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中国造

2008-07-18 09:44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6期
关键词:美亚小丁超人

鲁 敏

1

“从亚特兰大到多伦多,从法兰克福到阿姆斯特丹,整个地球,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所有孩子,都在玩着我们的玩具,这都是我们中国,我们广东,我们工厂,你爸爸制造出来的中国玩具……这多伟大,多神奇!”

工厂扩音器里每天都会播放同样的讲话,即便那些洋地名儿对刘传强而言毫无意义,他依然可以说得像一个国际人士那样顺溜。只不过,在给儿子伟仔重复这段讲话之前,他在“我们工厂”之后,加上“你爸爸”三个字,这样,气势就更加明显地大了,更加发自肺腑和富有激情了。

这时候伟仔在哭,因为今天又考了倒数第一名。在学校里他装得满不在乎,像个毫无上进心的老油条似的;回到家中,他的颓丧和耻辱感就如化冻之后的猪肉,带着点腥气,血污水流得满地都是。

唉,儿子这怯弱的性格,不知从何处得来。

刘传强想起弃他们父子而去的美亚。美亚,伟仔的妈妈,想想她,多么富有雄心,多么果断而决绝,简直叫人敬佩。伟仔那年才三岁,没有任何双关语式的告别暗示,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如同上街买菜,她突然抬脚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刘传强继续安慰病猫般的伟仔。他们这对父子有点颠倒,每次面对那令人难堪的分数,都是父亲在劝儿子,好像反倒是做老子的欠了什么。

“喏,你看老爸能不能干?全世界的孩子都在指望着我给他们造玩具呢!可我当初,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到现在也不会做两位数除法,可是你看,我现在活得多么好!成绩算什么玩意儿,不要哭!儿子,不要再哭了!”

“可是,你不过……是个仓库保管员……你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我们同学买一辆折叠自行车……”伟仔抽咽着反驳,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情绪高涨,似乎他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全世界儿童不可缺少的大人物。

“折叠自行车!那算什么……不折叠的自行车不一样可以骑得呼呼的嘛!好了,我要去打牌了,龙二他们要等急了。你自己弄饭好吧,随便弄点什么,给你这一哭,时间都耽误了……”刘传强高一脚低一脚急急忙忙地走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成绩不好倒也算了,怎么一点血性没有,真要好好调教调教了。

提了一只缺了嘴的茶壶,刘传强的背影混到那浑浊的暮色里,就像他的大半辈子,混到沉重的人群里……说起来,像他这样的人生,真是随时都可以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小时候就不用提了,他这种岁数的人,从那万物匮乏的年代过来……好不容易长成个小伙子,他又发现自己个儿很矮,总是别人看他的头顶,而他只能看对方的肩膀和牙齿里的菜叶。接着是过分细狭的眼睛,没有人真正在意他的眼神与喜怒哀乐。突出的牙齿造成突出的嘴部。粗而短的脖子。

糟糕的长相,比之贫瘠的童年,显然更加不幸。他所谓的青春韶华,在女人方面,运气一直很差,常常是被打趣被嘲弄的配角,而成不了两情相悦的主角。这样,很知趣的,他只会追求那些看上去在标准线以下、被众人冷落的女孩。皮肤差,汗毛重,或者有点口吃。即便如此,他还是屡受挫折。他曾经冒昧地亲吻过一个头发黄黄、严重近视的姑娘,一个迅速而胆怯的亲吻,勉强擦过对方的唇,却换来一个准确无误的响亮耳光。从此,他甚至不再尝试揽过她们的腰肢。对女人,他彻底认输,习惯了躲躲闪闪,只在人群中悄悄揣度她们胸部的柔软程度。

他知道,在令姑娘们蔑视的长相之后,他还有一个更加不可饶恕的缺陷:不够有钱,准确地说,是太没钱了。有些人,一辈子都要锦衣玉食。而另一些人,终身注定没有财运,这没有办法。刘传强这样说服自己,他的运数只能如此———物流公司的装卸工。玻璃器皿厂的吹工。电影院领座员。名片号牌刻字房送货员———从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到另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收入从来没有令他惊喜过,能有放纵生活愿望的机会,他永远只能极为克制地抽五块钱两包的廉价香烟。

刘传强从来不怨怪那些挑剔的姑娘们。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姑娘,也不会肯嫁给自己的。这么差劲儿的长相,这么差劲儿的收入,凭什么呀。

所以,想想看,当美亚主动对他示好,那是什么样的效果,刘传强甚至是有些惧怕的……倒不是说美亚多漂亮多不得了。她其实跟刘传强一样,也是在各个地方混混的,发型屋、茶馆招待、促销员、婚纱影楼门店接待什么的,不过她很会装扮,从头发到鞋子,处处都弄得五颜六色。

他和她在婚纱影楼的大堂门店初遇,在一大堆为了结婚而前来拍照的男女中间,刘传强把影楼老板预订的几盒名片和一些指示标牌送到接待员美亚手中。

美亚看了他一眼。刘传强的小个子,短而粗的脖子,不敢正视的笑容———这大概让她立刻嗅到了某种味道,比如:怯弱,顺从,忍耐之类。在瞬间,她选中了刘传强,出于心机的一见钟情。

结果可想而知。刘传强被这雷厉风行般突袭的爱情给吓昏了,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三十三岁的他,本来好像都没有希望跟女人亲近的。认识才两个礼拜,一个懵懵懂懂的清晨,还没开门的婚纱店,在拍摄间层层叠叠的帷幕上面,他被美亚缠倒在地,没有亲吻与情话,过程荒唐而潦草,只是美亚事后替他整理衬衣塞进裤带时,他感到了一种家常的体贴,他一直朝思暮想的甜蜜细节。

四周后,美亚宣布她“有了”,他们领证。六个月后,伟仔出世,美亚说是早产。三年后,美亚抬脚离家,走了。又过了五年,伟仔八岁,刘传强四十二岁,这年夏天,他送名片过马路,被一辆无照的外地摩托车撞倒在地,一条小腿永久性骨折。

这样,在矮小、没钱、被女人抛弃、拖着个来历可疑的孩子等等之后,他又成了一个身体不那么健全的男人,走起路来,即使特别掩饰,也是一高一低。

他不得不放弃任何需要奔跑及过多腿力的活计,最终,他在玩具厂找到这份仓库保管员的差事,收入更加微薄,但与付出基本相称。大部分时候,他只需坐在那里,登记进出的流水账。

这样,加上街道给他的低保补贴,他跟伟仔,过日子,也是可以了———刘传强并没有像别人想象中的那样万念俱灰———他经常买豆腐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一头撞死,结束这辛酸而结结巴巴的生活。

2

僵尸吸血鬼,入,五十箱。组合恐龙,入,一百八十箱。圣诞芭比,出,九十箱。多啦A梦,出,八十五箱。圣斗士,出,二十箱。蜡笔小新,出,三十箱。

每到周三下午,刘传强都会大规模、彻底地清点一下玩具库存,几十个品种呢,要一个一个碰账。这时候,小丁都会主动过来帮忙。那些大箱子,偶尔需要挪动,光凭刘传强那伤残的腿脚,吃不上劲。

小丁原来是线上的女工,专门负责给洋娃娃涂嘴唇和指甲的红色。不知怎的,天长日久,手指关节不大灵活,细活儿干不了。厂里念她时日做得长了,没有辞退,照顾到后勤上,在食堂帮厨。

玩具厂跟纺织厂一样,女工太多,都是秀呀珍呀丽呀,很难分清,于是便宜行事,大家彼此都称作“小什么”“小什么”。小丁其实还比刘传强大两岁,长得那样人高马大的,但还是“小丁”。

小丁力气是真大,三下两下帮刘传强把箱子归整好了。然后,她就找一个软和些的箱子,比如,白雪公主或天线宝宝。懒懒地靠在上面,跟刘传强说话聊天儿。

说她的女儿。说她做门卫值班员的丈夫。说家里昨天的剩菜。说厂里其他女工,哪个打胎了,哪个在闹离婚,哪个跟技术员有一腿,等等。反正就像电视剧里插播的广告似的,颠来倒去,没完没了。

刘传强在一边按计算器,账早就平了,但他还在计算———保持一个计算的动作。他不敢专心地仰着头听小丁说话,那样会让小丁不自在吧,他生怕小丁会停下来。仓库这种地方,宽大,森严,高远,虽然堆满了东西,人在里面,却总会感到特别的小、弱,有孤单之感。能有小丁这样在边上说说话,多好。

不过,今天,小丁的话明显少了。她四仰八叉地歪在几个纸箱子上,没有一点样子,显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

“唉。”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叹口气,解释道,“我老公的夜班怕是上不成了,多少年了,都是他上夜班的,可是他的搭档,不知怎么的,突然找出许多理由,拼命跟头儿套近乎,要让他来上……”

“不要傻了,夜班有什么好?人累,对身体不好,夜里还容易出案件,再说,也不能回家陪你陪女儿。”刘传强自认为自己很会劝人,凡是别人伤心着、得不到的东西,他会立刻想尽办法贬得一文不值,他劝慰儿子瞧不起分数时也是用的这种办法,还是很灵验的。

“哪里!你不知道,当然有好处!主要是夜班津贴,一个月多出一百二十块呢!”小丁翻个身,像在床上睡觉似的,反正这仓库里是一排纸箱连着一排纸箱,可以没完没了地翻下去。

“那个……”刘传强结巴了,是啊,钱。钱就是最大的理由,最硬的道理,他劝不动了。

“一百二十块,可以管女儿两个月的牛奶,可以交八个月的水费,可以做六顿红烧肋排。凭什么让我们一个月少这么多钱?要是有个什么神仙来帮个忙就好了,吹口气,那个主任就听我们的,而不听那个人的……咦,哎哟!什么东西!”小丁忽然被身下的箱子硌住了,她把纸箱打开来,拖出来一个超人。蓝色肌肉,红色披风,红色内裤。

“……这个超人,硌死人了。”小丁抱怨,她飞快地看看超人内裤上凸出来的部位,重新把它们顺好了塞进箱子。“唉……”她继续叹气。

“你知不知道……你丈夫那值班室的头儿,家里有没有孩子?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刘传强突然灵机一动,有如神来之笔,他想出个小小的办法,但不知管不管用。“你送些玩具给他家小孩怎么样?”

“嗤,谁会要这些破烂玩意儿?”小丁眼中流露出厌恶的眼色。跟所有的女工一样,因为在流水线上泡过,所有这些让孩子们欣喜若狂的玩具,都不过是让她们一见就要吐的彩色垃圾。

“这个你就不懂了!你知道,那个金头发的芭比娃娃,装到盒子里,像模像样摆到商店里,配上衣服、梳子、高跟鞋、头花什么的,一套卖多少钱?”

小丁躺着不动,完全无动于衷。哼,一堆花色布头、脏兮兮的腈纶棉……

“要两三百!是你家老公夜班津贴的两倍!我们想想办法,死马当活马,内部弄几套热门玩具送送,说不定就把那个头儿家的小孩搞定了!小孩搞定了,就等于搞定大人了。现在,你也知道的,都是小孩子在家里算老大的。”

“那个管用吗?从来没听说送玩具的,人家都是送烟送酒送卡送钱……”小丁半坐起来,将信将疑地看着刘传强。

3

晚上回家,正做着作业呢,伟仔突然嚷肚子疼了,疼得特别有规模,从床上翻到地上,又从地上爬到沙发上,哎哟哎哟的直叫唤。

刘传强不敢去打牌了,肚子疼可比倒数第一可怕,他得看着宝贝儿子,这是他唯一的骨肉了,亲不亲生有什么重要。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前后忙,烧稀饭,弄姜汤,灌热水捂子。总之,想尽一切土方子,尽可能地不去医院,到那里,一进去,没个四五百肯定出不来。

折腾了小半宿,上天保佑,伟仔真的好多了,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就睡过去了。

刘传强一阵踏实,奖励给自己一支烟,一边替儿子收拾书包,一下子倒看到张学校通知,被弄得皱巴巴了,全是儿子的黑手指印子。

下周竞选班委,请各位同学做好准备,每人上台演讲两分钟……

那伟仔,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肚子才疼的吧。刘传强心里一动,接着又一阵乱跳,不知哪根筋动了,像火星子落到秋草地上,着了。刘传强发现自己被“班委”这两个字迷住了,班委,听上去真不错,活像个大干部似的……不过,不论是伟仔,还是刘传强他自己,从小到大,都还没做过任何干部呢。要是伟仔能当上个班委,算是个一官半职,那真是子荣父耀、全家光荣了!刘传强被这想法激动得浑身发热,也要肚子疼了。

“嗳,起来!上床睡!”他摇醒伟仔,儿子醒了,又要喝水。他连忙递过水边插空问话:“那个竞选班委,你报名了吧?演讲稿写了没有?”

伟仔揉着自己的小肚子,一边往床上挪:“老爸,你别做大头梦了,你想想我是什么人,倒数第一第二的,也竞选班委?不要找骂了……”

伟仔嘟嘟囔囔地睡去,刘传强却兴奋起来,坐在床上,让烟头忽明忽暗的,像在谋划什么重大事项。

啧,班委,谁说不可以的呢。

4

才隔几天,还没到周三盘点呢,小丁从厨房偷偷跑过来,浑身一股葱花香:“小刘,你真神了,真厉害,你猜怎么的?成了,那头儿家是个男孩,我就按照你说的办,弄了一套二十四件恐龙、一套十八模的玩具汽车。这样轻轻巧巧的一份礼,竟然真的给搞定了,我家那位还是上夜班!一百二十块夜班津贴,一分不少!喏,这个给你。”

小丁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塑料袋,里面是两块大排。“带回去,晚上给你家伟仔吃。”小丁放下东西,冲着刘传强喜笑颜开、挤眉弄眼,前一个表情是替她丈夫的夜班津贴高兴,后一个表情是自豪自己成功地从食堂“顺”出两块大排。接着,她慌里慌张地走了,健硕的身躯小跑着走了,留下满鼻子葱花儿香。

刘传强看看桌上的两块大排,酱红色的卤汁紧贴着塑料袋儿,形成两朵走了样子的梅花。他心里美极了,听听刚才小丁说的,“真神了”“真厉害”,他没想到,自己竟有那么大能耐,随随便便地就帮了人家一个大忙!用小丁的话说,那一百二十块,可以做多少事情呀,真可谓功莫大焉……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因素在起作用,那主任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但不管了,极有可能,就是他刘传强想的这个点子,四两拨千斤呢……没错,小丁夸得对,就是“神了”,就是“厉害”!

刘传强高兴得站起来,在仓库里无边无际转了几圈,腿似乎都长齐整了,他一路走一路用巴掌捏拳头,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很高大,很有力气。

他眼睛一扫,看到那天小丁躺过的纸箱子,好像还留着她个人形似的,高高胖胖的。他想了想,有点不自主似的,小心翼翼也躺到同一个位置上……的确,小丁说得没错,“超人”在箱子里是硌人,硌着背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刘传强替自己和儿子买了半斤牛肉。很久没买了,吃好东西要有好心情,否则真是糟蹋。

伟仔却还是无精打采,刘传强雄心万丈地用筷子点他:“拿出点志气来!儿子,那个‘班委,怎么样?咱们把它拿下来!”

伟仔懒得答话,这个老爸,怎么最近喜欢说起大话来了。

刘传强却来了劲:“主席说得对,这个世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伟仔,你倒说个实话,想不想当班委?只要你想,咱们就一定能办成!”

伟仔翻翻眼睛:“想。当然想,怎么不想?吃饭在想,走路在想,做梦都在想!就是不可能!”

“那好。”刘传强慢慢地放下碗筷,运筹帷幄的样子,“相信我,你老爸还不能算是个完全的窝囊废……你知道的,从亚特兰大到多伦多,从法兰克福到阿姆斯特丹,整个地球,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所有孩子,都在玩着我们的玩具,这都是我们中国,我们广东,我们工厂,你爸爸制造出来的中国玩具……这多伟大,多神奇……”

第二天,刘传强就从次品库找回来一堆不那么次的“变形金刚”“圣斗士”和“维尼小熊”,数了数,足足四十八个。够了。

“喏,你们不是投票选举嘛,关系很重要的……你呢,全班每个同学,每人悄悄送一个。记住,一定记住,要一个一个地送,好像全班你就只送了他一个人……”

晚上,刘传强又咬着笔头,抓耳挠腮地跟儿子一起想竞选演讲稿。在好词好句里滚了半天,大口号高调子地抄了一大段,却觉得很别扭,刘传强一摔笔:“得了,儿子,咱们就实话实说,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亲爱的老师、各位亲爱的同学:

我知道我成绩不好,经常考全班倒数第一名。像我这种成绩,根本不配、绝对不配当班委,可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从来没当过任何小官儿,连组长都没有当过。我爸爸也是。我们父子两个人的人生都是非常失败的。但是,我真的很想尝一下当班委的滋味,就像想尝一尝我从来没吃过的必胜客以及哈根达斯,你们一定可以理解这种痛苦。

如果我能如愿以偿,就可以回家把我当班委的感受告诉爸爸听听,这样,等于我们全家都当上班委、当上干部了,等于圆了我们两代人的梦了。

人生不能没有梦想,连电视台都在做“梦想中国”,满足普通人的愿望。不知道各位同学能否投我一票,让我圆一个班委梦、圆我们父子一个班委梦。所有的班委职务里,哪一个都可以,你们随便挑,挑剩下来的那个就让我当一回,行不行?投我一票吧!我会好好干的!

做父亲的说一句,儿子写一句。伟仔老大不情愿的,觉得老爸的话句句听上去都很混账、很耻辱、上不了台面,就凭那几个烂玩具,凭这种所谓的竞选宣言,就能当个班委?

屁!狗屁!他才不信!

5

自从出其不意地替她丈夫摆平夜班的事,刘传强在小丁心目中,简直成了英雄似的人物。隔三岔五的,她都会从厨房顺些小点心什么的,带给刘传强吃。今天带的豆沙包是冷的,有些硬,怕他吃得干了噎着了,小丁顺手给他倒了一杯水在边上凉着。

很平常的举动,却把刘传强突然吃得哽住了,甜丝丝的豆沙在嗓子里堵住了似的,他不敢开口。

第一杯水。别人替他倒下的这第一杯水。看着那杯还在晃动的水,他简直不敢伸手去拿。

他想来想去,死活想不起来,这些年,有谁这样自自然然地给他倒过一杯水?小时候的事是记不得了,反正从能记得的时候起,都是大人喊他倒水的……在美亚身上,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柔情,可能,她只是一直在等伟仔长到三岁,因而显得那样心焦和暴躁,常常对他发火,不愿意替他洗衣服或做顿好饭菜,更不要说倒上一杯知冷知热的茶水……而在他所工作过的各个地方,他永远都是给老板倒水,给客户倒水,给业务员倒水,高一脚低一脚地半仰着脸侍应所有的人,那些人,个个比他能干,会居高临下地指挥人……

而现在,小丁,好像毫不经意地,理所当然地,就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传强端着小丁给他倒的那杯水在那里浮想联翩,不过一杯水而已,是不是该怪他竟如此多情……也可能吧,一个冰冻得太久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微暗的火,他也能想到一个烧得很旺的灶膛,热乎乎的,人都快化了。

小丁倒完水,仍是歪到纸箱子上,懒懒地歇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健壮的身躯像一座微微起伏的山坡,刘传强想象着应当有小羊爬到山坡上,寻觅萋萋芳草……

小丁哪会知道刘传强的胡思乱想,只在发些老生常谈的牢骚:“在食堂上班,最不划算,每天下午一大段空时间,回去来不及,呆没地方呆,车间吵死了,全是塑胶味儿……还是你这里最好,干干净净的,又宽敞,能躺能睡……”

刘传强慢慢地吃着包子,并不回头。反正他中意小丁比自己年长,中意小丁胖而高大,中意小丁说话有些嗦嗦,是个最典型不过的家庭妇女。总之,这样的小丁会让他感到很舒服,在空旷的如此冷冰冰的仓库里,每天下午,有这么一个胖而高大的女人陪他呆着,多好呢。他的日子,因此而更加像点样子了不是吗?

6

刘传强下班回家,儿子还没回来,他有点不放心,想想反正是小子,出不了什么大是大非的事,便胡乱吃点泡面,仍然到龙二那里打牌。

他跟龙二几个,是多年的老牌搭子。龙二的房子挨着巷子口,夏天春天与秋天,总之,一切可以呆在外面的天气,他们就坐在路边的大树下,借着路灯,支张桌子就打牌。几步之外,车子开来开去,有灰尘,也有汽车尾气味。一些讲究的女人,高跟鞋笃笃的,总捂着鼻子过去。可是他们玩得很开心,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的乐趣与热闹,全都集中在这张牌桌上了。

天气冷了之后,他们才会移到室内,龙二因为是在殡仪馆做事,都三十好几了,还是没有女人愿意跟他结婚,他家里,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大家玩牌的地方。在室内的时候,他们也会玩点小钱,凑凑趣,比如今天。

刚打到一半,刘传强突然发现伟仔鬼头鬼脑地伸出半个头,站在龙二家的窗外跟他做手势。

这时他正打到好处。他们这种牌,因为大家都没钱,十块八块就可以进园子了,不敢当真撒开来玩的。这会儿刘传强手气正在好处,眼见着一圈下来,能进账个三五块呢。他很兴奋,不在钱多钱少,而在手气好坏———这种时来运转之感,疏远已久,稍纵即逝,绝对不能打岔。他冲儿子匆匆点个头,仍是一头埋到牌里。

这一玩,直玩到将近十一点,一共赢了二十二块,绝好的手气。回到家,却见伟仔两只眼睛亮亮的、小脸颊红红的,还端坐在桌前等他呢。刘传强有些怕,伸手去摸,以为儿子是发烧。

伟仔岂止是发烧,简直是要着火了。小孩子憋不住欢喜事情,一下子跳起来失声大笑:“老爸,真有你的!简直是超人!真的,你的两招,管用!我被选上班委了!我当上班干部了!!不得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投过我这么多票!老师也就同意了!!”

耶!成功了,玩具攻势又起作用了!刘传强抱起儿子,试图像电影里那样在屋子转圈,腿却吃不上力,只得把儿子又放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怎样高兴才好。按说,有好事应当喝酒以庆,但家中并未备酒,因为从前很少有好事。真要喝酒,只有烧菜的料酒,刘传强想了想———那料酒虽是煞风景,也勉强可以凑数。

儿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直跳,刘传强好不容易把他按到床上睡下,这才一个人转到厨房,倚在灶台边上,倒出小半杯料酒。突然想起一个小问题,他伸头问儿子:“是班委里的什么干部?”

“劳动委员。”伟仔有些瞌睡的声音,却又兀自振作,“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每天第一个到学校开门开窗,负责检查卫生,负责记名字。谁不好好打扫卫生,我就记下他的名字报告老师。喏,班上的钥匙就在我脖子上,明天一大早叫我……”被窝里一阵窸窸窣窣,复又平静了。那带着体温的钥匙,挂在一根发黄的细吊绳上,紧贴着孩子的胸膛———金不换啊。

今天真不错。

有人给我倒了一杯水。

打牌赢了二十二块。

伟仔当上班委了,负责全班的卫生工作。

料酒的味道也不错,比想象的要好喝。看来,以后真得备一瓶酒了,万一,好事接二连三呢。

7

超人,内裤外穿,大红披风。可飞檐走壁,可上天入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刘传强把玩具超人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儿子说得不对。自己哪里会是超人,嘿嘿,有个最大的差距———内裤颜色不一样,而且,穿的方式也不一样……

刘传强一个人笑笑,在空无一人的仓库里跟自己开玩笑。

是啊,有什么不可能,万一他就是超人呢,前世修来的,眼下就托生在中国,托生在广东,托生在玩具厂里。虽然腿不大灵活,虽然个子矮点,虽然老婆跑了。那些算什么,能替人办成事就行了,就OK了。

刘传强有些踌躇满志了,他拖着脚在仓库里转来转去,看到任何一个纸箱子,都要运气发力发功的样子。想一想,算了,还是把力气留着,等到下午,来问问小丁,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他来帮忙的。不过,嘘,不要跟她提超人的事,那样就不神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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