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生
翻开厚厚的《宋史》,关于李之仪的记载只有寥寥四行。区区百字怎能道尽平生?好在之仪为后人留下了不少诗词书信,从中也可窥得一些前尘往事。
元祜八年(1093年),苏轼赴定州(今河北定州)任太守,朝中愿意辅佐的人极多,但大都不敢明言。后苏轼向朝廷奏明愿意以之仪佐幕府,之仪感到万分荣幸。苏轼非常喜欢之仪写的诗句,经常读至深夜,他赞道:“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之仪一生敬重苏轼,元祜年间,苏学受到朝廷打压,因为与苏轼的关系,之仪也屡遭贬斥,甚至身陷囹圄,但他仍不改初衷。以至于名臣赵鼎言他:“东坡生既谪,昔日门下之人惟恐人知之。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者,盖不过三人。”这种气节,如朗朗月明,濯人心肺。
之仪妻文柔娴静淑宁,乃一奇女子,既通经史,又熟诗词,尤其在天文方面颇有造诣。之仪的好友沈括精于天文历算,但是遇到疑惑的时候,也会来请教文柔,好似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真真是“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然而世事多变,之仪因为替宰相范纯仁起草《遗表》及《行状》触怒了奸相蔡京,蔡京大笔一挥,他被编管太平州,居于当涂(今安徽当涂),长达10年,这里遂成了他的肠断之地。子夜歌有云:“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文柔来当涂的第三年就与夫君永别,之仪痛不欲生。清霜独自凉,梧桐半死,谁曾料到两鬓斑白之时鸳鸯失伴而飞。独卧空床,听着南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想起以前无数个晚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温情,之仪不禁浊泪纵流,“唯将终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那一段心头的痛,让之仪念得百转千回。
当涂的姑溪河畔,经常徘徊着一个孤独老人的身影。黎明,黄昏,他且行且吟,像梦一般地凄迷哀惘。也许是上天也在怜惜这样一位断肠的老人,让他和当涂的绝色女子杨姝相遇。不知道他们见面的时候,之仪是不是低至尘埃里,但那一场旷世奇恋,早已将这一切拂过,了无痕迹。
耳边响起的《履霜歌》,是杨姝在为之仪援琴献曲。冷泉潺潺,落花簌簌,琴声如蝶般翩然而舞。弹到古人愁苦处,美人情深,珍珠承睫。一曲罢后,之仪如醉如痴,乘兴作词《清平乐》,赠予杨姝:
殷勤仙友,劝我千杯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
坐来休叹尘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
如他词中所说,之仪渐渐走出了丧妻的阴影,仕途不畅压在他心头的巨负也有所减缓,人生自此重新亮起了一抹新色,他非常珍惜这段情谊。
杨姝何尝不是这样心意,久陷风月之地,早已厌倦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人来客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虽然她寂寞地躲在《诗经》的一角,却不知有千人万人喜她如斯。
“一编一壶,放杯诗酒,觞咏终日”,之仪与杨姝经常携手去当涂凌云山下的河边垂钓,两人在巨石上相斟共饮,一红颜,一白发,映在清澈的湖面上,宛若一幅绝妙丹青。在此期间,之仪一边四处游名山,一边沿江访亲友。他还曾经约上鬼头贺铸,上采石矶,登蛾眉亭,一览大江风光。出行的几个月,之仪对杨姝念念不已,途中写下了千古名词《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杨姝明白了之仪的心意,芳心大悦。在收到之仪又一首求爱词《谢池春》后,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后夫妻两人琴瑟和谐,不久就有了爱情的结晶。人生至此,自是无所挂虑。之仪沉浸在两人的温馨世界中,对世事不再那么关心,这对之仪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当地名流郭祥正隐居在当涂青山,作诗有太白遗风,与之仪的关系非常要好,两人互相酬唱应答。“使君近作采石游,胜践传闻,惊久阙”;“沉埋蓁莽见一旦,名高此地直当才”,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与他激昂文字的友人却让他的晚景变得极其凄凉。
之仪为友人罗某写墓志铭:“姑孰之溪,其流有二,一清一浊。”之仪恐怕到死也不晓得郭祥正对此句耿耿于怀,因为他认为之仪那“浊”字是在暗中影射自己。适逢朝廷恩典,之仪之子受到荫封,这下终于被小人寻到了机会——郭祥正素知权倾天下的蔡京与之仪有过节,于是上报说之仪冒充得子,愈图继承荫恩。蔡京一手遮天,结果当然是小人告胜,之仪之子不明不白地就被除名,之仪的妻子杨姝也被施以杖决之刑。
患难之中犹见夫妻情深,虽然之仪屡遭贬谪,虽然他已白发苍苍,但杨姝始终是不离不弃,只为了那句萦回在眉间心上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们唯愿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一段悠悠的厚爱,此刻却只剩得一地阑珊。
有人终不肯原谅之仪赞颂蔡京的那句“鲁公之义,皎如星日”,认为他失去了文人的气节,可谁又能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之仪必须以身来保护杨姝母子,他欠他们太多。她需要一种安之若素的生活,而之仪只能这样才能给予。这份情义,又岂非一般男子能做到?
人生本来就如一蓑烟雨,满河长风。季节里的富贵荣华,转眼间就是沧海桑田。那些纫如蒲苇的诺言,今朝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