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辉
城市化是现代化与全球化的集中体现。世界各国的现代城市各领风骚、争奇斗妍。有的高楼林立、气势宏大;有的依山傍水、得天地造化;有的融古贯今、源远流长;还有的金碧辉煌、富丽繁华……然而所有这一切现代城市的特色,巴西的首都巴西利亚均不具备。它没有“巨无霸”式的高楼大厦,也无山海造势,甚至没有可称得上“历史”的荣耀和可视为繁荣的街区。可是,在巴西利亚建成仅二十七年(1987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人类文化遗产”,成为世界人类文化遗产之中最年轻的一个,让少则几百年,动辄上千年的众多历史名城大跌眼镜。
为什么偏偏是巴西利亚能获得此殊荣?巴西利亚文化遗产的价值何在?它向我们的城市规划和城市建设提供了哪些全新的思维和理念?带着种种疑问,笔者在巴西利亚居住的日子里,对它进行了细细的观察、品味和解读,从中受益匪浅。巴西利亚犹如陈酿佳酒,惟历久而弥香。最忌的是游客式的走马观花、没有读懂便浅尝辄止。在这里生活越久,就会越发热爱这座非同凡响的都市,对它超前的设计思想,独树一帜的建筑风格和豁达、宽容、开拓创新的城市精神气质,也会有更深的认识和理解。
享受都市中的“生态奢侈”
巴西利亚的奢侈,并非商品的奢侈,而是非商品的奢侈。
初识巴西利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它那乡间田园诗般的空旷与宁静,以及像大海一样湛蓝明丽、清澈纯净的天空,人与自然之间亲密无间的融洽与和谐。整座城市,没有一栋投下巨大阴影,阻挡阳光和视线,彰显财富与霸气、压抑人性的那种建筑物。那足以令房地产开发商垂涎三尺的大片大片绿地,将每栋建筑之间的距离拉开,既赏心悦目,又令感官舒畅!无论是南北湖畔的别墅,还是城市“机翼”上居民小区中整齐划一的低层寓所,乃至城市“机身”上的联邦政府机关大楼,无不掩映在绿荫之中。身居舒适方便的现代都市,而又能同时享受着只有田野环境才能提供的清新空气,自由活动的空间,满日蓝天白云、红花绿树和夜夜满天星斗的视觉大餐,真是一种都市人千金难求的“诗意的栖居”和“生态奢侈”。
巴西利亚所在地中部高原的原生态主要是稀树草原。从建都至今,城市的规划者和管理者都刻意保留并在市区绿化中营造疏林草地的典型乡土景观。在城市建设和发展的过程中,许多热带丛林和巨树秀木都受到精心的保护,并使之融入城市景观,让自然美与人工美相得益彰。市政府每年将三分之一的市政预算投入城市绿化,并注重多种乡土树种和乔灌草的合理配置,兼顾保护生物多样性与美学效果的和谐统一。更具价值和意义的是,巴西利亚联邦区还在区内规划和辟建了一系列国家公园、生物保护区、环境保护区和自然保护区。这些保护区和国家公园有的毗邻卫星城,有的就在巴西利亚市内,从而形成了一种优势互补的人¨自然复合生态系统。
显然,这种复合生态系统,较之一味植树种草的城市人丁绿化,在保持生物多样性和景观多样性上,具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有资料显示,巴西利亚是世界上人均拥有绿地面积最多的首都,随便站在城市的任何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蓊郁的森林和青青的草地,以及草地上点缀的繁花似锦的热带大树。不仅如此,在公共绿地与私人花园中,随处种植着供野生动物取食的芒果、香蕉、菠萝蜜、油梨、木瓜、柠檬、番石榴等等品种繁多的热带水果。正因为如此,巴西利亚也是鸟类的乐园,即便是像大型鹤、鹳之类的珍禽,在这里也已随处可见,经常光顾私人宅邸与人们公共活动的场所,与市民分享这一片共同的家同。
巴西利亚又是一座没有围墙封堵的城市。一般的城市本身建筑摩肩接踵,已经十分密集,而机关、工厂、学校、居民小区又纷纷画地为牢,使得城市的公共空间变得更加狭小和拥堵。但在巴西利亚,包括总统府和总统官邸在内的所有政府机关、单位乃至作为高等学府的大学校园都没有全封闭式的围墙割据。就连陆军总部、联邦警察局这样的高度戒备与保密的单位,虽然不允许随便入内,却不妨碍你随意走近,和站岗的彬彬有礼的士兵闲扯。至于各国驻巴西的大使馆和湖区别墅虽有围墙,但也多是采用可透视的栅栏或植物构建的矮墙,一般外人均可欣赏到墙内风格式样各异的美丽建筑和温馨浪漫的水池花园。
没有围墙的都市设计,不仅拓展了城市的公共空间和视野,而且表现的是一种透明的政治,自信开放的心态和建设和谐社会的人类理想。它在无形之中,拉近了官员与平民,富人与穷人之问的距离。
社会学的研究表明:贫富分区影响社会的和谐与稳定。但在商业社会发展的过程中,贫富分化又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在这种情况下,政府的职能就是提供尽可能丰富的公共设施,如学校、医院、影剧院、运动场、公园绿地,免费或廉价地为全体民众服务。政府借助公共空间的共有来加强不同社会阶层的沟通、交流和理解,而不是继续通过价格的杠杆,进一步加深贫富阶层的隔阂对证。奢侈的商晶只能供少数人享用,而奢侈的非商品人人均可分享。
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
平心而论,较之巴西尔部沿海地带,巴西利亚所在地中部高原,自然景观不算美丽,自然生态也不算优越。历史上巴西曾经有过两个首都:一一个是1549年葡萄牙殖民者所建的萨尔瓦多;另一个是1822年巴西独立后定都的里约热内卢,两个均为海滨城市。萨尔瓦多是一座久负盛名的历史名城,世界文化遗产;而里约热内卢山环水抱,占尽天时地利,风光绮丽,号称“世界旅游之都”。
独立之后的巴西政府处于政治和战略上的考虑,决定在内地建立新都。然而从这一设想到真正实施迁郜历时一百三十八年。时值1956年,以发展主义著称的总统儒塞利诺·库比契克毅然决然地从中部地区选择一个新址建都,以期带动贫穷落后的中西部地区发展及加强对内陆各地的控制,实现国民经济中心向内地转移的目标。实践证明,巴西迁都的意义,可与当年美国开发西部的重大举措相媲美。迁都还有一种精神层面的重大意义,即破除巴西人的殖民地心理和减少对海外世界的传统依赖,迫使他们向内审查自己国家的未经开发的巨大潜能,更多地依靠基本国资源,而不是像以,主那样到国外去寻求鼓励、援助和幸福。库比契克深知,只要政府所在地仍在大西洋岸边,这些变化就永远不会到来。
库比契克确定了择都新址的十个标准,然后一个由专家组成的技术委员会对五个初选的建都地点进行评选。地处中部高原,海拔一千一二百米的巴西利亚遂以最高分当选。
城址选定之后,便在全国举办征求新都蓝图的比赛,征得26幅设计图,其中著名的城市设计师卢西奥·科斯塔独出心裁的设计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巴西利亚最初的城市规划图的设计灵感与十字架有关(过去葡萄牙人每到一地,都要立一根十字架以示“占领”)。
据说卢西奥·科斯塔仅凭画在信封背面的一幅草图和寥寥几段文字说明就赢得了全国竞标大奖。
科斯塔所设计的都市格局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也有人说它更像蓄势待发的满弦弓箭或是一架巨型喷气客机。不论像什么,科斯塔的蓝图完全符合新都建设的基本指导思想和当地的地形特点。
在选定科斯塔的方案之后,巴西政府又聘请了全国最杰出的建筑大师奥斯卡·尼迈耶任总设计师。这两位理想主义者尽情施展个人才华,任想象力自由驰骋,共同完成了巴西创世纪的建筑艺术杰作。
现代主义建筑的设计者试图通过改变城市空间来改变社会结构。这种乌托邦的社会理想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巴西利亚的城市设计之中。卢西奥·科斯塔把所有的同类功能的建筑都集中在城市的某一区域。在巴西利亚,街道这种城市元素被彻底取消,而随之消失的是行人。巴西利亚有路无街,路是输送汽车的通道,因此只见路上奔跑的汽车,却难见路两边的街市和行人。没有街市也就没那铺天盖地的商业广告,通宵达旦的霓虹灯,喧嚣吵闹的夜总会之类,免除了一般城市的视觉、噪声和灯光的污染,也有效地抑制了奢糜挥霍和人欲的无限膨胀。
巴西利亚市区的住宅只限七层以下的低楼,而且底层不作居住用,是一排透空的廊柱。之所以这样设计,只是为了给下雨时无法在露天场地中玩耍的儿童提供一个町继续活动的空间。因此即便是最高的居民楼,供居住使用的只有六层;而更多的居民楼只建三至五层,居住使用的就只有二至四层了。不论楼有几层,均安装电梯。这些低层建筑,都掩映在高大的林木之中,楼房之间也都规划了足够宽敞的绿地、运动场地和停车场相间隔。显然,城市设计者和管理者着眼的并非为房地产开发商牟取高额利润和政府部门出售土地的可观收入,而完全是居民住户的满意度与舒适度,因而处处体现了人文关怀与人性化的考量。
正是由于城市规划设计的前瞻性,使市民们居住、工作、交通出行、休闲娱乐都备感便利。建都四十多年以来,城市基础设施尽管有的显得老旧,但能照常运转,避免了随着城市化进程,建了拆、拆了建,短时间内重复投资,重复劳动,造成资金和时间无端浪费的误区。
有评论家说,巴西利亚的规划思想体现了不妥协的现代主义的姿态。数百个称之为“超级小区”的住宅格局完全一致,目的是取消居住者的阶级差异。但时间证明,这种理想主义是一次虽失败但仍然伟大的实践。同巴西的其他大城市一样,贫民住宅也在首善之区中滋生出来。那些无差别的“超级小区”居民最终仍然是中产阶级。笔者曾特意到为保姆和佣人专门规划的住宅小区参观,那是式样别致的四层小户型住宅楼。由于造价和管理费用低廉,而环境幽雅、交通便利,吸引了许多工薪阶层前来购房和租房,结果“保姆住宅区”成了白领住宅区。而保姆和其他低收入者徒有为他们所做的规划,只能选择更加经济实惠的巴西利亚卫星城居住。看起来,市场规律比乌托邦更具强制性,那孜孜不倦追求社会平等的理想主义者固然伟大,在巨大的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面前,也不能不低下高贵的头。
但谁说今天的失败,不正是为明天的成功进行预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