话,就更像是教堂了。它综合了西洋建筑的特点。它已经失去了中式建筑的特色。老板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但在建筑物的要求上,却完全西化了。别墅虽然是西洋化的,但那院墙却是本土化的产物。它建得很高,比监狱的墙还要高。老板希望那墙壁能够把他及他的全家保护起来。他内心的恐惧比他人要严重。那墙再高,也只能防劫匪和盗贼,对于幽灵们来说,没有什么墙壁是不可逾越的。众幽灵跳上了墙。他们站在墙上的玻璃碴儿尖上,朝老板所在的别墅里望着。有的幽灵跳到大铁门上,站在门扇儿上,手搭凉棚,那姿势就像眺望着北京天安门似的。
八娃跳下院墙,到了院子里。他把手一挥,众幽灵们纷纷跳下来,跟着他向老板的房间走去。偌大的别墅,今夜只有老板一个人住在这里。整个别墅异常寂静,好像是座空庙。幽灵们走上楼梯,走在走廊中。他们侧耳谛听老板的呼吸声。老板睡觉从来不打呼噜。他睡觉就像没有睡觉一样,连呼吸声都难以捕捉。老板虽然富甲一方,但他却不是个贪吃的人,器官方面的享受,也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发福起来,还是个瘦瘦的精干的人;年龄已近花甲,看起来却还像中年人。幽灵们把蝙蝠耳朵一样地耳朵贴到门上,谛听着。他们听过之后,把干瘦的嘴撇开,表示没有任何收获。红娃和黑娃两兄弟干啥事都在一起,跟老板从家乡出来到异乡挖煤是在一起,煤矿瓦斯爆炸两个人一起遇难,变成了鬼魂,两个人还是在一起。两个人的智慧不管咋说都比一个人强,是他们两个发现了老板所住的房间。当弟弟的黑娃把耳朵借给当哥哥的红娃,红娃便一下子就倾听到了老板的呼吸声。那呼吸声是那么细弱,那么轻微,可它却没有逃过红娃双倍的听力。黑娃跳跃着跑到八娃跟前,向他报告了有关老板的消息。八娃率领着众幽灵们一起涌进了房间。他们是从门缝和窗户缝里涌进去的。有的幽灵还是从锁眼里钻进去的。凡是有缝隙的地方,都是他们的通衢大道。
老板平静地睡在床铺上。他的身形在被子下面清晰地呈现出来,哪儿是他的胸膛,哪儿是他的肚腹,哪儿是他的腿脚和胳膊,一清二楚。那被子无疑是质地非常优良的绸缎,柔软得犹如无形。
老板的呼吸使那绸缎缓缓地升起,又接着慢慢地落下。细软的绸缎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众幽灵向老板靠近。他们的蝙蝠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像是阴阳电碰撞发出火花。那火花即生即灭,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老板翻了个身,绸缎从他躯体上滑落,他的手无意地挥动了一下。众幽灵向后猛然一退,乱了阵脚。他们即使变成了鬼魂,内心里依旧还对老板有着本能的畏惧。那是本能,只有有意识地予以克服,才能把它消灭掉。八娃对于自己的怯懦,很是愤恨,他在自己的蝙蝠头上敲了一拳,骂道:
“懦夫!蠢驴!”
红娃和黑娃也学着他的样,把自己的头颅打了打。众鬼们也都打了打他们的脑袋。八娃克服了自己的本能,迅速变得天不怕地不怕起来。他想到了他如今所拥有的本事,那是十个老板都不会有的。他怒气冲冲地跳上床铺,从老板身上跳过去,捏住了老板的鼻子。他的蝙蝠手使劲抓住老板脸上那高隆起来的地方,把它尽力往长里拽。他把它拽长了,不断地长,仿佛那鼻子变成了一棵生长的树。他捏住老板的鼻子不放,另一只手挥舞起来,招呼众亡灵过来。他示意他们分别抓住老板身上可以抓住的所有部位。幽灵们把老板身上的绸缎揭去,他的躯体整个儿袒露了。一看就知道是他当农民时养成的习惯——光着身子睡觉——老板躯体上一丝不挂,赤条条的,完全像他刚生下来时一样。红娃和黑娃分别抓住了老板的两个睾丸,拼命往掉里拽。那阴囊被拽得细长细长,细若游丝,仿佛是一根细根须与土地相连的植物,再稍微一用劲,它就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就再也活不了了。
老板咬牙切齿地醒来,大声地嚎叫着。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幽灵。满床满铺都是幽灵。他从惺忪状态中恢复过来,有了自主意识。他认出了八娃、红娃和黑娃,认出了那些死后的众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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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板弄明白了众幽灵的要求,也就一脚踏到了实地上,那颗恐惧的心也就回到了胸腔里,像平时那样继续跳起来了。幽灵们的要求合情合理,一点也不过分,他们要回家乡去。老板这一次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以前的二百九十九次,他次次装糊涂,这一次,众幽灵动了真格。八娃说他代表众乡亲提出要求,如果这一次再不答应带他们回乡,他们就不许他出这栋别墅,也不许出这个房间,哪怕阎王来了,他们也不离开这间屋子。好在他们根本不用担心阎王会来,他的地狱里压根就不收他们,他要是来把他们收走,那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老板想他不能被幽灵们囚禁,回乡就回乡吧,又不是啥坏事,花几个钱的事,没有啥大不了的。老板倒也痛快,答应天一亮就带他们出发。八娃说不要等天亮了,立即走。老板看了看床铺上的绸缎被褥,觉还没有睡够的样子,迫于无奈,也就把觉牺牲掉了。
老板数了数,幽灵们不下一百个。他从来没有计算过他们的数目,这一数,心往下沉,想:竟然死了这么多?这还只是他熟知的乡亲,那些不太熟悉的就更多了。那些远乡乡亲的幽灵不像八娃他们,敢到他的别墅里来。他们与他的关系远,恐惧心理无疑就重。他们要是一起来的话,恐怕这一次还真没有办法把他们全带回家乡去。一次出行,带上个百二八十的,还能折腾得过来,再多就无能为力了。他问:
“你们是想坐汽车回去呢,还是乘火车?”
众幽灵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想不管坐什么车只要能回故乡就行。八娃代表众幽灵说:
“坐什么车,你决定吧。”
老板说:
“要是弄辆牛车,你们坐不坐?”
“狗拉的车,我们都坐。”众幽灵说。
“我本来是想和你们幽默一把,没想到你们不懂幽默,还当真了。”老板说。
“老板说的啥话能不敢当真?”
“没想到你们都这个样了,还怕我不成?”
“谁怕你是鬼!怕你就不来找你了。”
“这样吧,咱们就坐火车吧。我本来想开汽车回去,但一辆汽车,也拉不下大家。牛车、马车,现在还能到哪儿找到?都断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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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幽灵们跟着老板从火车上下来,到了通往家乡的土路上。那土路可以行驶小型汽车。老板们带领众鬼在土路上走着。他要是开车回来,这几十里山路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只有靠这两条腿了。到家乡的埋虎沟,不通汽车。老板在山路上走着,众幽灵跟在他的周围。有走在他前面的,有走在他左右的,大多数跟到他的身后。除了老板,没有人能够看见幽灵们。迎面走来一个乡亲,他打老远就认出了老板。他一看见老板就激动了起来,跑到老板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老板认出他是远乡的黄老汉,说:
“黄老哥,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黄老汉说:
“其他人哩?”
“在我身旁啊!”老板说。
“我怎么看不见呢?”黄老汉说。
老板突然意识到黄老汉是看不见他们的,连忙掩饰道:
“我一个人回来清静……清静。”
“连车都不开?”黄老汉说。
“车声吵人。”老板说。
“你这是回来寻清静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次你不再带乡亲走了?”黄老汉说。
“我是带他们回来的。”老板下意识地说。
“你说什么?我咋听不懂?”黄老汉说。
“你说得对。”老板敷衍道。
8
远远地就闻到了故乡的气息,远远地就沐浴到了故乡的空气里……八娃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是多么想念故乡啊!他当年跟上老板离开村庄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这么久才能回来。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不是以人的形体回来的,他这是真正的魂归故里啊!站在故乡北边的山岗上,望着坡下的埋虎沟,那莽莽苍苍的绿色,已经把家乡带到了又一个春天。
他的躯体已经腐烂在了异乡的大地深处,他们的躯体都已腐烂在了大平原的矿井下面,他们的白骨像月牙一样在大地深处泛着光芒,回来的只是亡魂。亡魂们站在北山上,巴巴地望着山下的埋虎沟,他们沉默了,一言不发,一改路途中的喧闹和不正经,似乎个个变成了沉思的哲人。他们之中只有一个活人。老板也和他们一起望着山下,一时也没有说话。回到故乡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今天总算是终于回来了,他们的心里有多少酸痛需要向埋虎沟倾诉,需要向故乡的父老倾诉。他们的家人都还住在下面的沟壑里,那一爿爿的房子、一孔孔的窑洞,那从房子顶上的烟囱里、从窑洞崖壁旁边的土洞里冒出的浓浊的灰白色烟雾,盘绕在沟壑的半空,那就是亲人的召唤和思念啊!
煤矿事故之后,家乡人成群结队地去过,他们去了也没有办法把亲人们从地下挖掘出来,他们只是领了一些抚恤金,在那里住一些日子,就都走了,把亲人留在那异乡的泥土深处。那也不能怪他们什么,他们已经尽心尽力了。问题是,亲人们拿走了抚恤金后,就再也不到那儿去了,他们思念家乡啊!没有人带路,他们独自回不了家乡。这次挟持老板一起回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9
欢闹和热情全是想象的。亡魂们马上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没有一个家乡人来迎接他们,没有一个亲人知道他们的归来。父母们不知道,兄弟姐妹们也不知道。老板没有向任何人通知。他们无法通知亲人们。通过托梦,犹如指屁吹灯。路途上碰到的黄老汉,是外村的人,他不是埋虎沟的亲人,他只是一个远乡的乡亲而已。亡魂们对他不是特别熟悉,也就没有应有的亲热,反倒还有几分生分。老板说话吞吞吐吐,不敢把实际情况吐露。那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怎么能说领了一大群鬼回来了,那样家乡人还不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到了坡下的村口。到了。到了。刚才站在山头上时,老板就像有话要对他们说,他看着山下的沟壑,也许是想起了他的祖辈,心里悲伤,想到他们已经无法享受他创下的功业,无法感受他创造的辉煌。说是光宗耀祖,可先祖们躺在黄土之下,哪儿还能有一丝儿的感受?对于那些白骨来说,什么都已灰飞烟灭。也许他是看见了他家的老屋,想起了他曾经在那里成长的岁月,那童年,那少年,还有那青年时光,那一切都也逝去了,他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了……
老板在村口站住了。他憋了好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乡亲们,八娃、红娃和黑娃,所有的乡亲们,我已经把你们带回来了,刚才在北山顶时,我就想对你们说,可我想还是下了山到了村口再对你们说吧,你们的要求我已经满足你们了,这都到村口了,再迈一步,就回到家了,我就不进村啦,你们自己回去吧。”
这便是老板。他到底和乡亲们不一样啊。他能成为老板,是有其必然性的。到了村口,都不进村,到了家门口,都不进屋,这只有老板能做得出来。当然,他的心里也有不是滋味的地方,他不进村,有他的难处。……幽灵们想了想,觉得老板不进村也行,他毕竟把他们领回来了,还得感谢感谢他呢。
八娃拦住了老板。红娃、黑娃见状,也都站到了八娃身后。八娃是向回来的路上快走了几步才拦住老板的,红娃和黑娃要想站在八娃身后,就得向回来的路上多走几步。他们麦秆似的蝙蝠腿,踩在路边的野草上,那草芽没有停止它们的生长,慢慢地竟然把他们兄弟两个顶了起来。他们悬空站在草芽尖尖上,像是大马戏团的空中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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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娃挡住老板是有道理的。他抱怨老板连村都不进就想走,是忘了乡亲们啊。他抱怨过后,就提出了实际要求。他说老板啊,你不能这样把我们一撂就溜之大吉了,我们这一大群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下雨了,刮风了,下雪什么的,遇到那样的天气,我们总得有个藏身之处吧?我们总不能住父亲母亲或者兄弟姐妹家里吧?那样的话,他们又住到哪里去呢?他们和我们是不能同住一室的,你都是老板了,这道理不可能不懂吧?那样不是害了我们的亲人?既然如此,我们还闹着回乡干什么呢?难道我们就是为了害他们才回来的?
老板也是人心肉长的,他一听就迈不开步了。他说他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他说他把他们当作和他一样的人了。同样是回乡,可情况却大不相同。他转过头,进了村子。
11
村子里的乡亲们跟路途中碰到的黄老汉一样吃惊,谁也没有想到老板就这样一个人回来了。他每次回乡,都是大车小车的,都是前呼后拥的,不但乡里官员陪送,连县上的官员都和他不断地握手,还频繁地拥抱,把他送回村子,又接出村子,整个埋虎沟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这次他居然孤零零地回来了,而且还悄无声息的,生怕别人发现了似的。要不是春天已经来到了埋虎沟,草木的繁盛气息给人以喜悦,给人以欢乐的话,那么老板的回归倒真有几分伤悲了。那就像是老板遭了什么大难似的。不由得乡亲们不想起从前的斗争年月。老板好像是被遣送回乡的,他在外面犯了大事,回乡劳动改造来了,接受群众监督。老板也没有带回来大笔大笔的人民币,给众乡亲们每家散发一些。乡亲们并不是势利眼,他们没有怠慢老板。他们热情地招待他,前呼后拥,变成了他的小跟班似的。因为他们一时并不了解老板的底细,并不知道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巴山脉的深山沟壑,缺的是金钱,缺的是现代化的生活用品,从来没有缺过想象力,没有缺过对于现实情况的神话理解力。乡亲们把老板想象成了微服私访的皇帝,想象成了下凡假装穷人的神仙,是想试探试探家乡的人心肚肠,然后才会实施他早已制订好的计划。他会根据试探的结果,要么全力以赴地实施原定的计划,要么就彻底把那计划取消。乡亲们想象着老板这一次将有有别以往任何一次的大的行动,要以更庞大的金钱回报家乡……
想象历来都是美好的。谁都会把事情想得美轮美奂。老板并没有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他对他们说他要在家乡建造一座庞大的庙宇。乡亲们一听个个目瞪口呆。老板解释说这个工程要偷偷进行,不敢大张旗鼓,所以他就一个人悄悄回来了。乡亲们感到失落,他们期望的人民币不是用到他们身上,而是用来建造庙宇,他们的脑子一时还转不过来弯子。老板说:
“乡亲们啊,你们没有必要失望。这建造大庙要花很多钱的,但这些钱大多数还不都是叫你们挣的?这下你们有挣头了。”
乡亲们脑子转过弯来,背过身去笑了。他们对于老板新的施舍方式还不甚习惯。会慢慢地习惯的。把老板永远不要想象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他是个大英雄,他是由特殊材料构成的,他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都会有着深刻的含义。他们欢呼老板的新举措,情愿为修建大庙赴汤蹈火。
资金源源不断地从老板的黑金矿上流回到家乡,从外省的大平原底下流进大巴山区的埋虎沟。乡亲们把埋虎沟梦想成了聚宝盆,盛满了整个一大沟壑金子和银子。有了资金自然而然就有了生产力,乡亲们在金钱的刺激下,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和气,他们奋力拼搏,日夜建造大庙宇。
工程期间,老板消失了一段时间。众亡魂们心神不宁,以为老板耍花招要抛弃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人无宁日,连幽灵们也没有安心的日子可过。他们怀疑老板又到了外省煤矿上,与他的新家新人团聚去了。这一次他们完全想错了,误会了老板。老板虽然不是很快,可还是终于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是和两个人一起回到埋虎沟的。那两个人是道士。听说是老板专门到深山老林里访求到的。听说过《三国演义》吗?刘备三访诸葛亮。老板比皇上强,进深山一趟,就把事情办圆满了。听说那两个道士个个武功高强、道法高深。庙宇建好了,道士成了庙宇的管理者,亡魂们全部入住。
12
常常有风吹过大殿。好在春已经深了,有了初夏的气象,那风不但不寒,夹带着温暖,吹到亡魂的身上,也不碍事。他们最怕的是风会把他们的腰吹断。那是数九寒天的凛冽之风,把他们的身子吹硬、变脆,然后就会轻而易举地折断。不过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断了的身体还会对接起来,一对接就什么都好了,还像从前一样,该干啥干啥,什么也不会影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怕风。连鬼们都不愿受罪。受罪毕竟是痛苦的事。八娃看着风从大堂里刮过,心情沉重。世间说鬼是乘着风飞行的,那是误传。鬼们从来都是不与风为伍的。深春的风虽然无害,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八娃看着那吹过的风,还在想他的心事。妖们、精们、怪们倒会乘风而行,他们会把风搞得旋转起来,人们遇到就会吐口水,想达到辟邪的目的。那都是心理作用,一点儿用都不会有的。老板已经离开了村庄,他回到大平原上去了。他进山访求的道士整天坐在庙宇的大门上,坚守着岗位。他们害怕亡魂逃出大庙。八娃真想钻到那刮过的风里,趁机逃出大门。可他想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不能与家人团聚,呆到哪儿都一样啊!不能回家,害得父母头痛,害得妻子发烧,与他们的任何接触都会引起他们身体上的不适。紧密与长时间的接触便会使他们患上沉疴。呆到这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他现在还想不通:阎王为什么还不把他们收走呢?叫这两个道士管着,心里不管咋说都觉得憋气。道士什么时候给阎王当开差了?他们拿了老板的钱,就为老板办事。老板也太小心眼儿了,你把大家带回来了,是大家一致要求回来的,你还怕什么啊?怕大家又跟你到煤矿上去?
红娃和黑娃两兄弟走了过来。他们两兄弟永远不分离,这倒免去了寂寞和无奈。做人的时候如此,当鬼了依旧不变,真是令人羡慕啊!八娃招手叫两兄弟过去,他们看见了,立即走到八娃跟前。八娃说:
“回来了又不能与家人团聚,有什么意思嘛?”
红娃说:
“当初是咱们要求回来的。”
“可没叫把咱们圈起来啊!”
“想到村里溜达溜达都不行。”
他们三个慢慢地走到了庙宇的大门口。他们是无意识走到那里去的。常人是看不见亡魂的,但道法深的道士却独具法眼,冲着他们叫开了:
“小鬼,你们想溜啊?没门!”
另外一个道士说:
“你们一出门就会糟害乡亲。你们忍心吗?”
八娃说:
“实在是闷得慌,就这么个小空间,住了上百个伙计。”
道士说:
“你还嫌地方小啊?这是这一带最大的庙宇了。若不是老板钱多,就不会建这么大。”
另一个道士说:
“老板是那种眼光长远的人,这可便宜了你们。”
红娃说:
“把我们关起来,就算眼光长远了?”
道士说:
“那是老板的事。你们要是再跑到老板那儿胡闹可怎么办?所以他就专门修了这座大庙,目的是镇你们的。明白吗?这庙是镇鬼的!”
另一个道士说:
“难怪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谁也出不了这大门,也就看不见庙门上面的牌匾。三个大字写得清清楚楚:镇鬼庙。还是请我俩的师傅写的字,光看那字,就能把你们镇住。”
黑娃哭了。他说:
“真还有这么黑的事?”
13
亡魂们这才知道了他们原来是住在镇鬼庙里。他们还以为终于有了个能够安身立命的窝,没想到是被镇到里面了。他们又不是妖精,遭到如此对待,愤愤不平。红娃和黑娃把有关镇鬼庙的消息传达给了每一个亡魂,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想到他们曾经是为老板卖过命的,这样对待他们实在是天理难容。他们闹腾开了。镇鬼庙里日夜响声不断,不是房梁吱吱叫,就是窗户无端开关,不是鬼哭,就是鬼笑。两个道士也没有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他们无法跑出大门,就在庙里面捣乱,真正追究起来,他们也没有犯什么啊!两个道士的耳朵可算是遭殃了。
亡魂们的亲人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了埋虎沟,也不清楚他们如今的处境。祭日和鬼节时,亲人们照样烧纸,照常给他们供献,可他们却没有办法享受。他们出不了庙门,也就拿不到那些冥币,也嗅不到那献饭的香气。他们在庙里饿得像野兽一样嚎叫。他们穷得叮当响,连最基本的遮掩私处的布片都没有。亡魂们恨死了道士。道士的道法高得没有一个亡魂能够钻空子。大庙宇里充满了亡魂们对老板的抱怨之声。
14
亡魂们呆在庙宇里实在比坐监狱还难受,久而久之,他们把仇恨转移到了八娃头上。开始时,红娃和黑娃也遭到了他们的围攻,但这兄弟两个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八娃头上,连他们两兄弟也对八娃愤恨起来。两兄弟身先士卒,把八娃按住,挥动老拳。众幽灵们一齐拥上去,殴打八娃。他终始没有叫喊。他心想他是活该。确实是他勒令老板带他们回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老板竟然会把他们镇到了庙里。一点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了。真是苦啊!他忍受着殴打,或许他心里倒盼望着他们打他,把他打伤,即使那种伤痛也比这活埋的感觉好。疼痛能够证明他还存在着,能够提醒他当前的处境。最可怕的是麻木。一旦麻木了,就没有丝毫希望可言。他在心里乞求老板再来,把他们带到煤矿上去。
15
老板几乎忘记了亡魂们的存在。自从把他们带回家乡,把他们镇到埋虎沟的大庙里后,就再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远隔千山万水,况且他们被严格地镇压着,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掌心。问题是烦恼的事永远不会根绝,不是东边有事,就是西边有事,东风刚刚刮过,西风就来了。煤矿不断开采,成本越来越大。用工的问题越来越紧迫地摆到了议事日程上。家乡的乡亲能来的都来了,不该活的也都死了,工人数目越来越少。便宜还是家乡工啊!外来的工人要求忒高,不满足人家的要求,马上就扭屁股走人。老板再一次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大巴山,想起了埋虎沟及周围的山村乡镇。美丽的家乡生产人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煤矿消耗人的速度,那些还处在婴儿期、幼儿期的孩子,是挖不了煤的。老板的脑子确实不简单,鹤立鸡群,鹰嘶长空,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亡魂们。他为他的聪明才智惊讶了。他甚至于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嘴来。他怕那样杰出的想法一遇到空气会变妖成精,从他的脑子里逃之夭夭。
老板默默离开了煤矿,踏上了风驰电掣在大平原上的列车,他回到故乡的情况几乎与上次一模一样。他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连他的妻子和小蜜都没有吐露。
他是在深夜进入村子的。他选择那样的时辰,就是怕乡亲们看见他。他像贼一样来到镇鬼庙。他把两个道士从睡梦中叫醒,他们还以为是在梦中见到了老板。老板亲自把工资递到他们手里,他们还处在目瞪口呆的迷惑中。老板叫道士准备一百个符咒。那数目正好与庙里的亡魂数目相等。两个道士把符咒剪好后,老板才把他的天才之思想告诉了道士。他说他要把鬼魂们带走。两个道士张大了嘴巴,他们的潜台词是:
“你一个活人,敢这么干?”
老板说:
“你俩把一百个符咒,待他们出大门时,一一给他们贴上,有了那符咒,他们就服我管了,是不是?”
道士说:
“那是……那是……”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另一个道士替他说了出来:
“你要这些鬼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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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们又回到了煤矿。他们不再住在煤矸石与泥土的空隙间了,他们已经没有那样的自由了,他们被带到了矿井深处,听老板的指挥:挖煤。干活,他们必须干活。符咒贴在他们的身上,几乎融化进了他们的骨头里。有了符咒,老板就能轻轻松松地管理他们。他们在大地下面挖煤,一天可以干二十四个小时,不用吃,也不用喝,从来不知领工资是怎么回事。只是在祭日时,老板命令他的手下烧些纸、烧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行了。煤炭源源不断地运出地面,为老板创造着不可估量的利润。老板通知道士,把镇鬼庙变成冥工招收机关,凡是经过那里的亡魂,道士都把他们逮住,关押到大庙里,等着老板亲自出马或派人来把他们带走。老板甚至于还有新的想法:活工人多麻烦啊,把他们先一个个弄死,变成亡魂,再把他们招收成冥工,真是无本也万利。
八娃用力挖着煤炭。那是他干到死的职业,熟能生巧,效率极高。他一天能挖掘煤炭上十吨,一个人给老板创造的利润就很可观。他觉得挖煤比呆在庙里好。也许是因为身上贴了符咒,连他的思想都改变了,他对老板充满了感恩戴德之情。他下死力气挖着,挖着。
红娃和黑娃两兄弟在八娃附近抡挥着镐头。兄弟俩像生前那样卖力气。他们惟一感到不带劲的是,没有躯体,抓住钢镐的手有些吃力。他们企盼着哪一天能够挖到他们从前因为瓦斯爆炸而埋葬在大地深处的躯体,那样就可以尸体还魂,就会有更大的力气了……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