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河
“智取生辰纲”一场,取方送方在天时地利的斗智上,应该说打了个平手。取方选择“六月初四”“十分大热”的天时,为的是使智取的诱饵——酒的解渴“麻翻”功效使用得自然;送方在离了北京五七日后。及时地调整作息时间,辰起申行。避免了“五更半夜”经过“尴尬去处”的不利天时。取方选择八处险隘中的一处——黄泥冈下手,是“地利”之择,且乔装成客商,更使地利之择不着痕迹,不生疑心;送方乔装成客商,主要也是为了在地面行走时不显眼,在不好的“地利”中智藏行迹。
智取胜利而智送失败,根于是在人和上。
杨志失败的外因当然是晁盖一方的智取,其内因却是与禁军、虞侯特别是老都管间的矛盾。这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杨志为了押送的胜利,为了确保自己的智送方针不折不扣地实施。在急躁之中显出对禁军的粗暴甚至对都管的无礼,激化了内部矛盾,从而使保证智送成功的领导权逐渐丧失,直至被都管无形中篡夺。可以说。领导权能否始终在握决定着智送的成败,杨志如果始终掌握着领导权。始终使押送队伍贯彻自己的意志方针,那么智送还是有胜算的可能的;反之,失败是必然的,失权因而失纲。
我们先看杨志的权是如何一步步丢失的。第一步,两虞侯向老都管告杨志“做大”的状时,老都管还在维护他说,“‘休要和他别拗,权且耐他。”但虞侯此时已在怂恿“都管自做主便了”,要都管争夺领导权,众军汉亦从旁抬高都管,“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这时都管还帮着安抚军汉。第二步,禁军怨怅、虞侯搬口时,都管已“心内自恼他”,不再帮忙杨志安抚了。第三步,当杨志不听都管“略过日中行”的建议时,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这一句不但不帮忙安抚督促,实已有纵容之意了。金圣叹评此句日:“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辩,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一句激变。”第四步,当杨志真的去赶打军汉时,都管便直接训斥他,训斥中一方面揭杨志的底:“遭死的军人”,“芥菜子大小的官职”;一方面充自己的“大”,和揭底一样,自己的“大”也是通过比较比得更大的:“村庄一个老的”一“相公家都管”一“太师府奶公”。第五步,当杨志讲道理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竟上纲上线地定罪:“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真正从太师府来”(金圣叹)的狐假虎威的嘴脸!此时杨志的领导权威恐怕已被打掉了一半,只是太师府来的老奴还不肯罢休。要继续削弱杨志的领导威信。第六步,当杨志盘问贩枣客人再回担边时,老奴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明明听得没有贼,偏说“有贼”“去休”;明明说“去休”,又偏偏坐着。当杨志解释时,老奴继续不饶不休。别了脸对众军汉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明明听得是“贩枣的”,偏偏强调“是没命的”;明明是对杨志说话,偏偏对着众军汉说。第五步还是隐秘的怂恿,两人的较量,这第六步已是公开的煽火,一齐地对付了。果然,杨志的口吻软塌了,妥协了:“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果然众军汉笑了,既笑杨志的自作聪明,又笑都管的终于取胜。这其实是老奴的自作聪明,老奴的引发失纲。有了这一连串的打击作基础,第七步。杨志的领导权已在不觉间为老奴所篡了,“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这关键的决定成败的酒权就这样丧失了。权失,生辰纲又焉能不失?
有说,杨志失败的根源在于立功心切、粗暴无礼而导致与军汉、都管们的内部矛盾。其实,即使杨志在押运途中实施人性化管理、民主化管理,失纲也是必然的。第一,即使杨志实施人性化民主化管理了,以老都管、众军汉的智商,他们能看出酒中有诈。能对喝酒与否的大政方针做出正确决定吗?小说中两次暗示军汉都管只有关注一桶酒的智商。而杨志才有关注半瓤酒的眼光。第二,以都管“老奴托大”(金圣叹)的脾气,以都管来自太师府,“四川两广,也曾去来”的见识,他能不在民主理政时卖弄、做主吗?押送刚开始时。两虞侯不就要“都管自做个主便了”吗?第三。“赤日炎炎似火烧”的不利天时,也在客观上造就了杨志与手下的矛盾,天时也在动摇着他的权力基础,这矛盾不是他谦恭所能调和的。第四,杨志的身份也使他的权力不足以服众,他再谦恭,对“杨家那厮”“遭死的军人”的身份的蔑视也还深藏在那一班人内心,他的权力基础又怎能牢固呢?第五,也是最关键的,是梁中书在杨志的权力链中硬塞进了老都管、两虞侯这两枚监视的楔子。这权力链又怎能不松懈呢。金圣叹评曰:“为杨志者,不其难哉!……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唯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侯,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一都管、两虞侯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梁中书的三权分立的掣肘术注定了杨志最终的失权,注定了最终的失纲。
下面我们看看取纲之智是如何体现在酒智上的。晁盖七人和白胜一人把个买酒卖酒的双簧唱得滴水不漏。首先,是卖酒时地点选得智,天热得送方不得不歇气乘凉在黄泥冈松林边,天热得酒成了送方解渴的甘霖琼浆。
其次,是卖酒故意不卖而欲擒故纵的智。从杨志提醒路途中常有蒙汗药开始。白胜一连七次说不卖,“早是我不卖与你吃”,“不卖!不卖!”“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瓤舀吃。”“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不卖了!休缠!”“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最后第七次,还是贩枣子的客人打了圆场,白胜以沉默仍“说”不卖。金圣叹评日:“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侵侵相就,读之,满纸皆似唯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撒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唯恐为其买者,其怪事也。”
再则,是卖酒吃酒时细节真实的智。卖酒人没有供喝酒的碗瓤,表明“确是村里卖的酒”(金圣叹);贩枣人就着下酒的散枣上文已有交待。七个人请杨志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金圣叹评曰:“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
最后,最精彩的是饶酒下药验酒的智。饶酒自然接人杨志一方马上要吃的另一桶,第一次饶时,刘唐兜了一瓤就吃,白胜去夺时。已剩半瓤的莽大汉“望松林里便走”,还未追着;此时,文书生吴用乱中再饶酒一瓤,这一瓤中已下药。文书生还未跑,白胜气急败坏地“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瓤望地下一丢”。第二瓤让文书生饶而不着,真;让白日鼠气急而“抢”“夺”“倾”“盖”“丢”,真。
再看看杨志的酒智。杨志的酒智主要体现在看酒和喝酒上。第一,看酒而言,军汉、都管的智商只在对一桶酒的关注上,独独杨志才有留意那半瓤酒的眼力,“俺在远远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瓤,想是好的。”第二,喝酒而言,杨志一是喝酒的时间在最后,二是喝酒的数量只半瓤。也许有人会说,杨志再精细。最后不也是中了吴用之计吗?但是,要注意到,杨志还有一种酒智并没有用上啊。这就是第三智——拒酒。如果杨志的领导权一直未丢失。他肯定会以断然拒酒的“不变”应万变的,如此,谅吴用有几颗“智多星”怕也发不了光。可惜,这“以不变应万变”的第三智由于杨志的失权而无法派上用场。平心而论,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杨志的押送之智不也是和晁盖他们的夺取之智旗鼓相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