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宏
李浩的《将军的部队》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单看题目,难免望文生义,视这篇小说为军旅题材,但在获奖后的一次访谈中,作者却声称:“不希望它被定位为单纯的军旅小说,它是一部关注情感的作品。” ①诚如斯言,小说并未具体塑造传统意义上有血有肉、鲜活可见的将士形象,也没有勾画叱咤风云的军旅生涯,更不曾铺染烽火连天的战争场面,所谓“将军的部队”,只是一些写下名字和其他莫名符号的木牌。小说围绕这些含义并不确定的木牌,以新颖的视角,来构造全篇的核心场景——将军对木牌的检视、与木牌的对话,这是将军晚年离休“每日生活的核心,全部的核心”,也是他回顾人生、追忆往事的独特方式。小说的新颖之处还在于:将军对其“部队”的不尽回忆,不是三军用命、疆场征战的勇武与慷慨赴死、流血牺牲的惨烈,而是许多生活细节和凡人小事,如将军的白马,如某某的笛子吹得好、某某特别能睡觉脚特别臭,还有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等。这些絮絮的回忆,细微、庸常、琐碎,但充满亲切、温暖和关爱的情愫,“生活的细节和深厚的战友之情也许正是小说带给我们的巨大的冲击力”②。落笔于木牌这特殊的“部队”,小说凸显了将军刻在心中最深的记忆痕迹,其麾下一个个将士的身影及其故事得以渐渐复活和再现;而将军的形象,也在其晚年近似喋喋不休的自语、对话中跃然纸上,一种别样的温情和人性悲悯也慢慢得以抒发和展现。由此,小说“补充了我们对‘将军性格一个侧面的理解,补充了我们对于战争的理解”③。
然而,在木牌所营造的新异形象、凡人细节和温情世界背后,《将军的部队》还蕴含了更加意味深长的人生感慨和生命哲思,充满了寓言色彩。李浩曾說:“我愿意在小说、在诗歌和一切文学作品中寻找智慧,这智慧,不是告知我所谓对世界的准确、正确的判断,而是通过对所谓‘现象的展示,使我惊讶,原来,我以为的认定的事物还有另外的样子,还有另外的可能。”丰富而复杂的智性追求,指引着李浩的阅读思维,也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使其小说显出一种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在《将军的部队》中,是通过独特的叙事笔调来呈现的。小说的叙事者“我”,并非超然事外、不动声色的冷静旁观者,而是作用特殊、不可小觑的重要人物——“我”年轻时是干休所的勤务员,曾在离休后的将军身边服务。当“我”回首往事,追忆和讲述将军及其“部队”的故事时,也已是一个历经世事、老迈衰病、即将逝去的老人,如同当年的将军。类似的人生境遇和生命状态沟通了生者和死者,叙事者跨越时间与将军进行灵魂的对话。娓娓道来之际,小说超越了将军、勤务兵、战士、木牌、战争岁月、战友情谊等具体的“现象”,逐渐融合了作者、读者、叙事者、叙事对象的情感共鸣和哲理思考,使得“智慧”从“现象”中暗暗显露,呈现出作者也未必了然的“另外的样子”“另外的可能”。
以第一人称老者的口吻回顾人生、梳理历史的叙事笔调,为现代西方小说所惯用,也被中国先锋作家所热衷仿效。如法国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以“我已经老了”开篇,王小波曾引述此段并高度评价,认为“沉痛之际”“无限沧桑尽在其中”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为人熟知的“多年之后……”的开篇叙事,其跨越历史、回忆、现实、魔幻的悠远沧桑,对中国当代作家尤其影响深远。在《将军的部队》中,“我已经老了”的缓缓自述贯通首尾,多次反复,意味丰赡,奠定了全篇的叙述基调,它所启发的“智慧”思考,于有意无意之间指向某些普遍的人生状态和人生命题,而衰老、死亡,则是这一叙事基调下首先显示的意义。作者着重再现了将军晚年的生活细节,也着力叙写了叙事者自我晚年的生活体验和内心感受。在感同身受的第一人称自述中,小说以悲悯的眼光、真切的感觉、细微的体验、新颖的比喻,多方书写了人生老病、生命将逝的种种况味和境遇:目昏、眼花、耳眛、感觉迟钝、记忆衰退、与死神的对话、与身边人事格格不入而导致的“混乱不堪的生活”……更有无法言说、难以遏止的孤独感浸润在字里行间。种种从衰老走向死亡的况味和境遇,亦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生活常态,芸芸众生,概莫能外,其与身份无关、与人生经历无关,不管是将军、士兵、勤务员,还是作者、读者。小说因此触及了一种永恒的人生命题和文学主题——昭示不可抗拒的人生衰老的规律,感叹无可奈何的生命流逝的悲凉,也让全篇笼罩着一丝苍凉、哀伤、落寞的色彩。
在《将军的部队》中,“我已经老了”的叙事基调所引领的故事,还通过“眺望”这一颇具象征意义的动作,凸现了人生的另一主题——记忆,蕴含了另一种人生智慧的追寻。人当老去之际的“眺望”,往往不是在憧憬未来,而是在回顾人生、追怀往事。叙事者“我”在模仿将军的“眺望”姿势,“眺望”曾在将军身边的生活画面,“眺望”将军与木牌的故事;将军则在“眺望”木牌,“眺望”木牌所代表的“部队”和过往岁月。“眺望”,在小说中凝固成叙事者和将军晚年共同的动作,形象鲜明,聚焦了记忆这一共有的生活主题和精神支撑;而二者“眺望”的眼光交汇,使得双方的记忆得以跨越时间,在精神层面上贯通、重叠,从而寄寓了更加普遍的人生感悟和更为深沉的生命感慨,进一步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和人性悲悯,另具一种沧桑感和哲理性。
当人历经世事变迁、年华逝去、生命老迈,此时记忆,往往会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和精神寄托。每一个沉湎记忆的老人,都像是一个“将军”,记忆就是他的“部队”,他老病的身躯仍能自由驱遣、随意调配的也许只有记忆。曾经的生活、曾经的人和事,点点滴滴,在暮年的精神世界里时时浮现,不断地被回望、检视、整理。因此,木牌对于将军的象征意义,是在记忆中又一次组成了他的“部队”,慰藉着他的晚年;木牌对于叙事者的象征意义,则是把无法忘怀的曾在将军身边的生活画面化为他的“部队”,构成他晚年的精神支撑。然而,暮年人生的记忆有时又需要努力把握和选择,想要铭记的记忆偏偏忘却,想要忘却的记忆挥之不去。有的记忆强烈、鲜明,让人铭刻在心、无时不忘;有的只余下一些记忆残片,零散、破碎、残缺,让人难以辨别。《将军的部队》中那些木牌,没有规律、颜色暗灰,上面不过是些散乱的名字,有的甚至无字、画着不规则的“0”,代表的不过是记忆的碎片;叙事者那定格的“眺望”姿势,回望的也只是脑海中不断闪回、跳跃的记忆片段。但就是这些记忆的碎片、片段、代号、场景,残缺却又鲜明,恰是将军和叙事者晚年唯一的人生意义。也许,每个人走到生命的最后,所能留下的记忆大多是这样——系统而又散乱、明亮而又模糊;这样的记忆,又构成每个人晚年重要的精神家园。在此,作者初步洞悉了记忆的奥秘,赋予了小说深刻的人生意蕴。
对每个人来说,人生经历不尽相同,印象最为深刻的记忆碎片、无法忘怀的往昔岁月也会各不相同。大多数人一生庸庸碌碌、波澜不惊,存留的记忆一般平凡琐碎,不太惊心动魄,就像叙事者“我”。但一生戎马倥偬、战功卓著的将军,其记忆本应充满着惊心动魄、铁血金戈的传奇色彩。这里李浩故意忽略了这种传奇性,而是选择了木牌背后隐藏的日常琐事、生活细节,这恰是作者寄予深邃思考的所在:“为什么将军在晚年不去回味他的荣耀,他的战斗经历,而坚持要记下那些阵亡的将士和他的白马与手枪?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回忆由生活的支撑进而成为了生活的本身,哪些经历可进入记忆……”⑤也许,当人们迈向暮年,最能勾起的记忆就是日常的琐屑生活,最想追怀的就是身边的故友亲人,最可珍贵的就是普通的凡人温情,人生的真谛就在于此。不管是燃情激越、昂扬飞举的辉煌人生,还是籍籍无名、湮灭草野的庸琐人生,对于生活本身来说,细节与琐事构成生命的全部,而非那些虚幻的荣光。老去之后的人生记忆,终将归于平凡、安稳、和谐、温馨。张爱玲曾将人生分为两面:“飞扬的一面”和“安稳的一面”,认为“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人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因此,张爱玲自言“不喜欢壮烈……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是一种参差的对照”⑥。在《将军的部队》中,将军“眺望”木牌触起的丰富记忆,叙事者“眺望”将军暮年的记忆印迹,二者记忆的交融,笔触尽皆阅尽人生、饱经沧桑的感慨,又透出从容淡定、宠辱不惊的风格。在不同人生、相似记忆的“参差对照”中,体现了“安稳”“和谐”的人生真谛,以及“美”而“苍凉”的人性回味,更能激发普遍的情感共鸣和哲理思考,亦让小说格外氤氲了一种悠远、绵长、睿智的深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