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2008-07-04 21:28杨金远
小说月报 2008年4期
关键词:白军芦花土匪

年轻的红军战士陶红军躺在芦花寨芦花家茅草屋前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时,天才刚刚放亮,夜里落在芦花家茅草屋上厚厚的一层霜花在晨曦中正泛着冷冰冰的白光。山里女子起得早,天一亮便有一大堆事要做,洗衣做饭下地干农活。芦花家养着一群羊,天没亮就咩咩叫着,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

那一夜芦花压根儿就没睡好,听得远远近近的枪声像锅里炒豆似的在响个不停。芦花听爹说这是红军白军在打仗。芦花不懂得红军白军是干什么的,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芦花是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发现陶红军的。其实,严格说那之前芦花还从来没见过红军。那个红军战士身穿一套灰色衣服,头戴八角帽,除了穿着,他几乎和当地山民没什么两样。

芦花第一眼看到红军战士时真的是被他给吓坏了,只见红军战士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条肠子血淋淋拖在衣摆下。芦花不禁心里干呕了一下,惶惶恐恐朝屋里叫起来:爹!不好了,快来看!已经六十多岁的爹是个远近闻名的骟狗匠,这会儿还在屋里床上躺着,听到女儿门外叫,忙跳下床跌跌撞撞跑出门外,骟了一辈子狗的爹也被眼前的情形吓着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爹说,怎么办哪,要怎么办哪?芦花说,救人哪爹,你看他还活着。父女二人说着把陶红军抬进了屋里,芦花抱来平时自己盖的被子捂住陶红军的身子,只让那截白白的肠子露着。陶红军的脸色异常安静,就像睡熟了似的。芦花望着爹,爹也在望着芦花,爹说,他是红军。芦花并不知道爹在说什么,红军在芦花的印象中非常模糊。芦花还是那句话,爹,赶紧救人哪!爹没有再说什么。爹犹豫了一下,就去取平时骟狗用的家什,他又让芦花端来一盆水,认真地清洗着陶红军裸露在身体外的那截肠子。等看完全洗净了,爹才把那截肠子塞回腹腔里,然后拿出缝狗用的针线一针一线把伤口缝起来。整个过程爹一句话也没说,他一直在用眼神和手势跟芦花说话,终于,爹长长叹了一口气。爹说,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就看他命大不大了。芦花显得相当自信,说,他会活过来的。

陶红军是在三天后醒过来的。

陶红军睁开眼时,正午白白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亮得刺眼。陶红军眨了眨眼,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陶红军终于发现坐在面前的芦花。芦花望着陶红军微微笑着。芦花说,我就知道你能够活过来。你命大。陶红军说,是你救了我?芦花说,不,是我爹。陶红军看了看屋子说,你爹呢?芦花说,我爹骟狗去了,我爹是个骟狗匠。陶红军静默了一会儿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芦花说,别说是你,就是一只野山羊受伤了倒在我家门口也要救。陶红军又静默了一会儿,说,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芦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陶红军又说,我是红军。知道什么叫红军吗?芦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爹知道你是红军。陶红军又说,红军就是专门替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又说,你们救了我一条命,我会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的。芦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芦花说,你饿了吧,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就给你煮点吃的去。陶红军说,别,先坐着我们说说话。芦花说,是命要紧还是说话要紧?陶红军便不再说什么。一会儿芦花把熬好的粥端上来。一匙一匙像给小孩喂食一样给陶红军喂着,芦花感觉到陶红军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不禁脸红起来,惶惶中偷眼看了看陶红军,芦花觉得眼前的陶红军其实很年轻的,大不了自己几岁。吃过粥,陶红军又迷迷糊糊睡去了,芦花便赶着羊上山去。芦花家养着十几头羊,为了陶红军,芦花已经几天没上山放羊了,天天只丢一些干草喂它们,羊都瘦了,芦花心疼死了。不过想想陶红军已经醒了过来,芦花又开心了起来,一边放羊一边唱起歌来,唱的是当地的兴化山歌《十盆好花》:一盆好花放桥头,雨打花落顺水流,好花流去不回转,孬花流去又回头……

芦花的山歌是跟爹学的。芦花娘死得早,芦花一生下来娘就死了,至今芦花也想不起娘到底长得啥模样。芦花有时会想,娘呀,你是专门为了生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想着心里好悲戚,觉得自己欠了娘一大笔债下辈子也还不完。

唱着唱着,已经到了山上。八月的山野,树茂草肥,羊欢快地啃着草。平时,芦花会一边放着羊一边割着草,割的草是为下雨天准备的。下雨天羊上不了山,就在羊圈子里关着。割过草后芦花就坐在山坡上一边看羊吃草一边朝山那边望着。山那边有一条路,与村里连着。爹走村串户骟狗去,回来就要从那条路走过。爹是芦花的希望,爹回来时总是给芦花带来一些吃的和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蛋黄色的太阳往西边的山下滑落的时候,爹回来了。爹背着一个小木箱,弓着背,尽管路隔得很远,芦花也能看出他就是自己的爹。芦花朝爹喊着,爹!芦花声音甜甜的亮亮的,在山间回响,惊飞一群正要宿林的小鸟。芦花天天就这样喊着,芦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开心很快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没一会儿工夫,爹已经走到芦花跟前,爹给了芦花一块水红色的碎花土布,爹说,喜欢不?芦花说,喜欢。又说,爹,那个人已经醒过来了。爹说,真是命大。芦花说,爹,让你猜对了,他真的是红军,他自己说的。爹说,等他伤好了,得让他走,这号人我们不敢收留。芦花问,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红军吗?爹说,是的。芦花问,红军是干什么的。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红军也好,白军也好,我们都不想惹麻烦。爹当然明白,家里窝藏一个红军将意味着什么。

这天晚上,陶红军跟芦花和芦花爹说了许多关于红军的事,那些事都是芦花他们闻所未闻的。芦花他们并且知道,陶红军是红军的一名连长,前几天,他奉命带着几名战士去执行一个任务,结果他被白军打伤了,也与队伍失去了联系。说到动情处,陶红军紧紧握住芦花爹的手说,你们给了我一条生命,我会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真的。

陶红军说得泪光闪闪,像那一刻就要到来似的。然而,陶红军的每一句话在芦花他们听来像在说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爹说,你真是命大,换成别人早就没命了。陶红军说,不是我命大,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没命了。爹说,你信不信人就是有命,人大不过命。

没过多久,陶红军就能拄着杖子下地了。爹笑了,当着陶红军的面说,出不了半月你就可以好利索了。陶红军听了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有点伤感,说,那时我就要回队伍去了。爹说,那还用说,当兵的当然要回队伍去。陶红军说,我知道,我就是有点舍不得走。爹不说话,背起小木箱又骟狗去了。陶红军就把跟爹说的话跟芦花又说了一遍,表情更加伤感起来。芦花似乎也不关心这些,只顾自个儿切羊草,好像一点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陶红军就有些急了,陶红军说,你们真的喜欢我走吗?芦花说,我爹不是说了吗,当兵的当然要回队伍上去。这下,陶红军便没话说了。许久,幽幽说,我是要回部队去了,你们不愿意留我了。

可是,接下去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陶红军的伤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名白军。白军进村的目的就是要找上回在战斗中被打伤的陶红军。白军要进村的事村里第一个知道的人是芦花爹。那时,骟了一天狗的他刚好要回村里去,当他远远看见几名白军挎着枪要往村里走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那几名白军一定是冲陶红军去的。他知道要出事情了。他连想也来不及多想就慌慌忙忙把骟狗的小木箱藏在路边的一处草丛里,接着往去村里的一条小路上跑,他打算在白军进村之前赶回村里。白军进村和芦花爹的举动全让在对面山上砍柴的芦花叔,也就是芦花爹的光棍弟弟看到了,芦花叔并且看到自己的哥哥在忙乱中跌入了百丈山崖。陶红军藏在芦花家里的事全村只有芦花叔知道。芦花叔知道自己的哥哥照那种摔法,已经没救了。但他知道,他必须赶紧去救芦花,他必须尽快把白军进村的消息告诉芦花,否则的话芦花会因窝藏红军让白军给杀了。芦花叔赶到芦花家里时,陶红军正拄着杖子站在一边看芦花把割回来的羊草往一间草房里垛着。芦花每天除了放羊,还要带回两筐草回来。屋里的草已经像座小山似的把一間屋子垛得满满的。芦花叔跑到芦花面前时,差不多已经没有了人色,平时一点也不结巴的芦花叔,这时变得结巴得相当厉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法说出来,只一个劲儿地给芦花比划着手势,一边指陶红军,一边又指着村外。芦花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当然明白叔在说什么,连想也顾不得多想,一下子就把陶红军推进草堆里用草埋起来。

白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白军进村后哪家也不去只去了芦花家。说什么也要让芦花交出那个受伤的红军。芦花说,谁是红军?哪来的红军呢?又转头故意问站在一边的叔说,叔,什么叫红军,红军是什么东西?芦花说得异常的镇静,若无其事。白军只得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起来。搜了一阵没搜出什么名堂便走了。芦花和叔赶紧把陶红军从草堆里刨出来,那时陶红军被憋得快没气了。陶红军被刨出来后和芦花见面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又救了我一条命。芦花看到陶红军的眸子里溢着泪光,芦花说,你还真的像个小女人啊。陶红军眼红红地说,我真的忘不了你们。我会好好报答你们的。芦花觉得陶红军的表情和说的话有点好笑。

芦花和叔在山涧里找到爹时,爹连骨架都摔飞了。芦花“爹呀——爹呀——”哭着和叔一起把父亲给埋了。陶红军知道芦花爹是因自己而死的,心里就更加内疚自责起来,整天掉眼泪,说都是他害了芦花爹。并发狠誓说,要杀几个白军狗娘养的为芦花爹报仇。那些天,芦花几乎也是不吃不喝,目光呆滞,尽管羊们咩咩叫着也无心喂它们。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头栽进羊草堆里大声哭号起来,说,爹呀,女儿不如随你去了。这回哭了后,芦花便不再哭了,脸上变得异常的坚毅。晚上,看着灯火在陶红军的脸上一闪一闪的,说,你不是说要回队伍上去吗?现在你该走了,你可以走了。陶红军愣了愣,说,不,现在我不能走了。芦花说,为什么?陶红军说,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芦花说,我一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陶红军说,当然有关系。要不是我,你爹就不会死了。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芦花说,难不成你要留下来跟我过一辈子。芦花说着笑起来。笑过,芦花变得认真了起来,说,听着,三天内你得离开我家,离开芦花寨,那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仍然当你的红军,我放我的羊。陶红军说,反正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过一辈子。

陶红军真的不打算走了。夜里一边叫着芦花一边“咚咚咚”敲着芦花房间的门,山里人家的门就是夜里睡觉也不上锁,就那几户人家,谁也不当心什么。芦花还没睡,芦花点起油灯,披了一件花衫从床上坐起来。芦花说,你进来吧,什么事?陶红军进屋后,芦花让他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陶红军看着芦花,陶红军突然发现芦花简直美得不得了,人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把自己的打算跟芦花说了。芦花说,你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不打算走了?陶红军说,是的,我要留下来。芦花说,留下来跟我一起过日子?陶红军说,是的。跟你做一家子一辈子。芦花说,你会后悔的。陶红军说,我不会。芦花说,时间没到,到时你就会后悔的。陶红军说,我真的不会。芦花便不再说了。一会儿说,既然下了决心不走,我就是你的人了,晚上你想咋样就咋样吧。陶红军说,这样不好。芦花说,有什么不好,你到床前来吧。芦花说着,就把花衫脱了下来,躺回在床上,两个乳房像两座小山丘似的耸立在胸脯上。陶红军嘴里讲的和心里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心里那把火早已熊熊燃烧起来。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睡在了一起。芦花除了下身有点疼外,心里也疼得厉害。她想起了爹,她想,要是爹这时还在,知道她和陶红军睡在一起,心里会怎么想呢?

第二天,叔过来了。芦花对叔说,叔,昨晚我跟他在一起了,我们是夫妻了。叔说,你留不住他,他最终还是要走的。

第二年入秋。芦花生了一个崽,虎头虎脑的,正是柿子挂树的季节,芦花说,就叫柿子吧。陶红军说,就叫柿子。芦花说,长大了让他干什么去?陶红军说,让他当红军。芦花说,你自个儿都不当了,还让他当去?陶红军突然不作声了,眼神变得有点黯淡。芦花知道触到了他心里的痛,赶紧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但是聪明的芦花还是看出了陶红军的心已经不在芦花寨,不在她和孩子的身上。

日子过得郁郁闷闷的。陶红军三天两头就喝酒,有时也找叔一起喝,一喝就喝个大醉。然后跟叔说红军,说部队上的事。说得叔都有些心动起来,也想着要当红军去。芦花知道他心里苦,也不拦着,让他喝。还炒了几样小菜给他下酒。陶红军并不开心,喝着喝着,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芦花心软了,芦花说,你是不是想部队了?陶红军说,我是想部队了。我真的对不住你,对不住柿子。芦花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想留也留不住,你走吧。陶红军说,等打下江山,打下天下了,我就回来找你们。那时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我要带你们过好日子。芦花说,我们什么也不要,我们只要你平安回来就行。

陶红军天天在想着红军,有一天红军真的就来了。几百号人把一個小小的寨子给塞得满满的。陶红军高兴极了,立马去找部队的领导,说自己原来也是部队的一名连长,说什么也要跟他们走。部队领导住在寨子的一个破庙里。部队不是原来的部队,部队领导并不认识他,部队领导说,既然你是原来部队的一名连长,明天有一场战斗,你带一个排的战士去,打赢了我们就收下你,打不赢就没办法了。陶红军高兴得不行,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打赢。高高兴兴回家把消息告诉给了芦花。芦花说,好呀,合你意了。又说,子弹可不长眼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柿子也就活不成了。陶红军说,明天你就等着看我的好消息了,你在寨子上看着,如果看到我们的旗高高举着,说明我们打赢了,我活着回来了,要是你看到部队把旗放平扛在肩上,那就是我死了,我们打败了。芦花立马捂住陶红军的嘴说,我不要你乱说。

第二天一早,陶红军就带领队伍出发了。以一个连长指挥一个排去消灭小股敌人实在不是一件什么难事,战斗结束后,陶红军自然开心得不得了,眼看就要回部队了,那是比什么都要高兴的事。他故意让战士把旗放平在肩上扛着。他知道这时候芦花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定在看着他们的队伍,他要给芦花一个意外和惊喜。

陶红军实在是把玩笑开大了,并不知情的芦花真的以为陶红军已经死了,一下子精神崩溃下来,她哀哀叫了一声柿子他爹,就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懵懵懂懂中她像是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睁眼时看陶红军就在眼前坐着,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问着陶红军,是你吗?你是柿子他爹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陶红军笑笑说,我没死,我怎么可以死呢?我在跟你闹着玩呢!芦花喜极生悲,落下泪来。芦花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你信不信?要是你真的回不来了,我会去死的。陶红军说,我信。

叔听说陶红军要跟部队走了,叔来找陶红军,叔说,我也想去当红军,部队长官让我去吗?陶红军说,你要真想当红军,我带你去找部队领导。两人说着就一起去见部队领导。领导问叔为什么要来当红军,叔说,报告长官,我没女人,当红军就有女人了。领导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告诉你,你如果单单是为了找女人,就别当红军了,你看,我们都是清一色的和尚。叔摸摸头说,红军不要女人?不结婚生孩子?站在身边的陶红军早就听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衣角说,说什么呀叔,我是红军我不是结婚生孩子了?

说笑归说笑,部队领导还是收下了叔。

要走的那天夜里,一上床,陶红军就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然后把芦花身上的衣服也剥得精光。芦花看陶红军表情怪怪的,说,你要干什么?陶红军一下子翻到了她的身上,说,你说我要干什么?我要干你。芦花笑着,顺着他。陶红军翻来覆去把芦花折腾了一整夜,好像他这一走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似的。折腾到后来,两个人都累垮了,湿湿软软的像两条水蛭贴在床上。芦花说,你疯了!你不打算再回这个窝了?陶红军笑笑说,这一走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把以后几年的都一次给你了。芦花说,你再怎么折腾还是欠我的。陶红军在她身上恶狠狠使了一下劲,说,欠多少你都一笔一笔记着,到时我一五一十都还给你。

说话间天已经亮了,陶红军跳起来穿衣服。衣服是昨天部队才发的,崭崭的新。陶红军穿着不自在,觉得还是自己原来穿的那套好,就把它脱了,换上旧的,一下子觉得亲切多了。对芦花说,就穿旧的,新的这套等柿子长大了穿着当红军去。柿子还在床上睡着,做着梦,陶红军绕过去把八角帽扣在了他的头上,帽子太大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只一颗红五星在面前闪。陶红军看着看着笑了。这时候,号子响了起来,部队要走了。陶红军急急忙忙往寨子的庙里跑去。

陶红军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时间音讯全无。一天,跟陶红军一起去当红军的芦花叔回来了。芦花叔回来时只剩下了一条膀子,另外一只袖管里空洞洞的。芦花叔一回寨子就直接去芦花家,芦花见叔回来,又欢喜又惊奇,忙问,叔,他呢?芦花叔半天不说一句话。芦花又问,陶红军呢?你快说话。你不说要把人给急死了。叔忍不住落下泪来,叔终于说,他死了。叔说那年从家里一走他们就随部队长征了,结果没多久在参加一次渡江作战时陶红军就牺牲了。芦花说,你是说他死了?不,我不信,你在骗我。叔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他真的死了,连尸首都让江水给冲走了。芦花于是哭起来,拽住叔的那只空袖管晃着说,你为什么要丢下他?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回来见我?他是我的男人,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将来我和柿子要怎么过?叔说,该咋过还咋过,该他没命根,要我怎么办。

叔说着就走了。寨子里的人说,叔当红军前相中离寨子不远的一个村里的寡妇,但那寡妇不愿意。芦花想,叔现在一定又找她去了。叔走后,芦花伤心地大哭了一回,心里说,叔,你这一走我和柿子更不知道要如何过了。她知道叔这一走她就是想死也没法死了。她要是死了,谁来把柿子养大?

悲痛过后,芦花依然和柿子过平淡的日子。芦花突然想起应该给死去的男人做一个坟,她不能让男人永远当一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她在天天放羊的地方挖了一个坑,然后把男人走时留给她的那套红军衣服放了进去,本来想把八角帽也放进去,想了想又拿了回来,戴在柿子的头上,柿子被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柿子已经六岁了,柿子不知道娘为什么一铲一铲把红军服埋在土里。埋好了,芦花摆上瓜果、水酒,烧了一炷香,让柿子也跪着。芦花说,柿子,那是你爹,你磕头呀!你叫爹呀!柿子当真哭了起来,“爹呀!爹呀!”叫着。芦花把柿子头上戴的帽子正了正,帽子上的五星闪着红光,芦花说,你爹就给你留下这顶帽子,以后想爹了就看看这帽子,想跟爹说说话,就到爹的坟前来,你记住娘的话了吗?

柿子说记住了。

转眼又过了两年,柿子已经八岁了。八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山里的日子总是那样,太阳起起落落,月亮明来暗去。山里的日子天天一样过。这时候,红军早已改名叫八路军开赴前线跟小日本开战了,虽说是国共合作时期,但是留下的部分红军和部分白军却依然在暗中较劲,白军和红军就像小孩在玩捉迷藏似的,在寨子里转来转去,去了又来。老百姓并不关心那些,在他们头脑里,除了知道红军和白军在打来打去输输赢赢外,几乎没有更多的概念。他们只忙着在过自己的日子。芦花也一样,芦花一个心里只想把柿子养大成人。陶红军死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李白军的出现是在秋天的一个傍晚,那时芦花和柿子还在山上。像平时一样柿子放羊,她割羊草。太阳已经下山了,太阳的余晖把他们的身体剪成两个很漂亮的影子,投映在山冈上。就是这时,李白军出现了,李白军拄着一杆长枪,忽然一瘸一瘸从远处而来,然后倒在了他们的面前。芦花大吃一惊,从李白军的衣着上,芦花看不出他是红军还是白军。但芦花知道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芦花本来不打算去理他,想跟柿子下山去,李白军却大声呻吟起来,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山羊一样,身体蜷缩着,抽搐着,芦花愣了愣,就往李白军那边走去。李白军的腿已经被打断了,血几乎把一条裤染得通红,看了都让人害怕。芦花说,你这是咋弄的,怎么成了这样子?李白军只呻吟着,说不出话,芦花说,你的队伍在哪儿,我告诉他们去。李白军喘着气说,找不到队伍了。芦花说,那你咋办?李白军叫了起来,说,你救救我吧,要不我会死掉的。芦花说,我怎么救你?我背不动的。李白军说,你把我弄下山吧,你不把我弄下山我就死定了。芦花想想也是,要是不把他弄下山夜里还不够狼狗吃呢。可她不知道怎么把他弄下山,芦花急得脸上直冒汗也想不出办法来。李白军说,你拖吧,把我拖下山去。芦花说,那还不把你的腿给拖断了。李白军说,不怕,是我让你拖的,拖断了也不怨你。芦花想了想忽然屁股朝地下一蹲,对李白军说,把两只手给我,李白军就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地把两只手给了芦花。芦花一用劲,就把李白军背了起来。李白军终于明白芦花要把他背下山,赶紧喊了起来说,你背不动的,你放下我。芦花说,你再喊我真的就把你丢在山上。李白军就不再敢喊了。芦花转脸对柿子说,柿子,赶着羊,跟娘下山。

芦花把李白军背到山下时差不多人已经瘫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端了一盆水替李白军清洗着伤口,然后用山里的草药把伤口包扎起来。芦花做那些事情时做得非常认真,像是一个业务非常熟练的职业医生。李白军看着看着,几次想跟她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说。芦花在羊棚边上为李白军搭了一个铺,铺上一层干草,软绵绵的,躺上去很舒适。她让李白军在上面躺着。那是陶红军刚到她家时睡过的铺,后来陶红军成了她的男人,那铺也就拆了。

李白军于是在芦花家住了下来。芦花天天替他擦洗伤口,换药。后来伤口感染化脓了,脓包大得吓人。芦花就拼命用手挤用嘴吸,李白军被芦花的做法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一个劲儿把伤腿移开不让芦花吸。李白军说,太脏了我不让你吸。芦花脸暗了下来,抬脸一口脓水被吐出有几米远,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不打算走了?李白军便不再作声了。

李白军最终还是留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李白军有些伤感,李白军说,我废了,再也回不了部队了。芦花不说话,转身从屋里拎起一把砍刀往门外走。一会儿工夫,芦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副削好的手杖朝李白軍面前一丢,说,你走吧,你现在可以走了,找你们部队去。李白军愣了愣,说,腿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找?芦花说,是你自己说要去找的。李白军说,我是想走,可走不了。芦花说,走不了你就留着,腿好了就走。

有一天,芦花特意去山外边请了一个郎中给李白军看腿,郎中说是腿筋被打断了腿已经残了。李白军听了,伤心了好几天,天天望着那杆枪叹气。等他情绪稳定了,芦花说,回不了部队你回家去吧,你家在哪儿?李白军说西边的。芦花说,西边是哪儿呢?李白军说,西边,很远很远的。芦花说,大老远的跑来做什么?李白军说,打仗呗,打着打着就来了。芦花说,你回家吧,总不能老待在这儿。李白军望着在一边玩蚂蚱的柿子说,他爹呢?芦花说,死了。李白军眼里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说,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芦花没回答,只对柿子说,柿子,跟娘上山去。说着赶起羊群去了山上。李白军望着她的背喊着,让我做柿子他爹!我会对你们好的。芦花停住步,想了想转过头说,过两天你就走人!

后来,芦花又赶了几回李白军,李白军说什么也不走。李白军说,像我这样子还能去哪儿?你赶我走,等于把我往死里赶了,还不如当初不要救我。李白军说,让我留下来吧,我会种地的,我要养活你们,让你们的生活过得很幸福。芦花说,你说到天上去也没用,我们不能留你,我的心已经跟柿子他爹走了。

夏日的一个晌午,叔回来了。和叔过日子的那个寡妇死了,叔觉着没依没靠的就回来了。叔眼尖,叔一眼看出芦花收留一个白军在家里,心里一百个反对。叔说芦花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收留一个白军?你不能收留他,马上赶他走。叔说要不是白军,他就不会只剩下一条膀子,陶红军也就不会死了。要是陶红军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答应的。芦花想不到自己收留的是一个白军。芦花说,你要我咋办?我当他是一只受了伤的山羊。又说,叔,我的事你别管了,我知道怎么做。

李白军是下决心要把芦花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他说他要让他们母子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山里地多,又多肥沃,随便在哪儿插一根树枝便能长成大树。李白军就天天拖着一条瘸腿上山开荒,地开出一片又一片,都种上了玉米、红薯。山上没水,李白军便一桶一桶去山涧里挑。李白军好像要接受芦花的考验,再苦再累从不叫一声,芦花看着,也不过去帮忙,心里说,你能撑多久啊?早晚你得走的。

可是李白军始终没有走。

转眼已经到了秋天,秋天的山野到处一片金黄。金黄色的柿子金黄色的玉米像给山野抹上一层黄色。李白军种下的玉米这下也熟了,黄灿灿的玉米穗沉甸甸挂在玉米秆上,把玉米秆都压弯了。李白军把一担担收好的玉米一瘸一瘸朝芦花家挑去。芦花看着玉米看着变得又黑又瘦的李白军,心里就有些疼李白军了。心想李白军也不容易的。玉米收成过后不久李白军就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天。芦花说,这回病好了就走,你要是不走,我和柿子走。李白军说,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芦花说,我是不想再留你了。你走吧。

李白军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不久后的一天,寨子里突然来了一帮白军,白军无恶不作,到处在抓人抢东西。芦花直骂白军像一群土匪早晚有一天要遭天谴,回家把怨气都撒在了李白军身上。听说白军来了,怕自己又要被招回部队,李白军吓得连门也不敢出。芦花说,你躲什么躲,现在你的队伍来了,你回吧。李白军说,不,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走了。芦花说,为什么?人可不能不讲道理。要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救你了。李白军说,别让我走,让我当柿子的爹。芦花说,柿子已经有爹了还要你当什么爹?李白军说,可是他死了,他不可能再回来了。芦花说,在我心里他从来没死过。正说着,柿子在门外娘呀娘呀叫起来,芦花一惊急急往门外跑,柿子见了娘,直往娘怀里扑,芦花心里还没闹明白,已经看见两个白军追了过来,芦花说,你们凭什么要抓我的娃?一个白军说,有人说他是红军的娃。芦花愣了愣,说,红军的娃犯了哪条王法?领头的白军说,就是犯了王法。不由分说就要去抓柿子。芦花说,要抓就抓我,不许动孩子!领头的白军说,都抓,俩人统统抓。说着就要准备动手。

谁也想不到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不管是芦花还是白军谁也不会想到这时李白军会托着一杆枪站在门口,李白军光着背,身上的肌肉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被皮肤裹得紧紧的。李白军对领头的白军说,放下他们,否则我开枪了。领头的白军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你是谁?李白军说,我是孩子他爹!领头的白军说,你就是那个红军?李白军说,不,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李白军接着说出了自己部队的番号,并说自己是因为受了伤才在寨子里住下来的。领头的白军说,既然如此,把两个红军家属带走,李白军也跟着他们一起回队伍去。李白军说,他回队伍可以,但不能动她们。领头的白军说,为什么?李白军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红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领头的白军说,你疯了?你要找死?白军说着就朝李白军开了一枪,李白军身子一歪,子弹穿过他裸露的左膀拖出一沱血砸在门板后掉在了地上。血一滴一滴顺着门板往地上落着。被激怒了的李白军右手一抬一梭子弹出去,两个白军已经相继倒地。

转眼间出了两条人命使事态变得异常严峻。芦花先是被吓呆了,等她回过神时发现李白军的左膀还在一个劲儿地流血,她赶紧把自己身上的衣角撕下一块为李白军包扎伤口,边包扎边埋怨说,你怎么就打死人了呢?你知不知道这下要闯大祸了?说着跑进屋拿出一件褂子往李白军怀里一塞说,你赶紧跑吧,要不就来不及了。李白军说,要跑一起跑,我一个人跑了你们要怎么办?到时他们还不一样要找你们算账。芦花说,你别管我们,你自己赶紧逃命吧。再不跑真的要来不及了。李白军说,我走了你们要让白军给杀了的,要走我们一起走。李白军说,离芦花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寨子叫老鹰潭,上回围剿红军时屋子都让他们给烧了,就再没有住过人,还不如我们先去那儿落落脚。

芦花还在犹豫着,李白军已经背起柿子先走了。

老鹰潭实际就隔芦花寨几座山坡,在一个小山凹里。就像李白军说的,寨子已经不成寨子了,到处是被火烧过留下的灰烬。一场雨刚过,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火炭味。李白军说,就这儿了,我们已经没地方可去了。芦花说,我们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都是你给害的。又说,你走吧,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李白军知道芦花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要赶他走,也没往心里去,只想着为芦花母子搭个窝。搭着搭着,窝搭好人也倒了,膀子上的枪伤已烂了一大片,脓水哗哗流着,一整夜发高烧说着胡话。芦花边替他敷药边说,冤家,你早就该走了,你怎么就不走呢?这回伤整好了你要再不走我们母子真的自个儿走了。芦花并没有想到李白军人发高烧心也在发着高烧,听芦花说着说着李白军的一条胳膊已经绕过芦花的腰把芦花放倒在床上。那张烧得烫人的脸一个劲儿地朝芦花的脸上蹭。芦花终于反应过来,使劲想推开李白军却被匝得紧紧的怎么也推不动,便喊起来说,喂,你想要干什么?你再不撒手我可要咬人了。李白军不说话,翻转身像一扇石磨压在了芦花的身子上,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边撕扯芦花身上的衣服。李白军恶狠狠说,你给了我吧,晚上我一定要你。你不给我你就死定了。你要是不给我我会把你一口一口咬掉吃了而不是你来咬我。芦花说,不!我不!李白军却不管,他已经把芦花的衣服撕扯开了,芦花鲜活的身子便在他的眼前暴露无遗。李白军边俯脸在芦花身上疯狂地啃起来,边说,晚上我一定要你,你要是不给我我会杀了你。李白军说着已经进入了芦花的身体,芦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叫起来说,冤家呀!芦花叫着抬头在李白军的肩上狠狠咬下了一坨肉。

第二天,李白军已经烧退了,精神格外地好。他看了看芦花,发现芦花两眼肿得有鸡蛋大,知道她一夜在哭了。李白军赶紧装了一碗粥送到芦花面前,芦花理都不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把我那样了我就是你的人,吃了这饭你要么走人,要么我让柿子认你做爹,看你选哪样?李白军忙说,我还能选哪样?我当然要柿子认我做爹了!芦花说,认了柿子我不求你对我好,但你得对柿子好,柿子没爹了。李白军说,你放心,不管是你还是柿子,我要让你们都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的。芦花说,你就是让我们过天上般的日子我也不稀罕,但认了柿子你就是他爹了,爹就得对儿子好,你要是不好好待他,我会跟你拼命的。

可是,柿子偏偏就是不领情,就是不愿意认李白军这个爹。柿子叫起来说,我为什么要认他做爹,我爹是红军不是白军。这句话提醒了李白军,李白军心里打了一個激灵。晚上他问芦花,你真的是红军的女人?芦花说,红军的女人又怎么啦?李白军说,不怎么啦,可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是红军的女人呢?

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疑问几乎成了李白军的一个心病,面对着芦花母子,李白军怎么也无法将他们和红军家属联系起来。有时,他会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住芦花母子俩出神,特别是当他面对柿子的时候,盯着盯着,他的眼前便会出现一种幻觉,迷迷糊糊中,一个威武高大的年轻的红军战士端着枪愤怒地直对着自己,“砰”一声就把自己给打死了。李白军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冒出一身的冷汗。这种幻觉简直就像一个梦魇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多的时候,李白军简直就把柿子当成了红军,穿一套红军服,戴着八角帽,绑着红军腿,当那种幻觉化作影像出现在李白军眼前时,李白军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端起枪消灭对方,把柿子干掉。

柿子戴着一顶八角帽出现在他的面前是几天后的事。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戴八角帽的柿子居然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像枪一样对着他。柿子的装扮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先是怀疑又是自己的幻觉,但立即觉着不对,分明就是一个红军站在自己的面前,只不过那红军不是别人,是柿子。李白军骂起来说,柿子你要干什么!柿子说,我要打死你!李白军说,柿子是在开玩笑吧。柿子说,我不开玩笑,我就是要打死你。李白军说,为什么呢?柿子说,因为你是白军。李白军说,柿子,你那帽子是哪儿来的?柿子说,我爹的。我爹是红军,是专门打你们白军的。李白军说,我知道你爹是红军,可是你爹已经死了,现在我是你爹,你不喜欢我吗?柿子说,你不是我爹!我就不叫你爹!李白军正尴尬着,芦花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芦花脸冲着柿子说,柿子,叫爹!柿子说,我不,我为什么要叫他爹?我就不叫他爹,他不是我爹。柿子说着说着就哭了,一扭头跑进了屋里。芦花就对李白军说,你还是走吧,孩子记得的是他爹。李白军说,不,我不走。我走了你们要怎么办?芦花说,你在这儿我们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柿子不认你这个爹。李白军说,总有一天他会认的,我要让他叫我爹。

其实,李白军是注定没法过上安宁的日子了。柿子的存在让他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他眼里,柿子无疑就是红军的化身,而且这个红军早晚有一天会把他这个白军给杀掉的。李白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柿子戴着红军帽子。那顶红军帽子让他望而生畏。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天起,柿子几乎就天天戴那顶红军帽子了。好像故意要跟他过意不去似的,就连睡觉也没离过身子。李白军知道,那顶红军帽子是柿子的命。

一天,李白军跟柿子到山上放羊,李白军问柿子,你真的恨我吗?柿子不理李白军。李白军又说,你不能恨我,你恨我没道理的。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的。柿子说,我们不要。柿子说着在一只羊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那羊受了惊吓,撒腿朝远处跑去。

后来,又有几次李白军让柿子叫他爹,柿子仍然还是那句话,不叫!我就是不叫你爹!李白军心里明白,柿子永远不可能认他这个爹。

没过多久,山里闹起了土匪,土匪有大十几个人,武器净是大刀斧子之类,没有一杆枪,听说老鹰潭有个受过伤的白军,土匪就来找李白军要他入伙,目的就是为了要那杆子枪。李白军说,开什么玩笑?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国军,谁要落草跟你们当土匪?说什么也不愿入伙。土匪又想了许多计谋,仍然拿他没办法,土匪只好把芦花和柿子抓去做人质。李白军急了说,你们放了他们,我随你们去。土匪说,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便把芦花和柿子放了。芦花对李白军说,我们情愿让土匪抓走也不要你去当土匪。李白军说,那些王八蛋什么事不敢干?落到他们手里不是要送死吗?芦花说,送死我也情愿,你就是不能当土匪,你当了土匪我们这情分也就断了。

可是,李白军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实在受不了柿子那身穿戴,他觉得要是继续跟柿子生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想了想对芦花说,你看我这缺胳膊少腿的能干什么?跟他们瞎混吧。芦花说,不管你说啥我就是不能让你去当土匪。我和土匪,看你选哪样?李白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枪跟土匪们走了。芦花看着李白军和土匪们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山背那边,芦花几乎绝望了,大声喊着,该刀砍的冤家,有种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李白军真的当上了土匪。这让那帮土匪很得意,李白军说,你们得什么意?要不是因为柿子,我才不来当什么土匪呢!土匪头目便问柿子是谁,李白军就把他和红军娃的事情说了。土匪头目说,那还不简单,弄死他不就了结了?李白军说,那不行,要弄死他我还用跟你们来做土匪?又说,既然这话说开了你们也替我想想办法,我要他走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晃悠就行。土匪头目想了半天说,他认识一个马戏班的头,是从北边来的,这些日子就在附近一带杂耍,不如把红军娃交给他们带走。李白军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怕人家不愿带他走。土匪头目说,这事由我安排好了。

没过几天,老鹰潭来了一个马戏班子,为首的是一个壮汉,艺名叫飞刀龙。马戏班一到老鹰潭,二话没说,丢下家杂,在芦花家门口挑了块平地锣鼓一敲便开场了。芦花小时村里常有马戏班来,那都是来闹钱的。心里就纳闷,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一大早哪儿来的马戏班子?心想或许是人家找地方来演练的,也沒太在意,叫了柿子准备上山去。柿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什么马戏班子,欢喜得不得了,柿子说,娘,我不去山上了,我要看马戏。芦花说,你想看就看吧,莫忘了看一会儿就到山上去。

可是都已经过了正午,芦花左等右等仍然不见柿子到山上来。芦花回家时马戏班的人早就没了影儿,喊了几声柿子也听不见有人应,芦花心里就开始急了。又连喊了几声,就大声“柿子柿子”地哭了。芦花知道,一定是马戏班的人把柿子拐跑了。那马戏班就是冲着柿子来的。为柿子,芦花没白天没黑夜一连哭了几天几夜。她知道柿子不会再回来了。她心里想不明白,到底是马戏班的人拐走了柿子,还是柿子跟了人家马戏班子。

柿子这一走真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白军说是当了土匪,实际上也没走远,土匪窝就在离老鹰潭不远的山上,平时专干打家劫舍抢那些有钱人家财物的事。隔了几天,李白军回来了。芦花又想起了柿子的事,芦花突然怀疑柿子的事一定是李白军干的。便向李白军要起人来。李白军一脸冤枉,李白军说,你怎好怀疑到我头上来,天理良心,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芦花想想也是,觉得自己怀疑没有什么道理。便又边想边哭了起来。芦花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脾气变得不好了,像一个悍妇。夜里,李白军要芦花的身子,芦花后背一顶,差点儿没把李白军给顶到床下去。李白军说,你疯了?芦花说,我说过你要是当了土匪我们的情分也就断了,这怨不得我。李白军说,我当土匪还不是为了你们。说着翻过来上了芦花的身子。芦花说,你要了我,我的心却不在你那儿。李白军说,我要了你也就要了你的心。芦花说,冤家哪!有月光从窗外泻进来,芦花的脸被照得雪一样白一样凄美,泪水在眼角静静淌着,就像是月光下的两条溪流。李白军边动着身子边看身下面的芦花,心里说,我会让你幸福呢!

转年秋天,芦花生下了一个女娃,叫柚子。柚子像是天生的营养不良,瘦得像一只病猫。芦花知道自己吃得差没奶水,却一点儿也不心疼,心里想,作孽呀!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孩子哪儿不能投胎为什么非得投到她家里来?气得她把怨气全都撒在了李白军的身上,一个劲儿骂李白军挨刀的。李白军却欢喜得不得了,把当土匪抢来的鸡呀鸭呀拼命往家里拿,要芦花补身子,李白军想,有了奶水孩子也就胖起来了,孩子是他的,他要把孩子好好养大。李白军把鸡杀了,满满煮了一锅,鸡香便满屋子飘着,芦花却不理会李白军的心思,接过李白军熬好的鸡汤稀里哗啦全砸在了地上,芦花说,我要是吃了你的鸡汤我也就成了土匪。李白军看芦花真的生气起来,说,你放心,以后我不往家里拿东西就是了。

芦花听着,心又软了下来,心里说,冤家呀,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欠你的。要我这辈子还你。

柚子六岁多点儿的时候,陶红军回来了。

陶红军回来时全国才刚刚解放。

陶红军这时已经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团长。

一把短枪插在陶红军的腰间,陶红军看起来威风凛凛。

陶红军不是一个人来的,陶红军是跟叔一起来的。叔说,为了她,他们已经找了好多天了。又说,陶红军已经当上团长了。芦花怎么想也不会明白陶红军并没有死。芦花像做梦一样一遍遍打量着陶红军。芦花突然抱住陶红军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打陶红军。她哭着说,叔不是说你已经死了吗?你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陶红军说,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活着回来,加上叔说的那次,他都已经死了几回了。陶红军像是发现少了什么,陶红军说,柿子呢?芦花许久说不上来。芦花终于说,我不想瞒你了,我没替你看好他,我对不住你,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吧。陶红军说。到底怎么啦?芦花说,柿子被马戏班的人拐跑了。芦花说着,泪就流了下来。陶红军这时发现了在屋子里的柚子,陶红军说,她是谁?芦花说,柚子。陶红军说,柚子是谁?芦花不做声。叔突然说,芦花,你好糊涂呢,难道你真的跟上那个白军了?芦花坦坦然然说,柚子是他的。他是柚子的爹。陶红军终于明白了过来,他觉着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陶红军几乎是咆哮起来,枪也拔出来了,端着枪大声喊着,狗日的白军你出来!老子这辈子跟你们打了十几二十年的仗,为的是要消灭你们,今天倒好,你反躲藏到我家里来了,老子要一枪崩了你!陶红军像一只野性十足的狮子喊着叫着,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阵也没找到白军,就随叔走了。

芦花想不到第二天陶红军还跟叔来到老鹰潭。陶红军和叔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傻傻在门口守着。芦花知道陶红军这回是来要李白军的命的。芦花想不出她该怎么办。她知道那冤家说来就来,要是真的来了,他就没命了。

就这样一直守到了傍晚,芦花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一抹斜阳在坡上暖暖照着,把李白军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李白军像是一点儿也没有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一步一步朝山下走来。芦花突然冲李白军大喊起来说,柚子他爹你快跑!李白军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动不动在山坡上站着。陶红军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李白军。芦花喊道,不能打死他,他是柚子她爹,你打死他,柚子就没爹了。没等芦花说完,枪声已经响了,李白军身子晃了几晃躺在了山坡上。芦花惊叫了一声,抱起柚子就往山坡上跑。跑着,又掉头冲陶红军吼着,你混蛋!

李白军死了。

芦花一滴眼泪也没流。她让柚子放声哭。芦花说,柚子,从今往后你就没爹了,你大声喊爹你大声哭呀!柚子便大声爹呀爹呀哭喊起来。芦花让柚子哭够了,自己回家拿锄要把李白军给埋了。芦花回家时只叔一个人在,陶红军已经走了。叔说,死也就死了,都是他自己招的,他不该闯进来的。又说,团长过一阵子还来的。他说刚解放,很多事情要他去处理,等事儿都忙好了,他要来接你走,接你去城里過好日子。芦花一句话也没说,拿一柄锄去了山上。

一转眼又过了半年,柚子已经七岁了。芦花在山坡上边放羊边教柚子唱山歌。芦花唱一句,柚子跟一句。山歌随风在山野上飘着。

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叔在芦花面前站住了。

叔站了好长一会儿都不说话。叔终于说,有一件事我说了你不要难过。你先得答应我。

芦花说,我不难过,叔你说吧。

叔说,你真的不难过?

芦花说,真的不难过。

叔说,陶红军死了。陶红军在剿匪时被土匪给打死了。

叔看芦花没有表情,又说,本来他答应过要来接你去城里过好日子的,他怎么可以撇下你不管了呢?又说,你不怪他吧?你还真的不能怪他,他真的答应过要接你去城里的,我一点儿也不骗你。

叔看芦花并不在听他的话,又站了一阵走了。走着走着,他听芦花在他身后问柚子说,柚子,我们刚刚唱到哪了?柚子说,我也给忘了,娘,咱们从头开始唱吧。芦花说,好,从头唱。母女俩就一齐唱起来:一盆好花放桥头,雨打花落顺水流。好花流去不回转,孬花流去又回头……

叔听出来,芦花那歌不是用喉咙在唱,而是用心在唱。

原刊责编 陈 健

【作者简介】杨金远,男,1956年生,福建莆田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不是处女别嫁我》,小说集《命里带刀的女人》等。作品曾获两届福建省政府百花奖,多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奖。本刊选发的短篇小说《官司》被改编成电影《集结号》。现在莆田市政协任职,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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