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勤华
他们的相识很有点儿浪漫色彩。
十年前,他师范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书。他是那样喜欢绘画,一天也离不开画布画笔。他说要做中国的莫奈。一有空就背着画夹到处写生。
和大多数江南小镇一样,他教书的小镇有古老的小巷,和乌镇西塘周庄一样的小巷。只是,那里出了名,这里深幽宁静,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排木头的老房子,临水而居,一半在岸上,一半临空在水面上。当地人把老房子叫做“水阁房”,“水阁房”里的人,养猫,用马桶,用长长的竹竿晒衣服。
他经常来小巷写生。他画晒太阳的老人和猫,画生炉子的小媳妇。画那一扇扇饱经沧桑的窗棂。一天,他收了画夹回去,想画的某个局部,色彩还可以淡些,这样才可以让老街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脚下被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绊了一下,咣当一个跟头,人扑在了石板上。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只见一個长发女孩,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递过他跌落在地上的画笔。女孩子朝他莞尔一笑,指着旁边的一扇门说,进去洗洗手吧,你看你的手都脏了。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跟着她进去了。
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呀?她说,我也画画,但我只会用粉笔,教小朋友画房子,画太阳,画树呀草呀。我还没有用画笔用油彩画过画呢!就这样,他认识了活泼可爱的她。她是镇幼儿园的老师,清纯得像朝露中的一朵小花。
他们恋爱了。手拉手在小巷里来来回回走。他们把小巷里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数过来又数过去,不多不少,1314块。他的食指勾着她的食指:亲爱的,1314,一生一世哦。古老的青石板,做了这场情感的见证。他们把这条见证他们爱情的小巷叫做“幸福巷”。
他画了一幅画,幽静深邃的小巷,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在清晨的光和影里,姑娘白色的衣裙黑色的长发,在晨风中飘起。画的题目是:《幸福巷的女孩》。这幅作品获得了大奖。他们的爱情也修成了正果。
他们说,他们是从幸福巷走来的幸福人,有1314块古老石板保佑他们一生一世相爱。
儿子九岁了,他也成了当地有名的画家。他们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有了自己的画室。他的创作热情也达到了巅峰。他举办了两次个人画展。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比蜜糖还要甜。
他好像太累了,人瘦了,脸色也不好,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他的一位医生朋友正好来拜访他,被他的病态吓了一跳,执意拉他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慢性肾功能衰竭。要靠药物和透析维持生命。
那天吃过晚饭,他很认真地对她说。他已厌倦了小城的生活。他画画的灵感好像枯竭了,他要去云南西藏采风,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他走了,三个月里,只写过寥寥的几封信。她一个人,在幸福巷踯躅徘徊。小巷还是那条小巷,而且还被当地政府当成旅游景点加以保护了。只是,她的左手再也牵不到他的右手。她是幸福巷里最孤独落寞的女子。
他没有去西藏,他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一间五平方米的小屋,画画,卖画,用卖画的钱买药做透析。他把所有的思念都画在他的画里。他的画里,总有一个美丽恬静的女子的身影。他不再给家里写信了。他宁愿让她觉得是他负了她,他要让她恨他,诅咒他,慢慢地忘记他。然后找一个可靠的人重新生活。他宁愿她恨死了他,也不要她为他担惊受怕。他忘不了一生一世的承诺,可是苍天弄人,他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了。他要在最后不多的时日里,多画一些画,留给她和儿子,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仿佛只在睡梦里打了个盹,一切就都变了。她掌心似乎还留着他的潮热温暖,可那双手已无从找寻。她爱他,可是他放下她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了。她决定放爱一条生路。她和儿子平静地过着日子,心如死灰。
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巧。她的一个学生在北京上大学,忽染重疾。家长理所当然北上照看。在医院,遇见了他。他谎称也是来看一个病人的。可是看他的神色,分明是个病人。家长觉得事有蹊跷,便打电话给她。她连夜赶往北京,在医院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他。见到他,她没有哭,她微笑着对他说:跟我回家。
后来他换了一个肾,那个肾是她的。这是一例很成功的活体肾移植术。他术后几乎没有任何排斥反应。当她得知她的肾和他匹配时,她哭了。他生病后,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她对他说:我们注定了会相守一生一世。他对她说:上帝派你来救我。
她还在教她的孩子们,他每天安静地作画,她说他会成为中国的莫奈。小城的人,说起这对患难夫妻,总是啧啧称道:有一种缘,叫前世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