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真
阎真 男,大学教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获人民文学奖,其《沧浪之水》被广泛誉为表现知识分子灵魂挣扎的经典之作。
56
柳依依感到自己被这个已婚男人所吸引。她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理由,他太可怜了。元宵节晚上,在家里吵了架出来,无处可去。一个成功的男人,竟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太可怜了。
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她不打,打了就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她等他来电话。几天后,秦一星的电话打到了办公室。柳依依说:“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秦一星说:“我们当记者的有什么事不知道?”柳依依说:“那你怎么才打电话来呢?”秦一星说:“我很犹豫,想着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就犹豫了这么些天。”柳依依明白了,又不十分明白,故意哈哈笑几声说:“打个电话犹豫什么?又不是做什么重大决策。”秦一星说:“对我来说就是重大决策。”柳依依想,人的心到底还是有感应的,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温暖,这种温暖在心中柔软的部位掠过。
电话约好晚上去荷韵餐厅。秦一星挑了包房,服务小姐说:“包房最低消费是一百元。”柳依依说:“那我们还是坐到外面去。”秦一星说:“咱们不提钱的事,俗。”又说:“吃点什么?”柳依依说:“不吃那个什么套餐。”就点了三四个菜。
服务员带上门出去了,小房间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气氛。柳依依意识到这个空间太私人化了,真的是做什么都可以。她觉得自己想得太邪乎,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想。这样想着她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紧张。记得三四年前也跟薛经理到过那么个包房里,却没这么想过。人有过经验了,就不同了。她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不停地换台。秦一星说:“依依你跑到这里来看电视?”柳依依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秦一星说:“工作感觉怎么样?”柳依依说:“一般,太一般了。广告这口饭怎么这么难吃?钱揣在别人兜里,你想掏出来,要有十八般武艺才行。有时候……唉!”秦一星说:“有时候还得……唉!前面有启明星闪闪发亮在召唤着没有?”柳依依说:“没有,根本没有。”秦一星说:“生活的状态好不好?”柳依依说:“不好,一点都不好。”秦一星说:“这样下去怎么行?总不能二十出头就觉得后面的时间是垃圾时间吧?”柳依依叹气说:“生活把你压住了,你怎么冲也冲不出去。只好就这么缩着,看哪天突然就有了个什么机会。”秦一星说:“看哪天馅饼落到嘴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柳依依想,这样的意外当然不会有,嘴里说:“说不定万一,我偏有那么好的运气呢?”
柳依依心中忽然有些沉重,明白那万一的运气实际上是不会来的。这一点平时心中似乎也明白,但不愿往深里想,也不敢往深里想。她也喝着茶,半天说:“你把事情挑明干什么,太残酷了。不能让人家晚上枕个好梦入睡吗?”秦一星说:“你不对自己残酷,世界就要对你残酷。现在每个人都像非洲草原上的猎豹,躬着身子瞪着眼找机会,一有目标随时就一跃而起扑上去。”说着手掌向下,躬起来,手指抖动着,就像猎豹在袭击之前抖动背脊。柳依依说:“你昨天看了动物世界吧?”秦一星说:“前天。”
吃着饭,秦一星几次抬头看着柳依依,嘴唇轻轻张合,一碰上她那询问的目光,又低头吃去了。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柳依依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秦一星说:“别的不行,连看一看也不行吗?”柳依依心中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应该表个态了,要堵住他,趁他还没有把话说出来。可心中乱糟糟的找不到方向,就不做声,等着秦一星决定方向。秦一星叹了口气,望她一眼。柳依依垂着眼睛,不做声,秦一星也不做声,又叹口气。柳依依终于下了决心说:“老是叹气干什么?”秦一星说:“你说呢?”柳依依说:“你叹气我怎么知道?”秦一星说:“你真不知道?”又说:“我不敢说。”柳依依想说,不敢说就别说,可心中像是有鬼似的,说出来的话竟是:“有什么不敢说?一个大男人的!”秦一星说:“正因为是大男人,所以不敢说。”柳依依说:“你说说我听听。”这样说了又有点后悔,怎么自己老是不能及时踩住刹车?秦一星说:“怕有人打我骂我。”柳依依笑了说:“谁敢打你骂你,你到电视上给他曝光。”秦一星说:“怕你男朋友打我。”柳依依说:“我没男朋友。”秦一星说:“哦,那好,那就好。”柳依依说:“就算有,他凭什么打你?”秦一星说:“怕你骂我。”柳依依说:“我是那么爱骂人的人吗?”秦一星说:“打一下倒不是那么要紧,骂真的受不了。”柳依依说:“你好好的我骂你干什么?”秦一星笑笑,有点腼腆说:“骂我有贼心。”柳依依说:“你有贼心吗?你没贼心人家会骂你?”秦一星叹口气说:“真没男朋友?可惜了。银亮银亮的青春,可惜了。”柳依依说:“我随时可以找一个,明天就找一个。”秦一星说:“今天呢?这件事你想想好吗?”柳依依说:“没什么可想的!”又说:“想什么呢?”秦一星手比划着:“上下前后左右,你想想好不好?”
57
回到宿舍,柳依依心中七上八下。
当时如果秦一星把她一把抱过去,放在自己膝上,这事就定了。偏又那么从容,那么绅士。气氛有了,你是男人,你就决定方向好了,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他偏把这任务留给自己!在柳依依的印象中,男人都是被什么东西在追着,一个个猴急猴急,偏偏他就这么从容。柳依依想,你从容,我比你更从容,我别的没有,耐心还没有吗?男人一个个鬼催命似的,那是男人,女人也有鬼在催吗?
柳依依经历过几个男人,不论关系深浅,没有谁给过她爱的信念。薛经理没有,郭博士没有,阿裴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夏伟凯,让她有了爱,而且是至爱,却还是被摧毁了,那么轻易地,在一瞬间,就被摧毁了。像击破一只古典的瓷花瓶,再也无法拼装起来。柳依依曾经想,这样也好,这样就自由了,解放了,没有信念的人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可这一年多来,自己又没有充分利用过这种自由。说来说去,自己还是没有死心啊!也许,那点信念并不是那么脆弱,被击倒了,还会顽强地站起来,像一株被践踏的小草。不然,一个女人,她活在这人间,又有什么寄托呢?如果这样,就没有理由接受秦一星的建议。自己还是应该等待,说不定,苦苦等待的那个人,马上就会出现了。她有了主意,心中就平静了。
可到了晚上,她一个人看着电视,这平静又不平静了。也许,秦一星说得对,银亮银亮的青春,在电视机边打发掉,可惜了。闲着也是闲着,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并不耽误什么。自己还是自由的,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也并不耽误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天下午,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总经理宣布了新的运行机制,核心点就是收入与业绩挂钩。柳依依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自己在麓城没有亲人,没有关系网,到哪里去拉广告呢?钱少一点还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丢不起那个脸。业绩排在最后,倒数第几,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太残酷了,柳依依想,太残酷了。一个女人,像自己这样的,能在一个角落安安静静呆着,就心满意足了,可这么大个世界,又到哪里去找这个角落?到处都是挑战,都是艰难的道路,要冲出去,难。严峻,残酷,必须面对,无处可躲。散了会,柳依依到办公室,想打电话给苗小慧,吐一吐一肚子的苦水,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哪怕是那么铁的朋友吧,向她展示自己的无能,总是难堪的啊!她想着有谁能帮自己的忙,给一点业务?薛经理?贾先生?或者阿裴?一个女孩,要拿到业务,不利用女孩的身份是不行的,这是她最重要的资源,可利用又是危险的,刀口舔血似的。既要千娇百媚,会发嗲,会扭腰肢,又要头脑清醒,不被对方黏上,刀口舔血啊!柳依依觉得委屈,想想,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拼命忍着,心想哭有什么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麓城就相信眼泪吗?她想坚强起来,掏了手绢去擦泪,越擦越多,心中更委屈起来,索性痛快地哭出声来。
哭完了,柳依依对着窗子坐着,有一种灰心的感觉。外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楼房,在阳光下那么清晰,连窗子都是清晰的。这就是麓城。想在麓城活下来,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活得好一点点,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坐着,以麻木的平静,望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夜色一点点降下来,降下来。
电话铃响了,是秦一星。他说:“怎么不在宿舍呢?”她说:“加班。”说完耸一耸鼻子,有点发酸,又耸一耸,再耸一耸,突然,就抽泣起来。秦一星问:“怎么了?”她不做声,只是哭。他问了十多遍,她才把事情说了,说完又说:“你给我找点业务吧。”他说:“你不知道电视台自己就是拉广告的?”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喘着说:“连你都不肯帮忙,谁会帮我的忙呢?”他说:“说起来吧,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的忙,可想一想大头都被公司拿去了,冤得慌啊!要帮忙我直接帮你算了。”柳依依说:“那样不太好吧!”他说:“男人帮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又要她下楼,他来接她。
秦一星仍把车停在大门口。柳依依也不闪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那一瞬间看见一个同事在台阶上对她诡秘地笑了笑。到了荷韵餐厅的包房里,服务员倒了茶出去,秦一星说:“有句话其实我不应该今天说的,但不说有些事情又没法往下说。我还是说了吧。”说着,询问地望着柳依依。柳依依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秦一星说:“今天跟你说两件事。你做我的情人吧,我喜欢你。”柳依依微微笑了笑,不做声,心里想着,“喜欢”这两个字,分量还是轻了,自己就配不上一个“爱”字吗?秦一星又说:“你还是去考研吧,再往后本科的学历就不够用了。你好好学习,其他方面不要操心。”柳依依说:“说完了?”秦一星说:“说完了。”
秦一星望着柳依依,眼中放出一种明亮的光来。他说:“怎么你越看越漂亮?如果我犯了错误,不能怪我。”这时服务员敲门送菜进来了,秦一星拉着柳依依的手问服务员:“你看我老婆漂亮吗?”服务员看看柳依依,又看看秦一星说:“你女朋友真的有那么漂亮呢。”秦一星说:“你怎么说是我女朋友?我老婆。”服务员说:“我们的包房里从来没人带了老婆来潇洒。有最低消费,是不是?偶然有个把人带了老婆来,老婆也会拖着他在大厅吃。”服务员出去了,柳依依说:“我浪费你的钱了。”秦一星说:“我虽不是老板,这点钱也只是小钱。”柳依依说:“对我来说就是大钱了。一张百元的大钱,我要下了决心才舍得动它,那是大钱。”秦一星笑了说:“没那么惨吧?”又说:“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不成功,其实是怕没钱。女人吧,什么都不怕,就怕她不像柳依依。”柳依依说:“你这话说得很实在。知道你是信口胡说,我还是很喜欢听的。女人就有这么傻。”
秦一星起身把门锁按了一下,柳依依听见了咔嚓的一声轻响,非常清晰。她说:“想干什么?”他说:“你说呢?”把柳依依抱起来放在膝上,吻着。柳依依说:“早就知道你有阴谋诡计。”秦一星说:“知道了诡计还中了诡计?”柳依依说:“你不知道女人能有多傻。”过了一小会儿,秦一星双手也不安分起来。柳依依倒在沙发上顺从着,突然感到自己牛仔裤的钮扣被松开了,说:“想干什么?”秦一星忙乎着说:“你说呢?”柳依依说:“我还没想好呢。”秦一星说:“等会儿完了好好想想。”柳依依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可靠,没想好怎么会跟他走进这私密空间?柳依依说:“不会吧,这是公共场所呢!”秦一星说:“明明是私人空间。”柳依依被他的大胆吓住了说:“别,别,服务员一会儿来了。”秦一星说:“没这么傻的服务员。”柳依依说:“别,别,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呢。”秦一星说:“那还要见多少次才够情分呢?再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还没讨论清楚,就进入了状态。柳依依轻轻哼了一声,就不说了。
过后又在沙发上缠绵了一会儿,柳依依说:“你不会对我很失望吧?我以前……”秦一星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说:“停!我没那么想过。”又说:“我没想过麓城还有二十三岁的……的什么呢——女孩。”柳依依有点安心,又有点委屈说:“其实我真的……”秦一星一根指头按住了她的嘴唇,柳依依把那根指头含在口里,轻轻吮了吮说:“咸的。”秦一星把餐巾纸在茶水里濡湿了递给柳依依说:“打扫一下战场。”柳依依说:“你到底爱不爱我?”秦一星说:“肯定了。”柳依依说:“什么东西肯定?”秦一星说:“喜欢你。”柳依依心里沉了一下说:“喜欢的层次太低了。一个女人,只要没丑到老到那个分上,男人总是喜欢她的。”秦一星说:“那我欠了你的,下次说好不好?我不喜欢被别人催着表态。”柳依依不高兴地说:“天知道你有没有态?”秦一星说:“没有我跟你干这活儿?”柳依依说:“男人一定要有那个什么态才干那个什么吗?外面有这么多休闲的地方,那么多女孩,别人说麓城就有好几万呢,什么时候要男人表过态?”秦一星说:“男人拿钱表态嘛,那也是表态。”柳依依说:“那个态算什么态?”就不再说下去,秦一星说:“依依你对男人有偏见。以前是谁害过你,你老实交代。”柳依依说:“难道你还想你是我的初恋?”秦一星摇头说:“不敢想,哪里敢想?如今的女孩,这么自由,哪里敢想?”柳依依说:“男人要先想想自己,再想人家,那才有点公平。太不公平了。”
秦一星说:“给点东西给你,等会儿忘记了。”把一叠钱塞到柳依依口袋里。柳依依马上拿出来,烫手似的,扔到桌子上说:“不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吧!”秦一星说:“你敢不要!怕挨打不?”把钱卷起来,往柳依依手上塞。柳依依觉得这钱捏在手里就是有感觉,可以去交下个月跳操的钱了,可以去买早就心仪的衣服和化妆品了,还有那件纯毛大衣。她把钱捏紧了,手也出汗,要捏出水来似的。离开的时候两人站在门背后相拥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手心那些钱有些发烫,忽然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悄悄地把那叠钱塞到秦一星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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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秦一星打电话来,叫她到华城宾馆去等他,已经定好了房间。柳依依说:“不想去。”秦一星也不多说,告诉了她房间号,就挂了电话。柳依依去了,秦一星已经在等她。忙活完了,两人并排躺着,柳依依说:“为什么女人男人在一起一定要做这件事情呢?”秦一星说:“不做这件事为什么要在一起呢?”柳依依说:“没那么现实吧?”秦一星说:“你以后就知道了。”又说:“两个人进入一个私人空间,如果没那点情绪,纯朋友似的啊,最多两次三次,就划个句号了。你毕业这么久了,你跟哪个男同学见过几次面呢?”
秦一星说:“依依样样都好,如果有些方面更好那就更好了。”拍一拍床。柳依依骂了句“流氓”,说:“我浪不起来!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自己结了婚的,还对别人提那么高的要求。”秦一星说:“我不喜欢你我就没要求了。”柳依依在他肚子上拍打说:“又是喜欢,又是喜欢!知道人家最不喜欢听‘喜欢这两个字!”秦一星说:“那你喜欢听什么?”柳依依说:“一个字!你知道的,骗骗我都舍不得!”秦一星说:“不是一回事吗?”柳依依说:“就不是一回事!当年你对你老婆说喜欢,她会嫁给你?喜欢就是说,还愿意跟她到这里来,”她拍一拍床,“爱才是真正把她放到心上,有血肉的关系,责任感。喜欢太肤浅了,随时随地可以放下来的,爱就不同了。我真的不敢去想你爱我。”秦一星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爱你。”柳依依说:“蚊子哼哼的,还怕谁听见了作证吧!”秦一星拍着赤裸的身体说:“都这样了,怎么不真心?”柳依依说:“这叫真心?”心想,那三陪女天天都得到真心了。说出来太难堪了,就忍着没说,眼泪却忍不住流出来了。秦一星说:“怎么了?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侧过脸在毯子上把泪水擦了说:“没什么。”又转过来望秦一星一眼,“我真的好想有个人真正的真心喜欢我啊!”
两个人把毯子扯上来,蒙了头躲在毯子里说话,柳依依把夏伟凯的事说了,把薛经理和贾先生的事,还有小孙的事,都说了,但没说阿裴,那是令人羞愧的记忆。秦一星抚着她说:“过去的事我管不着,以后我要管着你,你不会说我管得太严了吧?”柳依依说:“不会,难道我这样的人身边还会有几个男人吗?我不是感情可以到处摆放的人,请我浪我都浪不起来。”秦一星说:“那我就放心了。”柳依依说:“占有欲这么强,那我也不准你跟你老婆在一起。”秦一星说:“早就没有在一起了。”柳依依说:“你愿意骗我,我就很高兴了。”
两人去洗澡。在热气蒸腾中柳依依看不清秦一星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突然感到了一种亲近,是身体中一个难以指明的部位发出的清晰指令。她想,怎么可以认真呢?人家是有老婆的啊!还没想清楚,柳依依浑身抹着沐浴露,滑溜溜的,从后面把他抱住了,头顶着他的背脊。她呜咽着说:“秦一星。”眼泪流出来,流出来。秦一星转过身体来说:“你怎么了,依依?”柳依依说:“没什么。”眼泪更多了,赶紧把龙头打开,把头凑过去。秦一星双手捧着她的头,鼻子碰着鼻子,舌尖轻轻吐出来顶着。秦一星说:“你突然怎么了?”柳依依感到,这个男人还是很敏感的,能够体会自己的心情。她心中掠过一阵感动说:“我就是想要一个人喜欢我。”秦一星说:“我爱你,爱你!”柳依依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死死地搂着秦一星的腰说:“我抱死你,我要抱死你!”秦一星也不说话,双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渐渐地柳依依收住了哭,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相拥,热水喷了下来,流过他们的身体,也成为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声音。
回到了床上,柳依依说:“你不要把我想成那样的女孩。”秦一星说:“那你也不要把我想成那样的男人。”柳依依说:“我是真的。”秦一星说:“我就是假的吗?”
柳依依沉沉地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了,看见秦一星坐在床上在灯光下看自己。她下意识地用胳膊挡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也捂住更羞怯的部位说:“干什么?”秦一星把她的手拿开说:“看你,不行吗?”柳依依说:“看我干什么?”秦一星说:“看你好看。”柳依依说:“我有那么好看吗?”秦一星说:“不好看我看你干什么?”柳依依说:“是男人看女人吗?”秦一星说:“是我看柳依依。”柳依依把身体展开说:“你看吧,给都给你了,看算什么?”又说:“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秦一星说:“当然。”柳依依说:“搞了半天你喜欢我是喜欢我好看。”秦一星说:“男人喜欢女人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柳依依说:“将来我老了,就没这么好看了。”秦一星说:“那我们只说现在。”柳依依心中一动,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撕裂,说:“一个女人,她总是要在现在来说将来的,她能到将来再去说将来吗?我要是一个男人就好了。”秦一星说:“你看外面的灯光那么好,我特意选了这间能看麓城夜景的房。跳下床,把灯熄了,拉开窗帘,把柳依依抱到窗前,坐在椅子上说:“今晚麓城的灯光都是为你闪亮的。”柳依依望着窗外,那远远近近的灯,车流,她感到了时间的流逝,甚至有了一种掠过肌肤的感觉。清风吹进来,很爽。反正要流逝,还不如这样诗意地流逝呢。她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好看的?”秦一星说:“就是那天,元宵节。那天你上电梯,穿着跳操的套装,我跟在后面,想着这个姑娘身材怎么这么好?别人的好就是一个硬邦邦的好,你的好很生动。腰一扭一扭在倾诉似的,腰下面的身段,”他在她身上捏了一下,“真的有表情似的,在打招呼似的。”秦一星把她放下来说:“我把灯开了,你走一走给我看。”柳依依不肯,秦一星说:“求你还不行吗?让我听一听你的倾诉,看一看你的表情。”柳依依说:“那我还是把衣服穿好。”到床上去拿衣服。秦一星说:“这样好,就这样好。”柳依依走到门口,秦一星从后面扑过来说:“我又想读你了。这不怪我。”把她抱起来,她双腿夹在他的腰上说:“你不要命了!”
在进行中,柳依依突然尖叫一声:“窗帘没拉上呢!”秦一星说:“不,不,不管它。”柳依依说:“搞活人表演吧。”秦一星说:“谁爱看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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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钟来了电话。秦一星摸到手机看了号码说:“没办法。”走到窗口探出身体接电话。柳依依听他的口气,很温柔,居家好男人似的,心中忽然难过,自己怎么竟把这件事给忘了呢?等秦一星回来,柳依依说:“你接电话跑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听见吧。”秦一星说:“我到窗口,让外面汽车的嘈杂声也传过去。她万一要问,我就说在马路上。”柳依依一根指头顶着他的太阳穴说:“男人,狡猾。”又说:“你对她那么好,你理我干什么?”秦一星说:“难道叫我凶她?”柳依依说:“我看你声音里都调了蜜,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秦一星笑着抚摸她说:“女人,女人。”把头伸过来吻她,她咬紧牙关,又把脸侧过去。秦一星穿好衣服说:“做个男人好难啊!”又说:“真不想走,可惜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了。”柳依依跟他到门口,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他说:“我得走了,不走她就会怀疑了。”柳依依撒娇说:“我不管,我不管,”身子一扭一扭的,“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里,太惨了。”秦一星说:“我怕她一怀疑,警惕性提高了,以后就不方便了。”柳依依说:“那你怎么就不怕我?”秦一星说:“求求你,求求你。”柳依依觉得没希望了,说:“再呆五分钟,就五分钟。”两人接吻,秦一星心神不定说:“我该走了,真的该走了。”用力地想掰开她的手。柳依依紧紧抱着不肯松,感觉他真的用了很大的力,心里一沉,就松开了,说:“你走吧。”秦一星开了门,站在门外把头探进来,说了一连串的“对不起”,柳依依说:“你走吧。”秦一星叹息一声,关上门走了。
柳依依穿上衣服,四肢紧缩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小小的像个玩具。她想着今天晚上有点不对。这件事自己本来没打算认真的,抱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怎么一下子竟认了真呢?她想起自己刚才的眼泪,觉得有点委屈,又有点夸张,而自己的撒娇,有点矫情,又有点羞愧。柳依依觉得自己非常清醒,这是没法认真的事,就不必认真,也不能认真。自己不是曾经对天发誓不再认真吗?对一个男人,可不能那么认真啊!柳依依搓了搓双手,回忆被秦一星掰开时的感觉,有了一种怨恨的心情,口中喃喃地说:“谁以为柳依依那么傻吧。”
怨恨归怨恨,过几天秦一星来电话招,她还是乖乖地去了。在荷韵餐厅,秦一星说:“老是来这里也不好,老是去宾馆也不好,我们去找一套房子吧。”柳依依说:“不好,不好。那不等于是同居了吗?”秦一星笑了说:“在这里就不是?”柳依依说:“总有点不同,虽然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总还是有点不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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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做个模范情人?”
这天,两人去爬麓山,走在林间小道上,秦一星这样问柳依依。柳依依跨上一步,拉住秦一星的手说:“情人还能当模范吗?她不是好人。”秦一星说:“你是好人。好人,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柳依依不明白:“什么东西?”秦一星说:“那天,在餐厅小包房里,我给你的。”柳依依糊涂了说:“哪天?什么东西?”秦一星说:“那天,我们俩第一次,”右手食指和拇指撮了撮,比划出一个明显的手势,“我给你的东西。”柳依依突然明白了说:“钱?不是都有这么久了吗?你刚知道?”秦一星说:“放在我的夹克里,这两三个星期,我挂在那里没穿,今天早上周珊她收了那件衣去洗,从口袋里翻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发了奖金,忘记了呢。要是我拿去洗,就洗掉了。”柳依依说:“所以你老婆是个好老婆,她才是模范呢!”
不要秦一星的钱,柳依依想靠自己的努力多赚点钱。可这近一年的经验告诉她,钱不是个容易得来的东西。她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可现在也能喝一点了。跟客户打交道,没有酒怎么能造出有千年情缘的氛围?没有这种氛围,生意怎么谈得下来?喝酒这一关勉强过了,柳依依最为难的,就是酒醉饭饱之后去练歌房。刚喝了白酒,又上红酒,趁着酒势,借着强烈的音乐,场面总有些不拘一格,男女界线也有点模糊。被客人攀着肩,柳依依已经能够接受了,偶然也笑着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想要有进一步的亲昵,对不起,不行。这样,每次去唱歌柳依依就希望丁经理为客人点小姐陪唱。次数多了,丁经理说:“小姐又能搞什么公关呢?再说,你们就不能为公司节省点吗?”这让柳依依觉得自己没有为公司尽到职责,非常愧疚。自己在职场没有任何资源,自己就是唯一的资源,不启动这个资源,就没有任何优势。一个没有优势的人,怎能叱咤风云?
因为不能充分放开,柳依依不敢独当一面地跟客户谈生意,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扮演一个次要的角色。扮演什么角色不要紧,可角色跟钱是挂在一起的,这总让她咽不下去。阿雨劝了她好多次说:“入乡随俗,又不拿走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柳依依每次都应了说:“向你学习!”有时似乎也下了决心。可到了现场,她又退缩了。那些男人让她很不舒服:“装什么傻!谁真的跟你有千年情缘?”
这天经理请几个客人吃饭,事关麓城几个重要地段的广告经营权。在餐桌上谈得很好,意向有了,格局也有了。柳依依很兴奋,多敬了几杯酒,每敬一杯还特别引起丁经理的注意,自己这是在为公司做贡献。客户的头儿是张总,对柳依依特别有兴趣,大加赞赏,几次找她碰杯,又对丁经理说:“想不到你们公司还有素质这么高的女孩!”这赞赏让柳依依兴奋,自己的重要性得到了体现。五粮液喝完两瓶,再开一瓶。离开时张总对丁经理做了承诺:“这个业务很多公司在抢,给柳依依了!”柳依依马上说:“张总是我们的大救星!”丁经理提出去唱歌,柳依依马上说:“张总,我们去大剧院看综艺节目吧!”张总说:“不去唱歌?那就下次,下次!”柳依依赶紧说:“下次,下次!”
看节目时丁经理安排柳依依坐在张总旁边。第一个节目是大型歌舞,几十个穿三点式的外国金发女郎舞得一片疯狂。接着主持人在台上竭力地煽情:“今天晚上带着自己的老婆或者女朋友来的请尖叫一声!”台下应者寥寥无几。又说:“带着别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来的请尖叫一声!”台下一片沸腾,把手中的塑料手掌高高扬起,打得啪啪地响。张总也大声喊着,兴奋中紧紧握住柳依依的手。那手掌厚实、肥硕,柳依依像口里含着一块大肥肉,腻得不行。可她不敢动,他是财神,有着许多特殊的权利。自己的手被他这么抓着,像一只狼抓着一只羊羔。过了一会儿,柳依依越来越难受,把手轻轻往回抽了一下,可张总不松,眼睛盯着台上,似乎忘记了这回事。柳依依无可奈何,张总装作在兴奋中忘情了,自己也只好装作真以为他在兴奋中忘情了。张总的食指开始在柳依依手背上摩挲,动作很小,不一会儿幅度越来越大。这太明显了,柳依依恨得咬牙瞪眼,可当张总把头转过来,她马上又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演出到中间,张总说:“抽根烟去。”就离席去了。柳依依如释重负,对丁经理说:“我们换个位子吗,你跟张总谈谈业务。”丁经理沉下脸,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一会儿张总回来,在经过柳依依的时候,似乎是无意地,手背在她的胸前擦了一下。柳依依脸一沉,马上又笑着说:“张总,我不准你抽烟,对身体不好。”张总望着她点头微笑说:“好,好,不好,的确不好。”好不容易熬到散场,张总站起来,跟在柳依依后面,似乎是无意地,又似乎是被人潮挤着了,身体在她臀部擦了几下。柳依依心中一股气往上蹿,几乎要吼出来,又马上回过头嘻嘻笑说:“张总你看节目好投入,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纯。”离开张总,柳依依对丁经理说:“下次你自己坐他旁边。”丁经理说:“我总得先考虑客户的心情吧!”又说:“为了公司大局,个人受点委屈,那也是为公司做了贡献。在集体利益面前,个人又算什么呢?要有点雷锋精神嘛!”
回到宿舍柳依依马上给秦一星打电话,一肚子的委屈不能憋着,要找个地方倒出来。手机通了,可没人接。已经十二点钟,他在家,他不能接。柳依依觉得不说说这一晚真过不去,可也没办法,忍吧,忍吧。唉,地老鼠就是这下场啊。无处倾诉,自己的委屈就更加委屈了。柳依依熄了灯,靠在床头,睁了眼望着黑暗,突然,她发现自己流泪了,就抬起胳膊,在衣袖上擦了一下。再流下来,就不去擦它,过了一会儿,整个脸上都有了一种皱巴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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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柳依依打电话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秦一星。秦一星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激动,只是唉地叹了一声。柳依依说:“你怎么不说话呢?”秦一星说:“叫我怎么说才好?我说你扇他一个耳光,行吗?”柳依依说:“昨天幸亏没去唱歌,演艺厅亮堂堂的他还敢伸咸爪子,歌厅里昏昏暗暗,他那双爪子真要抓到你身上来了。”秦一星说:“你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好好想想,干脆辞职算了。”柳依依马上说:“那怎么行,我还靠这点钱吃饭呢。”秦一星说:“你那点钱……不是还有个我吗?”柳依依说:“你是你,我是我。”秦一星说:“为什么我们之间还要分你我?”柳依依说:“我不是你,你不是我。用自己赚的钱,感觉好一点。”秦一星说:“钱不都是钱吗?”
秦一星要柳依依好好想想,柳依依想了很久,似乎想通了,又还没想通,没有结果。过了几天,张总打电话来,说:“依依,你答应了我去唱歌的,是不是安排一下?”柳依依心里冒火,咯咯笑着说:“那我叫丁经理安排一下。”张总说:“为什么要叫外人呢?”柳依依说:“你不知道我的喉咙,根本不是唱歌的嗓子。”张总说:“谁规定了一定要唱那么好呢?这就像旅游一样,到哪里去是无所谓的,跟谁去是最重要的。”柳依依顽强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嗓子……唉!”张总也顽强地说:“依依你真的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我还没被别人拒绝过呢。”柳依依皱着眉摇头,咬牙切齿,咯咯笑着说:“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嗓子……你会失望的。”张总说:“我已经很失望了,难道只能让别人叫我失望?”柳依依哀求说:“张总,你别啰,你别。”张总说:“本来就是叫你去谈谈业务嘛。”柳依依说:“你别啰,你别。”张总说:“你说别,那我们就什么都别吧。”柳依依咯咯笑着说:“张总你不会吧!”张总说:“会不会是你说了算,我等你电话。”
这一单业务有了问题,丁经理很不高兴,问柳依依:“是不是谁有什么事得罪了张总?”狐疑的目光盯在她脸上。柳依依说:“谁敢得罪他!”丁经理说:“做业务是要有点奉献精神的,女孩子有时候也不要太那个什么了,小事情要服从大局。”柳依依心中怦怦跳着,脸上也不大自然,嘴里说:“有谁什么事情太那个什么了呢?”
最后这单业务还是吹灯拔蜡了。公司私下传说是毁在柳依依手上,柳依依抵死不承认。秦一星说:“说了这份工作不适合你,甩了得了。”柳依依说:“甩了我到哪里去吃饭?住街上呀?”秦一星说:“说了去找一套房子。”柳依依说:“我不想跟别人同居!”又说:“到哪里去找?”
接下来几天,秦一星开了车带着柳依依到处找房子,在中介公司交了钱,查了房源,然后一家家去看。看了几处,都不满意。秦一星说:“依依我们将就一下算了,又不是真的结婚。”柳依依心里一沉,脸也沉了下来。秦一星说的是事实,这几天来自己都忘了这个事实似的,以新娘的挑剔眼光看房。她想着既然是找房子,多少也要有点家的感觉。无论如何,这对自己来说是第一次。说到底房子好不好并不那么重要,可他把自己放在什么分上却很重要。马马虎虎住了进去,只能证明自己也只配这种马马虎虎。分手时秦一星说:“明天什么时候我们再去找?”柳依依说:“找不找都可以。”跑开了。
第二天秦一星打电话过来,柳依依看见来电显示是他办公室的号码,不接。下班时秦一星的车停在楼下,电喇叭嘟嘟嘟嘟四下发着暗号,反复多次,柳依依也不下去。用手机打电话上来,阿雨接了说:“依依你的电话。”柳依依说:“说我不在。”声音很大,让他听到。过了一会儿,听见秦一星在楼道里喊:“柳依依!”柳依依没想到他竟敢上来喊,怕惊动了别人,只好跟着下了楼。
秦一星告诉她,市郊有一处房子,是朋友租的,如果她觉得满意,就把它转租下来。又拿出手机来打电话,问朋友钥匙放到哪里了。房子在山边,四层楼,是一幢私房。上到四楼,秦一星从门顶上摸到钥匙说:“要他放在这里的。”进了屋,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有简单的家具,也还算干净。窗外是一片橘子园,已经荒废了,橘树上爬满了藤生植物,还有一些小青橘子。柳依依说:“肯定是你朋友和他女朋友偷情的地方。他结婚没有?”秦一星说:“我们管这么多干什么?”柳依依说:“肯定。想起这张床就不舒服。”秦一星说:“那你出差不睡宾馆?宾馆哪张床上没有一大串的故事?”左右手食指伸着,拉开,“这么大一串。”柳依依把毯子扯了,从阳台上扔了出去说:“你去买条新毯子回家来。”秦一星说:“当然,当然。”把门窗都推开,“连空气也要换一换。”又说:“我们把这里叫做无忧斋好不好,以后你就有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看书了。”柳依依说:“不好,我要叫它康定,跑马溜溜的城,才有点味道。”秦一星说:“这么浪漫?那就康定吧。”
要搬出去住了,柳依依对阿雨说,准备冲一下考研,找个地方,安静点。阿雨说:“我猜这是一个男人的主意,我猜错没有?”柳依依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阿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阿雨说:“你没来时,前面那个人就是这样搬出去的。都是这样的。”又说:“是个有家的人吧?”柳依依说:“他对我好呢。”阿雨说:“不好你怎么会跟他?不跟他,他怎么会对你好?这不能说明什么。”柳依依说:“他还想跟我结婚呢。”她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但很有面子,就说了。阿雨吃惊说:“有这么好的男人?他们一般都只是为了表达激情,表达了就心满意足了。不以悲剧落幕,篡位成功的,百里挑一。连我都没成功呢。”
再见到秦一星是在康定,柳依依说:“问你一个问题。”秦一星说:“别做出吃人的表情吓我,好吗?”柳依依忍不住笑了下,马上又收了笑说:“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正的喜欢我?”秦一星说:“当然。”柳依依说:“那你是不是不喜欢周珊了?”秦一星说:“喜欢她我还会跟你来往吗?”柳依依说:“那你是不是有一天会跟周珊离婚?”秦一星哈哈笑说:“谁教你来问这个问题?”柳依依说:“别打哈哈,直接回答。”秦一星说:“真的要我回答?”柳依依说:“真的。”她觉得这话说出来,干净利落,有快刀切豆腐的快感。秦一星说:“怎么想那么远?”柳依依说:“那很远吗?”秦一星说:“别把事情搞那么复杂吧。”柳依依就沉着脸不说话。秦一星说:“真的要我说真的?”柳依依说:“当然。”秦一星说:“那我只能说,很难。”柳依依说:“难到什么程度?”秦一星说:“真的要我说真的,那我就说了,百分之五的可能性都没有。”柳依依说:“谢谢你给我留了点面子,我知道其实百分之一都没有。你那么爱你老婆,你怎么还要跟我好?”秦一星说:“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我跟你好?”柳依依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反问,怔了一下,想硬碰硬碰回去,张口却带着哭声说:“你心里挂着的到底是谁嘛!”秦一星说:“当然是你。”柳依依说:“知道你是骗我。”又说:“只要你愿意骗我就好了,那你还有一份骗心。”秦一星说:“你相信我不是坏人,骗你也是为你好,省掉你很多烦恼。不然我怎么想把这里叫无忧斋?”
回到宿舍,柳依依清理东西,阿雨进来了,柳依依说:“还是搬去算了。”阿雨说:“去吧,女人反正是要犯错误的,要她不犯错误,那不可能,因为她是女人。”柳依依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没有用。可是他把房子都租好了,钱都交了,看着他交的。”阿雨叹一声说:“我这里有点痛,女人,痛。”她指头指着胸口,用力戳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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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班后,柳依依就去跳健美操。从男人们那里,也从女人们那里,她知道了美是一种多么崇高的价值。有一次坐单位的车去游玩,她靠窗晒了两个多小时太阳,秦一星马上就有了感觉,问她脸上是怎么了?当时她赌气回答说,这不是很健美吗?西方有钱人才有太阳晒呢。心里却体会到了男人眼光的敏锐和挑剔,美就是白,白就是美,美白是女人的核武器。以后哪怕在太阳下走五米十米,她也要把遮阳伞撑开。
这样做了,柳依依心里不服气,凭什么女人要用男人的眼光看自己?有一天她在《麓城晚报》上看见阿雨写的《美貌的神话》,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人体美有原型吗?把身材的高挑与美联系起来有依据吗?男人们要苗条又要丰满,这不是太残酷吗?有什么先在的标准规定了白嫩才是美?社会把女孩的美作为她们唯一的合法资源和权利来源,这是合法的吗?文章的结论,认为美是一个阴谋,是资本的阴谋,是化妆品商人服务业商人和其他数不清的商人共同设置的陷阱。柳依依看了这篇文章,又是兴奋又是疑惑,晚上捏着那份报纸去找阿雨。推开门看见阿雨头发染成金黄盘着腿坐在床上,低着头用心地磨自己的手指甲。
回到康定已经九点多钟,秦一星在等她。他说:“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准备走了。”柳依依说:“看阿雨去了。”秦一星说:“看样子还是要买部手机给你。”说着把柳依依推到床上,“来吧。”
完了秦一星抱了她一会儿说:“我给你打盒饭去。”柳依依搂紧他说:“不要你去,你放下饭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从来没看我吃完一餐饭。你多抱我几分钟吧,我今天不吃饭,可以吗?”秦一星想挣开她说:“还是让我去吧,你知道有多少事在等我?”柳依依说:“总是做完了就要走,你也想一想人家的感受,人家身上还在跳呢!”秦一星说:“那就再抱你一会儿。”又说:“我们这些人,你知道,时间是以分钟为单位计算的。到处都要你,单位要你,朋友要你,老人孩子要你,还有你要我。时间要掰成三份才够用,可惜时间又是掰不开的。”柳依依说:“还有周珊要你,你怎么不说?”秦一星说:“想想我多累吧,以后理解我一点。”柳依依说:“谁来理解我呢?”盒饭打上来,秦一星拿张报纸垫在床上,把饭放上去,说:“饭还是要吃的。晚上你最好别出去,这地方人少,不安全。以后回来晚了把楼道的灯打开,进门的时候看看后面有人没有。不怕他在外面抢,抢了东西就算了,最怕他把你堵在这房子里,那就惨了。”
秦一星走的时候,柳依依抓着他的衣袖说:“你可怜可怜我,把我放在口袋里带走好吗?”
周末的清晨,柳依依下楼去买卫生巾。半夜里好事来了,这在以前是一件令她烦恼的事,现在却很盼望,晚一天都很紧张。她这才省悟了为什么大家都叫这为“好事”,的确是一件好事啊。
上楼的时候碰见女房东,问她是不是一起去爬山?秦一星曾交代过,不要跟周围的人来往,可别人已经提出来了,不好意思拒绝,就说:“等我洗把脸。”到厕所里换了纸,就跟房东去爬山。两人在山上说些闲话,房东又问她在哪里上班,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说了又后悔,怎么就不会说个虚拟的单位?她也想问房东几个问题,怎么从来不上班,又从来不见家里有其他人?有丈夫吗?整天就对着电视,又怎么熬得过去?但想这一问,她就会有更多的问题问自己,就忍住了。房东又问她几个问题,她回答得很含混,回答之后就说:“山上的空气真的很好。”两人就讨论树林里有多少负离子,对身体有怎样的好处。下山的时候房东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他在这里已经租了几年了。”柳依依听得真切,却装着没听见,又去说天气。回到房里,柳依依记起前几天秦一星在楼道里交房租,房东说有四百多块钱的水电费。当时她以为是他的朋友以前欠下的,没去多想。现在想起来,柳依依心里有了一点明白,这房子里,肯定还有过其他的故事。柳依依把房里的东西翻找了一遍,在纸盒的底层看到了两只乳罩,在抽屉的深处摸出了几瓶没有用完的化妆品,还有一本《女友》杂志。柳依依倒吸一口气,一种凉意从脚底慢慢地浮上来,浮上来。她傻傻地盯着桌上的这几样东西,心里想哭,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阴谋。她在桌前坐下,身上说不明白的什么地方在隐隐地痛。她走到阳台上,胸口顶着窗台,用力,再用力,想用这一种痛抵抗那一种痛。风吹在脸上,暖暖的,是初夏的风,没有了春天的那一种湿润。窗外的橘子有乒乓球大小了,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青色的光泽。柳依依对着窗外喃喃地说了几句,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一直等到天黑,秦一星总算来了。柳依依把纸盒打开,对那两个乳罩努着嘴说:“这是什么?”秦一星哈哈笑了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我朋友他也有女朋友吧。”柳依依看他笑得坦然,心中疑惑,是不是房东的信息错了?她说:“你再编,再编,你反正会讲故事,家里这里两边讲。你朋友?你朋友名叫秦一星。”秦一星脸色沉了一下,马上又笑起来说:“哪只苍蝇对你放了一个屁?”又说:“何必认那个真呢,我也没跟你认真。我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对得起你,就是对得起你了。”柳依依觉得委屈,但又无话可说,呜呜地哭了。
秦一星也不劝她,拿饭盒去楼下打了饭上来,说:“乖,吃饭啊。我非走不可了。桌子上有点东西,你看一看啊。”摸一摸她的头,去了。
柳依依听见门咔嚓一响,一切都安静了。她打开那只盒子,是一只手机,粉红色,很温馨地躺在那里。她忍不住拿起来,一种满足感浮了上来。羡慕了别人多少回,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一只手机了。她把手机捏在手心,觉得很有感觉,这是自己的手机啊!她坐在桌前,把手机玩了一会儿,发现里面有了一条信息:乖,请相信我的真爱。是秦一星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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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把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放大了,用镜框框起来,挂到屋子里。柳依依说:“我叫她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守着这间房子。”秦一星说:“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柳依依说:“主要是对男人没有信心。”秦一星说:“怎么会呢,你?”柳依依说:“怎么不会呢,我?”
有一天夜里,柳依依半夜醒来,感到胸口隐隐地痛。她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倾诉愿望,想给秦一星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意识到,这电话是打不得的,难道他真的睡在客厅?她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信息,盯着,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信。她觉得委屈,赌气似的拨了秦一星的手机,响了两声,忽然醒了似的,把键按了,心里怦怦地跳,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吧?她记得秦一星讲过,周珊已经有点疑心了。柳依依一只手捂着胸口,把手机上储存的号码查了一遍,还是拨了苗小慧的号码,铃声在夜里特别清脆,尖锐。铃响到第九下,柳依依不再抱有希望时,苗小慧接了电话。柳依依说了抱歉,又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得严重一些,似乎是为自己半夜的惊扰寻找理由。苗小慧说:“要不我现在过来陪你去看急诊?”柳依依感到了温暖,说:“那还不至于吧。”不知怎么一来,话题从病情上滑出去,又说起了秦一星。柳依依说秦一星怎么怎么好,竟有了点炫耀的意思。正说得有了点兴奋,忽然隐约听见苗小慧那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还没说完?”柳依依马上说:“你忙吧,我明天再呼你。”苗小慧说:“没事呢。”又说:“半夜里我忙什么?”柳依依说:“半夜你忙什么你会告诉我?”
打完电话柳依依觉得舒服了一点,体会到了交流也能这么有效地缓解痛苦。如果现在能给秦一星打电话,甚至,他此刻能在身边,那该多好啊!说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奢望,可对自己来说,都是那么遥不可及。她又感到了委屈,自己哪点不好?却连一个最平庸的女孩能得到的都得不到。唉,有谁知道做一个地下工作者是多么凄凉。
迷迷糊糊中小闹钟响了,天大亮了。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去上班。她不想请假。自己业务本来就做得不好,拉不到广告,再要请假,别人就更有想法了。中午快下班时,那种痛又出现了,很明确。柳依依想,赖是赖不过去了。就忍到下班,给秦一星打了电话。秦一星问了病情,又说很忙,问她能不能自己去看医生?柳依依说:“你忙吧。”忍不住哭了起来。秦一星忙说:“我来接你,来带你去,还不行吗?”柳依依想赌气不要他去,可又觉得这气赌不得。在痛苦的时候,自己多么需要有个人在身边啊!
验了血,做了B超,医生说是结核性胸膜炎,肺部有积水,要住院,出院还要吃十个月的药。秦一星在一旁问:“传染吗?”医生说:“不要听到结核两个字就以为是传染的。”又告诉他们至少要花一万多块钱。上了车柳依依想到那一万块钱,心情很沉重。秦一星也不做声。下车时柳依依询问地望了他一眼,他说:“问问你们单位能不能报销,实在不能报,就找我报。”这个承诺来得迟了一点,毕竟还是来了。柳依依说:“我再去问问。”又说:“我一年的实习期还没满呢。”
硬着头皮柳依依还是去问了,其实不用问,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她还是抱着一种绝望的希望去问了,没有结果。柳依依打电话告诉了秦一星:“不知道这病能不能推迟一两个月再治,那时候我就能报销了,一万块钱呢。”秦一星说:“那怎么行?治病是去买衣服,过了季节降了价再去买吗?有我呢!”这话让柳依依安心了,也感动了。不但治病有了着落,感情也有了着落。也许,两人开始时都没那么认真,但交往了这么久,都认真了。有我呢,这就是证明。
第二天柳依依就去住了院。住院之后打电话把生病的事告诉了家里,说得很轻松,爸爸妈妈很着急,问了很多话。让柳依依意外的是,他们没有提到钱的问题。放下电话柳依依有点失落,至少应该问一声吧。失落之后又理解了他们,他们太穷了,是自己读书把家里读穷了。爸爸在家已经下岗,妈妈就那点工资,叫他们怎么有钱?穷就没有志气,不敢面对。这一年来他们没向自己要过钱,已经是很体谅的了。也难怪那么多女孩跟已婚的男人来往,她们有太多问题,太需要帮助,只有他们才能够帮她们。过了两天爸爸赶到医院来了,问:“几天才能出院?”柳依依说:“还得好多天呢。”爸爸去医生那儿问病情,回到病床边爸爸说:“医生说很麻烦啊!”柳依依说:“又不是什么疑难病,小病,小病。”爸爸住的旅馆离医院有点距离,那里便宜。柳依依想劝他不要那么节省,没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戳了他的痛处。又过了两天,柳依依催他回去,走的时候他掏出一卷钱塞给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呆了似的望着吊针的药水。柳依依把钱推回去,也不说话。两人这么推了几个来回,爸爸头转过来,几乎要哭的样子。柳依依不再推,把钱捏着。爸爸说:“我以为真的是小病呢。”又说:“我回去跟你妈再想想办法。”柳依依说:“我都工作一年了,这点事都应付不了吗?不要你们管,你们再这样我就生气了!”爸爸走了,柳依依把那卷钱展开来,是两千块,还有十多张是五块十块的零钱。她把钱紧紧捏着,紧紧闭着眼,不让泪水流出来。
在住院的那些天,每天都有人来看她,苗小慧、吴安安,还有宋旭升。宋旭升给了她四百块钱,又提了两只塑料袋,一袋苹果,一袋千纸鹤。他说:“你看我叠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耐心去做一件事。”他走后柳依依把手伸到塑料袋里,是有那么多,好几百只吧。她心里有了一点感动,马上就消失了。住院一天几百块钱,护士隔两三天就拿单子来催款,这多么现实。千纸鹤有什么用?秦一星每天都来看她。他从不到病房来,怕碰到熟人。他到了楼下,就发一个信息给柳依依,两人就在安全门的楼梯上见面,那里很少有人走动,或者在十五楼手术室门外见面,那里有几张椅子,晚上没人走动。秦一星胆子很小,总是怕碰到熟人,有人来了总把脸转向窗外。可又很胆大,在楼梯上或手术室门口,什么亲热的动作也敢拿出来。柳依依紧张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秦一星说:“没事,没事。你总要给我一条出路吧。”
一星期一次,有时候两次,秦一星把柳依依接到康定去。柳依依说:“医生知道了会骂人的。”秦一星说:“总要让我的东西有个地方去吧?”柳依依说:“你的东西——你到你老婆那里去。”秦一星说:“那里?无趣,无趣,认识了你以后就更无趣了。你知道要男人做一件无趣的事是多么无趣啊!有时候要照顾一下她的情绪,我真的要下一次铁大的决心。”柳依依说:“周珊她太可怜了。”秦一星说:“可怜?做女人就没法不可怜。”柳依依说:“我真的觉得我们很可怜。说真的你不要对她那么残忍,好不好?你把你——你的东西分一点给她,我不怪你。我也不想那么对不起她。”秦一星笑了说:“依依你真的是个模范情人。”柳依依说:“真的你不要再对不起她,让我安心一点,至少不要引起她的警惕吧。”秦一星说:“我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残忍?现在你知道男人也很可怜了吧?压力大啊,累啊。他们在走钢丝,没法平衡,身体,钱,特别是时间,没法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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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一个月的院,花了一万一千多块钱。
结了账,柳依依捏着那张发票,觉得有点对不起秦一星。没有他帮这一把,这道坎儿还真过不去啊!她觉得自己应该报答他,说报答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资源,就是她自己。
出院的时候,柳依依收拾东西,看到那袋千纸鹤,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起来。走到门外,想着秦一星就在楼下等,又犹豫了一下,扔到了楼道尽头的垃圾筐中。上了车柳依依把发票塞给秦一星说:“你看吧。”秦一星说:“知道我是真心对你好吧,钱总是真的,实实在在。”
到了康定柳依依把房间仔细看看,鼻子也用力嗅一嗅。又摇了摇钉相框的钉子,是紧的,就放了心:谁谁谁她再贱也不能贱到在我的注视中干那革命吧!
百般缠绵过了,柳依依横在床上,头枕在他身上,说起考研的事。柳依依说:“这一个多月都没看书,我心里都急麻了。”秦一星说:“你又要上班,又要跳操,还要生病,你怎么考上?”柳依依说:“我的心都急麻了。”秦一星说:“这份工作你感觉怎么样?”柳依依说:“怎么样?狼多肉少。”秦一星说:“我早就在想了,你干脆辞职算了,安安心心读几天书。你那点工资,我给你补上。”她说:“别人的钱毕竟不是自己的钱。”秦一星说:“钱放到你手中不就是你的钱了吗?每月八号,我发工资的日子,就是你发工资的日子。”柳依依说:“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哪天你在电梯上又看见一个女孩,她的屁股也有表情,也会说话,腰肢还会唱歌抒情,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没法把握自己的感情,就跑掉了,我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我找你们台长哭诉去?我是你老婆我要分掉你一半财产,我是吗?我?世上没有比做第三者更惨更悲哀的事情了。”她本来是想把事情弄得更加牢靠,可说着就伤了心,一只手蒙了眼睛,想哭。
那几天柳依依非常犹豫,辞职,还是不辞?这是个问题。这话在心里响了几十遍,最后还是个问题。正犹豫着丁经理来了电话,问她病怎么样了,意思是催她去上班。接完电话柳依依生了气:“住了一个月的院不给报销,不来看我,上班就记得我了!”要丁经理来看自己,她没想过,自己毕竟是个小人物。再说他没给自己解决报销的问题,来了大家难堪。要自己去上班,这也没错,出了院是要去上班的。可这两件事扯在一起,怎么想怎么不是个滋味。一气之下柳依依决定马上就去辞职。
到了总经理室门口,柳依依伸手推门的一瞬间,心里动了一下,又退回来,跑到楼下,掏出手机给秦一星打了电话,告诉他辞职报告写好了,准备交了。秦一星说:“你交。”
辞了职柳依依有点遗憾。本来还设想了几条理由,如果总经理挽留,自己怎么应答。可总经理那么爽快就在报告上签了字,要她去财务室办手续。出了门柳依依很难过,知道自己在公司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可没想到是这样无足轻重。过了几天公司通知她去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清理一下,有人要住进去了。到了宿舍阿雨说:“还没想到依依你胆量有那么大呢!有些事情要留条后路,不能太投入了。”
下午秦一星来康定看她,她懒洋洋地开了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秦一星说:“我等会儿还有事。”就来扯她的手,把连衣裙的拉链拉开。柳依依把拉链拉上,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认识你?”秦一星说:“谁又在你的耳朵边放了一个苍蝇屁?”柳依依说:“阿雨。阿雨对你们这些人认识得最清楚,到那天你翻脸怎么办?我把这几年青春耗完了怎么办?”秦一星说:“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能做的,全都做了,做到极限了。”他张开左手,手指一个一个弯下来,“时间,经济,还有身体,还要考虑你的前途,做到极限了。什么叫做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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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柳依依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考研。整天不要上班,不必赚钱,不去想怎么才能完成点业绩,她感到了轻松、幸福。有了秦一星才有了这样的好事情,这是真的。于是自己应该尽心尽意对他好,这也是真的。
看书看得发腻,柳依依觉得时间太多。每天除了去跳一个小时的操,就是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看书看电视。女友们要上班,下班的时间不够用来对付男朋友,难得有个机会见一次面。她整天都在一种期待之中,盼秦一星来,来了就不让他走。秦一星说:“你知道我,我不是自己的。说来就要来,来了要见得到你,说走就得走,走也要走得了。”柳依依抱着他的一只胳膊说:“你走了以后的时间长得怕人,你可怜一下我吧。”秦一星说:“我不去忙怎么会有钱呢?没有钱我怎么对你好?”柳依依就松开了手。晚上柳依依看书累了,躺在床上,熄了灯,体味着时间静静地流过。月光一点一点渗进来,渗进来,在桌子上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迹,那是窗影。然后,那条印迹一点一点退走了,房子就堕入了黑暗,让她想到史前人的洞穴。
这样过了几个月,十一月份,柳依依报了名。报名这天她对秦一星说想考到北京去,他坚决不同意说:“那我怎么办呢?北京太遥远了,我身体没那么长。”柳依依说:“下流。”秦一星说:“机智。”又说:“说真的,北京太遥远了。”她说:“我不会回来?”他说:“那太难等了,我犯了错误你别怨我。”她说:“不怨。”他说:“没一点感情。”又说:“那我们还在一起干什么?没含义了。北京那么多优秀青年,实话实说谁放心?谁愿当那个傻瓜?你那么想去北京你去,我们就只能画一个句号了。”左手凌空画了一个圈。这话说得有了硬度,可也实在,合情合理。没有他的资助自己无法完成学业,想要他的资助又想违背他的意志,那不可能。柳依依又感到了博弈的存在,也清楚自己在这种博弈之中的弱势地位。情人之间的博弈,一旦超出了诗意的氛围,就会进入危险地带,现在已经走到边缘了。意识到这一点柳依依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北京是首都嘛,人家想去看看嘛。”
柳依依去上英语和政治的辅导班,认识了麓城大学化工学院的男生刘明喻。当天晚上九点多钟,刘明喻发信息来了,说看书看烦了,想找个人聊一聊。柳依依回了信,说聊聊就聊聊。两人你来我往,到十二点钟才收了线。第二天晚上又聊,刚聊出一些意味,秦一星来了信息,问她在哪儿,在干啥。柳依依回信说,在康定,没事,在想你。柳依依同时跟两个人对话,手指按得飞快。刘明喻一条信息过来,问到康定是什么意思?她身体耸了一耸,幸亏不是在秦一星那边犯的错。接下来每次按发出键,都把号码多看一眼。秦一星那边先收了线,她跟刘明喻对话到十一点钟,他问是不是可以给打电话?她回信可以,他就打过来了,谈经历、爱好、处世方法,除了两人的关系,什么都谈到了,十二点,才挂了机。
过了几天刘明喻约她一起吃晚饭。正吃饭秦一星电话来了,不接。信息来了,也不回。过几天刘明喻又来约她,她忍不住又去了。晚上和刘明喻一起吃了饭,在麓大校园散步,秦一星电话来了,不接,信息来了问在哪里,不回。不能接,也不能回,你说了在哪儿,他的车几分钟就到了,那怎么办?十点多钟回到康定,秦一星电话来了,她接了说:“你那么精心照顾你老婆,怎么还记得我?”这一次秦一星不解释,说:“你也学会了玩失踪?”她回答说到苗小慧那里去了,他说:“讲故事吧。”就不再来信息。这时,刘明喻的电话来了。
第二天上午,秦一星来了,柳依依迎上去,感到他的手肘在隐隐地但却明确地在挡住自己,问:“怎么了?”秦一星说:“你说呢?”柳依依被他问得心虚,勉强笑了一笑,忽然看到手机就搁在桌子上,心想刘明喻来了信息怎么办?电话来又怎么办?又记不起昨晚的信息是不是还有一条两条留在里面?她仿佛记得有几条说得火辣,当时舍不得删,留着慢慢回味的。柳依依去厕所关上门,拴好,掏出手机,把那几条信息删掉,彻底放心了。她站起来,虽然没解手,还是开了水冲洗。打开门看见秦一星站在门口,说:“吓我一跳!你偷看?”秦一星说:“对你我还存在偷看吗?”柳依依胆子大了说:“今天你怎么了?像个特务。”
秦一星望着她,研究似的,微微含笑点头,说:“好,也好。”秦一星掏出手机,拨了号说:“你关机了?”柳依依说:“你又检查我吧?我昨天睡觉按静音了,忘记调回来了。”掏出手机坦然递给他,心中紧了一下:“刘明喻不会现在来信息吧,上帝。”秦一星把手机放到刚才的位置上说:“现在还检查什么?我昨晚给你打电话,十多次都占线。我一早就去移动查了,就是这个号。还一晚发几十条信息呢。”柳依依说:“是同学,辅导班的同学。”秦一星手顺势往门口一指,“同学不同学,你找谁都是你的自由,你现在就去我也不会拦着你!”
柳依依的脑袋轰地炸响,像有无数的小金针向外喷射。她猛地站起来,抓起包就往门口冲去。拧开门锁她心中晃悠一下,“到哪里去呢?”瞟一眼秦一星竟坐在那里没动。她拉开门,停了一下,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又晃悠一下,快步地回到房子里,找到一只塑料袋,把衣服往里面塞说:“我的东西。”秦一星说:“真要走呀?”柳依依说:“真!”秦一星说:“硬是要走?”柳依依说:“硬!”秦一星一把将塑料袋抢下来说:“算了。”柳依依回身去抢,说:“我的东西,我要带走,走!”秦一星笑着说:“算了。”柳依依站在那里,盯着他,喘着说:“不算了。人家要我走我怎么不走?走了给别人腾地方!人家的东西人家怎么不能拿走?”秦一星摸了摸她的头笑笑地说:“算了,算了。人家赶人家走了吗?”搂紧了她的肩。柳依依拳头捶他的肩说:“就是的,就是的,还想赖呢!”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呜呜地哭了。秦一星说:“算了,算了。”就来脱她的衣服。柳依依身子扭了扭说:“不。”秦一星说:“算了。”自己也脱了钻进被子里说:“男人嘛,爱你嘛,嫉妒嘛。不爱你我还不生气呢。”柳依依身体贴紧他说:“你也不想想,一天在这间屋子里转二十四个小时,你来一次一晃就不见了,我会疯的!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就是我了。”秦一星说:“你去找苗小慧玩。”柳依依说:“苗小慧每天接待男朋友都忙不过来,没空接待我!”秦一星说:“那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找别的男生?你那么耐不住寂寞?”柳依依说:“那我找你,你又没空理我,晚上短信都不敢发。你走了,你又赶另一场热闹去了,你想想我的处境吧!”秦一星说:“理由还很强大呀!”又说:“每月再多给你两百块钱,你闲得慌去美容洗面好不好?街角那儿有一家叫靓典的,洗面只收十块钱。”柳依依心想女人的事,他怎么这么熟悉?说:“你说了行,谁还敢说不行呢?”秦一星手缓缓动起来说:“我现在就想说行,行吗?”柳依依说:“今天没点情绪,你别招我。”秦一星加强了动作的幅度说:“情绪是可以调动的嘛。”柳依依说:“不喜欢这只手,是只老手!”推开他的手。秦一星说:“什么时候有嫩手了再推开老手。”柳依依几次推开,马上又缠了上来。柳依依说:“赖皮,没办法。”秦一星说:“我说行就行,这话还是热的呢,空头支票?”
66
考完了,柳依依长长舒一口气,回家过春节。高中的同学都有了男朋友女朋友,说起来一个个眉飞色舞,很骄傲的。问柳依依,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哼哼几声。有同学要给她介绍在北京读研的,她爸妈都很有兴趣地凑过来听,被她挡回去了。她说:“介绍首先就是条件条件,赶集吧!”同学说:“婚姻市场也是市场,是市场就有市场规律,你承不承认它都是那么回事。”柳依依说:“我就不相信碰不到一个有缘分的。”
春节过得没滋没味,像一块嚼了三天的口香糖。别人的幸福使她感到落寞,她想回麓城,可再想想麓城也没有什么在等自己,除了秦一星。意识到自己在思念秦一星,她非常痛苦。守着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像那个守株待兔的人,不,比那还要渺茫,在没有阳光的角落中虚掷了自己最有光彩的年华,这太不聪明了。可事到如今,不聪明也只好不聪明下去,等待事情自然的转机。毕竟,除了婚姻,他给了自己一个女孩所希望的一切。反反复复想了很久,最后意识到,挣扎了这半天等于没有挣扎,没有结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初四清早秦一星发来信息,说昨晚跟妻子吵架了,一个人在康定呆了一夜,问她什么时候能回麓城。柳依依激动起来,怀着一种使命感,一种牺牲精神,决定马上回麓城去。她对爸妈说要回麓城安心准备复试,收拾好东西就走。到了康定秦一星不在,她心中一惊,一路上设计好了见面的激情和狂热,都落了空。她给秦一星发了信,他回信说家里来了客人,被叫回去了,等会儿来看她。柳依依把信息看了三遍,心慢慢往下沉,沉。
天黑了下去,一点,一点。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发出闷响,像一双巨大的手在奋力撕开一块厚布。柳依依靠在床上,眼睛盯着窗户,痴了似的。门终于响了,灯光亮了,是秦一星。他把一塑料袋吃的放在桌上,抱一抱,亲一亲就要走。他说:“我非走不可,约好了出去拜年的,再晚她就会起疑心了。”柳依依说:“我拉着你了吗?”秦一星说:“我刚才上来,这幢楼没一家亮着灯,怕不安全,我还是把你带到宾馆去吧。”柳依依说:“不去。”秦一星说:“那你别开灯,不要让人知道这间房有人。”帮她脱了衣,盖好被子,把一些吃的堆在床头说:“饿了渴了,都在这里了。”熄了灯,“乖,对不起啊,明天带你去逛街,弥补我的滔天罪行。”摸摸她的头。在他的手离开的那一瞬间,柳依依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手,抓了个空。想叫他,犹豫了一下,门咔嚓一响,他走了。
柳依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尽量地缩紧。突然,眼泪涌上来,来不及闭眼忍住,她哭了。再睁开眼天已大亮,是近处的鞭炮声震醒了她。
67
复试通过了,录取了,柳依依安心了。安心之后又堕入了一种空虚。入学还有半年,不知每天做什么才好。秦一星教导她说:“你为入学做准备不行吗,书看得完吗?”柳依依说:“弦绷得紧紧的都有一年了,就不能让我松口气吗?你每天多花点时间在我身上。”秦一星答应了,但做不到。柳依依就去找苗小慧她们玩,一起玩的免不了有男的,有男的免不了有发生故事的可能性。秦一星说:“你要跟他们玩就别跟我玩。”柳依依说:“那让我憋死自己呀?你跟你老婆天天在一起,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也没问过你。我也不准你跟你老婆!”秦一星说:“那你的意思是你跟他们干了些什么我也不能问你?那你跟他们去,别理我。”柳依依觉得委屈,自己什么也没干,对那些男的发出的信息也装聋作哑,还不行吗?但她说不过秦一星,不是说不过,而是斗不过他。无论如何,她不能没有他。她说:“那我每天呆在康定憋死算了。”秦一星说:“你去跳操,去洗面,每个月给你那些东西就是来做这些的。”柳依依把他刚给自己的钱摸出来甩在床上说:“不要你的东西!”倒在床上把脸对着墙。秦一星把钱收拢说:“真的不要?”把钱甩得哗哗响,“钱啊,你真可怜啊,没人要你啊!老天爷只肯下雨,不肯下你啊!你长这么漂亮也嫁不出去啊,只好打一辈子光棍了。人家宁肯要那些小青年哥哥也不要你啊,真可怜啊!”柳依依差一点笑了起来,又猛地翻转身来说:“谁要那些小青年哥哥了?你总得给人家一条出路吧!”秦一星说:“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又吸一口气,翻着眼皮想了想,“达成一个协议,你不能单独跟别的男的在一起,这要求不高吧?”柳依依说:“不高。”又说:“就那么不相信我?”秦一星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人性啊,我今年满四十岁以后,就越来越不相信人性了。活了四十年,就这么一点心得。人是不讲道理的,讲道理我就该守着老婆孩子。可要我对你不动心,那不合人性,要你对一个帅哥不动心,那更不人性。”柳依依说:“那我也不能相信你。”秦一星笑了,“完全正确。”又说:“来不来?来吧。”于是两人就开始“来吧”。柳依依忽然想起,两人每一次争吵,都是以“来吧”结束的,可见“来吧”实在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不然,吵了,走了,就完结了。
秦一星不准她与别的男孩接触,她只好不接触。她也知道那么纯粹的友谊是不可能的,自己跟刘明喻是纯粹的友谊吗?自己不傻,就不能装傻,更不能在秦一星面前装傻。可秦一星给她的时间实在有限,她在康定等他一整天,他来了半小时,四十分钟,就匆匆走了。这点时间只够做床上那件事。每次他说要走,她就抱紧了他说:“男人怎么转得这么快?我心里还没转过来呢!你可怜一下我,再给我两分钟好吗?就两分钟。”秦一星看了时间说:“那就两分钟。”他走了,她躺在那里,想着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就在这种状态中度过,就有了很多怨气。秦一星来了,她把怨气写在脸上,秦一星说:“我就这点时间,多么宝贵,都花在做思想工作上了,那我来干什么?我是不喜欢听怨言,不爱看生气的脸才走到你这里来的,难道是开辟了第二个烦恼源?”
可是柳依依仍然情不自禁地要抱怨。秦一星说:“世界上最可怜的男人就是我了,每天要面对两个疯狂的女人,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疯狂了。”柳依依说:“你每天晚上陪着她,她还疯狂?她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秦一星说:“你们俩互相不认识,但时刻都在斗争,对我提出的要求永远是针锋相对的。我夹在中间,都不知道怎么做人了。累啊,心累啊!”柳依依说:“我要求了很多吗?你一星期陪我一个晚上,我就平衡了。”秦一星说:“周珊她现在有察觉了,每天晚上都盯得很紧,有一点蛛丝马迹就大吵大闹,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一个奴隶,有两个女主人,她们发出针锋相对的命令,我听谁的?我现在是做奴隶都做不好啊,真可怜啊!”沉重地叹一声又说:“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不合适。能够做的,我哪点没做?对你我在每一个方面都做到极限了。什么叫极限?就这样还是每天要看你的脸色,要看脸色我在家里看不就行了吗?说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因为爱我,可这爱我怎么承受得起?累啊,心累啊!”柳依依愿意理解他,可理解了他,自己怎么办呢?她说:“难道我就那么活该?”秦一星叹气说:“我的状态和你的心态,都无法改变,无法调和,不合适啊!不合适啊!”说完,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
柳依依躺在那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流泪了,可是,很意外地,没有眼泪。她心里只有一个恨,恨,恨。恨秦一星,更恨自己。可恨完了,还是找不到方向,也没有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忍。经过了委屈和悲哀,也只能忍。柳依依两天没跟秦一星联系,想等他主动。到了第三天,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发信息给他说,你真的这么狠心?
这个周末,秦一星陪柳依依吃了西餐,出来天已经黑了,还下起了小雨。他们准备去看歌舞表演,车开到半路,秦一星接到一个电话,是女儿琴琴打来的,考试完了,要爸爸带她去玩。秦一星把车停在路边,柳依依下了车,站在街边。秦一星说:“下雨呢,把伞撑开。”撑着伞站在路边犹豫,柳依依不知该往哪里去。突然,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听见有人在骂:“母鸡!”她移开伞,发现自己离一辆小车不到半米。她疑惑地望着驾车人,那人说:“就是你!想死去跳楼投河,河里又没盖盖子!轧死你我怎么办?人可不能太自私了!”她这才知道自己走到街道上来了,赶紧退回去。
柳依依漫无目标地在雨中走着,又停下来,呆望着街景,来来去去的人很虚幻,闪闪的霓虹灯很虚幻,连自己也很虚幻,轻飘飘的像一个很大的布娃娃。在细雨迷濛之中,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退到了时间深处,现在正站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街头,眼前的一切,正是心目中的旧上海,而自己,正是电影中的一个人物。她轻轻嚅动嘴唇,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好一会儿突然省悟了,自己其实并不知道想说什么。
68
有天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了很久,折腾够了,缠绵完了,走了。走了不一会儿,柳依依还在回味,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声音非常细,但却清晰。她以为是在叫别人,细听之下,却发现是在叫自己,浑身哆嗦了一下。那个声音说:“我是叫你呢。我刚才听见你和男朋友在一起,我很激动的。我不是坏男孩。”柳依依以为有人爬在窗外的树上说话,后来发现声音是从房顶的平台上传来的。她把身子缩到被子里,不敢做声。那声音说:“你开开门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柳依依拿手机拨了秦一星的号码,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她想,秦一星现在该到家了,不会接自己的电话。又发了信息,没有回音。她想把电话打到他家的座机上去,不敢。那个声音还在固执地说:“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没人知道,就一次,一次。”柳依依大气不敢出,想着有谁会来救自己,就给苗小慧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苗小慧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不是樊吉,也不是薛经理。柳依依惊恐地把事情说了,那男人就到房顶平台上去看了,回来说:“已经走了。”苗小慧说:“今天我要跟依依说一整晚的话,你先走吧。”那人犹豫了一下,询问地望一眼柳依依。柳依依说:“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我……”她意识到了自己无处可去,“我,我没关系。”苗小慧对那男人说:“明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吧。”那人怏怏地去了。
柳依依觉得对不起苗小慧,说:“害得你什么事也干不成了。”苗小慧说:“你还救了我呢。他今天晚上想动我,我还没想好,你的电话就来了。”
熄了灯,两人睡在一个枕头上说话。柳依依说:“我还以为他是薛经理呢。”苗小慧说:“老薛现在生意做大了,女孩ABCD都在那里排队。有时候他恋旧情,叫我过去一下。”柳依依说:“你知道他那里有ABCD你还去?”苗小慧说:“为什么不去?他早知道我有樊吉,他也没说什么。”柳依依说:“现在的爱情叫人越来越看不懂了,都这么大方。”苗小慧说:“你猜薛经理他怎么说,吃橘子不一定吃整个的才是吃橘子,吃一瓣也是吃橘子。他只要自己那一份能够吃到就满足了。”又把鼻子凑到被子上用力地吸了几下说:“这被子上有男人的气息,是秦一星一个人的吗?”柳依依也在被子上用力闻了几下说:“闻不出。我现在是从一而终,他心胸不宽广,管我管得紧。”苗小慧说:“那你幸福。有时候我想,有些男人,他总还是个人吧,不是人总还是个雄性吧。你看那些狗、猴子、海豹,只要是个雄性,就有那点血性,就不让别人动他的女朋友。有些男人连这点私心都没有,只要自己想要的时候你在场,他就可以了。他是人啊,他不嫉妒,他有理性,他比动物强啊!到底是动物不如人呢,还是人不如动物呢?这就是现代爱情吧。现代还有没有爱情?爱情已经成为了不可期待之物,这两个字我都有点说不出口了。”柳依依说:“你这种心态你怎么跟他们交往?”苗小慧说:“演戏吧,你真的进入角色了,你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在演戏,假的比真的还真,眼泪说掉就掉。有时候回到家冷静了想起今天演了场戏,有时候一直要到落幕才发现,哦,两人假戏真做地表演了这么久。”
听了这话柳依依心中发冷,想看看苗小慧的神态,微光中看不真切。她一只手撑起身子,伏下来凑在苗小慧脸前。苗小慧说:“不认识我啊!”柳依依说:“看看说这些话的人是什么人,怎么像个恐怖主义者?”苗小慧说:“有件事早就想跟你讲了,男人吧,你不能便宜了他。女人能有几年青春?这几年是金色年华,金子的价值,你要他拿出金子的价格来,不然你就太亏了,你只有这几年。他不能拿婚姻回报你,就应该多出几滴血,很现实,很简单。当二奶——做第三者只能这么想,不然到头来是一场空啊!”柳依依说:“那怎么好意思?”苗小慧把一只胳膊伸过她的脖子,搂了她,身子贴紧了说:“唉唉,依依,做女人可不能那么好啊!”柳依依觉得不自然,这该是秦一星的举动。但她没拒绝,也不像迎合秦一星那样去迎合,身子僵着不动。苗小慧脸贴紧她的脸,“唉唉,依依,干脆我们俩结婚算了。”柳依依身子往下一缩,头从苗小慧的手臂中钻出来说:“痒呢,痒。”又说:“你糊涂了吧?”苗小慧说:“我没糊涂,是这个世界糊涂了,它糊涂了我没法不糊涂。”
苗小慧的话给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动。她想起了阿雨,前不久在街上偶然碰到,一年不见,快三十岁的女人,脸上竟有点沧桑感了。灿烂也会有凋谢的那一天,不动声色,却是落寞,而且惨烈。到了那一天,秦一星会在哪里呢?各人过自己的生活罢了。也许,他身边还会有别的女孩,上帝给了男人这种机会。上帝啊,你不公平啊,不公平!
苗小慧说得对,叫秦一星付出更多是应该的。这个想法在她头脑中转了一个多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想败坏了两人之间的那种情调。苗小慧见了她,问她采取了什么步骤没有。柳依依支支吾吾,好像是自己犯了错误。苗小慧说:“依依你真的是情种?现在是什么年代?唉唉,依依啊,依依。”
有一天下午,秦一星到康定来了,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怎么一来,柳依依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赶紧去捂上眼睛,这一捂倒激发了伤心,眼泪真的流下来了。秦一星抱紧她说:“能为你做的,我全都做了。”这是实话,也是交底。柳依依觉得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该说的话,要有勇气说出来。她几乎是挣扎着说:“不能多做点吗?”秦一星胳膊松弛了,说:“你是不是想要我离婚?”柳依依没有勇气把话头转到预想的轨道上去,说:“你有那么好吗?”
于是两人讨论离婚这个话题,秦一星说了一连串的理由,总之是不能离。秦一星说:“你什么时候要走,我不留你,我不想耽误你。你周围有好男孩没有?有人承担你的命运了,我就放心了。”柳依依说:“我生活这么封闭,你又不准我跟别人接触,我怎么知道他们好不好?”秦一星说:“你那么想走你就走吧,像我这样的男人,也没有必要跟什么别人去分享什么。”这个下午两人说话有点不愉快,可最后,在秦一星离开之前,还是完成了“来吧”这一既定的程序。完成之后,柳依依又觉得难舍难分了。
五一黄金周前,秦一星说要去杭州出差。柳依依说:“带我去吧,你答应带我出去玩都有一年多了。”秦一星说:“我跟同事一起去,把你藏在哪里?”柳依依说:“我不管,我要去,我就是要去。你欠了我的。”扶了秦一星的肩拼命地摇,“你看别人都出去度假,我一个人缩在这里,你可怜可怜我。”他说:“其实杭州又有什么好看的,中国的城市都差不多。”她说:“中国的女人不也差不多吗?你找我干什么?”他笑了说:“差的那一点点在感觉上其实很多,你不理解我们。”
秦一星走了,柳依依忽然觉得不对,像两根电线没能搭在一起,错了位。忍了两天,她打了秦一星家的电话,心跳着,想着如果是周珊接了,就说找苗经理。可没人接,吃晚饭时又打,还是没人接。柳依依给秦一星发了短信,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秦一星回信说,差不多了。晚上秦一星又从宾馆打电话来,柳依依说:“你游西湖的事办完没有?”秦一星笑两声说:“西湖当然是要游一下的。你今天出去玩没有?吃晚饭没有?我前几天拿给你看的那本书……”柳依依打断说:“我气得这么饱了,还吃得进晚饭?除非我是傻瓜!反正我也是傻瓜,别人随便怎么骗都可以。你们痛痛快快玩吧。”
过了几天,秦一星来了。柳依依算着他该来了,早把门闩了,让他开不开。秦一星开始轻轻地敲,越敲越重,柳依依只是不理。秦一星用脚踢了几下,柳依依只好把门开了。秦一星笑一笑,弯了腰看看床底下说:“开个门害我在外面等了这么久,隔壁听到声音都跑出来看热闹了。”柳依依说:“没这么久我怎么来得及把一个人在床下藏好?”秦一星说:“你还不至于这么傻,真有个人还等我看到?”柳依依说:“我就是想要有个人,他能跟我走在阳光下,能够黄金周陪陪我,可惜我没有这个人。你带着老婆孩子潇洒去了,你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我当地老鼠一年多了,这几天更是不见天日。”秦一星说:“你去找别人玩,我又没拴着你。”柳依依说:“她们都跟男朋友旅游去了,你要我去找谁?谁又会来找我?”
秦一星沉吟一会儿说:“可怜,可怜。你还是去找个男朋友吧。”拿出手机来拨号。柳依依听见自己手机响了,一看,来电号是秦一星的。她说:“又检查我调到静音没有,别把你老婆对付你的那一套拿来对付我。”秦一星说:“偶尔试那么一次,别生气。”又说:“对她没心情我还不检查呢。”又拿起拓花被闻一闻:“好像有别的男人的气息。”柳依依说:“除非他是你。”不知怎么一来,两人又和好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做之前秦一星说:“这几天把我给憋坏了。”柳依依说:“你不至于告诉我说你睡在宾馆沙发上吧?”秦一星说:“带着十岁的女儿呢。”柳依依搂着他的身子说:“你对你老婆那么好,对我也要那么好,这要求不过分吧?你又欠了我的,你要还我!”秦一星说:“还,还,还。”
这天晚上秦一星又来了,见柳依依情绪不好,就问:“又怎么?我又犯了什么错误,让我想想,”使劲拍着头,“怎么就想不起来呢?”柳依依抓住他的手说:“你打自己这么重干什么?谁说你犯错误了?我自己心情不好,不关你的事。”秦一星说:“你什么事心情不好?”柳依依说:“我们家里的房子,我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家的房子,早就该翻修,墙上渗水,大块的渍印,里面都长绿苔了,只差没漏雨了。”她停了停,去看秦一星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前几天我打电话回去,我妈说房子不能住了,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她问我有办法没有,我能有什么办法?”见秦一星不做声,就说:“我说了不说,你一定要我说。”她说的也是实情,这事已经拖了很久了。好一会儿,秦一星说:“要多少钱?”柳依依说:“我妈说至少要两万块钱。”又说:“只怪我,读书把家里读得山穷水尽了。”
秦一星双手支着头,在台灯下沉默着,过一会儿说:“你知道两万块钱是多少钱?”柳依依说:“我不知道,没数过这么多钱。”秦一星说:“你原来上班每年有两万块钱吗?”柳依依说:“差不多。没有。”秦一星说:“我也算个有点名气的记者,到单位去采访一次,一般的人,单位打发一百,我两百。”他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一下,“我靠这钱支撑你。你看我穿过名牌服装吗?没有。到宾馆潇洒过吗?除非别人请客。”柳依依说:“你别管这件事,让他们去,谁叫他们自己没能力。”心忽然软了说:“那天你给我洗头发,我低头看见你的皮鞋都开裂了,我就心痛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秦一星说:“两万,试试啊。”柳依依说:“你还是别管了,真的,你别管了。”
第二天上午秦一星送两万块钱来了。柳依依说:“你真拿来呀,叫你别管。”又数出五千递回去,“你去买几件好衣服,皮鞋,让我看看。”秦一星说有事,匆匆走了。柳依依有点后悔,毕竟那是五千块钱啊,一狠心,拿了也就拿了。她去了银行,把钱汇回家里,又打了磁卡电话,叫爸爸去取钱。爸爸问这钱是哪来的,她说:“反正不是偷的。”把磁卡抽出来在手心提着,捏出了汗。她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人来。别人上班在忙,下班也在忙,再过上一年两年,苗小慧她们都忙家忙孩子去了,那自己真的就孤苦伶仃了。柳依依在阳光下慢慢走着,她抬头看看天,看看云,心里很空,是物质意味的空。她想着,秦一星是好,可再怎么好,早晚也是一个分别。最多,最多最多,跟他再跟一年,一年,这是极限。柳依依为自己制定了时间表。
69
柳依依没有兑现对自己的承诺。
一年以后,她还是留在秦一星身边。一星期一次,或者两次,她会从学校去康定与秦一星见面,说一些以前说过的话,做一些以前做过的事情。两人的关系已经有点像夫妻,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了激烈和渴望,也不时发生一些冲突,和好似乎已经毫无希望,却又峰回路转地走了过来。
柳依依不知这一年是怎么过去的,反正是过去了。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这就是过去了的证明。日子过得太平静,平静得令人麻木。二十五,那感觉跟二十四就是不一样。有一天她去超市,看到一个女孩,二十不到的样子,在选枕头。女孩叫了一声:“老公!”她才注意到女孩身边有个男人,近三十岁,正是自己心仪的那种气质。柳依依装着也去看枕头,看见那男人手中提着商场的购物篮,里面有面条、一包米、一包盐,还有肉、香干、青菜。她绕到对面去看这一对男女,他们一点也不掩饰那细微之处的亲密。他们是麓城无数同居者之中的一对,更重要的是,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加入了情感竞争的行列。她们的优势如此明显,不能不让柳依依们感到压力,感到失落。其实,也只有几年的距离,这几年对男人不算什么,对女人,落差却如此明显。她忽然有了危机感。的确,这两年多来,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寂寞,并不缺少什么。正因为什么都不缺,自己没有压力,不着急,更没有危机感,像温水中的青蛙。离开超市时,柳依依心想,眼下这种局面,是结束的时候了。
这一年柳依依生活中也出现过一两三个有那么一点意思的男人,可还没有展开,就结束了。跟那几个人的接触,她都对秦一星细细说了,秦一星也没有反对,还帮她分析情况。可把他们往秦一星身边一放,柳依依情感的天平,就那么明确地往秦一星这边倾斜。秦一星是起点,又是燃点,这起点和燃点太高,柳依依无法接受别人,就像看惯了彩电的人无法忍受黑白电视,开惯了轿车的人无法回头去骑单车。无论如何,跟一个男人赤着身子在被子下讨论与另一个男人的感情,那感情是不会有前景的。事情就这么一天天拖下来了。
这个周末的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到十一点钟,还没有走的意思。柳依依在被子里推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人道?你走吧,不然她要骂人了。”他说:“今天不回去了。”柳依依不胜惊喜,说:“西边出太阳了?”心里高兴得乱七八糟。他们在一起两年多,可共度良宵比过节的日子还少。又说:“又编了个故事讲给周珊听?”说到编故事,这两年多来,秦一星也不知道编了多少,没漏过馅。秦一星说:“故事编不下去了,发现了,吵架了,回不去了。”柳依依说:“发现了我没有?”她很怕周珊告到学校去。秦一星说:“她知道有那么个人,不知道是谁。”柳依依说:“怎么就让她察觉了?”秦一星说:“女人再迟钝,男人不交公粮,她总是知道的。我的公粮余粮,都交给你了。”柳依依嘟着嘴说:“说了要你稍微照顾她一点点嘛,人家早就说了嘛!”秦一星说:“唉唉,男人的心,你不知道,要他勉强自己,难啊。”柳依依感到了自己的优势,说:“都这么久了,她怎么突然就知道了呢?”秦一星说:“她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很多。她查了我在超市购物的小票,还查了移动公司话单。”
柳依依听了,竟感到了欣慰,萌生出一点希望。这希望渺小而尖锐,像插在心上的那一点刀尖。柳依依把秦一星抱得紧紧的,腿勾住他的腿说:“她不要你,我要你!”这两年多来,她没想过要妨碍他的家,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不可能的事情竟然有了可能。秦一星侧了身子,用胸顶着她的胸说:“你真的要我?你不怕我?”柳依依说:“我怕你?”秦一星说:“过那么七八十来年,我就五十岁了,做什么都做不动了。”柳依依说:“做不动就不做。”秦一星说:“那时你才三十出头,我吃不动你了,我不怕?”柳依依说:“谁像你们男人,端起碗是吃,放下碗还是吃。我只要你心里爱我就够了。”秦一星想告诉她,身体的某种信号最能摧毁男人的自信。他在公厕撒尿,那些傻小子的尿是平着射出去的,而自己的却是垂下去的,想平也平不了。他嘴唇动了动,像咽一枚苦果一样把这话咽了下去。柳依依说:“你这么不相信我?”秦一星说:“不怎么太敢相信哪个人,只敢相信人性,可人性又是最不敢相信的。”
柳依依昏头昏脑说了好多话,忽然发现秦一星已经睡着了。这个夜晚柳依依睡不着,外面下着小雨,没有声音,要用心才感觉得到。那几乎无声的声音,让她感到了温情和滋润。睡不着她拿起手机来发信息,写了二十多条信息,发到秦一星的手机上,有对过去的回忆,有对未来的设想,还有自己的心情,他明天醒来,就会看到了,感动了。半夜秦一星醒来,问:“你怎么还不睡?”柳依依说:“你几年才在这里睡一夜,我舍不得睡着!”秦一星搂紧她,好半天,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秦一星上班去了。柳依依没有回学校去上课,也没跟秦一星联系,怀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在康定呆了一整天。到晚上秦一星来了,柳依依听到门响,跃到门口把他抱住说:“你真的来了!人家等你都等一天了。”秦一星说:“你那么想我来,怎么不呼我?”柳依依说:“看看有没有默契,偏不呼你。”秦一星说:“我无家可归了,这就是我的家了。”柳依依说:“你有家,我就有家了!”眼泪涌出来,忍住了,说:“我们把做饭的东西都买回来吧,有柴米油盐才有家的气息。”秦一星说:“看看吧。”又说:“看了你的那么多信息,我能不来?”一连几天,秦一星都住在这里。柳依依想着,这样住下去,就成既成事实了,秦一星就会去办离婚手续了。秦一星说过,离了婚,女儿还要的。想到自己二十多岁就要做后妈,她感到了委屈。唉,只要他对自己好,这委屈也是值得的,于是又想以后怎么跟那小女孩相处。再想到周珊,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她感到了残酷,生存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太残酷了。这样想着她心软了,犹豫了一下,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同意秦一星把房子让给她,给她一些弥补。想起那房子她心里顿了一下,想着,还是给她吧。柳依依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哪怕周珊知道了自己,吵到学校去,也要咬紧牙承受。
星期六早上,天刚蒙蒙亮,秦一星手机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问他送不送她去学琴。接了电话秦一星说:“没办法,得去。”就要起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带人家去植物园玩一天的呢!”用腿把他的腿死死勾住。秦一星说:“明天,明天。”
柳依依又在康定呆了一天,课也没去上。到了晚上六点多钟,柳依依正等得焦躁,秦一星发短信来,问她回学校没有?柳依依心里一冷,回问什么意思。两人一来一回发了十多条短信,总之他是来不了。秦一星没提明天的事,柳依依也不问。秦一星最后说,不能发了。
下次见到秦一星,柳依依说:“怎么样了?”秦一星不解地望着她说:“什么事怎么样了?”柳依依心里发冷。她说:“你女儿学琴学得怎么样了?”秦一星望她一眼,叹口气说:“别急,慢慢来吧。”
以后柳依依忍着不问这件事,秦一星也不提起。她奇怪周珊怎么就没了动静?在等待中她忍不住在周珊最可能察觉的时候给秦一星发了几次信息,管他叫“屁”,就像他在短信中叫她“乖”一样。这个“屁”字平时只有在最安全而自己又最有情绪时才用的,现在却希望周珊能够看到。可是,还是没有动静。柳依依忍不住了,问秦一星:“我发的信你都看到没有?”秦一星说:“她不看,故意摆在她面前她都不看。我总不好提醒她看吧。”柳依依觉得形势不对,并没按自己的预想发展。难道要自己像有些女孩那样,主动打上门去?迈不出这一步,没有勇气,还怕秦一星翻脸不认人,自取其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柳依依实在忍不住说:“到底怎么样了?”秦一星说:“还那样。”柳依依说:“那样是哪样?”秦一星说:“还能哪样?就那样。”又说:“她不同意。”柳依依说:“那你安排我跟她见一面。没有结果我就认了。”秦一星摸了摸她的头,又捏着她的耳垂,轻轻地揉了揉,缓缓说:“她,她不同意,我没办法。”这一次柳依依听懂了,她,就是他的女儿。柳依依低了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自己豁出去了,怎么闹也不怕,可需要秦一星的认可,他不认可,闹就只能是一个笑话。人家的关系是血缘联结起来的,自己怎么斗得过?还有周珊,她的忍性可真好啊!这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但同样残酷。自己没有斗过她,也许这是一场持久战,现在到了僵持阶段,越往后,自己就越被动。对手耗得起,自己可耗不起!柳依依感到了失败的屈辱,这屈辱像刀尖,那么小的一点,插在心尖上,血渗出来,在胸前慢慢地滴,滴,滴。柳依依不恨秦一星,不恨任何人,但还是那么尖锐地意识到了自己所扮演的悲剧角色。这是幽暗时间深处一个模糊的剪影,在岁月流逝之中渐渐清晰,让人低头掩面,黯然泪下,不忍正视。
70
经过了这件事,柳依依和秦一星的关系有了一些变化。柳依依想,你既然不能给我明天,今天就应该对我更好,付出更多。可秦一星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很多。暑假的一天,两人到商场去,柳依依看衣服,看化妆品,看个没完。看中了一样,当然是高档一点的,爱不释手,就去看秦一星的脸色。秦一星脸转开去,望着别的地方,似乎是在仔细观察什么。
回到康定柳依依就哭了。秦一星说:“怎么又哭了呢?”柳依依说:“我哭我的青春!”秦一星说:“没有我你的青春就年年二十三?”柳依依无话可说。不能离婚,有言在先,不耽误自己,也有言在先,自己是愿者上钩。这个男人,早就把退路设计好了。自己怎么样,那不是他的责任,也的确不是他的责任。
柳依依说:“你现在对我好点也不行吗?”秦一星说:“还要怎样对你好才是对你好?我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你想过没有?我们一个星期见面一次两次,每见你一次要多少?”他把右手指头伸出两根,又伸出三根。柳依依在心里很快地算了一下,算下来,两人见一次面,他的确要花两三百块钱。以前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一想,真有点不敢想。
再往后柳依依发现,秦一星不像以前那么需要自己了。他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但色彩已经淡了。以前总是他叫她去康定,现在是要她叫他了,她如果不叫,两人就见不了面。以前自己赌气,秦一星总是在一天之内转弯,他现在赌气的那个狠劲叫她暗暗吃惊,他是在打破坏球了吗?柳依依不敢再那么任性,自己一任性,他顺水推舟,就完了。柳依依觉得自己很可悲,现在是有气也不敢生了。秦一星有时催她主动出击去找男朋友,要她去舞厅,去参加联谊活动。柳依依说:“你赶我走呀!我知道你烦我了。”秦一星说:“我是为你好,别耽误了。”柳依依相信他这话,嘴里说:“人家也没要你负责到底。”秦一星说:“我倒是想那样,但我有这个条件吗?”这种状态让柳依依感到不安,甚至恐慌。这两三年来,她的生活都是以他为中心安排的,时间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惯性,无法逆转。要是这种关系改变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要改变,那怎么得了?
柳依依一个星期至少一次,发信息给秦一星,说我想你了,或者说我生病了,叫秦一星去康定,亲热了,缠绵了,做了,才有几分安心。柳依依想,不亲热不缠绵不做,自己对他就没有了意义,真是太可悲了。现在,她要在见面之前考虑该怎样亲热、激情,还有激情之中的技巧。她又买了两套内衣,一套粉红,一套嫩绿,几年来,在这方面她已经很有一点心得了。即使自己什么都斗不过周珊,在这上面无论如何都是有优势的,这点自信,她有。
想找一个人倾诉。苗小慧要结婚了,柳依依不想去打搅她的好心情,更不想让她的幸福反衬出自己的痛苦是多么痛苦。柳依依给阿雨打了个电话,问她现在情况怎样,还跟许经理好吗?阿雨说:“我跟我自己好。”柳依依忽然觉得特别亲切,就说:“听说你当部门的经理了,有时间接见我吗?”阿雨说:“今晚你不想来看看我的新房子吗?”
晚上柳依依就去了,进门看见阿雨心里惊了一下,一年多不见,她身体有了微胖,脸上也不那么润泽了。到了客厅又吃了一惊说:“这么大的房子,这么漂亮!”阿雨说:“要不你也搬过来,还空着两三间呢。”房间是浅色调的,乳白色的沙发上倚着一个芭比娃娃,厨房一面墙是玻璃的,实木地板是巴西进口的,乳黄色。主卧室横着一张大床,床上席梦思的塑料包装还没拆掉,一只长枕头卧在床头,是静静期待的表情。客厅和每个房间都挂着阿雨前些年的照片,那些表情是自恋的,也是静静期待的。柳依依在席梦思上摸了一下,一层灰,就举了指头给阿雨看。阿雨说:“懒得打扫。”阿雨的卧室是最小的那一间。柳依依说:“怎么不住那间大的呢?”阿雨笑了一下说:“那间有三个门,通客厅阳台厕所,晚上心里惴惴的,这间把门闩死就安心了。”又说:“房子太大了也不好,我晚上一个人进来,总怕哪个角落藏了人,拿根棍子整个检查一遍,连衣柜也打开看看,才有点安心。你没有注意门边有根棍子吗?”
在沙发上坐了,阿雨拿出五六种饮料,要柳依依自己选。柳依依说:“你还是要找个人保护你。袁总呢?”这样就打开了话题,柳依依感到了轻松。阿雨说:“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自私的,你不能去设想他会为了你而不自私。”柳依依说:“也难怪他,他有儿有女的,他不会为我们做那种牺牲。”阿雨说:“那时候要你别跟记者去扯,你不听我的。何必把别人走过的绝路再走一遍?”又说:“别人的教训总是没有用的。人吧,到什么年龄懂那个年龄的事,不到那个年龄,别人怎么说也白说。怕就怕她天真到可爱,到那个年龄还不懂那个年龄的事。”柳依依说:“我心虚得很,不知道将来凭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好怕那一天啊,可人能不活吗?”阿雨说:“我在报纸上写怎样做女人的文章有几十篇了,准备出本书了,可到底怎样做女人,其实我是没资格说的。自己没做好,还能告诉别人怎样做好吗?有一本叫《第二性》的书,是个法国女人写的,有一段时间我把她看成精神导师,后来我发现她也很失败。一辈子不结婚,跟着一个男人,孩子也不要。如果这男人好,一心一意爱她,那也有点想头。可这男人不断地背叛她,连她的学生都引诱过去了,她还跟着那男人,那男人死了,遗产都没给她,不承认她是自己的什么。这个脸丢得太大了。这也叫爱情?她的忍耐力真是感天动地啊!自由吗?自由。不结婚不要孩子还不自由吗?我觉得她一辈子太凄惨了。一个女人优秀如她都不能逃脱这种命运,我真的不知道谁可以逃脱。有时候我想,恐怕只有找个平庸的男人才能逃脱。不是他多么高尚,而是生活不会给他提供选择余地。”
十二点多钟,柳依依回学校去。校园里很安静,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忽然就有了一种沧桑感。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跨入校门,就这样,八年过去了。有个男生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她忽然觉得这歌非常残忍,“谢谢你给我的爱,陪我走过那个年代”。一声“谢谢”,小芳的青春就被抹掉了。那么轻松地抹掉了。
71
心里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像上甘岭的拉锯战,终于说服了自己去开辟新的生活。真正行动起来,柳依依又一步三回头。这几年来,秦一星对自己的照顾太周到了,连一瓶洗发香波一盒药都是发个信息就买来了,酸奶水果一年到头没有断过。还有谁会对自己这样好?秦一星又抬高了自己的眼界,要去找一个差不多的男人,没有。以前柳依依想着是自己没认真去找,认真找了一定会有的。这几个月认真了,找了很多机会去接触人。舞厅,联谊会,老乡,还是没有,没有人能够进到自己的心里去。她把这情况跟秦一星一一做了汇报,说:“你害人啊,你害人!”秦一星说:“你怎么能拿我做标杆去找?我几岁他们几岁?谁成功都有个过程。”
秦一星对她的情绪,也使她不得不想想未来。就说信息,她不发过去,他就不发过来。时尚的内衣使他兴奋了一阵子,又平淡了。柳依依说:“你现在怎么对我这么狠心?是不是口香糖嚼久三年没滋味了?”秦一星说:“那也是为你好。”
柳依依下定决心要突围,心冷到了极处,倒生出了一点温暖,一点期盼。这是从黑暗的最深处往亮处看时产生的微光。有一个男人,不敢想他心中有没有重重叠叠的记忆,也不敢想他对自己没有二心,只要他不弃不离,记得有一个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等他,比如像秦一星那样,那就算可以了。还能抱多大的希望?这样想着,柳依依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解脱。全部的浪漫和诗意都不敢设想,所盼望的,只有那一点微光。
极度的悲观,并不妨碍她积极行动。这个周末,她没有主动去找秦一星,等着秦一星来找自己,在宿舍等到八点钟,她失望了,就去了舞厅。这天晚上运气好,柳依依遇到了一个还看得过去的男的,自称是麓城大学机械学院的博士,叫毛国军。舞会结束,他向她要手机号,她迟疑了一下告诉了他。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一瞬间的迟疑究竟是一种防护的本能呢,还是一种预设的含蓄。当天晚上他就发来了信息,“给我一个接近你的机会。”她回信说:“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接着又来了一堆信息,“我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众里寻她千百度”等等。
柳依依想出一个主意,冒充财务处的会计,用磁卡在公用电话上给机械学院学工办打了个电话,要找毛国军。对方说毛国军不在。柳依依说有急事找毛国军,问他家的电话号码多少。对方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马上拨过去,是一个女人接的。柳依依说找错了,就挂了机,抽出磁卡,仰起脸,对天空扮出一个鬼脸,鼻子用力地哼哼几声。晚上毛国军发信息来,说了一番热情的话,要带她去麓城宾馆吃饭。柳依依想,只差没说开房了,就回信说:“你带你妻子吧!”好一会儿那边没回信,柳依依想着他在犹豫,又想着他不会理自己了,却又回信了:“我们的感情不能是自由的吗?为什么要受第三者的干扰呢?”柳依依看着“自由”两个字,轻蔑地笑了一笑,又想着“第三者”三个字,心想,他妻子此刻坐在灯下等他回去,却不知自己已是第三者,哈哈,哈哈。她回信说:“你把对我说过的话去对那些傻女孩说吧,预祝成功。”她强烈地感觉到,他是会成功的。
她去了康定,发信息给秦一星,他很快就来了。激情之后柳依依就把毛国军的事说了,秦一星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柳依依说:“怎么办?这要问你。”秦一星说:“我怎么知道?”两人窝在被子里面讨论了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秦一星说:“前年你刚考完研我就跟你讲过,有合适的你尽管去,我不会拦你,别误了你的前途。两年前啊!”他把手伸出去,两根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两年前。”柳依依还依稀记得他是说过这样的话,当时还想着这是他对自己的关爱,现在看来,他早就把后面的退路看好了,自己耽误了,怨他是没有理由的。秦一星说:“我今天把两年前的话再说一遍,不要到明年后年,跟我四五年了,又说我没说。”这是交底的话,总之是不能负责。
毛国军又发信息来说,这么多天来我心中还不断地闪出你的身影。柳依依回信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说,我就做你的第二男朋友好了,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做你的男朋友,又不干涉你的自由,不是很好吗?柳依依没有回信,她知道第二男朋友是什么意思,有权利,没责任,这是那些只需要身体的男人最喜欢的状态。天知道他是几个女孩的第二男朋友?
有一天秦一星安排了一次户外活动,介绍柳依依认识了一个叫黄健房地产公司的销售经理,远足回来,柳依依说:“什么人都往我身上塞!”秦一星说:“他暂时没买车,先买了房子的,都装修好了。”柳依依说:“我嫁给房子吗?”秦一星说:“麓城想嫁给房子的女孩太多了,你不嫁,有人嫁。那些外地进城的女孩,谁不想在麓城留下来?”
以后的交往中,黄健总是赤裸裸把她往床上拉,都被她拒绝了。有一天,在餐厅吃饭,黄健说:“找个女朋友,她不敢到我房里去,这叫女朋友吗?”柳依依说:“不想去,没有安全感。”黄健望着她的脸,像研究一道数学难题,半天说:“安全感?你也好意思跟我提‘安全感三个字!你是需要安全感的人吗,你?你敢说自己是没有阅历的人?安全感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吗?”柳依依马上站起来,抓起包冲了出去。黄健跟在后面说:“我不计较她,装个傻瓜算了,她还要来计较我。你是配讲安全感的人吗?”柳依依也不答话,飞快地冲上人行道,疾步前行。黄健紧紧跟在后面说:“小姐,劝你一句话,以后不要轻易对男人提‘安全感这三个字,你把青春献给了谁,你去向他要安全感,那才是天经地义的,只有他才有义务对你负这个责。在别人那里荡呀荡的,荡荡荡的荡了那么久,把生命的精华奉献给他,又跑到我这里来要安全感,有这个道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个道理在里面的,谁也不能白白地付出,白白地得到,这就是道理。我是傻瓜?你看我像傻瓜吗?”柳依依头脑中嗡嗡地响,像有无数苍蝇密密麻麻地在里面飞舞,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醒了似的说:“别跟着我,再跟着我我要叫110了。”黄健停住了,在她身后抛过来一句话:“小姐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什么是真理?这就是真理。”
跟秦一星说这件事的时候,柳依依开始还是愤怒控诉的神态,说到“青春”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突然就哭了起来。秦一星咬牙说:“基本上简直纯粹就是一个人渣!”稍一沉吟又说:“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黄健接触这一段时间,有什么特别的接触没有?我可能有点私心。唉唉,黄健那样的人,谁说得清呢?我不想跟他有什么联系。谁知道他身上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柳依依觉得血管里的血凝固了一下,又马上飞快地流淌,烧得自己一身发热,好像那里面不是血,而是汽油。
72
苗小慧结婚了,丈夫是省煤炭厅一个下属公司的经理。柳依依去参加了婚礼,排场很大,很豪华,花车是奔驰的。婚礼在五星级的银天宾馆举行,这里以举行贵族化的婚礼闻名麓城。柳依依在嘉宾登记簿上看到了樊吉和薛经理的名字,进去又在大厅里看见了他们。她想着,这热闹之中,是不是还有几个隐身人呢?苗小慧挽着丈夫的手,另一只手抱着鲜花,一身洁白,站在门口迎宾。她朝柳依依笑的时候,柳依依看出了那笑中的一点忧郁,那是别人看不懂的。柳依依想起前不久参加导师女儿阿芳的婚礼,一对新人是五年前在雨中偶然共用了一把伞认识的,一直走到了今天,互相都是人生的唯一。虽然都是婚礼,都是豪华,内在的品质可大不一样!阿芳和苗小慧,谁更聪明?又记起几年前在学校的时候,自己对苗小慧讲起,女孩终究是要找个人对自己负责的,那时苗小慧说:“我不要谁对我负责,谁宣称要对我负责,我马上就会从他身边跑开。”只有小女孩才有资格讲那么豪迈的话啊!
参加婚礼回来,柳依依跟一个自称处长的科长联系上了。秦一星知道了很不高兴,说:“找谁不好,要找个半老头子。”柳依依说:“他不是比你还小一岁吗?”又说:“不是半老头子我还不敢找呢。帅哥他谈两年,没激情了,说我们不合适,我找谁哭去?心狠一点的不接你的电话,让你自己去想,心软点的跪在你面前,要你放了他,你说不放?”
秦一星一边催她跟别的男人接触,可又几次在商场跟踪她,看见她和别人手挽手了,当场就发信息表示不满,事后又大发脾气,说:“我没叫你手挽手。”柳依依说:“手挽手又算什么呢?”秦一星说:“那意思是你们还有更亲密的行动?穿着我买给你的衣服漂亮给别人看,我真的是天下最傻的傻瓜!”吵了半天,最后还是以激情表演来收场的。
分不开。可柳依依明白,只要不分开,自己跟别人就没法好起来。自己的心情转移不过去,而且,秦一星也会很快地发现那个人的根本性缺陷,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想傻也傻不了,想糊涂也糊涂不成。柳依依非常清醒,这种没有前景的关系,如果还不一刀切断,那就真的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了,就像阿雨那样。
柳依依把自己的想法跟秦一星讲了,秦一星说:“是的,唉,是的。”约好两人不再联系,秦一星每个月把生活费存在她的账户上。可柳依依越是挡着自己不跟他联系,心里就越想联系,那搔不着的痒比搔得着的痒更痒。挣扎了几天,还是羞答答地发了信息过去,问近来可好?信息这一发就没完没了,来回几十条之后,柳依依深夜从宿舍爬起来,打的到康定去见他了,不然,这一夜都不知怎么才过得去。既然去了,当然,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而且,还复活了那种已经平淡的激情。柳依依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可是,没有办法。很危险,没有办法。她想起阿雨曾经说过,正正经经找一个好男人是找不到了,只能到另一个女人手中把她的丈夫抢过来,以大海般的决心,铁血似的残忍。这是一场生死搏斗,不但是抢一个人的丈夫,也是抢一个孩子的父亲,要准备付出滴血的代价。柳依依在心中设想了自己去抢秦一星,步骤就是先怀上他的孩子,腆着肚子去找那个叫周珊的女人。不要脸了,什么都不要了。她认真地设想过,每一个步骤都想到了,可是,总在要下决心的那个瞬间,想起周珊以后可怎么办呢?就犹豫了,终于,放弃了。虽然自己做不到,她还是很理解那些拼死一搏的女孩,那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啊!可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决心,也没有那么残忍。想过来想过去,除了出局,柳依依觉得无路可走。痛吗?痛。惨吗?惨。可痛了惨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把皮从身上剥下来,痛吗?痛。惨吗?惨。可痛了惨了,该剥还得剥啊。
柳依依问秦一星,自己到底应该嫁给谁?秦一星说:“那你应该问你自己的心。”柳依依说:“我没有心了,看谁都是一样的。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只对他们的钱还有点感觉。”秦一星说:“帅气有感觉吗?”柳依依说:“没感觉。”秦一星说:“高矮呢?”柳依依说:“没感觉。”秦一星说:“有点老呢?”柳依依说:“也没感觉。”秦一星说:“难道你的感觉都在钱上?”柳依依说:“其实我也没有觉得钱那么重要,别的没感觉,只好去感觉钱了。”秦一星说:“你真的那么麻木了?”柳依依说:“骗你吗?”
有天晚上,苗小慧约她到老树咖啡厅见面。柳依依发现苗小慧身子有点迹象了,说:“怎么这么快就要了?”苗小慧指一指身子说:“他不来我还是自由人呢,我当时比你还苦恼,嫁给谁才对?他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就这么回事了。”柳依依说:“你敢保证他父亲是你丈夫?”苗小慧说:“应该吧。”又抬起头极力回忆说:“不会吧?”柳依依说:“不会?你就赌得太大了。”苗小慧说:“不会有歧义吧?”又说:“不说我,说你。我就这么回事了。”
柳依依双手抱着后脑勺,把头仰上去,镜面的天花板映出了她们的影子,也映出了周围的许多人,恍若是一个梦境。她说:“我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苗小慧说:“今天喊你来,是想告诉你,还是要找一个有感情的。”柳依依身子往后一仰,又往前一俯,一拍桌子说:“强盗收心了!”苗小慧说:“经验之谈,这经验都是有血有泪的。不然结了婚,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每天要用力想点什么话来说,说出来又干巴巴的,不别扭吗?”柳依依说:“没想到你这么潇洒的人,说出这么保守的话来,找一个有感情的!”苗小慧说:“她们不知天高地厚,”她对旁边几个嘻嘻哈哈的女孩努一努嘴,“我们也不知吗?”那几个女孩不知是哪个大学的学生,旁若无人讨论感情问题,满口都是“要互相给自由”“不要缠绕”“不要发掘意义”“不要背上感情的包袱”,等等。柳依依说:“她们以为青春是挥霍不尽的,可以永远潇洒下去,却不知上帝只给她几年时间。时间一到,她们自然不唱高调了。对女人来说,保守的力量比潇洒的力量要大得多,她们要唱高调,那是给男人帮腔,怎么这世上有这么多傻女孩!”苗小慧说:“这年头女人都贱得跟男人一样了。”柳依依说:“我真的希望你生一个儿子,别受我们这份苦。”
73
柳依依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宋旭升。他现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工作。这四五年来他每年都来几次电话或信息,问能不能跟她好。但柳依依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每次在比较中总是第一个就把他删除了。宋旭升家在农村,一家全靠他,可他怎么也出息不了。跳出研究所办公司,失败了,还欠着债。宿舍里的一点东西,被偷掉了。那年自己得结核性胸膜炎住院,宋旭升来看过几次,送来了千纸鹤,还送了四百块钱。四百块钱,宋旭升是用了牛拉犁的力气,可这点钱能干啥?能交一天的住院费。选择一个男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嫁给宋旭升就等于嫁给穷,柳依依无法接受。柳依依承认自己贪图享受,喜欢好衣服好房子。她怕穷日子,在秦一星的照顾之下,无忧无虑地过了这几年,习惯了跳操、美容、逛商场的日子。一个女人,要她不喜欢健美、不喜欢漂亮、不喜欢好衣服,那她的生趣又在哪里?柳依依观察宋旭升已经好几年,对他的追求从来没有应诺什么,私心却暗暗希望他发达起来。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传来好消息,柳依依已经绝望。这样想着,柳依依还是给宋旭升发了个信息,问他“近来好吗”,他回信说“还是老样子”。柳依依在手机上打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按键发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删掉了。
这天下午,柳依依在康定,睡在床上给秦一星打电话,他老也不接,回了个信说“开会”,就关机了。柳依依正拿着手机发怔,苗小慧打电话来说:“我看见你那个记者了。”柳依依说:“他在开会呢。”苗小慧说:“我现在就坐在朋友的车里,看见他了,他在麓山顶上,不是一个人。”柳依依心中一紧说:“几个人?”苗小慧说:“两个人,那个人非常漂亮。看呢,挽着他的胳膊了。看呢,走到树林里去了。看呢,看呢,看不见了,可能是到没人的地方开会去了。”柳依依头脑中嗡嗡响了一阵说:“小慧你看清楚没有?也可能有长得像的人。”苗小慧说:“也可能。”又说:“难道车牌号也会一样?”把车牌号报给柳依依听。柳依依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柳依依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早就应该想到了。”半年前秦一星提升为卫视的副老总,他们俩还去荷韵喝红酒庆祝了一番。两个多月前卫视五周年台庆,柳依依死乞白赖要去看看。晚宴的时候,柳依依看见那么多美女给秦一星敬酒,一口一个“秦总,秦总”,笑得灿烂迷人。当时就想,秦总一招手,还不趋之若鹜?
柳依依用被单包了头,眼泪流了出来,就用手隔着被单擦去,再流出来,再擦去,感到被单已经濡湿。手机响了,是秦一星打来的,她赌着气,不接。又响了,是苗小慧打来的。苗小慧说:“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件事,你跟他讲了没有?”柳依依说:“还没讲,晚上叫他过来,看他怎么编个故事给我听。他反正会编,编了无数故事给他老婆听了,已经是出口成章天衣无缝的八段高手了。”苗小慧说:“依依呢,你傻呢,你挑明干啥?难道还想叫他为你改变什么?你不撕开这张脸,他还得维持着这个局面,这对你很重要,是不是?你撕开来讲了,那他正好就汤下面,把事情了结了,到时候谁管你?实在咽不了这口气,也要等到九月,他帮你把最后一年的学费交了再说。”
过了两天,秦一星到康定来,他脱了衬衣光着上身,对着电风扇吹着说:“热。”又躺到床上说:“累。”柳依依说:“别找借口。”他说:“什么借口?”她说:“偷懒。”他笑了说:“不干活,不犁田,不播种。”柳依依说:“那么多人缠着你,能不累吗?你累了你在这里就躺一躺算了,别人让你累我还能让你累吗?”他贴过来亲热,手机嘟的一声轻响,信息进来了。秦一星本能地把手伸向裤兜,突然停下来,似乎是不经意地,慢慢地缩了回来。柳依依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继续说话。秦一星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又说:“去解个手。”他去了,柳依依拿了电热壶轻轻过去,看见他一手撒尿一手在发信息,见了柳依依手抖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发信息。柳依依说:“烧点开水给你泡杯茶。”接了水走了。秦一星回来故意把手机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柳依依想,都删干净了,谁看你的?水开了泡了两杯茶,柳依依瞟见手机亮了一下,没响。她知道又有信息进来了,他已调成了静音。柳依依说:“是不是再烧点水?”秦一星到水房去接水,柳依依抓起手机看了信息:“我在步行街看中一双鞋,你来帮我买。”听见接水的声音断了,她马上把手机放回去,记下了那个号码。秦一星进来,柳依依想,信息看过了,他会知道,又怕手机位置放得不准确,他以前说过,在家里,手机的位置有微小的变化,他都知道是妻子动过了。她趁他还没来得及观察,抓起手机说:“用你手机打个电话给同学,打我的手机是用你的钱,打你的手机是用公家的钱。”看见他望着自己,就把手机瞎按一会儿说:“按错了。”重新按了键,打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去。秦一星拿起手机看了看说:“什么时候又来一条信息,叫我去应酬。”柳依依撒娇说:“谁叫你去?你也应酬应酬我吧,人家等这么久,你刚来又要走。”秦一星说:“没有办法,你看,我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柳依依说:“谁叫你去你这么听她的话?”
74
听着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柳依依揣想秦一星此刻的心情,肯定有终于逃离的轻快之感,就像自己终于找了理由从那些无趣的男人那里逃离而如释重负一样。也许会有瞬间的不安和负疚,但马上就会过去,前面还有新的召唤。想到自己竟成为了一个被别人逃离的人,一种悲哀浮上了心头。
三年多的结局就是如此。柳依依想不通,可想不通也要想通。她想哭,可不知怎么却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房间里浮漾,是豁达也是残忍。柳依依抓起那张记着号码的纸出了门,坐公交车到了移动公司,把号码报了,说要交话费,营业员电脑打出来的名字是严翠英。她掏出钱包翻看一下说:“忘带钱了。”就离开了。严翠英,这是哪个山洼洼里出来的女孩?她猛然记起,这就是那个艺名叫严妍的小嘴唇女孩。那天晚上,就有人议论说,这个乡下女孩,凭着长相,几年就混到主持人的位置上来了,哪里还有一点乡下的痕迹?出了移动公司,柳依依给秦一星打了电话,问他在哪儿。回答是在台里。管他在哪里,只要不在家就行。看看时间,估计他妻子已下班了,就拿IC卡在路边电话亭拨了秦一星家的电话。拨通了她说:“周姐呀,我是电视台的小李。”周珊在那边说:“哪个小李?”她说:“哪个小李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把严妍的名字说了,事情也说了。出乎她的意料,周珊一点惊讶的情绪也没有说:“这些脏肠烂肚的破事我不想管,要管我早就管了。只要不把火烧到我家里来。”柳依依说:“今天不会,谁保得住明天?严妍,你知道吗,很风骚的,才二十出头呢。”周珊说:“我不担心,我自己的丈夫我不知道?”又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柳依依没料到她这么问,吓得手一软,几乎要挂话筒,沉住了气说:“我为你好。”周珊说:“为我好?是为你自己好吧?”柳依依说:“真的为你好。”周珊嘿嘿笑两声,笑得柳依依心跳。周珊说:“你真的姓李?恐怕……”柳依依不敢听下去,把话筒挂了。她一只手捂着胸口,非常后悔打这个电话,真是昏了头啊!
走在人丛中走着,柳依依心里充满了恨,恨严妍,恨周珊,恨秦一星。可恨归恨,同时她心里非常清醒,恨毫无意义,恨只会误事。问题是要赢才行,要赢,赢。
柳依依还跟以前一样定时约秦一星见面,秦一星总是答应得有点勉强,可到底还是来了。激情表演过后,柳依依说:“你得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三四年了,这点情分应该有吧!”秦一星说:“别的事我可以帮忙,这件事,我帮不上忙。连我都不知道好男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柳依依马上说:“那你帮别的事,你把下个学期的学费存到我的存折里,别到那天又跟去年一样,手头紧呀,周转不过来呀,憋得我难受。”秦一星说:“还早呢,这不还早吗?”柳依依说:“你就是不愿让我安心一点。”秦一星说:“好的,好。还早呢。”柳依依想着再说下去就是逼他了,就不说了。
放了暑假,秦一星打电话到宿舍问柳依依回不回家,回家就开车来学校接她去长途汽车站。柳依依本来是想先回去再早点回来的,秦一星这么一问,她心里一闪说:“你说呢?”秦一星说:“晚几天回去也好,不过你家里可能在盼你呢。”柳依依说:“你看我跳操的月卡要十八号才到期,回去就浪费了。”秦一星说:“那还有十天啊!”柳依依说:“如果只有两天就好了,是吗?”秦一星马上说:“不是,不是。十天,怎么只有十天了呢?”
放下电话柳依依想,难道他是想把严妍带到康定去?这么想着她马上就去了康定,把房间仔细查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痕迹。再看看挂在墙上的那幅照片,那是守护神,别的女人不许入内。不知怎么一来,她轻轻摇了摇一颗钉子,竟然是松的。难道,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人把照片取下来,再挂回去?她拔出钉子试了一下,果然能够再挂回去。她想了很久,无法判断是几年下来钉子自己松了呢?是当时就没钉紧呢?还是有人取下来再挂回去?她想找东西把钉子钉紧,看看会不会再次松了,再一想不合适,如果真有人取下来过,再钉紧就等于提醒了他。她想了想,把床上的提花毯摆了一下,毯子的一角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床沿垂下来,其实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记住了毯子的位置,柳依依给秦一星发了短信,告诉他晚上九点跳完操回学校住。等九点钟跳完操,柳依依来到康定,先弯了腰从门底下的缝中看了里面,没有灯光。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床上真的睡着两个人怎么办?从里面反锁了又怎么办?开了门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一连几天,柳依依都没有什么发现,毯子也总是在原来的位置。她坐在床沿叹口气,太累了。情分到了这种地步,真的没有守望的价值了。
这天跳操柳依依去得早,就在最前面一排占了位置。跳的时候,看清了那个领踏板操男教练手臂的肌肉很发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教练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跳完操她匆匆去洗澡,感到教练望着自己,眼光中似乎有种情绪。洗澡的时候柳依依犹豫着,想快点洗,洗完跟别的女孩一起走,又想慢点洗,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想着,她的动作快起来又慢下来,慢下来又快起来,反反复复。忽然想到了秦一星,就有了一种报复的冲动,为什么不?让他也遭遇背叛,大家就扯平了,她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在沐浴露中细细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一寸,又一寸,润泽,滑腻,手感很好。这种感觉给了她一种自信,再细细地抚摸,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另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
事情很容易就走下去,到最后关头,柳依依有些犹豫,想找个理由跑掉,突然想起了前两天在一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内心的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
第二天她去跳操,江教练见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似乎昨天晚上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犯贱。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柳依依心中充满了羞耻感。当时想着至少还有一个过程,培养一点情绪吧,没有,直奔主题。出于自尊她还忸怩了一下,可他那样有力,就只能由他摆布了。事后他抱着她去洗澡,洗到半路站在那里又来了一次。
柳依依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每个月都会来的朋友居然没能准时到来。秦一星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掐着指头算了又算,又去看日历上的日期,说:“很小心啊!”柳依依说:“你什么意思?”秦一星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一定是你这个月不太正常。”马上开车去买了试纸回来,叫柳依依去厕所小便。两个人做试验似的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不幸的事实了。柳依依说:“那怎么办?”秦一星说:“只有去医院拿掉,还能怎么办?没有第二条路。”她说:“怎么没有?你可以离婚,我也可以做单身妈妈。”说出这些话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谁说只有一条路呢?”
秦一星坐在那里喘气,好一会儿说:“你要我答应你什么?”柳依依心里跳了一下,马上说:“答应我不去医院。”她没想到自己能反应这么快。秦一星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柳依依说:“那你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我。”秦一星双手捧着头,低下去胳膊支在膝上,连连叹气,忽然抬了起来说:“柳依依。”像是哀求,又像是怨恨。柳依依心里一惊说:“秦一星。”像是怨恨,又像是哀求。
秦一星走了,柳依依给苗小慧打电话:“看他那么可怜,我就听他的算了。”苗小慧说:“可怜的人说不可怜的人可怜,你这人怎么这么好呢?”柳依依说:“反正是要去医院的,还能真做单身母亲?”苗小慧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听了他的,你就没什么话可讲了。别人跟个老板跟几年,要房要车,还要青春补偿,你总不能两手空空,真的净身出户呀你!”柳依依说:“我没有那么想过,我那么想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感情都否定了。”苗小慧说:“什么叫金屋藏娇?一个金字,一个娇字,就是事情的本质。没有金藏不了娇,没娇,金也不会来藏。他是穷光蛋你会跟他几年?你没青春美貌他会要你?这其实是一种市场行为。既然有个金字在这里,不妨把事情做彻底点,五十步跟一百步有什么不同吗?”
第二天见了秦一星,柳依依又动摇了。就是这个人,几年来照顾自己,事无巨细,无微不至,连内衣内裤都不知帮自己洗过多少次,现在自己不但要他认了这事,还要咬他一口,割他一刀,实在是不忍,不忍。毕竟,自己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
秦一星带她去医院检查,果然是阳性。回到康定,秦一星说:“我那里有张存折到期了,明天我去把你的学费存了,最后一年的生活费也一起存了,一万加二万,行吗?”柳依依鼓起勇气说:“一年是十个月吗?”秦一星说:“你六月就毕业了,还等到九月?好的,一万加两万四。”又说:“我有那么多钱吗?”
犹豫了一天,忍不住用卡在自动取款机上查,果然有三万多块钱。柳依依心里有一种震撼,这是自己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震撼之后是一种紧张,走在校园中背上的汗都出来了,浑身燥热。她后悔了,彻底地后悔了。不应该那样去逼秦一星,根据几年来的经验,应该相信他哪怕那边有了一个严妍,也会照顾自己到毕业的。苗小慧不相信他,那可以理解,可自己应该相信他。柳依依彻底地后悔了。
她掏出手机给秦一星打电话说:“你在我存折上放那么多钱干什么?”秦一星说:“不是你要我放进去的吗?”柳依依说:“谁叫你放了?拿回去!”秦一星说:“放了就不拿回去了,反正早晚是你的。”柳依依带着哭声说:“求你拿回去吧!”秦一星说:“我知道了,依依,我知道了。”
75
宋旭升来了电话,约柳依依见个面,晚上一起吃饭。柳依依说:“那我带几个同学去。”宋旭升说:“我请她们干什么,又不认识,我就请你好了。”柳依依说:“那我不去好了。”宋旭升说:“我就请你。”柳依依说:“那你等会儿再打电话过来。”她又给秦一星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又说:“你说我去不去?”秦一星说:“去。”柳依依说:“世上哪有这么小气的人?将来会憋死我的。”秦一星说:“男人小气是优点,第一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舍不得钱。第二顾家,钱没用掉总在家里。”柳依依说:“你就那么想把我推出去吗?小气都成了优点。”秦一星告诉她要穿哪条裙子最出身材,还要化点淡妆,第一印象很重要。柳依依说:“我认识他都六七年了。”秦一星说:“那还是很重要。你听我的,我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柳依依说:“你们怎么想的,连我都知道,年轻漂亮身材好,腰肢会抒情,屁股会说话。”秦一星笑了笑说:“知道就好。”又说:“谁叫他是个男人呢。”
柳依依跟宋旭升约好了五点半在校门口接,去金牛角餐厅。五点半柳依依到校门口,宋旭升已经等在那里了,双手推着部单车。柳依依说:“怎么去?”宋旭升拍了拍单车后座。柳依依说:“以前有辆单车还是很威风的,不弱似今天开辆宝马。那是三十年前,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宋旭升说:“外国很多人把轿车停在家里,骑单车上班了,有益身心。”柳依依说:“今天有同学看见我搭在单车后面,明天全校都传遍了,柳依依回到解放前了。”又说:“我们打的去吧。”宋旭升说:“我们搭公交车去,反正还早。”
正是下班的时候,车上很挤,柳依依有点不适应。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坐过公交车,很久以来,她不是坐秦一星的车,就是打的。刚上去时非常闷热,车开动后就好些了。宋旭升一手抓着车的扶手,一手搀着她的胳膊。柳依依想,坐小车和搭公交车的区别就是秦一星和宋旭升的区别,或者是黄健和宋旭升的区别,不然怎么说选择一个男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呢。下了车,柳依依觉得搭公交车挤点、热点、慢点,但也没有那么可怕。
在餐厅要了一个情人客座,宋旭升把菜单递过来要柳依依点菜。柳依依想,打的都舍不得,还点什么菜?就说:“我喜欢吃煲仔饭。”宋旭升马上说:“怎么跟我一样?”就要了两份腊肉煲仔饭。宋旭升说:“再怎么样,金牛角还是来得起的,以后我们每个月来两次。”
结账的时候是四十块钱,宋旭升说:“怎么正好是四十整?”伸了手要看账单,马上又收回来,手背对着服务员很豪爽似的扬了扬说:“算了,去,去。”柳依依作势说:“我来付好了。”宋旭升忙说:“我付得起,我付得起。”
秦一星又打了电话来,约她晚上去荷韵见面。去了荷韵在包厢坐下,柳依依说宋旭升的事,秦一星说:“这人还可以吧。”两人说着就转移了话题,斗起了嘴,柳依依说:“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不傻,跟你学了几年,我就那么傻吗?”秦一星身子往后仰去,口里吸着气望着柳依依:“咦,长进了呀!”柳依依说:“这样望着我,不认识呀?”秦一星说:“没想到啊!”又说:“严妍是有男朋友的,在上海什么公司当经理,我们偶尔来往一下,你不要太认真了。想起来是太对不起你了。她现在转到经视台去了,可能又有新的方向,我们也没联系了。她跟你是不同的,她把自己当作商品,看看在哪里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我也就是一时昏了头,偶然犯了点错误。”柳依依没想到他会主动说出来,又说得这么轻松。是不是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她心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的左手牵着秦一星,下面是严妍,再就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下面还有没有人,是谁,不知道。右手是江教练,小吴,小吴的男朋友,男朋友下面还有没有人,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条性爱的链条,不知道到底有多长,有没有尽头,中间又有多少个分支,分支又有没有尽头。
柳依依正想着,秦一星说:“怎么呆了?”柳依依说:“你还是帮我想想宋旭升吧。”秦一星说:“有找到方向的感觉没有?”柳依依说:“不可能。我的热情都在你这里燃烧完了,我还会去爱谁吗?”又说:“跟自己喜欢的人来商量是不是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这太现代了。”秦一星说:“什么奇怪的事现在都不再奇怪了,这真的太奇怪了。”两人互相望着,都不做声。好一会儿,秦一星说:“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有男朋友了,你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吧。”柳依依点头说:“我懂。”秦一星说:“你别误会,我是为你好。我很担心你。”柳依依说:“我早就准备好承受悲剧命运了。”秦一星说:“我希望你能够逃脱。怎么逃脱?要付出真情去建立亲情。男人,你全心全意地对他好,他可能看着这种情分,又看着儿女的情分,会收敛一点。不然他为什么要压抑自己?一个家庭,丈夫、妻子,还有孩子,这本来是一个上帝安排的生存的铁三角,可这个铁三角有一个角最脆弱,就是丈夫,比如秦一星我。上帝要男人心痒,他不得不痒。那痒痒痒啊,猫在抓啊!说真的我真的对不起周珊,她已经有抑郁症的苗头了。不说她,说你,希望你将来不要有这样的命运,对你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不要遇上不幸。一个女人,就算万幸,没有意外的风雨,时间就是风,就是雨,你躲到哪里去也躲不开时间,对一个女人来说,青春是靠不住的,没有比青春更靠不住的东西了。”
柳依依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知道秦一星说得对,全部都对。可是她不愿接受这个对。她说:“你不觉得对一个女孩说这些话太残忍了吗?不要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吧!”秦一星说:“不说残忍就不存在?我还没对别人这么认真地说过呢。你知道我的女儿是一个女的,我为她的明天担忧,天天想这事,想了很多,今天把心得都告诉你了。哪天我女儿长大了,我也会告诉她。对将来的女婿,要他婚前不风流,婚后不风流,我不敢抱这么大的希望。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又怎么要求他去做到?他能够不弃不离,就算他还算个好男人了。有时我想一想就心痛,心痛也没有办法。”又说:“以后我叫你过来,你还会来吗?”柳依依说:“去康定吗?会去。”秦一星说:“来了你不会扭扭捏捏吧?”柳依依说:“去都去了,还扭扭捏捏干什么?”秦一星站起来,闩好门,把她抱着说:“以后都不会扭扭捏捏,今天就更不会了。”这时宋旭升打来了电话,柳依依说:“接不接?”秦一星说:“接。”柳依依把一只手放在唇上示意了一下,就躺在秦一星怀中接电话,秦一星屏住声息双手在她身上游走。柳依依打着电话,撒娇地笑,又哼哼几声,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秦一星呢,还是因为宋旭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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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跟宋旭升交往很有把握,进退的节奏都由自己控制着。宋旭升确实没有见过什么好女孩。宋旭升母亲在乡下要他负担,又经常病,哥哥也要资助一下,他自己在单位也没跟领导搞好关系,机会轮不上,让他成了麓城少有的白领穷光蛋。尽管他高也有那么高,丑也不那么丑,大学文凭也有一张,可女孩都不敢惹他。想到这些柳依依有些委屈,凭什么别人不理的自己要捡起来?宋旭升催她表态,她总是说:“我都不急,你那么急干什么?”有几次宋旭升想跟她亲热一下,她轻轻推开说:“别吵。”他就真的不敢动了。这让柳依依有点遗憾,叫你别吵就真不敢吵?其实吵了又能把你怎么样?宋旭升说:“没听说过谈了几个月还没接吻的。”柳依依说:“那你去找那些认识当天就接吻还可以做别的什么的女孩。”宋旭升说:“也好,也好,证明依依你有那么好。”柳依依心里哼了一声说:“那么好是怎么个好法?”宋旭升双手比划着,“就是,就是……没有,没有……还是个……是吧?”柳依依说:“听不懂!”宋旭升又比划了一番,比划不出一个什么模样,就说:“反正就是,还没有过。”柳依依说:“你有没有过?”宋旭升脸刷地红了说:“啊呀,啊呀,我们说点别的吧。”柳依依想:“也好,也好。”心中一闪,他是不是也经历了千山万水才走到自己跟前来的呢?
柳依依偶尔还是到康定去见秦一星。既然去了,该做的事也还会做。她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定下来了,再不做这些事,也不算对不起他。有一次做完了秦一星说:“你的男朋友定下来了,你一心一意跟他好吧,这样下去对你不好。”柳依依说:“你不对我好,我就没心情跟他好,说话也会烦躁。”秦一星说:“再说我不想跟别人分享。”柳依依说:“我没跟他怎么样。”秦一星问:“真的?”又说:“以前你骗他一个人就可以了,现在要骗两个人。”
准备走了,秦一星突然想起了似的说:“还有半个月房子到期了,下次的房租就不交了吧。”柳依依说:“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不直说?”秦一星说:“这就是我想说的。”柳依依说:“三年多了,快四年了,我知道你对我没一点激情了,男人说缘分,这就是他们的缘分。”秦一星说:“三年多的激情还短吗?你没听说一本小说的名字叫《爱你两周半》?”柳依依平静地说:“谢谢你坚持了这么久,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真的是马拉松了。”秦一星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柳依依想着,两个人相互说着谢谢,这游戏也的确玩不下去了。
宋旭升打电话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柳依依说:“我不敢见你。”舌头打着滚撒着娇,像含了块糖似的。宋旭升到了宿舍楼下,不敢上来,就在下面打手机。柳依依说:“还要人家接呀!”宋旭升兴奋地说了声:“好。”就上了楼。进了宿舍宋旭升朝每个人点头:“你好,你好,你好。”就不说话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走在校园里,宋旭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依依说:“你没觉得人家的头发不好看了吗?”宋旭升把她拉到路灯下,左右看了说:“没有什么呀!”柳依依说:“你的眼珠还是不是眼珠?人家烫发了,效果不好。”宋旭升又仔细看了看说:“真的烫了。谁说不好?谁瞎说不好?我看着就好。”柳依依说:“你再仔细看看嘛。”宋旭升说:“还要我怎么看?就是好嘛。”柳依依说:“好?那就好。咱们别站在灯下,咱们到树下面去。”
柳依依拉着他的手,在教工宿舍的屋檐下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柳依依说:“我的头发真的好看吗?”宋旭升说:“人也好看。”柳依依心生感动,突然抱住他的腰说:“宋旭升!”宋旭升张开两只手,不知所措,说:“怎么了?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我身上冷。”宋旭升双手轻轻搂住她说:“还冷吗?”柳依依说:“你吃了晚饭没有?”宋旭升说:“吃了。”突然领悟到了,把她搂得更紧说:“我吃了饭,你看,我吃了饭。”柳依依说:“把我都压扁了。”宋旭升说:“把你压进我的身体里面去。”柳依依把头仰上去,宋旭升说:“那我就这样了。”把头俯了下来,舌尖在她的唇上试探着轻轻碰了一下。柳依依双手搂了他的脖子,用力把他的头往下拉了一下。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夏伟凯,在江边的小树林中,自己的初吻。那已经是六年多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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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交往着,一边犹豫着。柳依依把交往的情况向秦一星汇报,把犹豫的心思也向秦一星汇报。隔那么一段时间,两人也见一次,在餐厅,然后去宾馆。激情已经没有那么激情了,激情像岩石一样在时间之中风化,可该表演还是表演。柳依依想着这已经是激情的余波了,也就是说,缘分将尽,想浪漫也浪漫不起来,显得矫情。这只是一种习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表演之前秦一星会问:“你没让他占到便宜吧?”
表演的时候,柳依依总想着哪天跟宋旭升去登记了,就不再这样,也不算对不起他。
在犹豫中度过了几个月,柳依依二十七岁了。这原是她给自己设定的时间上限,真的到了这天,她又往后推了一年。在沉醉中过了这么多年,非醒不可了,骗自己再也骗不下去了。生日那天她没提醒任何人,感叹着连自己也到了年龄成为一个不能涉及的敏感话题,成为绝密的这一天了。这让她想到,想像中的某个遥远的日子,有一天是真的会到来的。
这几个月她一边跟宋旭升保持着联系,不太冷,也不太热,一边东张西望。她爸爸妈妈已经非常焦虑,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要她提出一个人选来,他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好”。这让她觉得他们可怜,就再也不去汇报什么。她相信秦一星的话,对自己好就是最大的实惠,却又暗自希望着更优秀的也会对自己好。这个希望没能实现,接触的人不是动机不纯,就是感情背景太复杂,让她害怕。有个三十来岁的银行经理,方方面面都优秀,接触几天就问她是不是“女孩”,那意思是希望她不是,自己可以进退自如,不担责任。他的原则是不跟“女孩”来往。
五月份,柳依依顺利地通过了论文答辩,在这之前她已经在银河证券中山路营业部找到了工作,是客户部经理。她的导师想为她联系去上海财经大学读博士,她征求秦一星的意见,秦一星说:“你真的想打单身?”宋旭升则说:“从你收到读博通知书那天起,我就不敢跟你见面了。我没想过找个女硕士,更没想过找女博士。我只是个本科呢,你真的要我怕你呀!”这样柳依依放弃了考博的愿望,心里纳闷着怎么男人读了博士给爱情加分,女人却是减分呢?她心里不服,可不服也得服,这是现实。
第一次领到工资,两千多块,柳依依心情特别好,这么多钱不是没看见过,可自己挣来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兴奋着她想打电话告诉秦一星,又一想,他会看得起这点钱?就告诉了宋旭升。宋旭升在电话那边说:“真有那么多?”又说:“真不错呀,你。”声调有点懒洋洋的。柳依依说:“我晚上还要请你的客呢。”宋旭升说:“要请我请。”柳依依意识到自己太兴奋了,宋旭升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呢。她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十月的一天,宋旭升的妈妈风湿性心脏病已经病危,宋旭升跟柳依依招呼一句,就回去了。第二天打电话过来,希望她过去扮演儿媳的角色,给临终的人一点最后的安慰。柳依依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有一种奉献的崇高感。在汽车站她给秦一星打了电话,秦一星说:“他家里有那么多地方住吗?可能会要你跟他在一起。”柳依依说:“你是这样安排的吗?”秦一星说:“你还要买点礼物。”柳依依说:“我去做好人还要我倒贴?”秦一星说:“这是最起码的礼貌,还要抢事情做,嘴巴亲热点。”柳依依说:“我哪有那么好?也没心情,也没钱。”秦一星说:“回来我给你报销。”柳依依就在车站对面的小店买了一大堆东西,才几十块钱。宋旭升在县城接了她,又坐了一个小时的中巴,下了车还有四五里路。最后一两里是田埂路,前一天刚下过雨,柳依依穿的是高跟鞋,在田埂上踩得东歪西倒,几次差点摔到田里了,生气说:“不想去了。”宋旭升说:“扶也扶不住,我背你吧。”柳依依趴在他背上说:“会摔倒的。”宋旭升说:“走了快三十年了。”柳依依说:“你们这里的人看见了会笑你吗?”宋旭升说:“你认为没通公路外面的风就刮不进来?比麓城还开放呢。出去做小姐没有什么不道德,但只顾自己赚钱,不把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女儿也带出去赚,那就是不道德。你看哪家是新房子,就知道这家养的是女儿。看了我家破房子,就知道养的是儿子。”
快到家了,宋旭升把柳依依放下来。有个小孩吮着手指站在一幢破旧的土砖房门口,看了宋旭升说:“叔叔回来了。”跑到里面去报信。柳依依进了屋,看见墙上有竹片露了出来,窗户是塑料纸蒙起来的,堂屋就只有水缸、饭桌。有个女人在灶下烧火,是宋旭升的嫂子。嫂子说:“来了?”站起来泡了杯茶,又去烧火。宋旭升说:“这几年给他们的钱都看病看掉了。”柳依依说:“嗯。”宋旭升说:“我妈在里屋。”柳依依说:“嗯。”就跟他过去了。墙是发黑的土墙,一张床靠墙放着,木头都开裂了。宋旭升说:“妈,柳依依她来了。”他妈双眼似睁非睁,一只手摸索过来。宋旭升说:“她看不清,想摸一摸你的手。”柳依依说:“嗯。”就在床边坐下,把一只手放在那只干枯的手旁边。老人颤抖着说:“你好呢,我崽也好呢。我想喝你们的酒,还喝得到吗?”宋旭升说:“我跟柳依依已经扯了证了,就要办酒了。”老人问柳依依:“什么时候,我还等得到不?”柳依依说:“嗯。”宋旭升说:“准备在下个月吧。”老人又要宋旭升去拿橘子来吃,喊了几遍宋旭升才去了,拿来一个竹篮,里面是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橘子。老人连声催说:“吃啰,吃啰。”柳依依嗯了一声,拿起一个在手上捏着,望着病人那瘪进去的脸,想,等这件事结束了,宋旭升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出了屋子,宋旭升说:“不该叫你来的,硬是拗不过她。”又说:“看了这个样子,你可能都灰心了。”柳依依说:“我要上厕所。”宋旭升为难地叹口气,还是带她去了。柳依依一看,柴门里一个大粪缸,两块木板搁在上面,人一靠近,一群苍蝇就嗡嗡地飞起来。柳依依瞥见粪缸里有蛆在蠕动,一连退了几步,说:“这怎么解得出来?”宋旭升又把她带到一间房里,从外面拿来一个塑料盆说:“你用我的脸盆,脸盆,脸盆还不行吗?”柳依依说:“我全身都痒起来了,到处都是虫子在爬一样。”又说:“现在还有晚班车吗?我明天要上班,你送我到县城。”宋旭升说:“求你吃餐饭吧,吃了饭我送你到镇上住一晚,明早一起回去,现在哪里还有车回麓城?”晚饭柳依依只喝了几口汤,夹了两筷子青菜。趁嫂子去装饭,宋旭升说:“你多吃点,好吧?等会儿别人又说你身体不好。”柳依依说:“再吃我肚子里的东西就被顶出来了。”吃完饭柳依依说:“快点送我走,等会儿我就要解手了,”双手张开比划一下,“大号。”宋旭升说:“盆……盆。”见柳依依用力摇头,又说:“那好,好。”进里屋跟他妈说了几句,又把柳依依叫进去。柳依依看见那里枯萎的手在床沿边反复摸索,就把手伸了过去。老人不停地说要吃酒,要吃喜酒。柳依依不停地说:“好,快了,快了。”又硬着头皮叫了几声“妈”,就出来了。
出了门宋旭升说:“你叫她几声她就彻底放心了。”又说:“依依,委屈你了,下次你别来了。”走到田埂上宋旭升说:“还是我背你吧。”柳依依说:“我自己能走。”宋旭升说:“让我背吧。”在前面挡住她的路,弯下身子,双手伸到后面,“让我背吧,就让我背着吧。”柳依依就让他背了。宋旭升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现在就是的了,看看吧你看看吧。刚进大学最喜欢唱这首歌,可怎么这里的年轻人都跑光了呢,都不愿走乡间小路看蓝天夕阳了呢?”柳依依说:“都能把人憋死,还蓝天夕阳呢!我真的要憋死了。”宋旭升加快脚步说:“快了,快了。”
在镇上住下了,柳依依上完厕所出来说:“总算解脱了。”宋旭升不说话,柳依依也不说话,气氛很沉闷。半天,宋旭升说:“回麓城你还是解脱了吧,有些事我也不敢想了,已经很谢谢你了。”柳依依沉默了一下说:“穷则思变,你怎么就不思变呢?不思变的人怎么变得了?除了你谁不想改变命运?你想想你大学毕业都六年了。”伸出指头比划着,“六年!六年是什么概念?”宋旭升说:“你看我把室主任得罪了,有想头的项目都不让我沾边。搞我这行,凭空又画不出东西来的。要我去求他,我怎么咽得下去?”柳依依说:“家里只有几面土墙都咽下去了,你还有什么咽不下去?”宋旭升说:“对不起你,所以我……幸亏我们还没发生过什么事情。”见柳依依不做声,又说:“明天早上走,我回去陪妈一晚。”轻轻关上门走了。快十一点钟,又回来了,说:“不放心,过来看一下。”柳依依惊叫:“看你!这一身的泥!”宋旭升笑一笑说:“天黑,摔到田里去了。”柳依依要找东西给他擦去,他说:“说不定还要摔一跤呢。我等会儿还要回去的。”说话到十二点多钟,宋旭升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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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麓城第二天,宋旭升的妈死了,他又回去了。走之前打电话告诉柳依依,柳依依安慰他一番说:“那我去不去?”宋旭升感到很意外,说:“你还会……还会去吗?”柳依依说:“你要我去我就去。”宋旭升说:“我当然要你……当然,不过,要不你还是别去算了,要在地上磕头的,到处是泥巴。”又说:“已经很谢谢你了,这就够了,足够了。”
和秦一星见面,车停到麓城大桥上,两人默默地走到桥中间,停下,伏在栏杆上看着江水。柳依依打破沉默,说:“宋旭升的妈今天死了。”秦一星说:“那好,痛苦的人可以解脱了,她解脱了,宋旭升解脱了,你也解脱了。”柳依依说:“他还有哥哥呢,侄儿呢。他家庭观念重得要命。”秦一星说:“这不是坏事,是好事,很好的事。那些只顾自己潇洒的人,那才是坏事呢。”叹一口气又说:“依依你看事情要看远一点,潇洒浪漫了鼻子下面这几天,只有那么大的意思。”柳依依说:“也是的啊。”秦一星说:“现在那么多女孩都跟着感觉走,高度近视,你总要比她们望得远点吧。”柳依依说:“我不高度近视我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刚开始的时候真的看不清最后的结局吗?”
秦一星说:“看对方要看他对家里好,将来你才安全一点。这是眼力问题。你还是把心情移到宋旭升身上走,嫁给他吧,他心里可能没什么魔念。”柳依依说:“他真的合适吗?我不会去喜欢谁,也不幻想谁会喜欢我,我只考虑合适不合适。”一辆大卡车从身后隆隆地驶过,柳依依情不自禁地把身子一缩,两个就面对面地把身体贴紧了。吻了一会儿,秦一星又说到宋旭升,柳依依说:“你怎么比我还喜欢他?我从来没有找到有感觉的感觉。”秦一星说:“我真的希望你将来幸福,至少不要不幸。这几天步行街衣服打折,等宋旭升回来,你带他去买几件衣服。男人,你对他好他还是有感觉的。”柳依依说:“我没有钱。”秦一星说:“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又说:“你买了到我这报销吧。他妈走了,你也表示一下吧。”柳依依说:“那也找你报销。”就拿手机跟宋旭升通话,说了安慰的话,要他先垫五百块钱。收了线柳依依说:“今晚上理一理我行吗?”秦一星说:“那不好吧?宋旭升知道了会有意见的,你没觉得对不起他?”柳依依说:“没觉得。”秦一星说:“这个世界真的变了,大家心里都这么轻松,什么规矩都不是规矩了。”
宋旭升回到麓城,人有些沉默。柳依依说:“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宋旭升叹气说:“话是这么说。”柳依依说:“其实对病人还是一种解脱。”宋旭升说:“话是这么说。”又叹口气说:“她三十二岁守寡把我们扯大的呢,我怎么就没让她过几天好日子?要是我有钱就好了,多活几年是没有问题的,就是死,也应该死在医院里,才五十多岁呢。”柳依依说:“你这是往后看。往前看,要是有那么一天你儿子有了什么病痛,你也叹口气就没下文了?”宋旭升猛地站起来,来回走着,突然站住说:“残酷,残酷。要想办法,是要想办法。”又说:“我是不是到颜福林那里去算了?”
颜福林这个人,柳依依是知道的,也见过。他是宋旭升的初中同学,高中没读,就到社会上去混了。先是租了一个职业学校的门面开米粉店,过两三年学校扩建,要把门面拆了。他坚决不肯,在外面放出风,说自己是黑社会的人,又在一天半夜在门面前放了两个爆竹,第二天逢人便悄悄地说,昨晚干起来了,我老婆手中弹了。看他老婆的手,果然是纱布吊着。问是什么人开的枪,回答含含糊糊,似乎是与贩毒有关,又反复交代不要告诉别人。这事传遍了学校,再也没人敢说强行拆迁的话。公安局派人来调查,被他一个哈哈打发走了。学校给他找了新的门面,比原来大得多,还给了装修费,他才搬了,开起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餐馆。过几年发了小财,把餐馆交给老婆打理,自己去郊区开了一家小化工厂。他几次要宋旭升到化工厂去,答应给股份。现在宋旭升动了心,柳依依却不答应,她说:“你胆大包天也不能大到跟他搞到一起吧,他是什么人?吃了你也不吐骨头渣渣。”宋旭升说:“颜福林其实很讲义气的,比陈主任他们好得多,说了你也不会信。”柳依依还是摇头,觉得这想法实在太荒谬。她摇了头,他也没有办法。
柳依依要宋旭升陪着去街上逛逛,说:“你房子里有股霉味,你怎么没感觉?心情本来就是湿的,呆在里面越发长出毛来了。”到了街上,柳依依看中一件夹克,要宋旭升试了,很好,买了。看中了一条裤子,买了,又一双鞋,也买了。宋旭升说:“没带钱出来,回去钱还是给你。”柳依依说:“你不是给我垫了五百块钱了吗?”宋旭升说:“那个钱你还分你我?”柳依依说:“那这个钱你也别分。”宋旭升说:“都超过五百了。”柳依依说:“你分这么清楚你是什么意思?”宋旭升说:“哎呀,你是女的,应该我给你买的。”柳依依说:“那我等着那一天,到那天你给我买裘皮大衣,我不会说要给你钱。”宋旭升说:“我要努力了,不努力真没法做人了,男人没事业,说什么也白说。上次到你家里去,我好大的压力。你家里到底对我印象怎么样?”柳依依说:“一般。”宋旭升说:“有一般我就很满意了。”柳依依说:“一般就是不太好呢,你还以为!”宋旭升说:“没拿拖把把我拖出来,我就很满意了。我真的要努力了,不努力真的没法做人了。做个男人,不容易啊!”又说:“什么时候我们去区里把证扯了吧。”柳依依说:“别人都是捧着玫瑰花跪着求婚的,你动不动就扯了,扯了,那是一块布呀?”又说:“房子都没有一套像样的,晚上睡在街上呀?”宋旭升喉咙里哼哼几声,像被鱼骨头卡住了似的,没说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宋旭升到宿舍来,柳依依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宋旭升说,单位新房盖好了,转出来一批旧房,如果有结婚证,就可以分到两室一厅。在麓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一个遥远的梦想,这个梦想居然马上可以实现,柳依依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兴奋。宋旭升走了,柳依依给秦一星打电话。秦一星说:“可以了,这样的好男人不多。”柳依依说:“没觉得他哪点好。”又说:“你怎么就看死了我不能找到一个更精彩的?你用一个男人的眼光看我,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我,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秦一星哈哈笑了几声说:“说了你别抱什么幻想。”柳依依说:“好的,听你的。以前在校园里看到过小广告,有些东西是可以修补的,我身上是不是要去修补一下?反正也不贵。”秦一星哈哈笑起来。柳依依说:“你还笑呢,这是人家一辈子的事。他要记恨我一辈子的,我不想让他有一个小看我的借口。”秦一星说:“要我说没必要,他有经验他会知道你是人造的。他有经验没有?”柳依依说:“你说呢?”秦一星说:“所以我说算了。”柳依依说:“那就算了,反正不是我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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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旭升宿舍商量好第二天去区里登记,宋旭升说:“今晚你还会说要我送你回去吗?”柳依依说:“你留过我吗?”宋旭升说:“怎么没有?那可能有半年了。看你那么稳得住,我觉得也好,也好。”
这天晚上柳依依表现得很拘谨,她不想给宋旭升留下有经验的印象。宋旭升对她也没要求太多,似乎也不懂得什么是表现好,或表现不好。完了事气氛忽然有些闷闷的,宋旭升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搁在胸前,失去了事前的激情。柳依依试探着说:“怎么了,你?”宋旭升说:“没怎么,心里难过,很难过,非常难过。”柳依依明白了,马上追问说:“什么事不高兴?”宋旭升说:“她还问我呢,若无其事呢。”马上又说:“松的。”
柳依依像挨了一击似的,身体一颤。她什么都想到了,连他把与女人身体有关而又令人难堪的那几个字直接说出来都想到了,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把身子往床边缩了缩说:“觉得很委屈吗?”宋旭升说:“难道没有一点委屈吗?”“一点”两个字让柳依依心里踏实下来说:“如果你觉得委屈,你今天告诉我,还来得及。我不想等过了明天,背一个离过婚女人的名声从这里离开。”“离开”两个字似乎有很大的威力,宋旭升嘟囔着说:“这么大的事,难道还要我很高兴?”柳依依说:“这么大是多么大?你说一句话。”宋旭升说:“你想它有多大它就有多大。”又说:“我一想每个细节都是翻版,心里就过不去。”柳依依坐起来,穿上衣服,蹬上高跟鞋,提起挎包,用余光瞟宋旭升一眼,他还那么漠然地坐着。柳依依手握着门把手,一狠心把门拉开。宋旭升突然跳下床来,把已经出了门的她拉住。柳依依挣扎着要离开。宋旭升说:“进来说,你看我衣服都没穿一件。”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有人哼着小调过来了,宋旭升猛地一拉,砰地把门关上。
宋旭升把柳依依拦腰抱起,放到床上,站在床前,双手叉腰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太没准备了。她忸怩那么久,我还以为她二十大几了,这么沉得住气,真的是个好女孩呢……这么久你不让我碰,那是什么意思呢?那不是故意气我吗?”柳依依说:“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吧?”宋旭升说:“东西都没了,还有什么随便不随便?”柳依依一根指头指着他说:“你有吗?你?”宋旭升怔了一下,马上说:“我们有什么有没有?”柳依依说:“不是你们,难道我们自己跟自己?太不公平了。”宋旭升被问住了,喘几口气说:“反正,反正……反正。我信任了你这么久,真是个冤大头。”柳依依说:“我以前有过男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女朋友,我也知道。”宋旭升说:“被你一说,半斤八两?”宋旭升坐下来,望柳依依一眼,又望一眼说:“婚前的疯是婚后浪漫的预备学校,我以前对你是绝对的放心,你有那么好我担心那么多干什么?以后是绝对的不放心,那些事情谁知道你怎么想的?小事一桩,平平常常,无所谓?那样的女人能做妻子吗?这很可怕,太可怕了。别怪我以后管你管得太严了,我不想当傻瓜。”柳依依马上说:“你管我有多严,我就管你有多严。”宋旭升说:“我不是小气,也不是不信任你,某种颜色的帽子我真的不想戴。”
宋旭升累了,说着话就睡着了。柳依依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下移开,侧了身子想睡,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秦一星知道了这件事,还会不会理自己?他会不会嫉妒?她担心他会因为嫉妒而生自己的气,不理自己。这么想着,忽然领悟到,自己最担心的其实是他根本不嫉妒,很坦然,若无其事。她想像见面后他的神态,各种表情都想到了,都没有把握。说起来自己对他是够了解的了,但还是没有把握。愤怒是可能的,若无其事也是可能的。回过头再想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有什么样的神情。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秦一星,这对宋旭升太不公平。可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要去想,心中有一种盲目的力量,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她把今晚的事情与跟秦一星在一起时做了比较,在有些难以言说的细微之处,无论如何,秦一星是更懂得自己的。跟秦一星有情绪,自己也觉得滋润。跟宋旭升呢,总觉得有点涩,涩。毕竟,女人的身体是跟着心情走的啊!她突然强烈地感到了那些细微之处的力量,那瞬间的感觉可以决定事情的发展方向。女人的身体也有着敏感的记忆,朦胧,轻飘,似乎若有若无,却又尖锐而强烈,带着体温。这对宋旭升太残酷了,对自己也太残酷了。
睡不着,柳依依摸到手机,想看看时间,显示屏亮起来,她忽然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冲动,怎么也克制不住。她悄声地叫了声“宋旭升”,没有反应,就轻轻侧了身体,用毯子遮掩着,给秦一星发了一条信息:“在想你。”显示屏一闪,回信很快就来了。柳依依想他居然还没睡着,感到了一种欣慰,并不是只有自己有着不眠之夜。躺在毯子下看到回信是“向前看”。
朦胧中柳依依感到脸上有点热气,挣扎着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宋旭升坐在床前,头凑在她眼前。柳依依说:“干什么?”宋旭升说:“没见过你睡觉是什么样子。”又说:“早饭给你准备好了,我去报个到,回来一起去区政府。”说着在她唇上亲了亲,手也伸到毯子里来。又缠绵了一会儿,说:“牛奶会凉的,我端给你。”把柳依依扶着坐起来,拿着杯子喂她喝下去,走了。
柳依依等了两分钟,确定宋旭升走了,想着他很快就会回来,马上给秦一星打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没人接。发了信息,也没有回。柳依依恨得咬牙切齿,想着他是不是又跟那个严妍在一起。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柳依依躺下去,觉得自己是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似的。她又拨了苗小慧的电话,把自己心情说了,问:“怎么办呢?你说。”苗小慧说:“我说了只供你参考,你还是应该跟宋旭升,凭理智结婚的女孩也不只你一个。”这时门口又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柳依依压低声音说:“他回来了。你马上来电话,就说自己是郭经理,要我马上去公司。”宋旭升刚进来,柳依依的手机就响了。柳依依接了电话说:“郭经理要我马上去公司。”宋旭升说:“我什么事情得罪他了,他这样跟我过不去?”柳依依安慰他说:“下午,下午。最迟明天。下午。”看宋旭升伸了胳膊想拦自己,身子一闪,又一扭,就匆匆走出了门。
走到马路上,回头看看宋旭升并没有在后面跟着,就掏出手机呼秦一星。秦一星说:“你还有情绪给我打电话?”柳依依说:“什么意思?”秦一星说:“你不至于对我说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吧?”柳依依沉吟一下说:“那不是经过了你的批准吗?”秦一星说:“也是的啊。他计较你没有?”柳依依说:“能不计较?轻轻计较了一下。”秦一星说:“我知道他不会计较,他会向自己的欲望屈服。”柳依依说:“秦屁,你把我害惨了,我不想去登记了。”秦一星说:“那怎么行?不行。”柳依依说:“怎么不行?我不要你负责。我觉得结这个婚的状态不好,将来一辈子怎么得完啊!一辈子啊,我只有这一辈子啊!你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吧!”就抽泣起来。秦一星说:“现在的婚姻,两个人都太多的经历和回忆,再加上那些数不清的比较,状态不好是正常现象。有那么多记忆,状态能好到哪里去?你别想太多状态问题,换一个也还是一样,谁会纯洁地等你等到三十岁?你等了他吗?”
柳依依又拨了阿雨的电话,把自己的心情说了,模糊地希望着得到一种意料之外的指点。阿雨说:“依依,你真的那么需要那一张纸吗?婚姻对一个独立自尊的女性来说真的可有可无。两个人如果有爱,为什么不可以爱得纯粹?为什么不能远离肯定会面临的平淡和义务?为什么不能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命状态?”听了这些话,柳依依有些失望,毕竟自己都快二十八岁了,没有那种青春的激情和冲动了。别人怎么样自己不知道,阿雨的自由和纯粹是一种什么状态,自己是知道的。阿雨对男人已经绝望,这绝望来自多少次痛苦的经验。现在阿雨把这种不得已的自由和纯粹当作主动的选择,这只能是一个悲剧性的喜剧,她需要用这种喜剧化和矫情的豁达来掩饰自己的处境。柳依依说:“我不像你,我是平凡人啊!”
深秋的阳光从树叶透过来,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带着凉意的温热。她拿出手机拨了宋旭升的号说:“人家在大门口等你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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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原来想着,结婚了,那就是认了,外面的风景再怎么好,都只能认了,认了。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认了,一心一意跟宋旭升过日子。可心中总是有一股盲目的力量,任性,专横,不讲道理,把她往秦一星那边推,推,推。心灵有自己的逻辑,在理智之外。柳依依想抵抗,试了好多次,都失败了,女人总是无法勉强自己的心。有个秦一星放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一刀两断的仪式,很自然地,就想打电话联系一下。通了半天的话,秦一星说:“还是让我再看看你吧。”柳依依说:“那不好吧。”没有同意,秦一星也不勉强。两人一星期两次三次通电话,竟有了死灰复燃的意思。柳依依意识到了危险,可又对自己说,通个电话又算什么呢?通着话秦一星说:“还是让我再看看你吧。”柳依依想,见个面又算什么呢?就又说:“最后一次。”见了面自然而然就亲热了,柳依依想,只能到此为止了。可亲热着又有了情绪,秦一星说:“那还是来吧。我原来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了,我就不会接受你了,没想到还能接受。”柳依依说:“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悲哀?”秦一星说:“不讨论那么哲学的问题。走吧。”柳依依说:“这不好吧?”又说:“真的最后一次。”就去了宾馆。这最后一次都很投入,甚至有些疯狂,是很久没体验过的。疯狂之后,嘴上还说着“最后一次”,心里却知道事情没完,完不了。柳依依说:“我已经习惯你了,明知道你有不好的地方,可还是觉得你每个方面都恰到好处。”从这以后,两人的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这个最后又没完没了,再以后就不说了,似乎新的默契就这么形成。这样做了,她事后还是会有点歉疚,看着宋旭升心里想着:“可怜的人啊!我已经是一个空壳美人,谁叫你瞎了眼找了我呢?”柳依依发现,男人要找真正的女孩,那不是没有道理的,经历那么复杂,心灵能纯净吗?婚姻需要起码的纯净,有没有这份纯净,外人看不出来,可对当事人来说,那是完全不同的啊!自己将来生的是个儿子,就要把这个道理告诉他,要是他也当了傻瓜,那就太委屈了。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跟宋旭升举行结婚仪式之后,就不再这样了,也不算对不起他。
宋旭升一天几次给柳依依打电话,第一句总是问:“在哪里?”柳依依说:“在公司。”或者说:“在跟朋友聚会。”有一天宋旭升去广州出差了,晚上柳依依去了宾馆,跟秦一星正准备亲热,宋旭升的电话来了,问:“在哪里?”柳依依说:“在床上。”宋旭升又问:“在干什么?”柳依依说:“睡觉。”宋旭升说:“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她说:“告诉你在床上,睡觉,骗你了吗?”生气地收了线。秦一星说:“在床上睡觉,你倒是实事求是。”柳依依说:“我不想撒那么多谎。”又有一次下了班在宾馆开好房,宋旭升的电话来了,问:“在哪里?”柳依依迟疑了一下说:“公司。”宋旭升说:“怎么又要加班?”又说:“今天公司怎么这么安静?还有谁加班?”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宋旭升说:“平时公司都有点热闹的。”收了线柳依依说:“你快送我去公司吧,万一他认起真来,骑着那辆破车到公司去,就不好说了。”秦一星说:“那我们快点。”柳依依说:“怕来不及了,他经常搞突然袭击,嘴上说是想我了。”秦一星说:“快点,快点。”上衣也没脱,匆匆亲热一回,就下了楼。上了车秦一星说:“他怎么这么不放心你?”柳依依说:“我自己都不放心自己,他怎么会放心?”又告诉秦一星,上次去麓江边照相,胶卷原来就照了十多张,宋旭升问跟谁照的,她说跟同事。照完胶卷卸下来,宋旭升一定要拿去洗。她说:“我知道哪里有优惠。”宋旭升说:“我也知道。”把胶卷捏在手中不肯拿出来。她突然明白了,说:“前面是我跟别的男人照的,不给你看!”柳依依说:“他对我不信任。”秦一星说:“那我还小看他了,他还有点聪明呀!”
到了公司,宋旭升并没有来,柳依依打电话过去,知道他在菜场买菜,心里有点懊恼。回去时她想好了怎么解释公司里为什么那么安静,可宋旭升忘了这事似的。吃完饭宋旭升说:“你们公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有时候你打我的电话也可以用公司的座机,总是用手机,不要钱?”这是柳依依的一个精心安排,她不想让他知道办公室的电话,知道了自己就更不自由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看来他并不是那么粗心的人。柳依依说:“你要知道那号码干什么?”又急中生智地说:“办公室还有两个老女孩,熟女,想丈夫都想疯了,我不想要你跟她们讲话。再说我上班很少在办公室,一般到大户室去了。”这样说着,还是把号码告诉了他说:“不相信我就直说,你凭什么这么不相信我?”宋旭升说:“我凭什么?现在的女孩要守,除非她足够纯洁,才能相信她。我们科室有个女的出墙了,她老公还不知道呢。你说她老公不是其蠢如猪吗?”柳依依说:“你怎么乱打比方?”宋旭升往窗外一指说:“我说她,她,她。”柳依依想生气,想了想,忍了。晚上看电视,宋旭升想看哪个台,柳依依偏说不想看那个台。这样换了几个台之后,宋旭升说:“什么意思呢?”柳依依说:“什么意思,你问我?你说,有什么意思?”
到年底房子装修好了,柳依依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说:“那就把事情办了吧。”柳依依对宋旭升说:“我妈说那就把事情办了。”宋旭升说:“能不能简单点,搬过去就完了。我一想起那么复杂的程序,头就大了。”柳依依也想简单点,少当一天的焦点人物,可以省多少事啊。她跟妈妈商量,妈妈说:“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喝杯酒都很过分吗?”柳依依说:“太麻烦了,妈。”妈妈说:“人活着就是个麻烦事,谁怕麻烦就不活了呢?”柳依依又打电话给秦一星,秦一星说:“你妈是对的,你不让他麻烦,他以为结个婚好容易,怎么会珍惜?再说那天来那么多客人,都是你们婚姻的见证人,仪式是用来认同你的价值,保护你的未来的。”柳依依说:“我要谁保护?是他贴着我要找我的,我还会怕他?”秦一星说:“依依,你是女人,女人今天可以骄傲并不意味着明天也可以骄傲。”柳依依想了想,叹口气说:“好吧。”又说:“到那天你别来,不然我忍不住老盯着你,心就散了。”
柳依依对宋旭升说:“婚礼要办呢,要办就办出个样子。”宋旭升叹气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花车呢?至少得六台才像个车队吧?”柳依依说:“六台?谁结婚只六台车?丢不起那个脸。”又说:“郭经理有台车,电视台还有个姓秦的熟人有台车,其他十台,你去找,你以为结婚是那么轻松的事?”
过年之前完成了婚礼。颜福林给宋旭升找了十辆花车,总共十二辆车的一个车队,让柳依依觉得很有面子。婚礼的前两天,秦一星开车到证券营业部楼下,把柳依依叫了下来。天下着小雨,柳依依打着伞站在车旁,秦一星从车中伸出手来给了柳依依一包钱,说:“八千八。”又说:“后天我还是来看看你披婚纱的样子,吃饭我就不进去了。”柳依依捧着钱要哭了,说:“你看我真的就这么结婚了,我心里好苦啊!”又说:“说起来我应该什么都无所谓了,看穿了,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五年,你想想,五年啊!”秦一星说:“都要做新娘子了,还哭?”柳依依说:“下了班你接我去宾馆吧!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了。”秦一星说:“那好吗?你都要做新娘子了。”两人都不说话。柳依依看着伞上的水滴在车顶上,一滴,又一滴,水珠又从车顶滑下来,滴在秦一星手背上。柳依依盯着他搁在车窗上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熟悉的手啊!她突然说:“那我上去了。”也不等他回答,把伞转了一下,水珠斜飞出去。她把伞斜下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转身走了。
婚礼那天,秦一星来了,他的车上坐着柳依依的几个同学,送到了酒店。他没有下车,把一只手伸到车外远远地朝柳依依隐隐挥了挥,柳依依把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抬了一下,又抬了一下,终于没抬起来,就垂下去了。上了楼,柳依依捧着鲜花和宋旭升并肩站在餐厅门口迎接客人,她看着从楼梯上来的人,希望有秦一星,又怕有秦一星,终于没看见他上来。十二点零八分,婚礼开始,当司仪要新郎把新娘抱上台,很多彩带朝柳依依飞过来。柳依依闭上眼想着,如果是秦一星抱着自己上去,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好不容易婚礼结束,客人散去。柳依依和宋旭升回到家里,两人在床上清点礼金。宋旭升说:“送得最多的是颜福林,八百八呢!我跟他其实也就是同学关系好点。”柳依依说:“八百八,他真的是个朋友呢。”宋旭升说:“要不我还是到他那里去试试,他答应给我百分之五的股份。他想开发一种环保墙漆,正好是我饭碗里的菜。”柳依依没做声,宋旭升说:“在单位耗也穷耗。”又说:“八百八呢,钱呢,讲义气呢。”柳依依说:“八百八,真的好大一笔钱啊!”
晚上来了一些同学,闹了很久,渐渐都散去了,最后苗小慧也走了。宋旭升收拾房子,柳依依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看宋旭升收拾得差不多了,柳依依说:“想出去透口气。”宋旭升双手撑着腰喘着气说:“你还不累?”又往睡房瞟一眼,“早点休息?”柳依依眼睛转向电视说:“散步是最好的休息。”
走到院子里,宋旭升捞住柳依依的手,攥紧了说:“从此我就不要到外面去吃盒饭了,这些年我吃下去的潲水油可能都有几桶了。真好,真好。”柳依依说:“那我就不必一个人散步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散步鞋都磨破了几双了。”宋旭升说:“你看我都快三十岁了,你也不那么小了,什么时候趁早把儿子生下来算了。”柳依依说:“谁那么傻?一结婚就生儿子!”宋旭升说:“苗小慧不是吗?她傻?”柳依依说:“她是儿子来了才结婚的。”又一根手指在宋旭升额头上点了几下说:“这个乡下脑袋硬是个乡下脑袋呢,到城里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乡下脑袋。别人都说去美发,他开口就是剃头,剃头。”
81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柳依依家过的。初八宋旭升要上班,初七就回麓城了。柳依依还存有几天假,晚几天回去。晚上秦一星忽然发了信息来问:“明天是什么日子?”春节期间柳依依要秦一星别跟自己联系,怕宋旭升察觉。秦一星这么多天真的没联系,柳依依又很失落,他没有我也没关系呀。柳依依想起明天是元宵节,这又算个什么日子?她回信说:“你怎么还会想起我来呢?”秦一星又问宋旭升在不在,要求打电话过来。柳依依要他打在座机上,手机漫游。秦一星打电话来说:“明天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找个地方纪念纪念吧。”柳依依觉得这样不好,仪式都举行了,那么大的场面,那么多见证人,给她造成了心理压力,应该画出一条截然的界线了,可自己又抵抗不了那想像中的激情诱惑,说:“那不好吧?宋旭升知道了会暴跳的,他说过如果我出墙了,他要背大刀砍的。”秦一星说:“你要向他汇报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又说:“就看看你。”柳依依想,唉,出墙就出墙吧,反正事情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哪天生了儿子,就不再这样了。她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呢?你这么会说话我就没办法了。”约好了在麓城接站的时间。
第二天清早柳依依去搭头班车。快到麓城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车在半路抛锚了。这是秦一星安排的,怕万一宋旭升打电话过去,会算出到麓城的时间。车快进站,柳依依给秦一星发了信,他回信告诉她自己停车的位置。
刚下车有人在叫“依依”,柳依依正准备兴奋而爆发地叫一声“秦屁”,一看却是宋旭升。她非常失望,失声说:“你来干什么?”宋旭升怔一下说:“不是来接你吗?那我来干什么?你说?”柳依依说:“谁叫你接?接我也不说一声!”宋旭升说:“不是想叫你惊喜吗?”又说:“你妈叫我来接的,说你带了好多腊肉干菜。”柳依依急得心痛,说:“她怎么这么多事!”宋旭升说:“车不是晚点了吗?我本来都想晚点来了。”柳依依马上说:“我以为要修两个小时呢,谁知十几分钟就修好了。”说了马上想,如果他问是路坏了还是车坏了,自己怎么回答。她把提包放在台阶上说:“厕所在哪里?”就去找厕所,蹲在那里把情况跟秦一星讲了。秦一星说:“既然这样,今天只好就这样了。”又说:“还有明天呢,后天呢。”柳依依说:“你看他有多讨厌。”秦一星说:“已经这样了,你安静一点,宋旭升也不是那么迟钝的人。”柳依依说:“他只有吃醋的时候敏感。”
两人搭公交车进城,宋旭升说:“回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本来说还住几天的。”柳依依说:“那不是跟你一样,想给你一个惊喜吗?”宋旭升说:“本来我还以为你会惊喜呢,没想到你还不高兴。”又说:“上次没接你生气了,说你被别人宠惯了的,只有我不宠你。这次接了你又生气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柳依依说:“我生气了吗?我没觉得,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是那样不近情理的人吗?”
第二天一上班,秦一星就来了信息:“推迟一天的纪念日还是纪念日。”柳依依回信说:“你说是那就是。”秦一星马上打电话过来说:“那就在中午吧!”柳依依说:“中午我只有一个半小时,只够吃个饭的时间。”秦一星说:“那太短了,晚上吧,你把家里安排好。”柳依依应了说:“这几年我是不是被你调教成一个坏女人了,我骗别人信口开河来得好快,一环套一环滴水不漏,脸不变色心不跳,像受过训练的地下工作者,我自己都怕。”秦一星哈哈笑说:“不骗我就好。不过骗也骗不了,我只要看一个眼神就知道后面有什么情节。”
下午快下班时柳依依给宋旭升打了个电话,说:“郭经理刚才通知我把那些大户的资料统计一下,他明天一早去公司开会要用。晚饭你自己解决,别到外面吃潲水油盒饭。”她把后面一连串的环节都设计好了,等宋旭升来问。宋旭升说:“又要加班,我还想你陪我到颜福林那里去呢。”柳依依顺水推舟说:“那你去,我去有什么用?”宋旭升说:“他要我去帮他,你不同意。我让他来说服你,我一个人去了还是没有用。”柳依依说:“好了好了,他说服了你就是说服我了。”宋旭升说:“那就不用说服了。到时候电话联系。”柳依依想,到时候他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怎么办?说在另一间办公室吧,他更会有想法。于是说:“加完班郭经理请我们几个吃饭。”宋旭升马上问:“有几个?哪几个?”柳依依说:“烦不烦呢?张三,李四,王五,还有我,加上郭经理,五个。五个,反正不是两个。”宋旭升说:“那我也来吧,五个人是吃,六个人也是吃,吃完陪你回家,晚上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呢?你守着我呀!”宋旭升说:“守着你那是我的责任,别人我有心情去守她?”柳依依只好说:“那再联系。”想着宋旭升这么不相信自己,自己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心情去对待他!
想来想去,柳依依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碰到这个死心眼儿的人,就不会有万全之策。她只好又打电话给秦一星,把事情讲了。秦一星说:“哦。”柳依依等他说下面的话,也许再推一天,哪怕明天中午,自己下午请一会儿假,时间也来得及。可秦一星却再不说什么。她只好说:“再联系。”把话筒沉重地放下。双手支着头坐在那里,柳依依心情很郁闷,宋旭升竟然这么执着,秦一星竟然这么淡漠,都是没想到的。自己呢,两边都恨,又两边都对不起。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闹出大事情来的。宋旭升说过,谁给他戴绿帽子,他就提刀把那人砍了。这话她跟秦一星说了,不该跟他说的,他为自己点点滴滴想得太多,他怕了。
三点钟收市后,柳依依四点半钟给宋旭升打了电话,说材料做完了,饭也不去吃了,晚上回家吃饭,现在就去买菜。以后几天柳依依一直在等秦一星的电话信息,竟然没有。她想打电话过去,又觉得太没面子。“还要我来贴着你吧!”她想。又等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拨了秦一星的电话,说:“这几天忙什么?”秦一星说:“也没忙什么。”柳依依怔了一下,原想着他说忙这忙那,这么多天不打电话给自己,好歹也算有个说法。可现在给个台阶人家都不下,真叫人难堪。柳依依说:“我还以为你很忙呢。”秦一星说:“哦,忙,忙,我什么时候不忙?”又说:“你们家里的那个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跟他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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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这个电话柳依依非常后悔,什么叫自取其辱?苗小慧打电话来,问她现在的状态,问到秦一星时,她说:“不想跟他联系了,被他缠上,万一宋旭升知道了,那会出人命案的。”苗小慧说:“凭你应付宋旭升那还不是一碟小菜,小菜一碟?怕就怕串了种,那是几十年的麻烦,真的会出人命的。”柳依依说:“别说我不想联系了,就算联系我也不会做出这么傻的事吧?”苗小慧说:“现在替别人养孩子的男人是一个两个吗?他们傻?”柳依依笑了说:“你的没串吧?你对这问题这么敏感,我都有点担心了。”苗小慧说:“我现在收心了,再不收心就玩不下去了。”柳依依说:“我向你学习。”又说:“你收了心你老公收没有?”苗小慧说:“谁知道?我不去关心这个问题,自寻烦恼。如今男人记得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把钱带回来,又不把外面的细菌带回来,那就不错了。再好,我也不敢想了。”柳依依忽然觉得找宋旭升也有一种好处,至少不必担心他花心吧。这样想着有了一种找到平衡的感觉,男人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啊。她说:“幸亏宋旭升没有钱。”
虽然反复对自己说,秦一星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但柳依依心底还是有一个自己不愿也不敢正视的期望,秦一星还会打电话来的。这期望像天上的月亮,一会儿躲在云中,一会儿又明晃晃地悬在那里。她在心中模模糊糊地计算着秦一星的情绪周期,以及这种周期可能的极限。在过去几年中,她对这种激情的周期了如指掌,这也是自己敢于反复地赌气的原因。这也是博弈。
过了一星期,又过了一星期,没有动静。柳依依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那种期望就越是生动而清晰,渐渐地聚集成一种巨大的焦虑。那一段日子柳依依还有一个痛苦,就是要把由焦虑激活的烦躁在宋旭升面前掩盖起来。好几次她对宋旭升无名地发火,菜没择干净,回家晚了,鞋子放得不是地方,衣服上有油点,要吃饭了还吃饼干,饼干屑掉在地上不扫,等等。如果不忍着,她可以从他进门一直数落着,数出无数的不是,直到晚上睡觉。开始宋旭升让着她,问:“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我怎么了?我?你自己没做好,别人说一句也不可以吗?”后来宋旭升急了说:“依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外面不顺心你给我说说也好,你就这样来折腾我?”
到了晚上,上了床,宋旭升说:“依依这几天什么事情那么不高兴?”柳依依想,来了吧,来了。她说:“我有那么不高兴吗?”又说:“被客户气的,停了一会儿电,就拍着电脑叫,我要出货!我要出货!电脑差点都被捶烂。他们是大爷,我是小媳妇。受了气还要赔笑脸,那气憋在心里总要泄出来吧?就像你们身上的东西,憋久了总要找个渠道泄出来。”宋旭升说:“谁敢气我老婆?”又说:“以后你被气着了也不要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实在没处撒气就找我撒好了,谁叫我做了男人,当个出气筒也是承担一份责任,是不是?”柳依依说:“你真有这么好?”又说:“你有这么好,我没有那么坏呢。真有那么好你多赚点钱回来,我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好了。”宋旭升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说:“你说我能发财吗?”柳依依说:“他问我呢!这是个有戏的样子?”又说:“你不是要到颜福林那里去吗?”
接下来宋旭升并没有要求什么,熄了灯说:“你睡吧,明天还要去辛苦呢。”柳依依摸黑躺下说:“你就睡呀?”宋旭升说:“看你太辛苦了,就不辛苦你了。”伸一只胳膊过来把她搂过去。柳依依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跟秦一星的似乎有点不同。她又想了夏伟凯,那气息也是不同的。许多回忆在她心中闪来闪去,像看黄色碟片一样真切,又洋溢着一种悠远的温馨,却并没能激活此刻的热情。她忍不住叹息一声,宋旭升把胳膊一紧说:“不高兴的事,过去了就算了。”柳依依说:“我也想过去就算了,可是心里它算不了啊!”宋旭升说:“傻呢。”柳依依哼哼说:“的确是傻。”又说:“我的确是傻。唉,你是个好人。”说着这话她心中掠过一阵意想不到的温情,把身体往那边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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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对自己的工作还算满意,上班就是跟大户室的客户打交道,有行情了就说股票,没行情了就说生活。她喜欢跟那些少妇说话,衣服、健美、美容、旅游,只要是女人的话题,天天说也说不腻。天下有大事,巴勒斯坦、南非、阿富汗都在发生一些大事,这些大事她们也知道一点,但都没有感觉。她们做人都是往小处去做的。一件衣服的式样色彩,一套新颖的健美操,一款刚问世的护肤霜,在她们的感觉中是那么真真切切,洋溢着人生的鲜活意味。商场也是百逛不厌的。那些少妇都是有钱人,柳依依要跟上她们的步伐,也非得做出个有钱的样子来不可。柳依依觉得人就有这么怪,生活水平上去了,再下来一点点,就浑身不自在。往小处说,就说文胸吧。刚进大学的时候,用的是三块钱一只的,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读到三年级,觉得这太没面子了,就去买了二十多块钱一只的,感觉是要好一些。认识秦一星后,他给她买了依之妮品牌的,七八十块钱一只,那感觉硬是不同,没品牌的就再也不想用了。跟这些少妇交往后,她听她们谈戴安芬品牌货,当时没接话,下班马上就去买了两只,花了差不多三百块钱。用了以后,别的品牌都不想用了。名牌到底是名牌啊!钱没长眼睛,可它真的认得货啊!为了这两只文胸,宋旭升还跟她吵了一架,他心痛那点钱。“一个奶罩,”他伸出右手食指舞动着,“一个奶罩,一百多两百块,穿在里面,”他双手把自己的T恤衫领子捏着抖了抖,“谁看得见?只有我看得见,我看超市几块钱一个的也是一样的,那多出的一百多块钱不是丢到水里去了?”柳依依没想到他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这么不理解女人,简直无法沟通。她说:“这文胸是国际品牌呢,才一百多,还有三百多的呢。进了城十几年,脑筋还是在山沟沟里,还要我陪着你呆在那里?”宋旭升说:“一个奶罩,一百多两百?那老板真的好意思开价!”柳依依说:“你看到别人怎么过日子的吧!我不想过那么差的生活。一个文胸一百多,这不算奢侈。”宋旭升说:“一个奶罩一百多两百还不算奢侈,那什么才叫奢侈?”柳依依说:“一个文胸才一百多,那算普通人的生活。我身体享受了,精神享受了,值。”宋旭升摇头叹气说:“我中午吃盒饭都吃四五块的,八块的不舍得吃,想积点钱把家里的事情理顺一点,你动不动就是品牌,品牌,还是国际的,还要品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觉得这合适吗?”柳依依生气了说:“我又没用你的钱!”宋旭升说:“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存在那里将来给儿子买几袋有品牌的奶粉不好些?”柳依依说:“别的女人要用老公的钱,老公还笑嘻嘻的,我没用他的钱,他还嚷嚷嚷的。要我是你,我真把头夹到这两条腿中间去。”她说着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做出一个马步,头也那么低了一下。宋旭升脸上马上变了神色,一只手扬起来,似乎是想要打她,但马上放了下去。柳依依觉得自己这是有点过分了,但也不愿表示什么,靠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书看,把脸挡住。
他们两天没有说话。柳依依不急,心想,还要我来先理你吗?惯坏了你以后就不好办了。谁知宋旭升也是个倔的,晚上吃了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到睡觉。第二天柳依依先抢了遥控器,把碗丢在饭桌上。宋旭升吃完回房去了,到九点多钟还不出来,也不知在里面干什么。柳依依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大,宋旭升居然也不出来嚷一声。柳依依在心里冷笑一声,想着这也是博弈,看谁先求饶吧。快十一点钟宋旭升出来,把饭桌上的碗拿去洗了。从厨房出来宋旭升说:“晚了。”柳依依说:“你先。”宋旭升似乎迟疑了一下,又回卧室了。快十二点柳依依去睡觉,宋旭升居然已睡着了。柳依依把水泥地踩得直响,又在床上弄出很大响动。宋旭升醒了,看她一眼,又侧了身子去睡。柳依依想,你狠,你还跟我赌狠?她把赌气也看成了一次战役,这一战要赢,非赢不可。
第二天中午,柳依依去把头发染了,棕黄色。下了班又去买了两条戴安芬牌的内裤,一件吊肚衫。回到家宋旭升已经把饭做好了,看见她染了发,眼光闪了一下,又转过去看桌上的菜。闷闷地吃完饭,柳依依去看财经新闻。到九点多钟,她去水房洗了澡,穿着内裤和吊肚衫出来,宋旭升歪在床上看书,看见她怔了一下,又去看书。柳依依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说:“到哪里去了?”似乎是在找一件衣服。她看见宋旭升不断地用眼角余光瞟着自己,装着没有察觉,又走了一小会儿说:“热。”把吊肚衫脱了,上身就剩下文胸,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宋旭升把书翻得哗哗响,翻了一会儿,不翻了,头凑过来说:“睡这么早?”一只手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她胳膊上碰了一下。柳依依把胳膊一缩,不做声。宋旭升说:“还生我的气呀?”把手放在她面颊上,慢慢地滑到脖子上,再滑下去。柳依依推开他说:“别吵,人家困了。”宋旭升又把手伸过来说:“你今天好漂亮啊。”又说:“我不吵你吵谁?难道还要我去吵别人?”柳依依说:“你去吧。”也不再推开他的手。宋旭升得到了默认,手也大胆起来说:“好美啊,这就是我老婆啊,想不到啊!福气啊!”柳依依说:“漂亮吗?漂亮还没要你花钱呢!告诉你呢,这裤头又是一百多一条,那件小衣服三百多,你去心痛!我看你要去找个村姑,十块钱浑身上下都搞定了,多省心啊!我这样的人肯定有一点麻烦的。”宋旭升说:“不麻烦,也不贵,值,值啊!我也要改变改变观念了,值!”柳依依说:“是谁值?”宋旭升说:“衣服值。”说着在她的小腹处按了一下。柳依依说:“还有呢?”宋旭升怔了一下,马上说:“还有你,你值,值得麻烦。”柳依依说:“不相信乡下脑袋能现代化,要是那么容易中国早就现代化了。”宋旭升抱她说:“你再走走给我看看,真的调动情绪啊,是我老婆啊,想不到啊!”柳依依躺着不动说:“我还要去买几件有品牌的衣服。”宋旭升说:“好,好,什么都好!你走一走,调动调动。”柳依依说:“我的收入只够我自己买东西,还不够,你的工资卡拿给我,我来安排家里的事。”宋旭升说:“好,好,什么都好。你走走吧!”柳依依说:“我们不搞AA制,那像什么夫妻?”宋旭升说:“好,好。你走走吧!”又去把工资存折拿来:“都在这里,都在这里。这点点钱,不好意思交给你管。”柳依依说:“现在股市行情这么好,天天帮别人分析股票,帮别人赚钱,自己没有本钱,怎么赚?活活地看着别人的账户天天往上蹿,真难受啊!”宋旭升说:“以后下了班我就到颜福林那里去,给同学打工也不算那么可耻的事。明天好吧,明天就去。今天,今天,求求你了。”
柳依依总是觉得需要更多的钱,来安排自己向往的一个精品女人的生活。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她的心就没法平静。一个叫王蓉的客户说,她一个月要买两千块钱的护肤品。这些不经意说出来的话给了柳依依强烈的震撼。她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保养得好,三十多岁还那么光鲜,眼角有了一丝皱纹,或脸上有了一个微小的黄褐斑,那就天塌地陷,不惜一切代价要消灭掉。一个女人,爱自己能爱到那个分上,又有能力爱到那个分上,真的也是做女人做出境界来了。后来又听别人说,王蓉的丈夫是国土局的一个处长,找了一个大三的女生。怕她去局里吵,为了安抚她,给了钱让她炒股,美容。这些话让柳依依心情平静了一点,那么高品位的生活也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既然丈夫并不欣赏,王蓉她美给谁看呢?一个女人,如果能够两全其美,那多好啊!那可能吗?柳依依想了想,不可能,男人有钱不变坏,那不可能,怎么能够相信人性?秦一星是自己看到的,还有苗小慧的先生,大概也是那么回事吧!还有王蓉的先生。既然有那么多诱惑,又有那么多机会,鲜活的花朵只要弯下腰来采就是的了,他们凭什么要做个好好先生?别人不知道男人怎么想的,自己也不知道吗?远的不说,就说营业部的小马吧,三十二岁,未婚,也不算什么成功人士,在麓城有一套房子。同事之间流传说,他起码跟四十个女孩上过床了。前不久提了咨询部经理,更加飘了起来,自称钻石王老五,公开说要找一个千万富翁的女儿,否则就不结婚,结婚干啥?这样一颗钻石,谁碰上谁一生就毁了,可偏有女孩找他。他也曾向柳依依发出过信号,柳依依装作不懂,就过去了,毕竟自己不是小女孩了。既然如此,女人还能对他们抱有多大的希望呢?爱情还是可以期待的吗?是不是应该理解他们?可理解了他们,女人们又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前景?她们会失去青春,很快,很快,时间真的就有这么迅速,这已经不再是一种想像了。如果不能两全其美,柳依依想,那么自己愿意抓住哪一头呢?她想了很久,她不能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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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问宋旭升:“你在颜福林那里也有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能见到成效?”宋旭升说:“小成效月月都有点,大成效那恐怕得三年。”柳依依说:“天哪,三年!三年我都老了。”宋旭升说:“一个产品弄出来,那比生个孩子难啊,三年是最短的了。我又不能全身心投入,单位的事得应付一下。我带的那两个大学生初出茅庐,也不那么得力。”柳依依说:“让我们家过一种有点想头的日子吧!”宋旭升急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说:“怎么办呢?唉唉,怎么办呢?”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说:“看你汗都出来了,这还是我呢,见了领导你也这么唉唉,怎么办呢?”宋旭升说:“见了他们我是不怕开水烫的。”又说:“唉唉,怎么办呢?要不我退职算了,快马加鞭一天工作四十八小时,还做不出点事来?”柳依依看到他急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也感到了一种欣慰。她说:“我也是这么说一句,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我就很高兴了。”宋旭升说:“想想不行,要见行动,不然想也是白想。”又说:“行动还不行,要见成效,不然行动也是白行动。”讨论了半天,柳依依还是不同意他退职,只能是晚上或周末去做。她说:“我不想嫁给一个个体户,哪天他犯错误了,找他的领导都找不到。”宋旭升右手食指按住自己的鼻子说:“他会犯错误吗?”柳依依说:“政治错误没资格犯,经济错误没机会犯,别的错误,谁敢说?”又在他脸上瞧了好一会儿说:“这是个男人吧?是的。是的就不能放心!”宋旭升说:“我自己怎么就那么放心?”柳依依说:“你那么放心自己?你又不是没犯过错误。”宋旭升说:“谁都犯过错误。”柳依依马上把脸沉了下来。这是她的禁区,不能碰的。宋旭升慌了说:“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讲这些,你逼着我讲的。”柳依依说:“那是,我左手拿刀,右手拿枪,逼着你,你不讲不行,对吧?”宋旭升说:“你不要这么敏感,谁都犯过错误。”马上又手掌拍自己的嘴巴说:“又犯错误了,又犯错误了!”柳依依一扭身,抱起毯子到客厅去了。宋旭升跟在后面说:“我错了,好吗?就算我错了。”柳依依在沙发上躺下来,用毯子蒙着头。宋旭升站在沙发前说:“就算我错了,好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柳依依决心给他一种惩戒,蒙着头一言不发。宋旭升来扯毯子,又被她抢回去,仍蒙着头。反复几次,宋旭升叹息一声,回卧室去了。
柳依依察觉没声音了,仔细听了一会儿,把毯子揭开一角,发现宋旭升竟然不在身边。他不站在这里一直赔罪下去,他竟敢走!柳依依想生气,却想不出表达气愤的办法,总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生气没人理睬就把桌椅碰得砰砰响吧,那太小儿科了。她睡在那里,想起了秦一星,想起多少次自己在康定整天地等待,早上一杯豆奶,中午一包方便面,等得心中咬牙切齿地恨。晚上秦一星来了,想叫他带自己出去吃餐饭,可他一进门就脱她,也脱自己,边脱边说:“我就这点时间,这点时间。”到今天那种令人恨恨不已的等待也成了温馨的回忆,就像自己的父亲,在“文革”中因出身不好吃尽了苦头,到今天哼歌听歌只爱哼爱听“文革”的歌,如醉如痴。三十年过去了,痴情不改。那是对自己青春的回忆啊!
在冥想中,柳依依突然产生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要给秦一星发个信息。手机在卧室里,到卧室看见宋旭升躺在床上看书,就装作找一本书说:“那本《投资评估》呢?”宋旭升说:“不知道。”放下书看了她一眼,又去看书。柳依依想,你做得出,那别怪我也做得出。她悄悄拿起手机,把一本书盖在上面,回到沙发上,把书打开遮掩着,给秦一星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和宋旭升吵架了,夸大了争吵的程度。秦一星回信说,两个人走到一起不容易,要互相体谅。柳依依非常失望,他竟跟自己讲大道理。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我需要的不是大道理。”秦一星又回信说:“大道理之所以能够成为大道理,就因为它对谁都是正确的。”柳依依说:“我咽不下去。”秦一星说:“女人结了婚了,就要认了,不能动不动说咽不下去。”柳依依把三条信息又逐条看了一遍,心中冷冷的,冷。秦一星说的都是对的,可这个对叫人咽不下去。他不需要自己了,自己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骄纵了。这都是事实,可这事实也叫人咽不下去。可她也知道,咽不下去也要咽下去,还得跟宋旭升斗智斗勇,别无选择。这将是一场马拉松战争。
沮丧中柳依依把怨恨都集中到宋旭升身上,他竟敢这样冷漠自己!想到斗智斗勇,她忽然有了灵感,轻轻笑了一笑,把电视机开了,音量调得很大,前后几幢房都能听见。宋旭升马上跑了出来说:“小奶奶!十一点多了呢,这是我们单位呢!”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柳依依说:“你干脆叫我老外婆算了。”又跳下沙发去抢遥控器说:“别的权利没有,看电视的权利也没有!”宋旭升拦腰抱住她说:“求你了,求你了。”柳依依说:“抱你老外婆干什么!”扭了身子去抓遥控器。宋旭升抱起她往卧室去说:“求你了,算我错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柳依依双腿凌空乱蹬说:“放开,你有什么资格抱我!”宋旭升笑着说:“我没资格谁有资格!”柳依依躺在床上喘气,把背对着宋旭升。熄了灯她想起手机信息没删去,宋旭升会不会趁自己睡着时看上面的信息?她就下了床,摸到了手机,装着去厕所,把那几条信息又看了一遍,叹口气,恨恨地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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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班以后,柳依依或是跳了操,或是美了容,才回到家里来了。有时回来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是因为结了婚吗?这是理由,却只是理智上的理由。柳依依对这个叫做家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恋和向往。人回来了,心却不知道在哪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就是唯一的理由了。有时候宋旭升到颜福林那里去了,柳依依可以晚点回去,可她还是回去了。跟自己一样大的女友,都有家有孩子,顾不上自己;比自己小的,又有了代沟,玩不到一起。营业部的同事打了伙到哪里疯一下的时候,也还是有的,可次数毕竟有限。商店也不能天天去逛,好东西只能看看,越看越痛苦。阿雨也很少见面了,她变得越来越矫情,用矫情的潇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柳依依越来越忍受不了这种矫情。柳依依有自由,有时间,可这自由的时间对她来说没有更多的意义,只能回去,守着那台电视机,看下去,看下去,一直到睡觉。
家庭生活很平淡,太平淡了,完全不像新婚的小两口。跟宋旭升恋爱的时候很不甘心,因为身边有一个秦一星,也没觉得那么过不去,现在没有秦一星了,痛苦陡然地鲜明起来。柳依依其实知道该怎么让宋旭升高兴、兴奋,她在秦一星那里的几年可不是白过的,她知道他们要什么。就说发生在床上的事情吧,该怎么开始,怎么发展,怎么黏糊糊的没完没了,把全身每一个部位都调动起来,怎么让身体和声音完美结合,她全知道。也许可以说,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了。可她跟宋旭升在一起的时候,十八般武艺都没拿出来,能简则简。开始藏掖着是为了掩饰,怕他有什么想法,后来能简则简就成了常规,像一条河,曾经历过山间的激荡,现在已进入了舒缓的平原。既然没有表演激情的激情,又既然宋旭升也没有向自己索要那种激情,那就从简好了。从简不必鼓起勇气去表演虚拟的激情,那种表演让她非常痛苦。他没有力量来激发自己,难道还要自己去激发他?
这样想着,柳依依有了一个疑问,自己是不是太相信宋旭升了?谁能保证他晚上一直在工作?他为什么不把那边的座机号码告诉自己?她想起自己在学校的时候,宿舍的座机号对宋旭升是保密的。这样不论自己在哪里,哪怕在秦一星那里,他打电话来,都说在宿舍,他也无法证实。她想,难道宋旭升也会耍这小聪明?这天她装着不在意地问:“颜福林那边的座机号是多少?”宋旭升说:“我不知道,没有人会打电话给我。”柳依依心中冷笑一下说:“有什么事打你手机,你接话还要钱呢。”宋旭升说:“你也没打过几次。”柳依依几乎认定他在耍滑头了,连这样一个人都要耍滑头,这个世界就太恐怖了。她说:“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宋旭升说:“我真的不知道。”马上拿起电话问颜福林要了号码,告诉了柳依依。柳依依观察他的神态,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表演的成分,心想,要不是就少根弦,不知我在想什么,要不就是个高手,冷静到极点。如果连他都是一个高手,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法把握了。以后几天她在晚上拨了几次电话,宋旭升果然在那里,才放了心,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唉,他每天都这么辛苦,自己也不该这么去想他才是。
宋旭升跟柳依依商量生孩子的事,柳依依说:“这就生呀!”她想着孩子一生,那一辈子就真的定下来了,心里有点抗拒。宋旭升说:“什么叫这就生,你都快二十九了,你自己知道吗?”柳依依说:“我只剩一个青春的尾巴了,我想揪着它不放。”宋旭升说:“女人这么自恋,自私,不好。”柳依依说:“别人说不自恋的女人不可爱。”宋旭升歪了嘴做出厌恶的表情,啧啧有声说:“除非是她自己看自己,那可能越看越可爱。”又说:“你不是那么让人肉麻的人,你到那一群肉麻的人中去充一个角色干什么?”
柳依依想了几天,问了苗小慧的意见。苗小慧说:“已经太晚了。”柳依依说:“我还想潇洒几天呢。”苗小慧说:“我也没看见你潇洒了什么呀!”又说:“不生孩子你结婚干什么?你夜夜守空房了?”柳依依笑弯了腰说:“那几年我真的是夜夜守空房了。”苗小慧说:“白天做的人叫情人,晚上做的人叫爱人。”
抗拒没有什么意义,难道还去离婚吗?那除了证明结婚是个错误,还能证明什么?既然不离婚,那还等什么?命运的步伐越来越紧迫,无法抗拒。这让柳依依想到,生活原来不是被选择的,而是被规定的,这就是宿命。想好了柳依依买了优生的书来看,要宋旭升暂时不要去颜福林那里工作,以免接触化学试剂,又给他添了营养。宋旭升说:“生个崽哪有那么多讲究?孔夫子的爸爸看过几本优生的书?”又说:“主要是你不要到处乱跑,外面到处是脏的。我多陪陪你,你别生气。”柳依依听着这话有点怪怪的,没来得及细想,就过去了。
过了几天,晚上要跟公司同事吃饭,柳依依下午给宋旭升打了电话。宋旭升问了在哪家餐厅,又问什么时候完。柳依依说:“完的时候就完了。”晚上大家说得兴奋了,九点多钟才散。出了餐厅柳依依看见宋旭升在门口等着,就说:“你来干什么?”同事笑着说:“燕尔新婚啊,分不开啊,幸福啊!”宋旭升说:“晚了怕不安全。”就要去推单车。柳依依说:“走,走!”宋旭升嚷着:”我的单车还在那边呢!”柳依依皱眉说:“走,走!”宋旭升说:“单车不要了?”只好跟着柳依依走。等同事走远了,柳依依说:“你去拿车,我等你。”等宋旭升骑车过来,柳依依说:“以后你这部伟大的单车千万别出现在我同事面前,别人的丈夫男朋友都是开小车来接人,丢不起这个脸。”宋旭升没做声,柳依依说:“听到没有?”宋旭升说:“好吧。”柳依依说:“以后我自己回去,就不麻烦你接了。”宋旭升说:“晚上不安全呢。”
第二天柳依依去上班,一个女同事说:“那就是你先生啊,我昨天看他在包房门缝里瞧了两三次,还觉得有点怪,原来是你爱人。你背对着门,没看见。”小马说:“怕我把她拐走呢!”另一个女同事说:“我老公有这样一半好就好了,请他吃醋他都不吃。唉,老夫老妻了。”柳依依笑笑说:“怕晚了有强盗打劫我呢。”回家后柳依依对宋旭升说:“以后别去接我了,别人都笑话我了。”宋旭升说:“不安全呢。”柳依依说:“有人送我。”宋旭升说:“那就更不安全了。”又说:“不是说多陪陪你嘛。”柳依依说:“你的关心我承受不起,让我吃个饭都不安心。”宋旭升说:“那你八点钟要回来,太晚了不是什么好事。”柳依依心里闪了一下说:“什么意思,你?”宋旭升说:“什么意思?你知道。你在哪里,跟谁一起,干什么,我根本没有一点把握!没把握我心里就七七八八地乱想,想叫自己不想都不行。你对自己就那么放心吗?”柳依依想生气,一想那又会牵出一大堆话来,就忍住了说:“还在门缝里一次两次地偷看呢,就不怕别人看扁了你。”宋旭升直着脖子说:“看扁就看扁,总比吃个哑巴亏好。”柳依依说:“什么意思?你!”宋旭升说:“她还反过来问我呢。”柳依依想着再往下说又要翻历史了,那是他总忍不住要说的事情,就说:“我还以为他是真的关心我呢。”想着两人互不信任,怎么会珍惜对方?这算什么夫妻?真的是合伙经营?可悲。
争吵归争吵,该做的事情还得做,这就是日子。宋旭升选择了一天,执行了繁衍人类的伟大使命,然后捏着指头算日子。日子到了,柳依依身上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这让宋旭升非常沮丧,把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捏过去说:“没错呀。”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又说:“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柳依依看着他有点可怜,安慰说:“你又不是神枪手,哪有一枪就打中靶心的?”宋旭升说:“颜福林说他一辈子只瞄准一次,就打中了。”又说:“我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柳依依说:“我也肯定没有问题。”宋旭升马上说:“你怎么那么肯定你肯定没有问题?”柳依依心里惊了一下,脸上有点不自然,马上又笑了笑说:“我从来就很正常。”宋旭升说:“哪方面很正常?”神色有点紧张。柳依依马上说:“每个月都很正常。”宋旭升长吁了口气说:“哦。”又说:“那就等下个月。”柳依依又想问他,你又怎么那么肯定自己肯定没问题?想想忍住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她头脑中浮现出了一种不愉快的画面,又使劲摇摇头,想把那些生动的想像甩开。
闻雅从武汉过来,住在长城宾馆。柳依依晚上要去看她,早上想告诉宋旭升,又怕他问个没完,就没有说。下了班觉得还是应该说说,就在公交车上给宋旭升发了信息。宋旭升马上打电话过来,问到底怎么回事。柳依依说:“就是这么回事,那还能怎么回事。”和闻雅去荷韵吃晚饭的时候,宋旭升不断打电话来,柳依依早把手机设置成了振动,任手机在裤口袋里跳,就是不接。在跳了有十多次之后,宋旭升发信过来说:“有人告诉我,如果你女朋友玩失踪,那就一定有问题。”柳依依不回信,拨通了宋旭升的电话号码,却不说话,把手机放在茶杯后面,仍旧跟闻雅说话,声音大了一些,闻雅跟着也声音大了些,过了几分钟,才把手机关了。两人说到班上的同学,日子过得最顺心的,竟是吴安安。她没有资本折腾,找了个男朋友也没资本折腾,就都不折腾,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孩子都三四岁了。还有伊帆,研究生毕业就留校了,跟郭博士也过得不错,孩子也上幼儿园了。柳依依心里堵得慌,脸上却还是笑着。快十一点,柳依依把闻雅送回宾馆,出了大门正准备上的士,听见宋旭升在叫她。柳依依一只脚已经跨进去了,就装作没听见,坐车走了。刚到家宋旭升就回来了,柳依依先发制人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打电话到颜福林那里说你不在。”宋旭升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说:“叫你怎么装着没听见?”柳依依说:“不是让你听了我们的说话吗?小男人,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宋旭升说:“我在长城宾馆门口叫你。”柳依依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你叫了我吗?你去了吗?我看你是到哪里跟谁约会去了吧!”宋旭升急了说:“我刚才在宾馆门口叫你那么多声,我跟谁去约会?你坐的是一辆红色的夏利,车牌尾数是1411,不信你把的士票拿出来看。我怕司机把你拖到哪里去了,跟在后面一路猛追过来的。”说着夸张地喘了几下。
柳依依轻轻笑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我。”又说:“你真的这么关心我呀!”宋旭升说:“守着你还不行吗?一个女人有男人愿意守她,那是她最大的幸福呢。”柳依依说:“那要看他怎么守,总想在一起是守,疑神疑鬼也是守。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宋旭升说:“我很愿意信任,可哪个男人愿意当傻瓜,哪个?有些事情吃了亏那也只好算了,有些亏是万万不能吃的。”柳依依不明白,疑惑地望着他。宋旭升说:“非常时期。”柳依依头脑中猛地响起一个炸雷,咬着牙说:“你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宋旭升说:“什么事都怕个万一。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塌了天,没有哪个男人承受得起。”柳依依胸腔都要炸了似的,提上一口气准备大喊大叫,随即却长吁一声,说:“不是让你听了电话吗?”宋旭升说:“我怎么知道真的没有别人?他上厕所去了,买烟去了,都可能的。不然呼你那么多次,你偏偏那时候主动呼我呢?怎么正好一次上厕所或者买烟的时间又断掉了呢?”柳依依笑了笑说:“聪明。”又说:“你这么不放心我,你跟我在一起干什么?明天我们再去一趟区政府好了。”宋旭升说:“啊呀呀,我是为你好为我们家里将来好,才这样的呀!”说了几箩筐好话,又跪在床上双手垂下说:“看在即将出生的儿子的面子上,你就饶了我吧。”柳依依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就失去了原则,想收回已经来不及。宋旭升趁机爬起来抱着她说:“今晚是好时候。”他伸出左手,右手把左手指一个个捏起来又按下去,“看我没算错吧,我数学好,还学过高等数学呢。”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柳依依接到秦一星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柳依依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秦一星说:“不但现在记得,永远都记得。”柳依依想,他就是会说话,虽然是信口开河,也是中听的。她说:“我怎么没觉得?”秦一星说:“不敢打扰你平静的幸福。”柳依依想,女人碰到这么会说话的人,那真的只能是情不自禁。她说:“以为谁会相信你的话吗?”秦一星说:“那我晚上当面给你解释吧。”柳依依想到晚上宋旭升肯定要查岗的,说:“中午好吗?中午。”秦一星说:“唉,受管制了。中午又能做什么呢?那就中午吧。”
上午忙得要命,不停地有客户找她。收市了柳依依赶紧去赴约,上了出租车不停催司机:“快,快!”进了荷韵餐厅的情侣包房,秦一星一跃而起,一把抱起她,一只脚顺势踢一下把门关上。柳依依挽着他的脖子,两人狂吻。柳依依喘息说:“怎么几个月不见了,一见又回到了从前?”秦一星说:“难道我们之间还需要过程吗?”柳依依说:“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说:“今天特别忙,下午一点开市就得到岗,不然客户在楼道里提着我的名字狂叫,叫孙子一样,再不来他能把电脑砸了。”秦一星开了门叫服务员过来,点了两份西餐。服务员走了柳依依说:“西餐不好,又贵又不好吃。”秦一星说:“情调,同志,情调。”
吃饭的时候秦一星说:“那我快点吃啊。”柳依依看他狼吞虎咽抢时间,就说:“慢点。”秦一星说:“再慢时间就不够了,我不想要客户到郭经理那里说你的坏话。”柳依依看着西餐,一口不吃。秦一星说:“怎么了?”柳依依说:“我心里急。”秦一星说:“时间够的,够的,我有车。”柳依依说:“我心里跟自己急,打架。”秦一星一勺沙拉已经送进嘴里,又抽回来说:“你想忠于他?”又说:“不会吧?”柳依依直起身子,又缩回去,又直起,再缩回去。宋旭升担忧的神情在心头闪了一下,终于直起身子说:“我们打算要孩子了,我怕搞混了。”秦一星哦了一声:“那就算了。”放慢了吃饭的节奏,又说:“要不我到车里把药拿过来,把我的后代全部歼灭?”柳依依说:“那不好吧?将来会有影响呢。”秦一星说:“已经种下去了?没事的,没事。”柳依依不愿冒这个险说:“谁知道呢?”秦一星说:“你真的忍心让我失望?”柳依依感到了他的自私,为了了却欲望竟要求自己冒风险。这使她下了决心,不能由着他的兴致来。她说:“我怕将来生个怪胎。”秦一星说:“怎么可能?不可能。”他的执着更坚定了她的决心,说:“万一呢?万一呢?”秦一星沮丧地说:“唉,真不行啊,那就算了。”柳依依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两人把其他节目表演一番,柳依依想表现好点给他一种补偿,秦一星拍拍她的肩说:“好了,好了,情绪真的上来了就更不好受了。”柳依依不知所措地坐回原处,尴尬地笑了一笑。
回到营业部,在电梯升上去的那一瞬间,柳依依感到了一种晕眩,一个念头跳上了她的心头:要说宋旭升倔,认死理,但他至少还不傻。他是不是心里雪亮?他那样死死地守着自己,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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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几天,柳依依把可能怀孕的信息告诉了宋旭升。宋旭升喜得手舞足蹈说:“连我都要做爸爸了,想不到啊!”又四肢撑着身子满床爬,“儿子生下来了,我就学狗叫给他听,汪,汪汪,汪汪汪!”柳依依说:“你乡下脑袋口口声声儿子儿子,搞得我压力很大。我偏要个女儿!”说着她心里跳了一下,“女儿?”宋旭升说:“我怎么想怎么都是个儿子。”柳依依说:“女儿。”宋旭升说:“儿子。”柳依依说:“女儿!”宋旭升说:“儿子!”柳依依说:“以为这里是你们宋家坳呀,这是麓城呢,麓城男孩女孩都一样。”宋旭升说:“女孩?”他抬起头,慢悠悠地翻上一个白眼,“女孩?那也好,也好,只要是我的就好。”柳依依说:“好就是好,什么叫做也好?”宋旭升想了想说:“好,好,好。如果是个女孩,我就扛杆枪守着她,一直守到二十四岁,过了二十四我就管不着了,唉!还是男孩省心,如今什么世道?”这话撞在柳依依心上,嘴里说:“你学过文化没有?我就是我,我在那里等着,是没有性别的,你跑过来钻进去了,才有了性别了,都怪你!”宋旭升说:“也是的啊,说起来,也是的啊!我钻进去了,就定下来了,这是科学,我懂科学,科学,我懂科学。”
一个新的生命在自己身体之中孕育,这让柳依依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感到了生活在前面召唤,不再沉溺于过去难以自拔。秦一星又打了电话来,柳依依怕他又要召自己过去,就抢先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秦一星马上表示了祝贺:“好啊,好!”又说:“真的说有就有了,连依依都要做妈妈了,我怎么会不老?”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柳依依开始还期待他隔那么一段时间会问候一下,这种期待落了空。这让她感到失落,也感到安心。她没有料到两人的关系会了结得这么彻底,在同一个城市,不说见面,问候一声也不行吗?这也让她明白,自己已经从他的视野中彻底退出了。这不但是从秦一星那里彻底退出,也是从别的男人那里彻底退出。这是自己人生的一种退出,一个转折。
感伤是感伤,现实更是现实。身体中的生命比什么都现实,柳依依明白人生要向前看的道理。她对宋旭升说:“是不是我们去医院把他做了?”她指一指自己的身体,“还来得及。”宋旭升眼珠都要暴出来:“什么!你发高烧吧!做了,老子的儿子?”柳依依说:“反正我们也养不活他。”宋旭升说:“别的父亲都是大老板?”又说:“我去拼命,好吧,我去拼命!你在家里养着。”柳依依说:“拼命?别说得这么可怕,我也没有那么狠心。”宋旭升嘿嘿地笑了:“不拼命钱会跳到你荷包里来?馅饼往他嘴里掉,人民币往他身上跳,那除非他父亲当大官发大财。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不拼?”柳依依说:“那我不要你去拼,孩子将来吃一口稀饭也能活下来,稀饭你总买得起吧!”宋旭升额上青筋暴出说:“这么小看我!马上就会见成效了,颜福林给我百分之五的股份,也要兑现了。”柳依依说:“我是等不到了,不知孩子等得到不?”
过了一会儿,宋旭升突然跳起来说:“你口口声声要把我的儿子做了,有没有别的意思?”眼睛直直地望着柳依依。柳依依心里笑了一笑说:“有。”宋旭升用力一拍床说:“我就知道!”柳依依装着吓了一跳,怯怯地说:“你知道什么?”宋旭升看在眼中,以为自己猜中了什么说:“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柳依依细声说:“没有吧!”宋旭升吼着:“没有?没有你口口声声做了,做了,我的儿子不是儿子?”柳依依说:“你口口声声儿子,儿子,生个女儿怎么办?我怕。”宋旭升马上软下来说:“就因为这?女儿就女儿,女儿也好,只要是我的,都好。”柳依依提高了声音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说,你把话说清楚,别含一半吐一半的!只要是你的就好,那不是你的还是谁的?”宋旭升小声说:“我不放心,也是为了家里好。”柳依依说:“你要逼死我,还说是为我好。天啊!”宋旭升说:“我也不是凭空这么想的。”柳依依扑过去拍打他,又捶打自己的胸说:“你看见我跟谁在哪里干什么了?”宋旭升抓住她的手说:“啊呀,我说错了好不好?”又说:“要是你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我也不会凭空有那些想法!”柳依依拍打自己的腹部,动作很大,落下去却很轻说:“儿啊,儿啊,明天你就要被做掉了,你将来别怪你妈啊!不是她狠心,她没有办法,有人说你身世不明啊!”宋旭升扑过来护着她的腹说:“你想打,打我好了。”说着趴在床上,翘起屁股对着柳依依,“你打我吧,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柳依依喘息着说:“你的意思是想还是可以想的!”宋旭升说:“也不该想,唉唉,是喜欢你才想的嘛!”柳依依说:“喜欢我?这还是喜欢我?你把毒药拌了蜜来喂我!”宋旭升打自己的屁股说:“再不敢了,打死我也不敢了。”又用力打几下,“打这么重够了吗?”
柳依依几天不理宋旭升。宋旭升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上班时还一次两次打电话来赔小心。柳依依说:“人家上班忙呢。”可宋旭升还是隔一会儿就打电话来,问他有什么事,却又没事。宋旭升再打电话来,柳依依说:“你是查我吧?”宋旭升说:“不敢,我还敢?”柳依依说:“那你再打过来我不接了。”宋旭升说:“怕你神经……情绪发作往医院跑,你不会吧?”柳依依说:“你才神经发作呢。”又说:“跑不跑要看你的表现,你表现不好,你别怪我。”宋旭升说:“我表现好,你要我怎么好我就怎么好。”柳依依想像着他在电话那头点头哈腰的神态,在心里笑了。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临到生产的那几天,柳依依反复对宋旭升说:“我要自己生,我不剖腹。如果我痛晕过去了,你别签字。”表面的理由,是自然生的好,实际上内心有个极隐秘的想法,是苗小慧提醒她的,就是怕腹部留下一道疤痕。苗小慧说:“你看我肚子上这么长一道疤,除了老公,我真的不敢面对任何男人了。他们是唯美主义者,哪受得了这么长一条蜈蚣?不要他们说,连我自己都不敢站在镜子面前了。”苗小慧当时在自己腹部比划了一下,让柳依依感到心惊胆颤。那一瞬间给柳依依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蜈蚣的比喻的确也贴切无比,那些缝过的线痕就是蜈蚣的脚。这让她想起在澡堂看到过的那些经过剖腹产的女人,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女人不惜任何代价追求完美,这完美说是为自己,私心也承认着是为了男人。但肚子上如果有了这么一道疤痕,离完美就太遥远了。要男人没感觉,那不可能。自己还会面对其他男人吗?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要留下一条后路。
到那天还是剖腹产。柳依依在产床上痛苦地坚持了四个小时,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医生说:“羊水都流干了,再不剖腹就不负责任了。”要宋旭升签字后果自负。宋旭升哪敢签,穿了白大褂进来求她。柳依依见实在过不去了,只好答应了。答应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做母亲给柳依依带来了喜悦,不过,这喜悦是打了折扣的。生的是一个女孩。宋旭升想要个男孩,是有点封建思想。柳依依没有封建思想,她只是担忧女儿未来的幸福没有把握,太没有把握。不过女儿既然来了,她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宋旭升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见宋旭升抱着女儿又亲又爱,柳依依心中感到了一份踏实。柳依依还有个遗憾,就是肚皮上那道疤痕。她问宋旭升是不是很难看,宋旭升说:“不难看。”柳依依想,如果他说难看,就要大发脾气,甚至赌气不喂奶。她说:“这么难看怎么还不难看?”宋旭升说:“我女儿从那里面取出来的啊!”柳依依叹口气,世界上也只有这个男人说不难看啊!从今往后,跳,是跳不动了;飞,是飞不起了。不想做个贤妻良母,也只能做个贤妻良母了。这又让她想到了女儿,除了时间,还有这么多因素在制约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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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琴琴。秦一星家有个琴琴,自己家也要有个琴琴,反正两个琴琴永远不会见面。柳依依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在心里作怪,是想比一比吗?她不能回答自己。她问宋旭升:“这名字好听吗?”又说:“不管你叫她什么,反正我就叫琴琴。”宋旭升抱着女儿说:“琴琴,好听。”又偏了头问女儿:“叫你琴琴,你喜欢吗?你看她笑了,好聪明啊!”柳依依说:“将来她不听话,你会打她吗?”宋旭升说:“生他是个男孩我可能会打,是个女孩,已经对不起她了,还打她?”
柳依依在老家请了个人叫苏姨的来带琴琴。琴琴满了月,柳依依不想喂奶了,乳房一紧一松,多少次下来,就松弛了,不能叫乳房而只能叫奶袋了。生孩子真的是女人命运的转折点,往后想飞那是飞不起了。她对宋旭升说:“你看我一个月被你灌胖了这么多,吹起来似的,再胖就没个人形了,我还要出去做人的呢。”要断了奶用牛奶替代。宋旭升说:“母乳是不可替代的,这个科学你就不懂了。”柳依依说:“有些事情是科学也没办法的。骨感美人不科学,男人怎么那么喜欢?”宋旭升说:“别人喜欢不喜欢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柳依依指着电视机说:“哄琴琴去吧,哄我?那天看见你在这里面看模特,眼都直了,只差没流口水没把电视机吞了。”宋旭升拼命摇头:“没有,哪里有?没有。”又说:“难道谁还跟她们去比?女人过了三十,又生了孩子,还有什么可看的?爱看不看了。”柳依依说:“我知道不能跟她们比,跟谁都不能比。只有你可以跟濮存昕比。”又说:“你怎么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残忍?三十岁就爱看不看了,那她们还活不活?你干脆直说爱活不活得了!看都不要看还活什么活!”宋旭升说:“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嘛。你除外,柳依依除外。”又说:“那是他们这样想,我是怕你不喂奶才说出来的。做母亲的人不能太自私了,就算牺牲一点体形,也是应该的。你保持体形给谁看?还不是给我看?你胖了,长等于宽,我都看你是天下第一美人,行不行?”
柳依依把这话看成一个承诺,但还是不想喂奶。就算宋旭升说的是真的,天下的男人不止他一个啊!真的胖起来,松弛了,他们会怎么想?跟宋旭升斗争了几天,柳依依终于放弃了断奶的念头。孩子是第一位的,为了她牺牲也是值得的。抱着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柳依依每天鸡汤牛奶排骨只管吃下去,她没想到自己的胃口会好到这种程度。
苗小慧抱着儿子来看过柳依依几次。把两个小孩放在床上玩,柳依依怎么看也觉得自己的琴琴要优秀一些。她嘴上不说,心里觉得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苗小慧说自己的皮皮怎么好怎么乖怎么聪明,柳依依笑着附和几句,心里很别扭,觉得这简直是咬紧牙关鼓着腮帮说出来的。苗小慧提醒她,要趁现在孩子还小,把家中的经济权抓过来,不然将来就没有机会了。柳依依说:“反正也没多少钱。”苗小慧说:“现在没多少钱不等于将来没多少钱。”柳依依说:“我做女人失败呢,管不到他的钱呢。”苗小慧说:“谁也不是轻轻松松就拿到这个权利的,你把这条命脉抓住了,男人他想跳也跳不起来了。”
柳依依旁敲侧击好几天,想把宋旭升的收入搞清楚。单位收入是摆在那里的,颜福林那边是多少?柳依依说:“颜福林剥削你太厉害了,每天给他干到那么晚,连个周末也没有,还有化学毒气,我说你别干了,我们家的人就不是人?”宋旭升说:“快有点眉目了又别干了,那不是傻?”柳依依说:“那他也不能这样打发你,以为是打发叫花子吧!”宋旭升说:“以后家里的开支我全包了,你的钱安排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柳依依开了一张单子,从婴儿尿布到微波炉,要买几千块钱的东西。宋旭升看了看说:“好。”柳依依没想到他一口就承诺下来,看来外快还不是个小数,自己以前大意了。她说:“颜福林那里我不要你去了,我不赚那点小钱,也不受剥削。”宋旭升说:“怎么是一点小钱,比上班还多呢。”柳依依没听到似的说:“以为我们家的人是他的长工吧!”宋旭升急了,吞吞吐吐最后还是把实际收入说了出来,竟比研究所多几倍。柳依依说:“你这么忙,我每天闲着,我帮你管着这点钱。”宋旭升说:“唉,你带孩子这么辛苦。你用了多少钱都找我报销吧。”柳依依把奶头从琴琴口中拔出来,把琴琴塞给宋旭升说:“那你去带吧!”琴琴哇的一声哭了。柳依依心头一紧,双手本能地伸过去,宋旭升马上递过来。柳依依马上双手缩回,也不做晚饭,就出了门。
独自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柳依依心里想着琴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几次想起身回家,但又知道,一回家,自己就前功尽弃了。宋旭升一遍一遍打电话来,孩子哭了,孩子要吃奶了,孩子拉屎了。柳依依说:“是宋家的人,宋家不会管?”一直僵持到晚上九点,宋旭升妥协了,打电话来说:“你那么想管钱你就管好了,我还省得麻烦。”又抱了琴琴到咖啡馆接她。到了家里宋旭升说:“我家里有点麻烦,你知道的,我哥哥,我侄儿,你看是不是让我有点自留地,处理一下这些麻烦?”柳依依说:“我就那么不通情理,这个好人不会让我来做?你什么时候要寄多少钱,你说一个数,我第二天把汇款回执给你看。你家的麻烦也不至于太麻烦吧!”宋旭升说:“哪至于?每个月给他们一百块两百块,他们就笑傻了。”柳依依说:“那你这几个月还有一笔私房钱。”宋旭升愁眉苦脸说:“唉唉,那点小钱……”看看柳依依脸色不对,马上说:“那点小钱,给你,给你。我正准备说起这事呢。”
有一天,柳依依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无意中看到宋旭升在房里把琴琴的脚趾捏了好一会儿,又拿到眼前细看,看完了又双手把自己的脚抬起来,捏了自己的脚趾凑在眼前细看。这个动作柳依依看到过好几次了。都没有在意,这天却随口说了一声:“比谁的脚趾长呀?”宋旭升马上把脚放下去说:“没有呢,是呢,是呢,没有。”表情有点古怪。他的神态提醒了她,她心里雷似的炸了一下,脱口说:“是看她像不像你吧?”宋旭升身子像被击中了似的抖动了一下说:“像,怎么不像?你看我大脚趾和她大脚趾的形状,都是方形的,我们宋家的人都是这样长的。”柳依依说:“你比来比去比几次了,是什么意思?上次你侄儿来了还放在一起比,什么意思?”宋旭升说:“看到女儿长得像自己,男人总是高兴的吧!”柳依依说:“我怎么没看见琴琴大脚趾是方形的?你那么不放心,你最好是去做个DNA。”宋旭升说:“怎么不是方形的?当然不是正方形,脚趾尖是平的,你没看见?”又说:“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真的睡不着觉了。”柳依依怒视着他说:“这么小心眼儿的男人,没见过。”宋旭升避开她的眼光说:“我是乡下人,我封建,我心眼儿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有的男人替别人养孩子,那是他们胸怀宽广,是雷锋,我学不来。”柳依依说:“你怀疑我!”宋旭升说:“没有,哪敢?”柳依依说:“你怀疑我!我在这房子里呆不下去了,我走!”宋旭升跳起来挡住她说:“就算我是小心眼儿,好吧?再说男人也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柳依依拼命推开他说:“你明天带她去验血吧,我走了!”宋旭升拉着她的手说:“你先喂了奶吧,到时候了。”柳依依甩开说:“宋家的人,宋家去管!”开了门冲出去,把门关得砰的一响。她快步冲下几级楼梯,放慢了脚步,等宋旭升追上来。又转了一个弯,柳依依停下来,侧耳去听,听不见开门的声音。柳依依犹豫了:自己可以到苗小慧那里睡一晚,可琴琴怎么办?饿了呢?冻了呢?哭妈妈呢?琴琴得有妈妈病,没有妈妈不行。她噔噔跑上去,发现没带钥匙出来,就拼命捶门。宋旭升把门开了,柳依依也不望他一眼,从苏姨怀中抢过琴琴。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宋旭升跑过来说:“轻点,轻点。”柳依依闪开他,一只手开了门要出去。宋旭升抵住门说:“这么晚了,你带她出去干什么?”柳依依说:“我身上跌下来的肉,我想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去。”又说:“不是你们宋家的人,还不知是哪家的人,你管她干什么?”宋旭升身子挡在门口说:“求求你,求求你,你怎么折腾我都可以,你硬要折腾,你怎么折腾你自己也可以,你别折腾我琴琴。她这么娇嫩,怎么经得起折腾?”柳依依心软了,但仍作势要抱着琴琴冲出去说:“你帮我把门打开,我手不得空。”宋旭升把她和琴琴一起抱起来,放到床上去说:“够了吗?够了。”柳依依蹬着双腿说:“不够,不够!你明天带琴琴去验了血,我们再说话!”这时琴琴饿了,哇哇地哭起来。宋旭升说:“要喂奶了。”柳依依说:“你喂呀!”宋旭升把T恤搂上去说:“我没有奶,看,我没有,有奶我就喂了。”劝了半天,只好叫苏姨去调牛奶,又跑到厨房去监督着。等宋旭升把牛奶端来,柳依依已经敞着怀喂奶了,见宋旭升进来,转过身子,把背对着他。
十个月很快就过去了,琴琴断了奶。两人把琴琴视为天蝴蝶,无微不至。晚上琴琴就睡在大床中间,半夜醒来,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如果有一边没人,就大哭起来。两人都抱怨对方把女儿看得太娇,抱怨完了,该娇还是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两人再有天大的矛盾,对琴琴却是高度一致。有了这种一致,争吵也总是过得去的。断了奶,柳依依悄悄称了自己的体重,重了二十多斤,有一百二十一了。她吓了一跳,也不敢跟谁说。这个体重是自己以前所嘲笑的,今天竟轮到自己了。脸上的妊娠斑,也像美国在伊拉克的军队,有了长期驻扎不肯撤兵的意思。身体的松弛,也是那么明显。她忧虑着宋旭升会怎么看自己?别的男人会怎么看自己?这让柳依依有了生活的目标,去健身房、美容店,去买各种化妆品,悟到这些地方其实都是为男人服务的。她跟体重和色斑斗争了几个月,什么办法都用尽了,钱也成千上万地流走,都打了水漂。柳依依不服,可心里也明白,这就是命运,不服也得服。晚上宋旭升不在家,她抱着琴琴看了又看,心里在说,为了你,妈付出怎样的代价啊!想来想去她觉得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值得的,琴琴乖,聪明,长得俊俏,很有灵性的样子,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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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到三四岁,琴琴就更乖,更聪明,更俊俏,更有灵性,也更是人见人爱了。柳依依生活中有几个快乐时刻,逛商场,和朋友一起喝茶喝咖啡聊天,和琴琴在一起。苏姨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柳依依问:“肚子饿了吗?要吃什么?”她说:“皮肤饿了,要吃妈妈!”还有一次,柳依依对宋旭升叹息说:“怎么得了,我们都往四十岁奔了。”琴琴说:“妈妈,我也往四十岁奔了。”宋旭升冲过去抱起狂亲说:“我琴琴开口就是真理。”和女儿在一起,不论是玩耍,看电视,或是给她洗澡换衣,都是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刻,也是生活中最大的亮点。生活中有这几个亮点,几个快乐时刻,作为女人,柳依依觉得,就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也不必去奢求什么。
最爱琴琴的还是宋旭升,她就是他的命。好多次柳依依看见他盘着腿坐在床上,低头凝视着熟睡中的琴琴,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天热了就给她摇扇子,摇得那么慢,柳依依看着都觉得累。宋旭升有几句名言:“为了我琴琴,我做奴隶都甘心。”“谁要损害她的利益,那我就拿命出来拼。”“将来她长大了,谁要是欺负她,那就是割我的心啊!”这让柳依依依稀记起自己的爸爸也曾这么说过,可是,真的长大了,他管得了吗?她觉得爸爸有点可怜,宋旭升也有点可怜,他们都是忧心忡忡的父亲。
这几年柳依依在单位没有什么起色,家中的生活却是今非昔比了。宋旭升早辞了职,在福林公司做了副总经理兼技术总监。家中车有了,是公司的;房子也有了,二十年分期付款,柳依依想十年付完。房子在麓江边一个小区,是一幢高层的顶楼,复式,五室两厅。楼上有一扇小门,出去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屋顶花园。房子的装修柳依依花费了许多心思,建材市场不知跑了多少趟,千挑万选,最后选定了升达实木地板,进口的全套家电。她觉得这辛苦是做女人的乐趣。柳依依盘算了很久要怎么把花园打造起来,总懒得行动。坐在家中,推开东边的窗是小区的花园,西边是麓江,向北流去。家里的装饰摆设用尽了柳依依做女人的心思,每一个细节都很到位,让她赏心悦目,这也给她带来了做女人的快乐和满足。
这天苏姨回家乡去了,柳依依临时有事,就打电话叫宋旭升去幼儿园接琴琴,带她吃晚饭。宋旭升不乐意,说有应酬。推了一下推不掉,就答应了。第二天柳依依问琴琴:“昨晚上跟爸好玩吗?”琴琴说:“不好玩。”又说:“妈妈,阿姨怎么都坐在叔叔的腿上呢?”柳依依心里一震:“有人坐在爸爸腿上没有?”琴琴说:“有。”柳依依血往头上一涌。琴琴眼珠轮上来看到妈妈的神色,马上说:“那个人就是我呢。”柳依依问:“有阿姨没有?”琴琴摇摇头。
柳依依歪在沙发上,头脑里嗡嗡地响。太大意了,这几年真的太大意了,这样的事情,早就应该想到了。这几年忙着女儿、房子的事,竟想都没往这方面去想。宋旭升一年有多少应酬,这些应酬后面又有多少故事?不敢想。快七点钟宋旭升回来了,看见餐桌上是空的,进厨房转了一圈出来说:“怎么不做饭?琴琴饿了。”就到厨房去做饭。柳依依冲到厨房,把宋旭升手中的丝瓜一折两段,往垃圾桶一甩说:“还吃饭?你出去吃,还有人坐在你腿上陪你喝酒呢。”宋旭升说:“要他们不去茶楼,他们非要去。”又说:“我这里没有谁啊!”用力把大腿一拍。柳依依说:“琴琴昨天不跟你去,你敢说你不会有?第一次跟你去就出了鬼,这些年还不知出过多少次鬼!”宋旭升说:“应酬吧,有什么办法?”柳依依说:“没有办法,玩女人是没有办法!不玩不行!”宋旭升说:“唉,大家都那样,我一个人清高,那不是扫大家的兴吗?”柳依依跺脚说:“没想到你也能够变坏,早知道我干脆嫁个有钱的坏蛋!我嫁给你!”琴琴跑进来,惊讶地望着父母。宋旭升说:“琴琴你到自己的房里去。”牵了她上去。柳依依追到楼梯口扯住说:“琴琴你别去,看看你爸爸做了什么坏事!”琴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哇一声哭了。宋旭升抱着琴琴坐到沙发上,柳依依说:“琴琴你下来,他身上脏、有细菌,还有‘非典,这刚刚过去就憋不住要风流了!”琴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犹豫不决。柳依依过去扯她说:“说了有细菌,你没听见?”没想到宋旭升抱得紧,把琴琴扯痛了,哭得更加厉害。宋旭升说:“你骂我就骂我,你这样扯她干什么!”柳依依说:“那意思是你身上不脏,没有细菌?看得见有密密麻麻的细菌在爬!还不知道有艾滋细菌没有!”宋旭升说:“那是他们,我没有!”柳依依说:“他们有,你没有,你们天天在一起做同样的事,就你一个人没有!你是上帝的宠儿!”宋旭升说:“没有到我身上来,那些人,没有到我身上来。”柳依依向前一步说:“那你的意思你一个人是道德的?你不是不想让大家扫兴吗?迫不得已?你骗谁呀?琴琴三岁四岁,我柳依依也三岁四岁?”宋旭升鼻子抽动几下说:“你什么都懂,你什么不懂?”柳依依用力把琴琴一扯说:“叫你下来!”又伸开五指在宋旭升脸上抓了一把,“我懂!我昨天还跑到茶楼陪男人喝花酒去了。”宋旭升推开她的手说:“我明天还要见人的呢!”柳依依跺脚说:“我知道你要见人,你这几年见了多少人!见多了见惯了,一天不见也不行了!”琴琴哇哇大哭,哭得柳依依心痛,但她马上想到,这是博弈,是博弈就不得不狠心。不把琴琴牵扯进来,自己怎么能赢?
宋旭升想去抱琴琴,被柳依依隔开了。宋旭升说:“我们到房里去关上门吵吧?”柳依依说:“偷人做贼的是我呀?我要关上门?你心里没有妖怪你怕什么?只怕还有妖精!”想到“妖精”,柳依依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这就得了“非典”,扭住那些“妖精”,对着她的脸用力地哈气。宋旭升说:“你说有什么就有什么,反正我说什么都是白说。”柳依依说:“承认了吧?我得看看那妖精是谁!”她扭住宋旭升的胳膊,伸手去他裤口袋掏手机。宋旭升用力一甩,柳依依摔在地上,爬起来,又扑上去说:“我今天硬要看,不看不行!”两人扭了一阵,琴琴坐在地板上大哭。宋旭升最后松了手说:“给你给你,以为我真的有什么隐私?”把手机摸出来递给柳依依。柳依依接了手机,跑到一间房把门关上,把上面的信息一条条看了,并没有什么暧昧的内容,再看储存的电话号码,有几个陌生的名字,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柳依依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居然没有抓到他的把柄!她回到客厅里,把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宋旭升说:“有什么重大发现没有?”柳依依没有做声。宋旭升说:“告诉她没什么,她硬是不信。”柳依依坐下,正伸手拿了遥控器去开电视,那个“她”字让她感到别扭,心里突然有一朵小火花一闪,情绪被点燃了说:“还说没什么,喝花酒还没什么,还要什么才算有什么!你敢说你去练歌房跟那些陪歌小姐没什么?去按摩中式泰式欧式,跟那些按摩小姐没什么?她们往你身上爬,你也不摸摸捏捏,你是圣人还是太监你没什么!”宋旭升不做声,拿起一张报纸翻得哗哗响。那响声让柳依依难受,忽然看见琴琴凑到宋旭升身边,要爬到爸爸腿上去,就一把扯下来说:“你也往上面爬!那是什么人爬的地方,你也往上面爬!”琴琴望着妈,怔了一下,又哇的一声哭了。
宋旭升把报纸一甩,把琴琴抱起来拍着说:“你欺负我就算了,欺负我琴琴干什么!”柳依依嚷着:“谁欺负谁?天下的道理还能这样讲?”伸了手要把女儿从宋旭升怀中夺下来。宋旭升抱着琴琴的腰,柳依依双手叉在她的腋下,两人都不松手,又不敢太用力。僵持了一会儿,柳依依一狠心,加大了力量,宋旭升就松了手。琴琴在柳依依怀中,回过头伸了双手哭着:“爸爸!爸爸!”宋旭升跨上一步双手伸出来,柳依依转过身,用背对着他。宋旭升说:“你要折腾就求你折腾我吧!”柳依依说:“我要折腾?天哪,搞半天是我要折腾!”她把琴琴放下来,跪在地板上,双手伸过头顶,“天哪,天哪,到底有个天没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人家玩女人还是我要折腾!”又双手拼命地拍打自己的头。宋旭升把琴琴抱起,马上又放下来,扯柳依依的手说:“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就算是我不对,好不好!”柳依依飞快地想,能离婚吗?不能。能一直吵下去吗?也不能。她呜呜地哭着:“就算是他不对,那意思是他是对的,是别人一定要诬他一个不对。”宋旭升说:“我不对,我真的不对,你就原谅我好不好?看琴琴都哭了这么久了。”柳依依说:“他还记得琴琴?他记得琴琴他会去喝花酒?”宋旭升说:“以后就再也不了,这总行了吧。”柳依依想着是不是要跟他算一算总账,以前都跟陪歌小姐按摩小姐干了些什么,得有个交代。刚想问,又一想,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除了叫自己更加难堪,更加屈辱,又还能怎样?她说:“你本来还不是那么坏的人,活生生地跟他们学坏了。”宋旭升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这么多男人在外面,也没看见几个老婆这么吵。”柳依依说:“要什么才算有什么!以后晚上你呆在家,琴琴等着你回来做饭给她吃。”宋旭升苦了脸说:“你看我是个副总,又是技术总监,总不能没有点应酬吧?那也是工作呢。”柳依依说:“那你辞职好了。”宋旭升说:“辞了谁来付房子的贷款?车也会收去了。”柳依依说:“我宁可没房没车!”这样说了她觉得很豪迈,紧接着心里跳了一下,是真的吗?仍然说:“我真的宁可没房没车。”宋旭升说:“是真的吗?”柳依依心头又一跳:“自己怎么想的,他怎么会知道?”马上说:“那难道还是假的?”宋旭升无奈地摊开双手:“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房子,让银行收走,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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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宋旭升回家已经快十二点,进了门看见柳依依还在客厅看电视,边换棉拖鞋边说:“怎么还没睡?”又自言自语地说:“跟他们喝茶去了。”突然发现琴琴在沙发上睡着了,吃惊地说:“琴琴怎么睡在这里!”柳依依瞟他一眼,继续看电视。宋旭升说:“这么冷的天,冻坏了谁负责?”又说:“苏姨呢?她怎么不招呼琴琴睡好!”就要去敲苏姨的门。柳依依叫住他说:“琴琴坐在这里不肯睡,一定要等爸爸回来。”宋旭升啧啧几声,摇着头说:“什么意思呢?”柳依依说:“是她自己不肯睡,明天你问她。”宋旭升抱了琴琴去卧室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柳依依关了电视,跟上去说:“真的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宋旭升给琴琴脱衣服,盖好被子说:“我琴琴才这么点点大,”左手小指翘起来比划着,“几根嫩骨头,你折腾她!”柳依依说:“你还知道她几根嫩骨头?她这么点点大,她什么时候看见她爸爸?早上她去幼儿园你还在打鼾,晚上她睡了你还没回来,家里连个宾馆都不如!宾馆除了睡觉还吃餐饭,在我们家里不回来吃饭是正常的,碰上哪年八月飘鹅毛雪的那一天回来吃一餐饭,还要通知苏姨多抓几把米,哪点像个家呢?”宋旭升说:“又不是我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在宾馆打牌就睡在那里了呢,我还回来了呢。”柳依依点头说:“宾馆里好,宾馆半夜还有女人敲门打电话。天天做新郎,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宋旭升说:“那是他们,我没有,我回来了。”柳依依说:“那你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别人都犯错误,你是绝对不犯的,错误在你面前翘着胸脯扭水蛇腰你都不会去理她。你人回来了,心回来没有?你回来了,细菌也回来了。”
宋旭升不做声,只是冷笑。柳依依说:“踩了你的痛脚脚吧!”宋旭升说:“爱怎么想你尽管去想,拉登和布什都管不着。你想像力丰富你还可以想得更生动些。”柳依依哼一声说:“可以肯定生活比我的想像力要丰富得多。”宋旭升说:“你什么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生活的确比我的想像力要丰富得多,以为我真的那么迟钝?别说我没做坏事,做了点坏事也没有那么对不起你。”柳依依一怔,马上体会到了其中恶意的暗示,伸手去推宋旭升,却被他用力推在床上,差一点压着琴琴。她双手撑着床沿,身子软下去,软下去,坐在地板上呜呜哭起来:“你害人啊!你那么计较你早点说,你到今天才说,你不是害人?再说你自己又是一张白纸?”宋旭升说:“有些事我闷在心里闷死就算了,自己跟自己找平衡,但是你总不能还要求别人把你当一个圣女供起来吧?有些事我不想去想,也不想去说,你逼得我去想去说。”柳依依伏在床沿上哭着:“他害人。他害人!”宋旭升说:“那首先是你自己害自己。”过一会儿过来又摸摸她的头说:“都这么晚了,说什么楼上楼下都听见了。”扶起她躺到床上。柳依依昏沉沉地,和衣躺在被子里。宋旭升说:“穿夹袄睡呀?”帮她脱了衣服。柳依依软绵绵地由他摆布,恍惚中想起了过去的某个瞬间,也是一个冬日的夜晚,自己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秦一星来了,帮自己脱衣服,自己四肢无力地让他摆弄。缩在被子里柳依依用力地回忆,那个夜晚,后来又做了什么没有?应该是做了的,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许多记忆重叠起来,跳动,闪耀,在大脑深处模糊一片,终于消逝了。
第二天晚上宋旭升十点多回来,在门口报功似的说:“我就回来了!”看见琴琴仍然在沙发上睡着了,马上沉下脸,在苏姨住的小房间门上踢了一脚,嚷道:“你也这么狠心啊?”苏姨开门出来,眼睛瞟着柳依依:“我,我……她,她,我……”宋旭升说:“抱琴琴去床上睡!”苏姨走到沙发边对柳依依说:“那我还是抱去了啊,他要我抱的。”就轻轻拍着抱走了。宋旭升说:“这是你自己身上跌下来的肉,你摸摸自己的心有多硬?”柳依依轻笑一声说:“要摸的人不是我。我下了班就守着她,几年了,电影没看过一场,跳操都没怎么去跳了,我还要摸自己的心!是我做了把个家搞得不像个家的事情吗?”宋旭升连连摇头叹气说:“又来了,又来了。唉,唉唉。”
接下来的一天,宋旭升早早地回来了。苏姨对琴琴说:“爸爸回来吃晚饭了,没打他的米呢。”宋旭升说:“我下面吃。”柳依依说:“苏姨看还有什么好菜没有?”
宋旭升在家里呆了几晚,越呆越烦躁,上蹿下跳,做什么都不对的神态。他看着报纸,没几分钟又扔到地板上说:“明天我晚点回来。”柳依依瞟了坐在地板上拼积木的琴琴一眼说:“随你,难道谁还能关着你?”宋旭升说:“以后你有脾气对我发就好了,不要迫害到别人,她不是人质。”柳依依说:“谁把谁当人质了?是她自己要等爸爸回来。”又对琴琴说:“琴琴,是你自己不肯睡,要等爸爸回来,是吗?”琴琴抬头说:“是的,我要爸爸。”宋旭升低下头摇着:“训练得很好了嘛。”
又在家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宋旭升在沙发上坐下。这时座机铃响了,宋旭升一把抓起话筒:“哦,颜老板,喝茶?向夫人请示一下。”挂了机说:“颜福林叫我过去喝茶。”柳依依感到他打电话的节奏不对,神态也有点异样,就起了疑心,眼睛从电视上移开,望着宋旭升,心想,跟我玩小聪明?你知道我是谁?宋旭升瞟柳依依一眼,神情有点不自然,手足的动作和说话的声调都有点生涩,不熟悉他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他转了脸去看电视,拿电视里的人物关系来问柳依依,一只手似乎是无意地移向座机。柳依依似乎是无意地望着那只手,他就把手停在座机旁,指头在茶几上敲打着收了回来。柳依依有一种盯住了小偷,看他怎么表演的快意,几次突然扭头,看那只手的表演。反复几次,柳依依说:“给苗小慧打个电话,好久没联系了。”宋旭升伸了手去抓话筒,马上又缩回来,再一次伸出去说:“我帮你拨号。”柳依依飞快地抓着话筒说:“我自己拨。”就查了来电显示,最后一个是宋旭升的手机号。她笑笑说:“打电话给自己?还没删掉?还把手机兜在裤口袋里呢!”宋旭升苦着脸说:“真的想出去吐气了。”柳依依说:“有些人,不知道他怎么跟家里人呆得腻?呆在家里是坐牢,要出去吐气!出去一整天还不够?可能真的是有妖精等你。”宋旭升说:“妖精是没有的,想出去吐吐气是真的。”柳依依说:“我看是有人等你,她今晚不见你她就睡不着了。”宋旭升说:“人是没有的,晚上跟朋友闲扯习惯了。”柳依依伸了手说:“把手机给我,如果半个小时还没有信息过来,那就没有妖精。”宋旭升马上把手机递过来说:“说好了,没有妖精你以后别管我管那么紧,结个婚跟坐牢一样,那我结这个婚干什么?”柳依依说:“男人都像你这么自私?想碰一下的时候就碰一下,又要有人为自己生孩子,又不想付出一点时间,天下的好事都被你们占尽了!”又说:“你那么爱自由你找我干什么?当年我又没来追你,最好连琴琴也别生,你就更自由了。”过了二十分钟,手机上并没有什么信息进来。柳依依说:“我懒得看了呢。”把手机递给宋旭升。宋旭升说:“说了吧。今晚就归你保管了。”柳依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说:“又没有人给我保管费。”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不动声色地在大户室那些女股民中发动了一场讨论:男人给他多少自由才行?一个说:“只要他晚上记得回来,记得家里还有个人等他,就可以了。”又一个说:“他实在要花呢,也只好让他找小姐花一下,是这么回事,只要不找情人,不威胁家庭就是好男人了。外面这么多诱惑,你要他凡心不动,那不实际。”柳依依说:“你们都这么想得开呀!”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想不开又怎么样呢?”柳依依想:“说起来宋旭升已经算个好男人,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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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下来,让柳依依感到安慰的是,宋旭升还不是一个那么没有出息的男人,他的成功超出了自己的期望。看看家里吧,房子有了,要有的也都有了。也许,再过两年,可以给自己买辆车开着。既然如此,对宋旭升再怎么没有感觉,也认了他是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了。一个女人,生了孩子了,又还能怎么样呢?柳依依再自恋,也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男人对自己硬是与以前不同了,热情还是有的,可热情的后面是一种提示着距离的客气,而不是那种难以压抑的不自觉的激情。柳依依感到了花开始凋谢时的那种寂寥,落寞,惨烈。
因为没有在宋旭升那里找到有感觉的感觉,柳依依也就没有表演激情的激情。表演激情,这曾是自己和秦一星之间的头等大事,每次见面的必修功课,在那四五年里,多少次激情抒发啊,到如今都成为了回忆,带着体温的回忆。有时候柳依依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宋旭升,这不公平。可是,一个女人的激情,又是可以矫作的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身不由己,想骗自己也骗不了。多少次,跟宋旭升在一起的时候,她闭了眼竭力想像着过去的经历、画面,秦一星,还有夏伟凯,她想把自己激发起来,也让宋旭升更加高兴一些。可这种努力,终归还是没有结果。一个女人,要这样去欺骗自己,又欺骗别人,那太矫情了,也太痛苦了。生活在谎言之中,也不得不生活在谎言之中,天下有多少女人生活在谎言之中啊!对这种状态,宋旭升开始有过一些抱怨,这种抱怨让柳依依想到他曾有过的经验,他也在内心进行比较,这让柳依依更加难以进入激情之中。其实她完全知道怎么让他兴奋起来,既有的经验就足够了,无需更多,还有那么大的空间可以展开。但无论如何,柳依依没有那种情绪,没有情绪却还要去表演情绪,那太勉强自己了,也太难堪了,这种姿态只有那些卖笑的女人才能够做得出来。柳依依把这个问题想了很多次,终于放弃了。后来,两人都放弃了努力,也达成了默契,让事情获得了平淡的表达方式,这也是顺其自然吧。有了这种默契,就成了规则,再要改变,已不太可能,再说,她心里懒懒洋洋的,也没有改变的动力。
这次争吵以后,柳依依好多天没理宋旭升。晚上他试探性地来缠她的时候,她把他的手甩开说:“别吵。”把身子侧到一边。根据她的经验,男人既然想吵,总还是会来吵的,不吵不行。她躺在那里等待他再次来吵,设想着要他怎么说好话,答应什么条件,才做出让步。等了一会儿,宋旭升并不来吵,身后有了翻报纸的声音。柳依依眼角余光瞥见宋旭升倚在那里认真地看报,心中就涌上一股怨气,想压也压不下去,说:“叫你别吵,我要睡了。”宋旭升说:“对不起,对不起。”掀开被子,溜下床去,拿了报纸去了客厅,马上又踅回来,熄了灯,去了。
柳依依躺在黑暗中,心中的怨气变成了憎恨。“他敢,他真的敢!他跟我说对不起!”愤恨之中她想找一个理由,追到客厅,跟他吵个天翻地覆。别过了,大家都别过了!柳依依蓦地翻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跑到门口,停住了。她站在那里,想找一条理由,竟怎么也找不到。就这么跑过去吵,是无赖也是弱者,太掉价了。柳依依回到床上,想着这几年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逐渐地失去了主动,对他赌气也渐渐失效了。刚结婚的时候,叫宋旭升站左边,他不会站右边,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几年下来,形势就急转直下。宋旭升渐渐出息了,自己却渐渐失去了青春。当他赢得一个男人最有价值的东西的时候,自己却在失去一个女人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个逆向的过程以前想到过,谁知今天轮到自己了。自己并不是例外,生活对女人真的是太残酷了。
静卧之中,柳依依听见外面的风发出闷响,像一个巨人悲怆的呜咽。这响声给了她一种灵感,她爬起来,打了一个冷颤,细听客厅里翻报纸的声音,摸黑把窗户开了,一阵冷风扑了进来,她的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刺痛。她马上缩回被子里,再去听客厅的声音,竟沉寂了。她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片窒息的沉默,又爬起来,轻轻走到门口探头去看,宋旭升竟在沙发上和衣睡了。柳依依心一沉,感到了强烈的失落。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儿,咳了一声,这一声又给了她一种灵感。她回到床上,用力地咳起来,咳了几声,侧耳去听,外面竟没有一点声息。她再拼命地咳,几乎是吼出来,门外终于有了脚步声。柳依依马上把被子掀开,胳膊抱在怀中缩成一团。宋旭升在黑暗中说:“谁没关窗?”开了灯想去关窗,突然看到柳依依那样躺着,马上把被子扯过来盖住了她。柳依依一脚把被子踹到床下去,宋旭升又捡起来盖上,又被一脚踹开。宋旭升关了窗说:“这干吗呢?”柳依依说:“把窗户打开,我闷得要死了,我要通气!”宋旭升再一次把被子盖在柳依依身上,见还要踹开,就双手压住被角,整个身子伏在被子上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嘛,这样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柳依依双脚乱蹬说:“我就是要害我自己,我没有害别人的权利,害自己的权利也没有?这是我的权利!害死算了,活着干什么?”宋旭升说:“至于吗?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柳依依身子乱晃,想从被子里挣出来说:“你让开,你别侵犯我的人权。我死了你就从牢里放出来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宋旭升用力压住说:“怎么这么说?我还是想要一个老婆的。”柳依依身子奋力挣几下说:“外面那么多人都可以做你老婆,你去找,去呀!年轻漂亮,又会陪酒,还会陪唱,什么都会陪,还会按摩洗脚,你没钱她什么都不会做,有钱她什么都会做!做!”宋旭升在上面笑着说:“是倒也是啊,可琴琴的妈妈只有一个呢。”柳依依扭着身子说:“我除了是琴琴的妈妈,我什么都不是!”宋旭升直起身子骑在她身上,脱着棉夹克说:“是你自己要我别吵的,我真的不敢吵了,你又有怨气。”钻到被子里,从后面抱住柳依依,用力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找件高兴的事做做好了。”伸手把柳依依胸衣解开。柳依依还想挣开,觉得身子软软的,没力气了。
在那个时刻,柳依依想着是不是应该表现出更多的激情,像从前曾经表演过的那样,也使事情的状态有一个转机。这样想着她闭上眼睛,心中掠过了夏伟凯的影像,马上又感到了,从理智出发的激情是多么别扭,多么苍白。再说,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替一个外面的女人承受他的激情呢?这个念头浮上来,她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好了吗?”宋旭升说:“真的影响情绪。”滚到一边去又说:“看你也不像个没情趣的人。”柳依依想解释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
情趣不情趣,柳依依不抱什么希望了,矫作的情趣还不如没有情趣呢。可看了报纸上说,艾滋病正向普通人群靠近,这让柳依依非常担忧。谁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生活在这个阴影之下?根本无法确证,甚至问都没法问,问了也白问。何况还有那么多别的细菌呢。宋旭升对自己越来越淡漠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征兆。她在报纸上看到有关的报道,想在上面拿红色的笔框下来,提醒他重点看看,又觉得这太明显也太拙劣了。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她想了一个办法,先把晚报上的其他消息,什么注意健康饮食呀,美容的方式呀,用红笔框出,逐渐地再转到自己真想要他看的报道上去。有时候也直接说几句:“你经常在外面出差,细菌这么丰富,这么厉害,比老虎厉害多了,你要小心!”每次宋旭升出差回来,柳依依叫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换洗,连毛巾也不放过。她想给他一个外面极其危险的印象。这样做了管不管用?柳依依无法回答自己。苗小慧说过:“男人在外面出差,那么无聊,宾馆里有服务电话又准备了现成的作案工具,那些女人你打个电话就过来了,不打电话也会送上门来,你要他那么守法,那除非他是真正的好男人。”宋旭升是不是真正的好男人?柳依依不敢细想,世界上的事情真的不敢细想。
91
柳依依隐隐地有了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宋旭升越来越不需要自己了。
开始是十天半个月,后来竟是一个月,宋旭升都没有吵她的意思。柳依依想,还要我来找你吗?也不理他,这样了也并没有觉得生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形成了这种局面,柳依依心里有了疑惑,在疑惑的引诱之下,她在熄灯之后似乎是无意识地,试探着用手触摸他的身体,他打着哈欠说:“今天太累了。”有时候就干脆没有反应。这让柳依依感觉到屈辱,自己真的这么没有魅力了吗?这个问题把自己问住了,问住以后就有了一种自卑,似乎自己真的没有资格去打扰他,那让他太为难了。
柳依依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压抑探索的愿望。有一天,当宋旭升又一次打着哈欠说“累了”的时候,柳依依冲口而出说:“你在哪里跟谁做了什么这么累?”这句话已经在心里压了很久,不想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可现在既然说出来了,就需要有一个答案。宋旭升细说今天做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所以累了。可柳依依是谁?当年秦一星不累吗?百事缠身,那是真累,可再怎么累也不能阻挡他表演激情。他曾说过,如果累得连这件事都做不动了,那些累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着柳依依哼地笑一声说:“还做了什么?”宋旭升说:“我没做什么,你一定要说我做了什么干什么?”柳依依似乎有了把握说:“你再回忆一下,你记性没那么差。”这样说了,她好像真的看见他做了什么一样,脑海中一些画面在波涛汹涌中时隐时现。宋旭升说:“我记性是没那么差,你要我把没有发生的事记起来,那不是屈打成招?现在警察对小偷都不能屈打成招呢。”柳依依感到,他这么死顶其实就是最好的办法,反正自己没看到,也拿不出什么证明他在撒谎。她说:“想不到宋旭升你也学得这么狡猾了。”宋旭升说:“我是狡猾的人吗?”又说:“我不狡猾点我怎么跟别人谈生意?”柳依依说:“你别把生意场的狡猾搬到家里来。”宋旭升说:“没有。”又说:“一定要这么说,那也不是我第一个这么做的。”柳依依觉得身上的血在瞬间凝固了,接着又迅速涌流,涌流啊涌流,她说:“你什么意思?”宋旭升说:“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有人知道。”柳依依在黑暗中把他的身体扳过来说:“你说清楚,我现在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宋旭升挣开她的手,又把身子侧过去背对着她说:“现在没做过不等于从来没做过。”
柳依依平静下来,这是一种心冷的平静,让自己感到可怕。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不真实,但没关系,他不知道就是不存在。又说:“你那本旧账要翻到哪年哪月才翻得完呢?你给我一个期限。再说,你走到我跟前来你是一张白纸吗?”宋旭升说:“所以说,走到一起只有那么大的意思了,意思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柳依依说:“没有意思,那你追我追那么紧干什么,你不是害我一辈子?”宋旭升说:“我当年那么迟钝。再说反正要结个婚的吧。”又说:“我是乡下人,但我不是乡下脑袋,我不会那么计较物质的东西是什么状态。可是心里呢?心也不计较?这么多年了,你的心在哪里?你自己说!心在哪里?在哪里?我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在记忆里,反正不在我这里,我那么迟钝吗!”柳依依吃了一惊,没想到宋旭升竟能够这么准确地说出事情的本质。她硬着头皮说:“谁没有心?要说没有心那是你没有心。”宋旭升哈欠连连说:“随你怎么说吧,我累了,睡吧。”黑暗中柳依依听着宋旭升安睡的鼻息声,恨得牙齿痒痒。他睡得着,他居然睡得着!她想爬起来开了灯在房间到处走动,又想开了电视机来看,犹豫了很久,忍住了,叹息一声,声音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嗡嗡的回响。多么想到哪里去找个人,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啊!可哪里去找这个人呢?唉,忍耐是女人的命运,几千年女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啊!
从此以后两人在一起就有了一点不自在,表面还跟以前一样,心里却有清晰的隔膜感。可再怎么样,日子还得过下去,总不能这就说离婚吧!柳依依发出了和解的信息,问宋旭升想吃什么菜,又吩咐苏姨去买,又问琴琴愿不愿去江边玩,要她叫上爸爸一起去。宋旭升接受了这些信息,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照样是倒头就睡,这种姿态让柳依依没有机会发出某种信息,也为自己有发出信息的想法感到羞愧。
意识到自己被边缘化,柳依依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不只是一个女人需不需要男人滋润的问题,更是自己还有没有魅力和价值的问题。自己才三十五岁,不想就此退出做女人这个人生舞台,不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要反抗,疯狂地反抗。她去买了资生堂保湿霜搽脸,又买了丰乳霜,每天抹在胸前。健美操坚持了这么多年,一星期一次两次,现在增加到四次。她跳操的时候有了一种疯狂,好像在生谁的气似的。这是一个女人对命运的抗争,但她也知道,再怎么用顶级品牌,脸上的皱纹和隐斑也是抹不去的,再怎么跳操,身上的赘肉也是消不了的,更不可能设想胸变得圆润挺拔。女人不可能永远年轻漂亮,再怎么抗争都不可能,否则就没有老女人了。可不年轻不漂亮,她的价值又在哪里?男人这么看女人,她无法反抗,全中国全世界的女人都无法反抗。柳依依感到了悲哀,这悲哀又成为了她反抗的动力。要延缓这个过程,哪怕一年,哪怕一个月,哪怕一天。
柳依依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一点效果,忍不住问宋旭升:“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精神好点了?”宋旭升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又问:“哪里好点了?”宋旭升说:“到处,到处。”柳依依说:“到底是哪里比较明显?”宋旭升说:“说了到处,脸上,身上。”柳依依还想追问,看他没多少兴趣,只好算了。
有天晚上,两人倚在床头看电视,是一个爱情连续剧。宋旭升不要看的,柳依依一定要看,他只好跟着看。看着电视,柳依依说:“你是不是跟电视里那个丈夫一样,对我没有兴趣了?”宋旭升说:“啊呀,啊呀,又来了,累不累嘛,都老夫老妻了。”柳依依说:“你真的觉得自己那么老吗?”宋旭升拍着头说:“看白头发都上来了。”柳依依说:“你真的觉得我那么老吗?”宋旭升说:“没有,谁说过这话?谁?”又叹气说:“我们讲点别的好不好?”柳依依说:“你看我们现在像三十多岁的夫妻吗?”宋旭升说:“太累了,每天这么多事,太累了。你以为颜老板的钱那么好拿?”柳依依说:“我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累得在家里像条死狗,那个累还有什么意义?”宋旭升说:“身不由己呢,身不由己。”柳依依说:“你恐怕不只是工作那么累吧?”她盯着他的脸,看他的反应。宋旭升说:“没有,没有。哪里有?”柳依依从他的神态看不出什么,说:“想不到他也学狡猾了。”心里暗暗想,不能你说没有就没有,到底有没有,要得到证实。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诱惑,她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92
周末的早上,柳依依坐在床上看了手机说:“苗小慧来信息了,好几条呢。”又说:“我手机欠费了,发不出信,我拿你的手机回几条信。”宋旭升迟疑着说:“我去给你交钱吧。”柳依依说:“你先把手机给我,你去交钱,移动公司已经开门了。”宋旭升把手机拿出来,自己先按了几下说:“看我是不是也有信息进来?”把手机递给柳依依。柳依依想着他是不是删掉了那些暧昧的信息,越发有了疑心。她发着信,看见宋旭升坐在旁边,说:“你不是去给我交钱吗?守着我干什么?”宋旭升还是磨磨蹭蹭坐在那里,柳依依说:“你别等我,我要发好几条信呢。”见宋旭升还不动说:“是不是我拿着你手机你就不安心?”宋旭升说:“没有,你看吧,我这就给你交钱去了。”跳下床很快就走了。
宋旭升去了,柳依依想,不该催他去的,他真有什么隐情,还不在外面打个电话通知那边?看他的神态,不像没有隐情。等宋旭升回来,柳依依把手机递给他。他说:“发现什么新大陆没有?讲了没有就是没有。”柳依依说:“你这个手机是一个禁区,洗澡都要带进去。”宋旭升说:“谁把它当禁区了?那是你自己多心。”
下午琴琴从幼儿园回来,柳依依说:“我今天发现你爸爸手机里有游戏,真好玩。”等宋旭升回来,琴琴就扑过去搜他的手机,拿在手中玩游戏。柳依依看着电视,瞥见宋旭升心神不定的样子,不做声,仍盯着电视。没几分钟,宋旭升说要打电话,把手机从琴琴手上抢了过去,眼睛却望着柳依依。柳依依感觉到了,仍盯着电视。晚上宋旭升去洗澡,柳依依看他只穿一条裤衩进的水房,就去摸他的衣服,竟没摸到手机。她把衣服照原样摆好,想着在房间到处找找,刚把枕头翻了一下,水房门一响,宋旭升出来了。柳依依倚在枕头上捧本书在看说:“你这是洗澡?身上还有些地方没来得及打湿吧?”宋旭升说:“夏天还不就这么冲冲。”他出来这么快,让柳依依怀疑他是不放心手机。柳依依看着书,瞟见他磨磨蹭蹭,把手机从抽屉里拿了出来,还一边用身子挡着,并朝她这边望了一眼。过了几天柳依依好像忘了这件事,这天当宋旭升再去洗澡时,柳依依马上跳起来,把抽屉抽开,没有。没带进水房,看见他穿一条裤衩进去的。在哪里呢?她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他的号,通了,却没有振铃声,他调成静音了。柳依依灵机一动,把房间灯熄了,再拨号,看见书架的一个角落有微光一闪一闪,跑过去是手机被压在一本书下面。她迅速调看了上面的信息,有一条是:“买苹果豆奶情人梅飘柔护垫。”柳依依还想看,听见水房没有水响,马上记下那个手机号,把手机原样放好,开了灯,跑到厅里去看电视。
有那么一个人,女人,敌人。柳依依感到心里隐痛,却没有马上就跳起来的意思。太大意了,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她记起几个月以前,宋旭升倚在床头若有所思的神情,自己随口问一句:“你在想什么?”他马上醒了似的说:“想谁?没有想谁啊。”自己当时哈哈大笑,真是太傻也太迟钝了。心痛是心痛,她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连宋旭升都能够若无其事,自己反而做不到吗?晚上睡在床上,听见宋旭升均匀的鼻息声,柳依依爬起来,想摸到他的手机再看个仔细。黑暗之中她轻手轻脚绕到床那边,在床头柜上摸了一下,没有。放在哪呢?她想用自己的手机再拨他的号,又怕他没调静音,铃声响起来可怎么办。摸索之中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咚的一响,好像是一个硬币,柳依依吓得身子发软,坐倒在地板上,想着宋旭升醒来了可怎么解释。宋旭升哼了一声,身体翻了一下,又睡过去了。柳依依不敢站起来,双手着地爬回去,摸到床上睡下。
柳依依去移动公司装着交费,报了那个号码,想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名字打了出来却是宋旭升。看来,他对她是全面负责了。以后几天她还是用老办法跟踪宋旭升的手机,确定了那个女孩的真实存在,似乎是一个什么学校的学生。有一条信息是:“还没有来,怎么办呢?”柳依依一看就懂,那个女孩出问题了,要去医院了。活该,活该。她一想到那冰冷的器械伸到那女孩的体内,就感到了快意。你以为二奶是那么好当的吗?柳依依要让她痛苦,首先就是让宋旭升没有时间跟她在一起。这天早上柳依依说:“你晚上早点回来,琴琴要你陪她玩呢。明天是周末,带琴琴上公园,你早就答应了的。”宋旭升说:“忙过这几天吧!”柳依依说:“忙忙忙你在外面忙什么?有个妖精在等你?”宋旭升说:“没有,没有,哪里会有妖精看得上我?”柳依依说:“你这么谦虚?她看不上你的人,我相信,天下瞎子只有我一个,可她总看得上你的钱吧!你没有钱她还跟你,那我就佩服她是个纯情少女。”
93
一天宋旭升把钱交给她,她说:“人家的妻子当家那是真当家,钱是一五一十的,不像我们家里还要打埋伏,主力部队像潜水兵一样潜在深水里。”宋旭升说:“谁打埋伏了?”柳依依说:“你敢说你没打埋伏?”宋旭升说:“我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糊到这个分上已经可以了,她还有脾气。你什么时候交过钱给我?这是有个我,没有这个我,你还不是要活!”柳依依手指着他说:“没有这个你还有那个你!天下只有你这一个你?”喘口气又说:“当年,当年啊,当年是我追求你?你别忘记了。”宋旭升说:“又说当年,又说当年!一个女人最好不要说当年,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柳依依跺脚说:“就是要说!一个国家还要说自己几千年的历史呢,当年这才几年,就不能说了?当年你……”宋旭升打断说:“当年我穷得一辆单车都买不起。可我不是当年的我了。”停一停又说:“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柳依依心中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滚滚浓烟都要从嗓子里冲出来,渴啊,渴。她左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右手指着宋旭升:“你……你,你现在伟大了,一出门就有人给你抛绣球,一抛你就接着。这个伟大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那是钢锤也砸不烂的,还怨我怨!我的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宋旭升说:“别这样指着我,天下没一个人敢这样指着我,不礼貌。要不是看着你可怜,我……”柳依依跳过去说:“我可怜?我真可怜也不要你来可怜!”想也没想,挥手朝他的脸上打去。宋旭升用手一挡,没打着。柳依依感觉到他用了那么大的劲,手腕都震麻了。柳依依说:“你打我!”又扑了上去,被宋旭升用力甩在床上,再扑上去,又被甩在地板上。柳依依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撑着地板,呜呜地哭,说:“男人打女人呢。”他说:“谁先动手?”她说:“他这样跟女人斗呢,男人。”他说:“斗了又怎么样,你又不是仙女。”柳依依呜咽着说:“我不是仙女,他要找仙女,是仙女他才肯让一点。当年谁追求我?”他说:“又来了,又来了。”
琴琴欢叫着“爸爸”推门进来,看见这场面,呆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妈妈,你是真的哭了吗?”柳依依一把抱住她说:“你爸爸欺负我!”又说:“他打了你妈妈呢。”琴琴望着宋旭升,哀求似的说:“爸爸,你没有吧?你没有!”宋旭升高声叫道:“苏姨,把琴琴抱走!”苏姨进来,迟疑了一下说:“我把琴琴抱去睡吧?”宋旭升说:“叫你抱你就抱好了。”苏姨说:“到这里来,琴琴。”柳依依用力抱着琴琴说:“琴琴呀,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今天有人欺负你妈妈不要紧,我就怕明天有人欺负你呢!心痛啊,我心里痛啊!”琴琴撩起裙子给柳依依擦眼泪说:“妈妈,妈妈,大人还哭啊!”柳依依松开琴琴,跑出了卧室,到厨房,拿起菜刀,刀锋搁在自己的手腕上,呜咽着:“不活了,不活了!”苏姨闯进来,惊叫说:“开不得玩笑,依依,开不得玩笑!”琴琴也跑进来,见状大嚷道:“爸爸,爸爸!你看妈妈!”身上颤抖起来。宋旭升走过来,把刀夺下说:“你吓我你别吓我琴琴!她的心是一颗嫩豆子!”柳依依说:“我吓你,我是吓你!”突然分开宋旭升和苏姨,从两人中间穿过去,跑到房间里,爬到桌子上,推开窗户要往外跳。宋旭升追上来一把抓住,抱着她的腰扔到床上。柳依依又跑过去,爬上桌子。琴琴拼命地叫:“妈妈!妈妈!”宋旭升用力地把她扯下来,甩在地上。柳依依挣扎着说:“我吓你,你扯我干什么!你逼我,你好阴险。你让我跳,跳下去了你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做了!”宋旭升说:“琴琴你看见了,是妈妈自己要跳的。”柳依依说:“琴琴你记得,是爸爸逼妈妈跳的!”琴琴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宋旭升说:“太残酷!太残酷了!”蹲在地上,使劲地拔自己的头发,“我,我,我啊!”苏姨把琴琴抱起来,对宋旭升说:“你做男人要让,要让!说几句软和的话会丢了你的人呀?出了人命你是要负责的!”宋旭升说:“我负责?我负得起这个责?”柳依依跪在地板上,双手伸上去嚷着:“天哪,天哪,你是不是存在,你在哪里?你出来讲一句公道话!你在哪里?”苏姨扶起她说:“我们起来,我们起来。”柳依依见宋旭升蹲着不动,又挣扎着跪了下去。宋旭升把她扶起来,塞到苏姨怀里。苏姨拍着她说:“我们不哭,不哭。”
宋旭升去了客厅。柳依依对苏姨说:“带琴琴去睡吧。”琴琴说:“我不去睡,我要守着妈妈!”柳依依鼻子发酸说:“琴琴好懂事啊。”苏姨说:“今天晚上就让她睡在这里吧。”琴琴从后面抱紧柳依依的腿说:“妈妈,我不想要你死。”柳依依眼眶又湿润了说:“傻孩子,你还没有长大,妈妈怎么会死呢?妈妈要看着你长大,妈妈活着,就是要看着你长大。你睡吧。”过了好久,柳依依以为琴琴睡着了,一看她还睁着眼睛,说:“怎么还没睡着?”琴琴说:“我想爸爸!”柳依依叹口气,没有做声。琴琴说:“妈妈,我去叫爸爸来好吗?”柳依依想,女儿好懂事啊!琴琴溜下床去,一会儿就牵着爸爸的手进来了,表功似的说:“妈妈,我把爸爸叫来了,他听我的话。”琴琴拍着床说:“我跟爸爸睡,妈妈跟我睡!”
吵了这一架,柳依依胸口堵了几天。她想着,不能吵,不能吵,为了琴琴不能吵,为了自己也不能吵。柳依依不跟宋旭升说话,宋旭升也不跟她说话,倒是琴琴特别活跃,爸爸妈妈地叫个不停,声音也特别大。因为她,家才像个家,才有点人气。柳依依看到女儿这么小就有了焦虑,觉得对不起她。
想好了不能吵,可过了不久又吵了一架,几乎就是上次的翻版。怎么吵起来的柳依依记不起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一句话不对头,形势就急转直下了。她想到这就像两国打仗,反正是要打,怎么打起来就不重要了。自己和宋旭升几乎成了冤家,除非不说话,说话就会发展到吵架,这个局面已经形成,一句平平常常的话都可能点燃一桶炸药。唉,炸药就在自己心里,别人不来点燃,自己也要找机会把它点燃呢。当时宋旭升开了门要出去,柳依依说:“你要走你把你的女儿带走,她是宋家的人,我不管!”宋旭升又转回来,抱起呆站在沙发边的琴琴说:“我正好想带走,我的女儿还没人要?”走到门边柳依依又冲上去说:“你想把琴琴带走!我身上跌下来的肉我让你拿走!你拿我的命都由你,你想拿她!”宋旭升没办法,就在沙发上坐了,叹了会儿气,和衣睡了。柳依依抱着琴琴哭了大半夜,觉得对不起她,给她的伤害太大了,她的心真的是一颗嫩豆子,禁得起这么捶打?
第二天中午,苏姨打电话到营业部来说:“他刚才回来了,收拾了一提包东西走了。”柳依依说:“哪个他?”苏姨说:“他,就是他。”柳依依心里一紧,说:“收拾了什么东西?”苏姨说:“衣服、毛巾、刷牙的杯子,满满一提袋,还说,”停了一下,“还说,他怕出人命,负不起那个责。”柳依依脱口而出说:“你怎么不拦住他?”马上又说:“拦他干什么?由他去吧。”整个下午柳依依神思恍惚,客户来咨询,她也答非所问。几次想打电话给苗小慧,手都把话筒攥热了,最后还是松开了,丢不起这个脸啊!晚上回到家里,看见了琴琴,一下子安心了许多,女儿还在这里,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吃了晚饭琴琴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柳依依摸了摸她的头,一下抱紧了说:“你爸爸出差去了。”琴琴去看动画片,柳依依看着琴琴想:“跟我赌气,赌吧,就赌到底吧!”晚上睡在床上,她想,宋旭升现在跟谁在一起?那肯定是到那女孩那里去寻找安慰去了。这么晚了,该做的事情也肯定已经做完。想到这里她脑海中就浮出一些画面,就是当年自己的翻版,扎得心痛。自己这么赌气,又好了谁呢?好了自己的情敌啊!让她高兴,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她忽然感到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来。在这种状态中,自己不是输家吗?要赢,一定要赢!女人一生什么都能输,就是不能输掉这一局。她开了灯,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轻轻推了推,没醒。她想着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想起那些画面她下了决心,用力把琴琴推醒。琴琴抬头望着电灯说:“要上学了?”柳依依说:“你爸爸不是去出差了,他不要我和你了。”琴琴哇地哭了:“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柳依依说:“你打他手机,把他喊回来。”琴琴爬到床头柜前,拨了号说:“爸爸,你在哪里?”打完电话琴琴说:“爸爸他也哭了,他是男的他怎么也哭?”又说:“爸爸说他还要我,他明天早上到学校门口看我。”说完就安心睡了。柳依依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总是在扮演一个怨妇,在秦一星那里是怨,在宋旭升这里也是怨,这简直成了一种定了型的心态。女人没有一份踏实的爱,她能不怨吗?越是得不到爱就越是要怨,越是怨就越是得不到爱,恶性循环,再也分不清哪是结果,哪是原因。这种局面柳依依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改变,眼睁睁看着两人的关系走入了死胡同。想一想,麓城的怨妇有多少啊!她望着窗外的一点微光,静听着钟的滴答声,均匀,清晰,把时间一点一点剪去。
柳依依快到天亮才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惊醒了,叫苏姨说:“今天早点把琴琴送到学校,一开门就送进去。”她想着学校大门是不让家长进的,宋旭升被那女孩缠着,肯定是掐算着时间到校门口,等他发现琴琴已经进去,已经晚了。这会让琴琴失望的,也顾不得了。事情有这么残忍,就没法不残忍。出门时柳依依又交代说:“去了就要琴琴去教室,你也快点回来,都别磨蹭。”她想像着宋旭升匆匆开车过来,伸长了脖子张望,最后把头垂下去,就有了一种快意:“我有琴琴,我治不住你!”过一会儿苏姨回来,柳依依问:“没有碰到谁吧?”苏姨说:“他,他在那里等琴琴。”失算了,柳依依心里很沮丧说:“送进去没有?”苏姨说:“他跟她说话,要我先回来。”柳依依变了脸色说:“要你送进去,你怎么不送进去!”苏姨慌了说:“他,他是她的爸爸呀!”柳依依发现自己失态了说:“好了,好了,没事。”心里想着明天自己去送,看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送进去,然后望也不望他一眼,走了。如果琴琴嚷着要爸爸怎么办?也不管,用身体挡着她的视线,用力扯着她的手,一直送进去。柳依依右手用力地来回摆动几下,似乎在感觉扯着琴琴需要多大的力量,又用力地咬了咬牙,嘿嘿地笑了一声。
柳依依下班回来,琴琴已经在做作业。吃晚饭时柳依依说:“琴琴你不是今天要去游泳吗?妈妈不能带你去。”琴琴放下碗就去打电话,欢笑着回到饭桌边说:“爸爸等会儿带我去,他开车来接我。”到七点钟门铃响了,宋旭升在楼下从对讲机中和琴琴说话,要她下去。柳依依想,你不上来?好的。她把两个人的游泳裤和毛巾准备好,叫琴琴提着下去了。算着他们快回来的时候,柳依依离开了房间。在外面走了一个小时,在楼下看见房间的灯已经亮了,还不上楼,又回到街上走了一个小时。看看快十一点了,就上了楼,进门看见宋旭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柳依依也不打招呼,回到卧室,听见宋旭升在跟苏姨说话。她洗洗熄灯睡下,耳朵尖着听客厅的动静,想着如果宋旭升出门,就马上叫醒琴琴,叫她趴在窗户上对着楼下叫爸爸。过一会儿她听见了鼻息声,宋旭升在沙发上睡了。
94
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但没有趣味。柳依依还是天天怨,宋旭升还是天天怨她怨,这个局面似乎无法改变。柳依依边怨边想,这不是冤家吗?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离婚的念头在心中闪了几下,不敢往下细想。
这天晚上,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柳依依看着宋旭升吃瓜子,右手抓起一把放在左手心,一仰头,全部塞到口里,嚼口香糖似的嚼着,最后把壳渣渣吐出来。柳依依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想像,那神态怎么像一只老鼠?柳依依早就接受了他嚼瓜子的神态,可今天怎么看怎么难受,是不是宋旭升也这么感受着自己?前几天她坐在床上吃香蕉,发出一种声音,宋旭升嘴里模仿着那种声音。当自己转过头去看他,他说:“能不能好好吃?”那声音他听着也心里发堵。这么一个男人,自己接受了已经很委屈,还有人来跟自己抢呢。他到外面去潇洒,居然也潇洒得起来。
从此,宋旭升像老鼠的想像仿佛是钉在柳依依头脑中的一颗钉子,拔也拔不去了。这似乎给了她一种勇气,离婚怕什么?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疙瘩吧!有了这个想法,柳依依打电话告诉爸爸,自己跟宋旭升吵架了。爸爸很紧张说:“吵得没那么厉害吧?”柳依依说:“有那么厉害。”爸爸问吵架的原因,柳依依说:“不知道,就这么吵起来了,就没个完了。”爸爸说:“是不是他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说:“不知道。”说不知道其实就是说知道。爸爸说:“依依你这两年刚安定下来,我和你妈妈也放心了,你不要随随便便就有什么想法,不管宋旭升怎么样,琴琴是最重要的,是最最重要的,是最最最重要的。”打了这个电话,离婚的想法又缩了回去,除了忍耐,又还有什么办法?唉,女人,她的选择空间是多么小啊!
晚上没有事,也不知宋旭升在哪里,柳依依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看电视,经常是从七点钟看到十一点多钟,把几十个台搜索看遍了,然后睡觉。躺在床上,不论宋旭升在不在身边,心里都是空的,空的,心里那个空啊,空啊!心里虚虚地空着,柳依依就拼命地逛商场,有用没用的东西买回一大堆。每买一样东西,她就会有一种充实,心中虚着的那一块有了一点填充,可过了一天,最多两天,那感觉又回来了,又得揣了钱去商场,寻找那一份充实。一个周末逛街时,忽然旁边有人说:“是柳依依吧?”柳依依转头一看,是个中年妇女,胖胖的,似乎见过,又想不起来。她试探着说:“你好,你……”那人说:“是依依!连我都不认识了?”柳依依说:“是阿雨吧?阿雨!”两人拍着肩,高兴地跳起来,问对方的情况。柳依依告诉阿雨自己结婚了,有孩子了,阿雨却不说这方面的事,只说工作,现在已经是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了。两人一起逛商场,柳依依发现阿雨买衣服真舍得买,一千多一件的试一次就买了,自己买几百的还要反复试穿,比较好多家。阿雨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的羊绒衫,说:“宋旭升出息了,你要买几件鲜亮点的衣服穿穿,鲜亮鲜亮。”柳依依说:“我最近买衣服买太多了,柜子都放不下了。”到了戴安芬专卖店,还是花五百多块钱买了一只文胸一条内裤。不买一点东西,那太没面子了。中午就在街边小店吃饭,说服饰打扮美容,说得很投机。柳依依看阿雨那兴奋的神情,有点可怜她,都这模样了,还有什么可打扮的呢?居然还这么高的兴致。吃完饭阿雨说:“到我家里去说说话?”就去了。
进了门一条大狗蹿出来,吓了柳依依一跳。阿雨叫道:“阿风,这是客人!”那条叫阿风的狗在阿雨身上反复蹭着,很亲热的样子。阿雨说:“这只沙皮狗就是我的安慰了。”柳依依说:“是很可爱的。”又说:“我还是八年前来过一次的,又重新装修了啊。”说着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男人的痕迹。阿雨说:“没有别人。”柳依依看着房间的摆设,电视柜上的鲜花,墙上阿雨的挂像,都是等待的神情。她吸一口气说:“怎么你这么优秀的人……他们眼眶里都镶的是玻璃球吗?”阿雨说:“你知道现在的男人是怎么看人的?没几只好鸟!”柳依依说:“真的没几只!”忽然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觉,一激动就把宋旭升的事情说了。阿雨说:“不足为奇,太不足为奇了。男人他吃饱撑得慌,你要他把那几张钞票往哪里塞?想想古往今来男人就是这么回事啊。”柳依依说:“我真的不甘心,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有苦无处吐,父母朋友都没讲过,今天是第一次讲呢。向谁吐去?打电话到妇联去,问我有家庭暴力没有,没有就没办法了。冷暴力就不算暴力吗?唉,难道我还吵到他的公司去?那不是让别人看笑话?还有什么可以制约他们?跟他讲道德?他们差不多都理直气壮了。他那么着了不是不道德的,你去管他反而是不道德的,什么世界?”柳依依激动起来,“什么世界?太欺负人了!”
阿雨没有一点激动,只是悲哀地说:“是太欺负人了。不过你怨谁去?怨男人吗?他要你理解他。那么怨上帝?这也许是最后的答案,谁叫你不是男人?整个社会设置了一个个无形的陷阱,黑洞洞的,等待你往里面跳,你不跳还不行。这是文化和上帝的合谋,你逃到哪里去?哭都没理由哭啊!我若是个男人,修好了巢在这里,我怕没金凤凰来?那状态就完全不同了。”柳依依说:“是跳不出去,唯一可能的反抗就是离婚,这点权利还是有的,比起封建社会的女人,我们也就多了这一点自由。我都想离婚了,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阿雨说:“算了,算了,政权没被颠覆已经不错了。有办法就想办法,没办法就忍忍算了,婚是离不得的,离了婚你到哪里去找一个还过得去的男人?”又说到麓城公园有个相亲角,每个周末都有着急的父母带了儿女的资料照片去找合适的人,有人统计了,女找男是男找女的四倍。柳依依说:“不是说性别比例失调吗?男的多吗?都到哪里去了?干脆不要制止非法鉴定性别,都生男孩,他们就知道滋味了,看他们还翘翘翘的?”
柳依依叹着气说:“总要给我们一条出路吧!”阿雨拍着阿风说:“你也养条狗,它那么忠于你,你对老公就没一点兴趣了。”柳依依说:“也是的啊。”阿风在舔阿雨的手心,柳依依看出这是条男狗,忽然想起什么时候听说过的女人和狗之间的故事,又觉得这样想太不厚道,说:“阿风对你还是好啊。”阿雨说:“毕竟不是个人啊!我经常半夜带了阿风出去走,阿风就是我的保镖,那天晚上有个流氓想非礼,我把阿风叫过来说,你问它同意不同意?他连声说对不起跑掉了。以后市区不准养这么大的狗了,没有了阿风,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又笑一笑说:“无季节的女人总要有个精神寄托,姐妹情谊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那个法国女人说的。以后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或者病在床上,你会来看我吧?”柳依依说:“当然,当然。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你也要来看我。”说着也笑了一笑,心想,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又去靠谁呢?可不敢有什么大的病痛啊!
从阿雨那里出来,柳依依心里石头压着似的沉重。离婚也不是一条路,那哪里还有一条路让自己走呢,姐妹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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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归吵架,吵完了宋旭升偶然也会有情绪来招惹柳依依一下。柳依依想拒绝,残饭剩菜给我吃,我那么贱?可不知怎么一来,每次都还是接受了,没有激情,到底还是接受了。不但要接受,还要珍惜。她知道如果拒绝,就不会有下次了,宋旭升就正好有了彻底放逐自己的理由。
自己就落到这个地步了?柳依依不服。不服又怎么办呢?她找不到方向。离婚的念头一次次冒出来。终于,有一天晚上,想着宋旭升正在哪里跟谁干什么,她忍不住对琴琴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你跟妈妈过好吗?”琴琴说:“不,爸爸要我。”柳依依说:“爸爸天天找妈妈吵架,不在一起就不吵了。”琴琴说:“我怕。”柳依依豪迈地说:“你怕什么?你还有一个妈妈呢。”眼眶却湿润了。琴琴说:“怕你们离婚,我不想要你们离婚。”柳依依说:“你怎么懂这么多?”又说:“妈妈这一辈子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找了你爸爸,第二是生了你。”琴琴说:“我要妈妈找我爸爸。”柳依依说:“妈妈跟别人照样可以生小朋友的。”琴琴说:“不行,那就不是我了。”柳依依嘿地笑了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笑着笑着,突然自己也没料到地,鼻子一酸,抱着琴琴,失声痛哭起来。琴琴叫着:“妈妈妈妈!”一只手伸上来给她擦泪,突然,也哭了起来。
等宋旭升回来,柳依依说:“你看你女儿好懂事!”把晚上的情景说了。宋旭升说:“女儿是好女儿。”又说:“要离婚,那是你说的。你真的一定要做什么,我也没有办法。”柳依依说:“是不是男人都有那么坏?”宋旭升叹息说:“我就是太有出息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有出息,没办法。”柳依依说:“有出息的好男人多着呢。”宋旭升说:“多吗?可能是有几个吧,也可能你不知道真相。这个世界的真相都揭露出来,那真的不得了,天都翻了。”说着掰着手指,“世界上是不是还会有一二三四五个好男人?”柳依依想,以前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一个贤惠的女人,现在要改成有一个悲哀的女人了。嘴里说:“真的有好多,不骗你。”宋旭升说:“那是他的老婆对他特别好,又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柳依依说:“谁对你不好又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宋旭升扭了头望着窗外说:“她心里不知道?”柳依依想反驳,心里叹一声,没说。
这个话题没法往下说,越说就越难堪。宋旭升说:“女人吧,有些事情,不可以太执着了,太执着了伤身体,还伤心。”柳依依说:“这点执着都没有,女人还要不要在这人间做人?”宋旭升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又摇头说:“没有办法。你说窗前有那么好的风景,却不让探头去观赏一下,那不是很痛苦吗?一块口香糖,就算它真的很甜,又怎么经得起几年的咀嚼?你们不能理解男人的痛苦。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从古到今都没办法。”柳依依说:“就算是没办法,就不能为孩子做点牺牲吗?”宋旭升说:“这个牺牲几千年来都是女人做的,这个局面总是有道理的,现在突然要男人做?”柳依依低下头摇着:“唉,真的是没办法。”宋旭升说:“女人她不那么精彩了,那不是她的错,如果还是那么执着,那就是她的错了。”柳依依说:“你干脆说那就不太人道了。”又说:“那样对我们人道吗?”宋旭升说:“所以说没有办法。”又说:“有些事情,对男人来说,古时候是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是一种罪行,现在还得看成一种生活方式,这样想就想通了。现在是个宽容的社会了。”柳依依说:“你不觉得这样说太不道德了吗?”宋旭升说:“道德太道德了就不道德了。”又说:“道德难道是谁亲生的孩子,谁昨天想甩就甩在地上,今天想抱就抱了在怀里?这两个字有些人说说可以,有些人最好别说,说起来没意思。”柳依依说:“谁最好别说?你说!”宋旭升说:“你还问我?”他笑起来,“她还不知道?”柳依依说:“你不要忘记了,你生的是一个女儿,将来也会是一个女人,你维护了某种原则,就是保护了她的未来。你总不愿看到将来别人像你对我一样对她吧?”宋旭升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唉,睡吧,睡吧。”
这天晚上的谈话似乎是达成了默契,宋旭升也不再避讳什么。手机充电时,或洗澡时就放在桌子上,要出去就说声“有事”,什么事,不必解释。柳依依不看手机,看了没有意义,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也不问他去哪儿,问了也没有意义,过一会儿让琴琴打电话找他回来,气死那个外面的女孩。有一天她实在忍无可忍,对宋旭升说:“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要以为只有男人才有戏。我做了什么那是向你学习。”宋旭升说:“你小心点,别让我知道了,某种颜色的帽子我是不会戴的。那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柳依依说:“对我很有意义吗?”宋旭升说:“都没有意义又何必捏在这一起?”
接下来爆发了一场争吵,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出来了,把对方刺得越痛,就越过瘾越快意似的。宋旭升说:“你这样的女人,不但不值得我这样的男人珍惜,也不值得任何男人珍惜。”柳依依说:“我要你珍惜,你是乾隆皇帝?只有那些按摩院的女人才配让你珍惜。”宋旭升说:“你对我提那么高的要求,先要自己照照镜子,看一眼都觉得残酷,”说着手一指,“镜子就在那里。”柳依依说:“我不生宋家的人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当年是谁求着我要我生的?”宋旭升说:“你要想想你对我还有什么意义?一天到晚怨怨怨的,我养家糊口了我还要听这个怨,我吃饱了撑得慌?”柳依依嚷着:“你对我有天大的意义,没有你就不能活!”宋旭升也嚷着:“吼狮,河东吼狮!哪个男人会去爱一头吼狮?”话说到这个分上,柳依依有绝望之感。没有性爱,没有亲情,也就是说,灵与肉都落了空,只能靠孩子来建立相互的意义。这是两个圆,相交的部分只剩下孩子了。离婚的念头又在她心中一闪,冲口说:“那还捏在一起干什么呢?”宋旭升说:“我说了要捏吗?”又说:“不捏你让琴琴跟我,我不想要琴琴跟后爹在一起,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万一是条色狼呢?我不放心!”柳依依说:“那我想要她跟后妈在一起!我很放心!”宋旭升摇着头说:“可惜琴琴是个女孩,是个男孩就好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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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争吵互相伤得太深,宋旭升从此再也不来招惹柳依依了。他不理她,他没有闲着,可她却是被彻底边缘化了。现在,她对他的意义,是琴琴的母亲;他对她的意义,是琴琴的父亲。如此而已。柳依依不能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她想,我要挣扎,我要挣扎!
这天晚上,柳依依约苗小慧到茶之翼去见面,刚坐下,还没等茶端上来,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就把宋旭升的事情说了。苗小慧说:“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又说:“古代的女人都知道,悔叫夫婿觅封侯,封了侯他还是你的人?别说我们,香港那些阔太太,名牌大学毕业,名门闺秀,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谁又跟自己的先生去谈女权主义?”柳依依说:“那些香港太太怎么咽得下那口气?我想不出她们有什么出路。”苗小慧说:“去参加刘德华黎明的歌迷会,他们唱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捧场,反正有的是钱,也有的是时间。”又说:“我们去参加一个歌迷会吧!”柳依依说:“才懒得去捧那个场呢。”苗小慧神秘地说:“麓城现在已经有了太太俱乐部你知道吗?”柳依依说:“含含糊糊听说过。”苗小慧说:“里面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柳依依说:“知道,有鸭子。要我去找鸭子,我还没那个心理承受力,总得有点感情吧。”苗小慧说:“他们找鸡讲过感情没有?”柳依依说:“他们是男人啊!”苗小慧说:“女人要把自己捆起来,又要怨天尤人,那就只能怨自己了。”柳依依似乎为自己还讲感情感到惭愧说:“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去潇洒,别人说鸭很贵的,比鸡贵多了,我家的房子还贷还没完呢。”
还是没有方向。柳依依说:“要是宋旭升有你老公那么好就好了。”苗小慧说:“我老公你知道的,也算是个能干的男人。能干的男人有些方面就不能指望了。我不跟他吵,也不查他的手机和缴费清单。我还要对他好,隔一天两天把他的精力抽干,又告诉他外面有细菌,有艾滋病和乙肝,这样他跑也不会跑得太远吧。”柳依依捂嘴笑了说:“他那么听你的话,说抽就抽?”苗小慧也笑了说:“那就看我的武功了,男人他吃这一套。”柳依依想着自己的武功还可以的,这些年来都荒废了,说:“哪儿来的情绪哦。”又说:“他做了什么勾当你都知道?我不太清楚宋旭升。有人说那人是在附近的茶楼端盘子的,后来去读自考了,还不是他安排的?她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你看我好蠢吧。我想请私人侦探调查清楚。”苗小慧连连摇手说:“这样的事,千万做不得,做了婚姻就彻底完蛋了。你打算离婚吗?不打算射击就别掏枪。只要不妨碍家庭,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吧。”柳依依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想得开,不像苗小慧了。”苗小慧说:“想不开又怎么样?想起香港那些太太受了欺负都想得开,我就想开了。”又说:“希拉里是什么人物?克林顿犯了错误,让她在全世界人民面前丢脸,她还不是要想开点?她是全世界妇女的伟大榜样。”
柳依依心里轻松了一点,连苗小慧还有希拉里和香港太太都这么想,自己也只好这么想了。她说:“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吧。”苗小慧说:“你到网上去寻找一点精神安慰吧,实在碰见像样的了,下了网寻找一点安慰,反正事情不是你先做出来的。”柳依依连连摇头说:“我三十多岁了还玩网恋?再说网上又会有什么好东西呢?”
说是这样说了,柳依依还是有了一点心动,太寂寞了。这是理由,又不是理由。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到网上去逛逛,又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又不到网下去见面,怕什么呢?”柳依依给自己起了个网名“似梦如烟”,就进入了情感聊天室。进去了才知道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又是这么自由。如果只是追求身体的交流,很容易,像饿了下楼去买一份快餐。柳依依开始很不适应,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人是人啊!已经有女人在网上讨论一辈子睡几个男人合算,难道自己面临的问题真的就是”睡男人”,而不是什么别的。这多么简单,又多么悲哀啊!
柳依依在心里否定了网络恋情的可靠性,但仍然被那种莫名的期待感推动着,在里面漫游,上了瘾似的,被那么多男人包围着,也有了找回自信的感觉。中午休息的那点时间,下午收市以后,晚上宋旭升不在家,她都在网上漫游。
目的很明确,又很含糊。心总如箭在弦上,却没有射出。终于,柳依依在聊天室大浪淘沙似的淘出了一个人,网名叫“风华岁月”的,谈得很投机,也有情调。她觉得到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抒情,甚至倾诉,谁还会有兴趣听呢?但她还是把感情的寂寞告诉了对方,试探着他是不是会像别人一样很快地就会谈到床上的事情?竟然没有。这让她感到了一种安慰。互相问到年龄,对方说自己二十七岁,叫小凌,是麓城大学的一个研究生。柳依依突然非常失落,跑到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悲观,至少,应该比实际年龄显得小吧,就回到网上,说是三十岁。小凌说,很想见到你。柳依依说,你见姐姐干什么?去找个妹妹吧。经不住小凌一再要求,说再不见面自己就没心学习,毕不了业要她负责。这撒娇的话让柳依依萌生一些不可抑制的想像,想着应该找机会试一试自己的魅力,就同意了。
这天收了市,柳依依去赴约了。到一个小男人那里去试一试自己的魅力,这种冒险让她感到期待的心跳,又感到很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控制局面。她对自己说,见见面怕什么呢?不是天天跟人见面吗?在街角她忽然瞥见一个自动售套机,已经走过去了,心中一动,又转了回来,等到四周无人,迅速丢了两个硬币,跳出一只,闪电般捏住,烫手似的,塞在挎包里。她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然为什么这街天天经过,自己从来没注意到这墙上挂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呢?这种预感让她很不安,停了下来,想着是不是拐上回家的路。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抬手,车停住了,她就做梦似的上了车。
在荷韵西餐厅门口,小凌拿着一枝玫瑰在等她,那是接头的暗号。柳依依见他那么年轻,几乎没勇气走过去。转念一想,他哪会知道自己是谁呢?远远地站住犹豫了一下,见小凌四下张望,就扭过头走了几步,装作是一个路人。似乎就要一直往前走,转回去了,但那枝玫瑰花在她眼中一晃,花枝摇荡,很是生动。在重温浪漫的诱惑之下她就过去了。打了招呼后,柳依依观察小凌的表情,并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似乎都在想像之中,就放了心,找了一间小包房说话。柳依依说:“我后悔来了,你还是个男孩呢。”小凌说:“别这样说我。再说你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岁的人。你怎么把自己的真实年龄说出来了?诚实,我就喜欢诚实的女孩,诚实。”她知道他在信口开河,心里还是很舒服,笑了一笑说:“你说的话很实在。”他说:“小一点点就不能有感觉吗?”柳依依说:“怕你没有感觉。”说了又后悔了,这不是承认自己的被动地位吗?她没话找话说:“这枝玫瑰很漂亮。”小凌说:“我觉得花第二漂亮,你第一漂亮。”柳依依心里很受用,嘴里说:“在哪里学的甜嘴巴?”说了一会儿话,他忽然说:“本来今晚上要去做家教的,你约我,我就推到明天了。”柳依依想,时间是你定的,怎么说我约你呢?说:“耽误你赚钱了。”又说:“你还要赚那点钱?”小凌说:“你不是也当过学生吗?”又说:“学费一年几千呢。我家里下岗了。”这个话题让柳依依觉得不爽,自己不是来听他诉苦的。她想把这个话题打发过去说:“你毕业就好了。”他说:“还有两年,怎么熬得过去?”柳依依忽然感到了有一种压力,有责任帮助他度过艰难的学生时代似的。
说话的时候小凌回了几个信息。柳依依说:“女朋友管得这么紧呀?”他表情不自然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她说:“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她笑了笑说:“没有管那么紧?”他怔了一下,说:“没有,真的没有。”她不去细究,情绪却打了折扣,几乎不想再说下去。转念一想,自己有丈夫,他有女朋友,这对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公平。网上来的情缘,能要求那么高吗?想要求高,那就没有。小凌说去洗手间,好一会儿没回来。柳依依怀疑他是打电话去了,掏出手机拨了他的号,果然占线。她想,跟我玩小聪明,你不知我是谁啊。她想着他装着解手蹲在那里的神态,心里有了一种反感。等他回来,她说:“要排队吧?厕所太小了。”他马上说:“是的,是的,等,等。”付款的时候柳依依希望他做一个姿态,给自己一点面子,然后自己抢着把钱付了。见他不动,她把钱交给服务员,感觉到自己丢脸了。
站起来要走了,他忽然把头凑过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好美啊。”一句话差点解除了柳依依的武装,但还是闪开了说:“第一次见面呢。”他说:“不是认识很久了吗?”又来搂她的腰说:“身材不错啊。”柳依依身上有点发软,让他搂着,走了出去。出了门柳依依说:“下次再见吧。”他说:“这么早,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柳依依心里一惊,想着自己要的只是一个男人,这就算不错的人。忽然想到刚才付钱他姿态都不做一个,没了情绪说:“下次,下次。”安慰似的拉了拉他的手,就离开了。在路上,她想,被甜言蜜语灌晕的女人是可怜的,而灌不晕的女人是可怕的。自己宁肯可怕,也不能可怜。回到家里,宋旭升已经回来,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她。她假装没看见,自言自语似的说:“喝茶去了,跟苗小慧。”忽然记起挎包里那玩意儿,悄悄掏出来,装着去关窗户,丢下楼去。
以后柳依依还跟小凌在网上来往,只是冷静了一些。他的热情却更加上来了,每天发过来几束玫瑰,说,没想到你这么漂亮,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柳依依毕竟已经过了几句话就能灌晕的年龄,晕一会儿也会冷静下来。这些话显然不真实,不过没关系,耳朵受用就可以了。她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一个爱人,那不实际,一个男人,这就可以了。至少,在这里安全感还是有的,不会像有些女人碰上了无赖,死缠烂打,甚至威胁说录了音录了像,把第一次作为要永远继续下去的理由,否则还要出钱买断,让她们吃双重的哑巴亏。她需要安全感,她没有决心和勇气去摧毁眼下这种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宋旭升再怎么对不起自己,在这一点上还是对得起的。对一个女人来说,这非常重要,也值得珍惜,也就是说,除了琴琴,还有更需要考虑的东西。
到底要找一个什么人,柳依依不能回答自己。在没回答之前,她不想再往前走。毕竟,自己心中还是期盼着一份纯正的感情,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可是,会有这种可能性吗?小凌要求再次见面,她就找理由拖延,想着再次见面,那就一定会去“休息”了。终于有一天,他在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之后,问她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柳依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回了信,问他什么事需要帮忙。他说,学校催交学费了,否则不能登录考试成绩,无法毕业,问她有什么办法没有。男人要女人想办法,柳依依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心里阴郁地一笑,回信说,你不是在做家教吗?他说,想在你那里扯八千块钱,毕业赚了就还,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困境的。柳依依说,让我想想。就下了线。
这件事柳依依想了两天,不是想给不给钱。钱肯定是不给的,给了就回不来了,那是一定的,女人在网上受骗的故事太多了。她想的是“均衡”这两个字,这是世上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找个丈夫,他很成功,他难免花心,你享受了他的成功你就要忍受他的花心,这是均衡;找个情人,他很年轻,你就要倒贴,这也是均衡。当年自己跟秦一星何尝不是浪漫掩盖下的均衡?这很正常,没有奇迹发生,更不能指望发生在自己身上。均衡是存在的合理性,又是人性的悲剧性。这样想着,柳依依心灰意冷,中断了这次网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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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在《麓城晚报》上看到“相约九点”酒吧的广告,广告词就是“解决你所有的私人问题”。自己的私人问题已经非常严重,看看那里能有怎样的解决方式?这么多年没去过了,不知又有了什么变化?神秘的想像性给了她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几天之后,怀着探险的好奇心,柳依依打扮好就去了“相约九点”。领位小姐把她领到一个叫“望城岭”的座位上坐下,告诉她想和谁说话就可以打对方座位上方显示的电话。果汁六十块钱一杯,她点了一杯,慢慢地喝着,等着,看有谁会打电话过来。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女孩一个个都是年轻漂亮,衣着性感,她感到了很大的压力。显示屏上不断有信息打出来,“车牌号为A-45327的宝马车主请呼5176623”,等等。这些女孩不是看人而是看车,这是什么意思?疑惑了片刻她忽然明白了,这其实也是一个以美貌换金钱的场所,交友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现代科技也为风月场所提供了不同的存在方式。大厅里放着轻音乐,很多人都在轻声打电话,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情调是有的,浪漫氛围也是有的,但事情还是那么回事,只不过男人要为这种浪漫情调花更多的钱罢了。柳依依看见不断有男人把女孩带出去。自己对面的一个女孩接电话有十多分钟,跟她通话的中年男人不停地向她示意,然后,那男人过来,两人轻声说话,开始谈论正在热播的超级女声,又谈到最近上演的电影《夜宴》,最后谈起了姚明和火箭队的季后赛。这让柳依依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粗俗了。两人谈了有半个多小时,也许是那男人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感觉,就打着手势,又有几个数字飘到柳依依耳朵里来,像是在敲定价格。一分钟后,两人就离开了。
柳依依看周围,已经有不少男人女人坐到一起说话了。中年男人居多,说话的神态也很文雅,女孩们的气质也不错,没有街上那些女孩的粗俗,可能是学生吧,或者是刚离开学校的女孩。事情是那么回事,可情调是少不得的。有情调的交易也是交易,交易性的情调也是情调。这些成功男人的口味越来越高了,除了年轻漂亮,还要有情调,否则不必到这里来多花多少倍的钱。柳依依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想着把这杯昂贵的橙汁喝了,这就走吧。正想着眼前的电话铃响了,柳依依四下张望,看是打给谁的。旁边一个女孩说:“阿姨,是打给你的。”柳依依有点不相信,会有人打电话给自己吗?犹豫着是不是接,心中对这女孩非常恼怒,我是阿姨,你就那么小吗?装什么雏!她没接电话。铃声停了她侧身去看那女孩,的确很小,还不到二十岁吧,她们成批地出道了,把情感市场搞乱了。有了她们在这个市场中,优秀的男人怎么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自己与她们同台竞技,那除了一个输字还会有第二个字吗?这时铃声又响了,那女孩望着她用嘴唇朝电话机努了几下,就把脸转过去,似乎是不屑再提醒这个迟钝的人。柳依依拿起电话,一个男人说:“我是白沙池。”柳依依抬眼去找白沙池,看到白沙阁的标牌下有一个男的微笑着向自己招手。他这么年轻,比上次那个研究生年轻,还是个男孩呢。柳依依有点失望,这不是自己想遇到的人。男孩说:“我注意你有很久了,还以为你在等人呢。一个这么有品位的女人不应该那么寂寞。”柳依依感到了一种关切的温暖,“有品位”这几个字也正敲在她的心坎上。柳依依微笑着望着他说:“你太小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年轻?”他说:“年轻不等于不会体谅别人的心情,也不等于不会安慰别人。”“安慰”这两个字让她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不太明白,试探着说:“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吧?你为什么不去做家教呢?”他说:“为什么只能做家教呢?”柳依依说:“你那嘴倒是挺会说的啊!”他仰头笑着,兴奋地挥手:“不会说就不到这里来了。”又说:“我的嘴不但会说,还会做很多事情呢。你不愿有一个特别美妙的夜晚吗?”柳依依没有觉得自己对这美妙夜晚有多么的神往,他太年轻了,再说在这种关系之中去体验一个男人也不是自己的理想。她说:“到什么地方去美妙呢?”他说:“麓城的宾馆有几百家呢。”柳依依说:“去宾馆?我今天可能没带那么多东西出来,宾馆还要呢。”他说:“带了多少东西?”柳依依说:“还有三百块吧。”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算账,说:“有银行卡也可以。”柳依依说:“卡上倒是还有几万,可惜忘带了。”他说:“那你明天来吧,我在这里等你。”朝她招一招手,放下电话。
十多分钟后,柳依依离开了“相约九点”。她看见那男孩正拿着话筒微笑着招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也很优雅的样子,正对着话筒说什么。走到门口,柳依依回头望了一眼,男孩已经坐到那女人身边去了。柳依依走到大街上,望着霓虹灯下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什么异样。她想像着那男孩和那女人如果也在人丛中从容而优雅地走着,别人还以为是母子俩。心想,这世界上,谁知道谁是谁?真相都揭出来,那将是怎样的震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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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柳依依在电视里看到了秦一星,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已经是台长了,也已经不那么年轻了。第二天,她极力回忆着秦一星当时的样子,觉得他的确是有点老了,忽然有了一种信心,就拨了他的手机。七年多了,从来没有去想过,可这个号码还是一下子就跳入了她的心中。秦一星说:“谢谢你还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我。”柳依依说:“人家天天守着卫视频道想看见秦台长呢,他又不经常出镜。”秦一星说:“我们是在幕后提线的人。这么些年了,你还好吧?”柳依依说:“还好。”又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变化。”秦一星说:“是吗?是的,是的。现在的女孩很会保养的。”就约好了见面。柳依依提出到荷韵餐厅,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聚的地方,也是第一次有了故事的地方。
柳依依特地去美容店化了妆,在镜中看到自己还算有光彩,就有了自信,去了。坐在出租车中忽然又动摇起来,真的去吗?不去,还可以保持当年的印象,去了,可能就毁了。再说他一个台长,什么女孩没有见过?在这一瞬间她的自信崩溃了,吩咐司机调头回去。司机说:“要到前面路口才能调头。”在路口遇到了红灯,柳依依掏出化妆盒,从小镜子里看自己,还是挺顺眼的,庆幸自己已想到了化妆,把不想要他看见的东西都遮住了。又叫司机一直往前开,想着,这张脸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脸不一样,命运也不一样的。岁月都在脸上,一年一年是不同的。为什么身上别的地方都变化慢,偏偏这张脸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秦一星已经在小包间里等她,很文雅地起了身,伸手示意她在条桌的对面坐下。柳依依原来设想的兴奋、激动,甚至拥抱的场面都没有出现。秦一星说:“好多年不见了。”柳依依不由自主地说:“你看我都……都不像以前那么那个啥的了。”说了就后悔,这是诚恳吗?傻!幸亏还没把那个“老”字说出来。秦一星说:“听说你现在当经理了。”柳依依说:“当年我认识你大学还没毕业呢。”秦一星说:“最近股市又牛起来了,疯涨,你们收入也上来了吧?听说牛市有黄金十年,你不得了啊!”柳依依说:“当年好穷啊,当年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多少钱一个月?”又说:“当年我第一次跟你吃饭也是在这里呢,你可能不记得了。”秦一星说:“是吗?真的不记得了。现在每天有几十件事缠着我,大脑被千军万马踩得一塌糊涂。”柳依依说:“台长啊!当年你还是个记者呢,麓城名记。”秦一星说:“现在我不常去采访了,那是下面的人干的事。”柳依依说:“当年你摔一跤也就是摔一跤,现在摔一跤就算个事件了。想当年我到人才招聘会上去找工作,你还带了两个记者在那里采访呢。”秦一星极力回忆着说:“是吗,是吗?现在我记性没那么好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饭上来了。吃着饭秦一星说:“看你的手现在真的还是那么好,十指葱茏。”柳依依把手伸出来说:“我最喜欢的就是我这双手。”马上又叹息一声:“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秦一星说:“说你的手漂亮,那还有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没有?那好。我傻。”秦一星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敏感?”柳依依说:“我傻,我还敏感?”两人说着话,问相互的情况,又说到都认识的熟人。柳依依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气氛和情调,心里就在退却,想放弃了。这样想着她突然非常感伤,眼泪流出来,也不去擦它,让它停在腮边。秦一星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低了头,用手背在脸上揩了一下说:“没什么。”又说:“想起来好心痛的。”秦一星说:“什么事情那么心痛?”柳依依抬头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吗?”就抽泣起来。秦一星不做声,柳依依也不做声,两个人都沉入了回忆之中。过去的种种画面在柳依依脑海中流过来,又流过去,却留不住,都流走了。情不自禁地,她叹息一声。
这样过了一会儿,柳依依抬起头说:“我回去了。”秦一星说:“要不我送你吧?”柳依依说:“不要你送。”秦一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依依你过来。”柳依依站着不动。秦一星拉着她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说:“好久没抱抱你了。”柳依依说:“你是台长,你身边什么人没有?”秦一星不做声,一只手在她身上缓缓摸索,突然,在小腹上,停了下来。这个明显的动作让柳依依猛地想起那道伤疤,就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轻轻往外扯了几下。秦一星说:“你也是……是……是……是这么回事啊!”似乎是要顺从她的意思,他的手退了出来。柳依依感到非常失望,也能够想像他有着怎样的感受。她叹息一声说:“想回到当年,回不去了啊!”秦一星不接这个话头,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错呀,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又说:“我送你回去。”柳依依说:“那就走吧。”
这次见面让柳依依后悔了好几天,心里别扭着很不是味道。本来还有个美好的回忆吧,毁了。怪不得闻雅说,以后同学聚会我是不会参加的,不要把当年的美好给毁了。去年暑假全年级同学聚会,一个叫二毛的男同学指着闻雅对班长开玩笑:“这是我的夫人。”班长竟没认出她来,握了她的手说:“我跟二毛是铁哥们儿呢。”旁边的同学有弯腰捂着肚子的,有双手捧着后脑勺的,都笑得前俯后仰。当时柳依依也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感伤,跟这次见秦一星的感伤一样。她也知道,在一个如此现实的世界上,感伤成为了一种弱者的姿态,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什么,就像今天改变不了秦一星的感觉和选择一样。
柳依依对自己产生了疑惑,在男人眼中就真的那么没有价值了吗?可自己毕竟还不是阿雨啊。越是疑惑,她就越是想证实自己的价值。一天晚上,柳依依从健身中心出来,门口有人在发舞票,附近有一家舞厅最近开张了。捏着那张赠票柳依依犹豫了一下,脚下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走去,心中怀着一种自己也不愿正视的对奇遇的期待。女人总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她期望着什么人的时候,就会强烈地想像着被期望的人在等待着她。期待越是强烈,想像就越是生动。
这种想像把柳依依引到了舞厅。看着门口闪烁的霓虹灯,她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在门口她问了一下票价,竟只要三元钱,这让她非常失望,这不是下岗女工们来的地方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存了包进去了。里面黑黑的看不清楚,只觉得闪闪烁烁的都是人。坐下了一会儿她适应了黑暗,看清了里面的情景,男人女人大多是四十多岁的人,没有几个看得入眼的。有人来请她跳舞,微光中她看见这男人的牙齿有点突出,就拒绝了。下一支舞曲又有人来邀她,她见这人穿着白衬衣,样子还可以,就勉强同意了。跳着舞他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居委会。”他说:“不错啊,还有份工作。”又介绍说,自己是轴承厂供销科的。这男人舞跳得不错,但柳依依没有一点情绪。女人的情绪,无论如何,首先是要看对方的身份的,就像男人首先要看女人的身材长相。男人和女人有各自的“看法”,而且放之四海而皆准,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统一了思想。跳完这一曲,柳依依断定这不是自己来的地方,去门口取了包准备走,那男的追上来说:“不想再跳几曲吗?”又说:“我明天还会来。”柳依依不置可否地哼哼几声。他把她送到街上,报了自己的手机号,柳依依装模作样地重复了一遍,他纠正了一个错误,又要她在手机上拨一下。柳依依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没按拨出键,怕露了自己的号码。他有些遗憾说:“拨一下就存下来了。”柳依依说:“好,好,记下了。”匆匆走过马路,想着,我怎么可能结识这样的男人?苍蝇见了血似的,这么能缠,被他缠上了,还不知怎么才脱得了身呢。唉,女人出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比男人出轨安全感小得多,找到恰当对象的机会也小得多,这太不公平了。
还是不甘心。做最后的挣扎似的,柳依依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也不再做淑女状,直接讨论感情和身体问题,只不过是用了经过修饰的语言,保留了最后的一丝含蓄。经不住对方的一再要求,交往一个多月后,安排了一次见面。去之前她做好一切准备,如果看着顺心顺眼,也不必扭扭捏捏,就当他是一个纯粹的男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见到对方时她还是失望了。当她进入约定的休闲吧,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他说自己四十岁,扯吧,五十都开外了,而且,根本没有她依据网上对话想像出来的魅力。这一瞬间她也彻底了解了自己,自己最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份心情。说到底,女人盼望的还是一种感觉,一份爱啊!她们生命的主题不能改,也改不了!柳依依东张西望,装作是来找一个什么人的,对那人投来的询问的目光毫无反应,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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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苗小慧打电话告诉柳依依,北大的黎教授,专门研究女性问题的,在省图书馆免费讲座,约她去听听。星期天下午她们去了,到了会场柳依依才知道黎教授是个女的。就有了亲切感,总不会像陶教授那样说话吧。黎教授围绕着“性”去讲女性问题,讲到性交易的时候,提出了三条原则,私密性、成人之间、相互自愿,只要不违反这三条,社会就不要干预。因为身体是自己的,一个人有权处理自己的东西,这是对一个社会开放和宽容程度的考验。会场一片骚动。柳依依去看苗小慧,苗小慧说:“以后男人就更自由了,干什么都是合法的。政府都管不着,你还管得着吗?以后赌博吸毒政府也不要管,反正身体是自己的,钱也是自己的。”柳依依说:“她实在也是个女人,怎么连她也来给我们挖陷阱?不知道她有没有女儿,有女儿就不会这样说了。”苗小慧说:“以后我们女人如果对爱情还抱任何希望,这只能是一个傻瓜的悲剧。”柳依依说:“也不怪她,这是一个欲望化社会的思维方式,人性就是欲望,欲望就是人性,这才是觉醒的现代人,教授就能例外?男人干这个都合法,还谈什么女权?现在做一个女人太难堪了,风险也太大了,坐在家里忽然发现自己是个艾滋病患者,那也不足为奇。除了承认自己活该倒霉,我们还能说什么?”又说:“政府真不管了,黑社会就会管起来。我表妹自己不争气,被那些人控制了,规定一天至少要接十个客人。后来那些人在博客上招嫖,才被发现了,抓起来了。表妹脱了几层皮才出来的,钱没有,青春也没有,惨呢。”苗小慧说:“黎教授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太苍白了,也太虚伪了。也许她是想播下龙种,但收获的只能是跳蚤。”柳依依说:“我心里堵得痛,我们走吧。”
柳依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能够怎么办。自由吗?自由。但自由对自己没有意义。欲望优先,这是一个世纪性的错误,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错误。男人失去了爱情,收获了欲望;女人失去了爱情,收获的是寂寞。讲欲望讲身体,女人必然是输家,因为青春不会永久。当欲望的无限性成为可能,爱情就成为不可能。她感到四面都是高高的墙,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路。要找到一条路,需要有破壁而出的勇气,她没有这个勇气。她觉得自己在时间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四顾茫然。周围的浓黑是那么黑,又有点潮湿,自己只能摸索前行。浓黑中的潮气濡湿了衣裳,没有光亮,没有出路。在某一个瞬间,似乎有光在闪,在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还没看清楚呢,一闪,就过去了,在她脑海的黑暗深处留下一个清晰的亮点,灼得她隐隐的痛。这种隐痛持续着,也许,要到永远永远。
她说服自己这是宿命,悲剧性是天然的,与生俱来。既然如此,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个欲望的世界上,一个女人,如果她已经不再年轻漂亮,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权利要求男人爱她、疼她、忠于她?如果他说这种要求太高、太残酷、太不近人情也不人道,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她又有什么话说?也许,应该理解他;可是,理解了他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对女人来说,欲望的时代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她们在人道的旗帜下默默地承受着不人道的命运。有人说过,母系社会的解体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也许,欲望化社会的出现是女性又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吧!是的,这是一件小事,无处倾诉的小事。可这小事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也是无数沉默中女人一生的幸福,这点点滴滴就汇成了一个浩瀚的海。柳依依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越是怀疑就越是抑郁,越是抑郁就越是怀疑。她沉默了许多,在公司,在家里。沉默啊,沉默啊,也许,会永远沉默下去,直到时间的深处。在那里,一切都化为乌有,并获得最后的绝对公平。
最让柳依依揪心的,是琴琴将来的命运。如多么希望将来会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会真心真意地爱她、疼她、忠于她。要说自己还有什么人生理想,这就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了。可是,她又不想欺骗自己,听了黎教授的报告以后就更不想欺骗自己了。她知道这个理想是一个奢望。既然是宿命,琴琴又怎么躲得过去呢?对于琴琴,自己和宋旭升是一茶一饭一针一线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地关切着,操劳着,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被一个在岁月深处隐身的男人随手扔下,像扔一只烟蒂一块破抹布?柳依依心中揪着痛,她不敢往下细想,又不能不想,似乎有着强迫性想像的病症,迫使着她想像出种种细节,清晰、逼真、生动,是自己生活的倒影。想到琴琴这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她心中有着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声音:琴琴啊,你千万不要长大!
这个周末的中午,柳依依在家闲得无聊。琴琴睡着了,宋旭升不知在何处莺歌燕舞。不知怎么一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把床头的抽屉拉出来,抽屉的最底层,她找到了一件游泳衣,用塑料纸包着。那是十多年以前,她刚跟秦一星好上不久,知道了他带着女儿去游泳了,便撒娇要他也带自己去一次。他答应了,还买来这件游泳衣,却没有去成,几年都没去成。她把游泳衣拿起来,塑料纸一碰就碎了,落在地上,化为尘埃。
在游泳衣下面,柳依依看到那只手镯,还是那么嫩黄,那么鲜艳,没有时间的痕迹。她把它拿起来,在手腕上试了一下,一种凉意传到心里。她走到阳台上,太阳刚刚偏西,麓江上跳跃着金色的波光,有轮船开过,发出低沉的汽笛声。在麓江那边,麓山显露出沉静的轮廓,山下就是麓江大学和财经大学。很多年前,她刚进大学的时候,对生活,对爱情,怀着怎样纯洁的向往啊!爱情曾经是自己的信仰,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信仰的容身之所。再过几年,琴琴也会开始理解这些事情了。也许,要趁她还没有成长起来,就要把她那种天然的信仰萌芽摧毁,摧毁了她才不会被悲剧性的宿命所摧毁,因为,她也会成为一个女人。这很残酷,可是,不摧毁更加残酷,冷血的人才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这样做行吗?不这样做行吗?她无法回答自己。凝望着麓江、麓山,柳依依心中飘过许多往事,许多故人,一切都似梦如烟。
迎着风柳依依站了很久,脸上已经有点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隐约记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阳望过去,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影,周围有一层淡黄色的光芒,在缓缓地颤动。她轻轻地把手镯褪了下来,举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阳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来,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旋转,旋转,似乎要把她吸进去。
责编:杨柳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