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捷
长夜漫漫
2000年的千禧之夜,黄石城南一套35平方米的房子里,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龚春香与丈夫吴高风零零碎碎说着家事,12岁的儿子吴腾在旁边写作业。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问儿子:“今天可是新世纪的第一天呀,说说你的梦想吧。”吴腾抬起头,认真回答道:“好好读书,考大学。”吴高风说:“我在千禧之年别无他求,就希望一家人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的。”那一刻,抬头看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烟花,龚春香笑了。
龚春香是黄石康赛集团的一名缝纫工人,丈夫吴高风是黄石市沈家营港埠有限公司的电气维修工。1987年,两人组成家庭,第二年,儿子吴腾出生了。现在,孩子已快小学毕业,一切都风调雨顺,龚春香真的很满足。她哪里会想到,此时,幸福深处,已有暗流涌动。
3个月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奶奶帮吴腾洗澡时,发现12岁的孙子肚子圆鼓鼓的。晚上儿子儿媳一回家,奶奶便搂着孙子要他们摸孩子的肚子。这一摸,全家人心里都慌了。
第二天上午,吴高风带孩子上医院检查。黄石市第三人民医院诊断表明,孩子患的是一种罕见的幼年型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
刹那间,龚春香眼前浮现出一个脸色惨白、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孩子,她摇着头,一个劲儿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接着,龚春香带孩子来到武汉同济医院,期盼黄石医院出现误诊。然而,一连串检查之后,医生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你要坚强一些,孩子的病还真不是小病,原诊医院的结论是对的。”医生还说,吴腾的病是一种少儿特有而少见的慢性髓系白血病,目前惟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进行异基因干细胞移植。
天就这样突然黑了。医生们在对谁说话,都说些什么,龚春香除了听到“吴腾……白血病”,就只看到一张张嘴在开开合合。很久很久,当孩子紧挨着母亲,仰起一张小脸问“妈妈怎么了”时,龚春香才回过神来。她紧紧将孩子搂在怀中,心痉挛得像一根绞着的麻绳,似乎能拧出血来。
从武汉回黄石的路上,吴腾还沉浸在初来武汉的兴奋中。见父母都不说话,他好奇地追问自己肚子里到底长了什么。龚春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说:“武汉也没检查出结果,爸爸妈妈想带你到北京去检查。”听说要上北京,吴腾高兴极了。望着蒙在鼓里的儿子,龚春香鼻子一酸,将头转向窗外,眼泪终于无法克制地倾泻而下……
又过了一个星期,龚春香准备了两万元医疗费,带着儿子上北京儿童医院求医。住院一个月后,带的钱全都花光了,吴腾的病情终于得到控制。离开医院时,医生告诉她:这种病只要长期服用干扰素,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生命危险,但费用不是一般家庭能支撑下来的,三五年时间,少说也要花10万;如果有幸找到相配型的骨髓,得再准备30万移植费用。这些巨额数字让龚春香目瞪口呆,要知道,当时他们夫妇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才1000多块啊。
回家的路上,列车一路穿行在茫茫黑夜里,龚春香紧紧搂着儿子,心中凄苦而茫然。
远离是为了给你生的希望
回到黄石后,龚春香向儿子隐瞒了病情,一面以各种方式寻找移植者,一面四处筹措儿子的医疗费用。然而,她终于发现,不管如何努力,30万元的费用实在是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峰。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2000年12月,龚春香在市劳动局得到消息,说是日本滋贺一家服装公司来黄石招缝纫工,薪金很可观。听到消息,她琢磨开了:自己能不能去日本呢?去吧,儿子怎么放得下?他的吃穿、医治、还有上学……丈夫一个人招架得了吗?不去,就是一家人拆了骨头去卖钱,也凑不足儿子所需的移植费用啊。一个个无眠之夜后,龚春香决定报名去日本。起初吴高风并不同意妻子的决定,他知道妻子心脏不好,担心她在异地水土不服闹出问题,但最后,为了儿子,他还是同意了。
尽管年龄已不符合日方要求,但是一颗母亲的心打动了日方的招聘人员。
就这样,在距离2001年元旦只有3天的时候,龚春香从武汉天河机场登机东渡。去的路上,她强装笑脸,对丈夫和儿子交代了很多很多话。分别时,她还是一脸笑意,告诉自己不能哭,那样会让亲人更伤心。可是,过了安检,她回过头来,看到丈夫牵着儿子还站在原地眺望自己的身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此时,她忽然感到深深的担忧——这是一次多么艰难的远行,等几年后自己再回来时,是不是还能看到儿子?药物真能控制住他的病情吗?没有了妈妈的日子,他会如何生活?她真想大声对儿子说:妈妈实在是没法可想啊,妈妈心里想的,就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完成手术!
龚春香在滋贺县八日市东滨町一家名叫“村井缝制”的服装厂打工。到日本半年后,因为不熟悉日本行人靠左的习惯,她被车撞倒,左手臂骨折。仅仅休息了20天,手臂还绑着纱布,她就坐在了縫纫机前。这段时间里,如果双手稍不注意用力大一点儿,左手臂就会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每当此时,她想起家里的丈夫与儿子,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
服装厂旁边有个操场,这里是龚春香下班后来得最多的地方。因为在这里,她能看到从滋贺机场起起落落的飞机从空中划过。她习惯站在操场的一角,仰望夜空中不时飞过的飞机。不知这些飞机会飞到哪儿去,但她总觉得看到飞机,就看到了回国的日子一天天走近。而她的儿子与丈夫,都在万里之外那昏黄温暖的灯光下,等待她回来。
2002年农历除夕,是龚春香来日本后的第二个大年三十。这一天,加工完最后一批服装,她又来到操场上。抬头看天,龚春香开始习惯性地数飞机:一架,两架……数着数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家乡的小城。这样的夜晚,黄石的夜空是不是也有飞机飞过?她的儿子与丈夫吃年夜饭了吗?想着想着,脸上已是一片泪水。
让龚春香欣慰的是,在自己漂泊异乡的日子里,儿子一切如常。2001年暑假,参加完小学毕业会考,吴腾随父亲第二次去北京求医。9月,他以优异成绩考进初中,之后一边服药一边坚持学习,每到假期才上医院做检查。每次考试,即使身体乏力不适,他也咬牙参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3年过后,他考上了黄石一中,只是,考虑到家境与身体状况,因疾病而早堷世事的吴腾最后选择到黄石机械工业学校计算机专业就读。
2004年底,龚春香日夜劳作的双手为家人挣回了19万元人民币。此时劳务工期已满,她可以回家了。还是距离元旦只有3天,在离开丈夫与儿子整整4年后,天河机场,她终于与他们拥抱在一起。4年时间恍然如梦,她看到,儿子艰难无比但却顽强地长成了一个16岁的少年——儿子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坚强。拥抱着他们,龚春香决定不再对已经长大的儿子隐瞒实情。
舍身再造骨髓
一个周末,午饭后,龚春香叫住了准备回房的儿子:“你长大了,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你的真实病情告诉你。你不是肠胃病……”
“是白血病。”吴腾说。
母亲惊讶了。
儿子告诉妈妈,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病不像是胃病,因为胃病不需要每月吃2000元钱的药,而且这么多年不见好转。后来他独自到医院进行例行检查,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一刻他有种坠入深渊的感觉。不过他最终挺了过来,懂得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也知道只有屹立不倒,才是对爸爸妈妈最好的报答。
事过4年,手术费用基本可以应付了,但与吴腾骨髓相配的供者一直没有找到。茫然无措中,龚春香与丈夫商量:“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回事儿,我们去问问医生,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医生的话语里透着几分无奈:“患者兄弟姐妹之间骨髓配型成功率比较高,而且进行骨髓移植后,身体的抗排反应也会小得多,不知你们能不能考虑再生一个孩子……”
龚春香深感意外。此时她已经40岁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孩子,就算有了,如此高龄又有心脏病的她能不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可是除此之外,儿子的病还有什么办法能治呢?龚春香决定冒险再孕。
2005年5月,黄石市计生委破例批准了龚春香的二胎生育请求。天怜人意,龚春香顺利怀孕了。第二年4月2日,龚春香进入预产期,住进黄石市妇幼医院。当天下午,她开始产前阵痛,并因为心脏功能不好,数次昏迷。后来,医院只得派胸外科、妇产科众多专家守护着她。经过14个小时的煎熬,4月3日凌晨5时,她剖宫产下一个男孩儿。当婴儿的啼哭声划破黎明前的黑夜,这位母亲已脸色惨白如纸……
第二个孩子,龚春香取名为吴风迅,取意于弟弟成长一帆风顺,哥哥迅速恢复健康。
风迅长得很快,8个月牙牙学语,刚满一岁就能清楚地叫“哥哥”了。哥哥一站到他面前,张开双手,他就像小鸭一般蹒跚着往哥哥怀里扑。2007年5月的一天晚上,吴高风外出帮人家接水管,龚春香回来也很晚,推开房门,她看到大儿子坐在灯下,一只手捧着书在看,另一只手搂着弟弟。而小儿子胸前盖着一件单衣,在哥哥怀里睡得正香。龚春香的眼泪在那个瞬间奔涌而出,她多么希望就这样,哥护弟,弟帮哥,兄弟俩永远在一起。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夏天,医院的检查结果无情地告诉龚春香夫妇:风迅并不能帮上他的哥哥。配型测试表明,兄弟俩骨髓不相配。
感恩母亲心
8年的艰苦守护,还是不能让上苍感动?一定要让这位母亲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沫,让一切都回到起点?得到结论时,如同8年前那一刻,龚春香的心再度痉挛得像能拧出血来。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弃?一天又一天,龚春香茶饭不思。吴腾懂事地说:“妈,算了,现在没办法找到骨髓,我认命。你和爸爸别再为我受罪了,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们。”儿子这样一说,母亲更是心痛,她坚定地对儿子说:“天无绝人之路,妈妈不会让你倒下。”
从那个夏天开始,龚春香又走在为儿子寻找骨髓的路上。她请人在网上发布消息,给各大医院发出求助信。一切无果后,2007年底,她背着一块纸牌走上黄石与武汉两地的街头,请求好心人献上与儿子相配型的再生之髓。也就在这时,正在学校完成最后一个学期学业的吴腾病情突然恶化,转为急性白血病。
母亲的心终于感动了天地,2008年1月2日,协和医院通知吴高风:“我们通过台湾慈济骨髓干细胞中心为吴腾找到一例相配型的骨髓,供者是台湾人。”
面对一次次噩耗都没有倒下的龚春香,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模糊了——这突然的好消息让她欣喜过望。一周之后,吴腾被推进协和医院无菌舱进行移植准备,横跨茫茫海峡,来自台湾一位21岁女大学生的造血干細胞缓缓植入吴腾体内。接着,在无菌舱里,吴腾度过了一个月的封闭时光。
这是一段生命的时光,必须在舱里把影响吴腾健康的病毒全部消灭,让新的干细胞给吴腾酿造出新的血液。
龚春香每天都要到儿子的无菌病房前转一转,尽管她根本无法进去,甚至不知道儿子在房里的哪一个位置。但她就是想看看,想听听,哪怕是来自角落的一声呼吸。吴腾病情基本稳定之后,她终于通过医院设置的视频看到了儿子,与儿子说上了话:“妈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妈,我好。”
“你要挺住,妈在外面给你使力。”
“儿子会挺住。我知道,8年来妈一直在给儿子使力……”
2008年2月15日,吴腾走出了无菌舱。这天,龚春香早早守候在门口,当推着儿子的手术车刚一出门,她一下扑过去。来不及看清儿子,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久违的呼唤:“妈——”龚春香眼眶湿了,泪光中,她看到儿子虽然脸色苍白,但正露出淡淡的笑容,望着自己……
当晚,躺在协和医院8楼血液科51号病床上,吴腾默默地看着母亲。良久,他对母亲说:“妈,出舱那一刻,我叫一声妈,心就着了地。想起小时候,回家也总是先叫一声妈。你在,我的心就不慌了。”
这是个令人欣慰的结局——穿过8年沉沉黑夜,这个春天,在武汉,这对伟大的母子为人们诠释了母爱的意义——母爱不倒,儿子生命不倒。
(摘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