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爆米花

2008-07-04 21:28
小说月报 2008年4期
关键词:风箱爆米花老头

乔 叶

1

一看到那个爆米花的老头把摊子扎在了自己的窗口边,老常就把眉头拧成了三根刺。在老常眼里,他这个窗口可不是普通的窗口,是马六甲海峡,是英吉利海峡,是白令海峡,是直布罗陀海峡。是自家连接外界的一个黄金通道。现在,这个脏兮兮的老头把爆米花的摊子扎在自己的黄金通道边儿,虽说还隔着几米远,却也是明摆着会妨碍到自己的生意。

不过老常没有即时发言。说到底这个巷子口又不是他的地。他得看看情况再定。

巷子口是喇叭形的,左口敞得更宽些。老常家这栋楼的左侧就是巷子,退休了之后没事做,他就在左边那间小卧室的左墙上打了个窗户,装了个塑钢推拉玻璃窗,开了一个小卖部。也没有什么大货物,无非是油盐酱醋,香烟糖果,再装部公用电话。原想着风不吹雨不淋又省了房租,无论挣多挣少,只要能用这个来打发打发日子,也让日子打发打发自己,也就是了。没想到算下账来,从黎明到黄昏,一日里居然能宽宽松松地赚个二三十块。很可观。果真是财从细来呢。

老头把三轮车上的东西一一取下,放在了老常的眼皮底下:一个炭炉子,一个风箱,一个大号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的塑料盆,一个小马扎,一个中间鼓两头尖的戴着手柄的黑转锅,一个上边是黑铁桶下边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个银光闪闪的大方白铁盒……琳琅满目。后几样东西初看起来都是有些怪异的,不过老常对它们的用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转锅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刚出锅时盛放的用具,大方铁盒嘛,是用来做大米糕的。

说话间老头已经在墙上敲了個钉子,把一张纸片挂在了墙上:

爆玉米花每锅需用两斤半玉米工价三元。

做大米糕每锅需用两斤半大米一斤半白糖半斤油工价六元。

老常敲了敲窗户,冲老头招了招手。老头慢悠悠地走过来。老常问他:谁让他在这里摆摊儿的?有没有跟居委会说?有没有跟城管上说?有没有跟工商上说?有没有跟税务上说?似乎他是居委会城管工商和税务的代言人。老头一个字都没吱声,等老常通通通说完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打窗户递了进去。老常咽了一口唾沫,接了钱道:“要什么?”

“你多照应。”老头说。口音和老常推断的一样,不是本地人。

“什么?”

“你多照应。”

老常明白了。看了看钱,有些不忍,又递回去:“其实,也不是钱的事。”

“我一周就来一次。”老头又说了一遍那四个字,“你多照应。”

老常沉默了一会儿,把那十块钱收了起来。老头转身离开,坐在马扎上,拔开了炭炉的塞子,开始忙活起来。

2

老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深蓝色的裤子,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呢子干部帽。大约是因为长年在炭炉边的原因,他的脸看着总像是洗不干净的样子,浮着些黑黑的煤灰。偶尔他把帽子摘下来弹灰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个眉眼很周正的老头。不过因为很周正,也就没什么特色了。让人看过了就会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子,反不如丑些的人让人过目难忘。

或许是因为新鲜,一开张就引来了很多看客,看客多了,主顾就多了。看到已经有四五个主顾了,老头就从一个黑包里掏出一摞硬纸,上面写着号码。老头一一把纸片发了去,让他们按着号来。众人拿着这些纸片都笑了,说老头还挺讲秩序的,老头没说话。

顾客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转锅是高压转锅。老头把大米装进转锅里,拧紧盖子,就开始一手拉风箱,一手摇转锅,他拉啊拉,摇啊摇,一边拉摇一边看着手柄上的气压表,一般快到十分钟的样子,气压就足了,老头就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烧得肚皮白亮的转锅从炭炉上取下,锅口对准上铁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这时候就知道麻袋上面是铁桶的用处了:只有这么厚的铁皮才能耐得住转锅的高温啊。对准了铁桶,老头就用一根铁撬杠稳稳地插进锅口的阀门开关上,身子微微后倾,静一静,聚聚神,然后突然用力一揣。

轰!

一声震响,黑麻袋便在这一瞬间被气浪充起,鼓囊囊,饱涨涨。与此同时,老头的脚下腾起一阵白云般的缭绕气雾,一股浓烈的芳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芳香里,老头迅速地解开麻袋尾部的绳子,把米花倒进大红塑料盆中。接着他在炭炉上坐上一个小铁锅,把油倒进去,又把糖放进去,开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着白沫滚滚热的时候,他就把糖稀倒进红塑料盆里,和大米花搅拌起来,搅拌匀了,就把这些又软又热的混合物倒进那个大方白铁盒子里。然后,他拿出一个大大的戴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铁盒子里一一压瓷实。这就成了大米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铁盒里冷却坚硬之后,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块,给主顾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里。这一锅才算彻底清工。

在给主顾装袋之前,老头都要从中拣出两块,放进小红塑料盆里。塑料盆的前面写着四个字:免费品尝。

老头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进行着这一切程序。等待着的主顾们有些无聊,就会说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乡下待过的,都有过在乡村生活的历史,对着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记忆。

“那时候来我们村做爆米花的那个人总穿着一件黑棉袄,骑着个二八的飞鸽车,车的后座上是两个大筐,筐里装着这些设备。然后我们就排队。大人们没空,只有小孩子排。那时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两毛钱一锅。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时候大米金贵啊。一个月一人只能买一斤大米,谁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嘿嘿,逢到谁家爆大米的时候,要么去地上捡些吃,要么顺便到人家篮子里抓一把,也没人说什么。那时候的人,都是厚道的。”

“现在的人也厚道。你看,不是还让免费品尝吗?”

“那也是师傅定的规矩好。他不定规矩,谁肯让咱们尝一口?”

“这个师傅真不错。要是再开朗些就更好了。”

“懂什么,人家这叫个性。”

…………

无论谁说什么,老头的话都很省俭,能不搭言就不搭言。日子久了,人们就都知道了:这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

3

规律这个东西是最容易让人感觉不到的,却又是最厉害的。人们的生活早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规律着。从阳历的元旦、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到阴历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其间还有立春、雨水、霜降、冬至等各种各样的中国节气和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父亲节这些外国节气,更不用说什么植树节、法制宣传日、艾滋病宣传日等这些七神八仙也夹杂着,一年四季就都被切得零零碎碎。还不单单是这些。在家里有家人的规律,在单位有领导和工作的规律,在大街上还有交警和红绿灯的规律。人们就生活在规律里面。谁都离不了这些规律。这就是寻常人的规律。规律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喜欢规律的。规律框诫自己的时候,是讨厌规律的。无论是喜欢的规律还是讨厌的规律,都是硬邦邦的方格子,怎么挣都挣不脱。要不怎么能叫规律呢?人们从这个方格跳到那个方格,光阴哗啦啦就飞过去了。

转眼间,老头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他果然是说话算话,一周只来一次。来的那天都是周六。他的规律伴随着他的炭炉,他爆米花时的声响,和他爆米花散发的香气,逐渐也成为了周围人的一个规律。然而这个规律的方格子却不硬。与其说是规律,不如说是一种柔和的浸入,是一种亲切的伴奏。这规律,是温的,是软的,是暖的。黄昏时分,一拐到巷子口,看见炭炉蓝紫色的火焰欢欢地飘着,人们就会忍不住加快蹬车的频率和走路的步伐,有孩子的妇人会连忙捂住孩子的耳朵,道:“要响了吧?快响了吧?”

响,说的就是爆米花开锅时的那一声“轰”。很多人都怯着那一声。不过老常从不捂耳朵,他总是很惬意地看着,听着。老头在这里扎下的摊子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十块钱,还有无尽的乐趣。这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原本预料着在这个越来越洋派的城市,谁还会稀罕吃这个土东西?没想到,这么土的东西反而成了人们的稀罕。一到周六下午,人们三三两两地就拿着东西排着队,来到了老头的炭炉前。在冬天,火真是个好东西啊。总让人们不自觉地就想围在它的身边。这个爆米花的小摊,这旺旺的炭炉,似乎为这个严丝合缝又苍凉无边的城市燃出了几分悠缓绮丽的诗意。只要站在这里,人们就会感到,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不慢下来就是不对的。既对不起这个爆米花的小摊,也对不起自己。

来做爆米花的主顾群很快就固定了下来。这时候老常才发现,这个老头一周来一次简直是太英明了。一周时间,既给一些主顾们留了吃的余地,也给另一些主顾们留了盼的想头,还给自己留了时间去别的地方转悠。这么着,他一天换一个地方,到哪里就都是细水长流,客源不断。这个城市就到处都是他的主顾了。

不知道老头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人们就叫他师傅。更客气些的叫老师儿。这个老师儿一定是要带儿化音的,以区别学校里的老师。这些都是豫北平原对中老年男人最常用的称呼。既不高看也不低看,既不卑也不亢,最是有礼有节的一个称呼。无论谁怎么叫,老头都是那么淡淡地应着。他的话还是那么少。按说做生意的人总要对主顾们迁就些,低伏些,温存些,可他不。不仅话少,他的表情始终也是很端庄的。他沾着煤灰的脸上几乎从不带笑容。这种端庄的表情很奇异,具有一种多义性。可以视为骄傲,也可以视为宽容,还可以视为严肃。总之是很尊严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气的。谁的零钱不够,他就说:“走吧。”也不说下次再给的话。有孩子要尝,他就指指小红盆里:“拿。”看孩子不动手,他干脆就抓两块递过去。

老常很喜欢他这种风度。男人嘛,就该有个脾气,有个架子。男人膝下有黄金,男人有泪不轻弹,这些话都对。那么男人脸上的花也不该随随便便就开起来。开多了不就贱了吗,就不值钱了吗。看多了老头的神情,老常不由自主地也有了改变,逢到有人来买东西,即使是嚷着要买整条香烟的主顾,他也不再哈着气说:“你要什么牌子的?”而是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口处,威严地从鼻子眼里哼出一个字:“嗯?”

4

在这端庄的老头面前,主顾们也都很顺从。当大米进了转锅,刚开始摇的时候,老头都要抽个空去切割白铁方盒子里上一锅已经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锅的主顾们来替他摇两把。有的主顾们会说没摇过,害怕,他就韧韧道:“不难。”然后顿一顿,又道:“你们再不过来摇,米花就焦煳了。”于是那些主顾就连忙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摇上几把。——有兴致来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气的,心底里似乎早就盼着有这个机会,一被鼓动就按捺不住了。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这个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风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线,转锅是圆打圆的环线。等于说一手划圆,一手划线。路数不同,劲不能一顺儿去使,实在还是讲究技术的。有的两手一齐划圆,有的兩手一齐划直线。两手划圆的时候风箱受不住,两手划直线的时候简直要把转锅从炭炉上揪下来,于是就有些个胆小的女人惊叫着从小马扎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说:“老师儿,不中啊,不中。”

于是人们就轰地笑了。

还是男人们做这个活稍微强一些,无论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还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来就更会做这种有些技术含量的活儿。不过再怎么会做,头几下都免不了闹笑话。当然也都是有惊无险:即便是把转锅从火上拽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又不会爆炸,又伤不了人。于是这就成了男人们短暂的玩具。他们拉着,摇着,笑着,偶尔有的人还会吆喝两声:“爆米花啦——谁来爆米花啦——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

于是人们又轰地笑了。

实在闹得厉害的时候,老头也就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是无声的。但因为不常见,就显得很珍贵。闹笑话的人就会格外开心。此时的人们在老头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个讨乖的孩子,老头的笑就成了一种难得的奖励。在他的笑里,有些好奇的人就有了问话的勇气。

“老师儿,你贵姓?”

都叫老师儿了,也都问贵姓了,可真够客气的了。要是那种活泛的生意人,肯定是会回答的。老头却仍是不回答。他只是笑笑。

“老师儿是哪里人?”那人仍旧穷追不舍。

老头这次说话了,再不说话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老头轻轻地说:“有事吗?”

“随便问问。”问的人觉得没趣了。

老头就又沉默了。

老头有时也会趁着这个空抽一支烟。他靠着墙,慢慢地抽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他眯着眼睛,看着火光映闪中人们的脸。老常偶尔瞟一眼过去,就会看见,深蓝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脸。眼睛陷在皱纹里面。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见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见底。

“哎,你这么叫人乱动你的东西,不怕他们给你弄毁了?”有时候,老常会这么提醒他。

老头不说话。

“自己吃饭的家伙自己不心疼,谁还会替你心疼?”老常继续唠叨着,自己都嫌自己啰嗦了。老头还是不说话。

这真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啊。是个深沉的生意人。到后来,老常不得不这么认定。按理说做生意的人的深沉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在外面的。露在外面就做不好生意。可他生意却又偏偏这么好,真是怪呢。

分明的,人们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了。甚至都有些娇惯他了,生怕他不来似的。一到周六就开始到老常这里买白糖,还要问一句:“会来吧?”老常准准地答:“会来。”一看到老头的三轮车在巷子口安营扎寨,路过的人就会纷纷地和他招呼。他有时候会嗯一声,有时候就点个头。人们也都不计较。对境况不如自己的人,人们都是既难过又愉悦,既幸灾乐祸又悲天悯人。总之心情很复杂,表情却是很慷慨的。老常对这些人的心知晓得明镜一般,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也是一样。

现在,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收老头的十块钱了。老头一定要给,他就塞给他两包“红旗渠”烟。一包“红旗渠”零售五块。他不让老头吃这个亏。看到老头偶尔抽上一两支,老常的心就会熨帖许多。有几次城管的人来盘问,他都替老头打了马虎眼。他说:“他来得少,不值得你们操心。你们抬抬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我亲戚呢。乡下亲戚。”

5

因这老头和他的爆米花,周围的人们也突然变得有些亲近起来。在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孩子和孩子们玩在了一起,大人和大人们也拉起了家常。哪个超市的东西更便宜,哪个服装店在打折,哪家的麻辣烫更好吃些,永乐和苏宁的电器哪个更划算花色更齐全,谁家的保姆和主人勾搭上了,哪个小区丢的自行车最多……热热闹闹,兴兴头头。这些原本陌不相关的城市居住者,因着这小小的火,就聚起来了,就认识了。认识了才知道:有的就住在一个小区,有的就住得楼挨楼,有的甚至就住在一栋楼里,因为各自匆忙,却几乎没见过面,或者见了面也不留意。于是都惊讶着,都惊喜着,很快融出了一些情谊。这情谊虽然如微雨,湿一层地面就了无痕迹,但在城市这干燥焦枯的尘嚣里,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能有微雨降落已经是小小的奇迹了。

口口相传中,这个爆米花的摊子越来越有了些名气。后来居然上了电视,抵达了最高潮的荣光。那一天,巷子口突然停了一辆电视台的车,车上喷绘的字样是“市民百态”。一个满身兜兜的男人架着摄像机先下了车,一个穿着火红羽绒服的漂亮女子随后下了车,一下来她就举着话筒在摄像机前呱嗒呱嗒讲了一个笑话,说现在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美国爆米花了,可是据说美国爆米花的技术还是从中国学来的。那一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晚上去北京的胡同遛弯,忽然听见通通通的礼炮声响,心想:中国人民怎么这么热情啊,我溜达溜达还得给我放礼炮?走近了才发现是做爆米花的。可他不知道什么是爆米花啊,就在那里看。看来看去明白了,对秘书说:这个玩意儿可太好了,说什么也得把这技术带回美国去。秘书说这玩意儿好什么啊?尼克松说:你没看见这是个粮食放大器吗?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啊。从此以后,美国人民才知道了爆米花,才吃上了爆米花。

排队候着的主顾们都乐不可支。

然后摄像机就对准了这个爆米花的小摊,对准了老头,女记者开始了采访。老常和主顾们都有些揪心地看着那个女记者,她可不知道这老头的脾性呢。

“师傅,您贵姓啊?”

老头不说话。自顾自地拉着风箱,摇着转锅上的手柄。

“师傅,您哪里人啊?”

老头仍然不说话。

“您老高寿啊?”

老头还是不说话。

女记者抿抿嘴。气氛有些尴尬了。老常替他们两个都着急:要是老头会搭腔的话,既不会把女记者晾到这儿,他也给自己的摊子做了免费广告。那事情该多圆满。这真是不怕瞪眼金刚,就怕闭眼菩萨。

可女记者不气馁。她蹲在老头的身边,继续和蔼可亲地问:“师傅,你为什么要选择做爆米花这个行当?”

这话可问得更不靠谱了。老常暗笑。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生计?谁拿这个活儿当毽子耍呢。这次老头没搭理她老常一点儿都不同情。换了自己自己也没办法搭理她呀。

女记者朝着镜头做了个鬼脸:“咱们这个老师傅还挺酷的。”又看着老头的手:“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人们轰地大笑起来。有人道:“他整天在炉子边,戴什么手套。”

女记者脸红了。不过真不愧是女记者,她马上站起来,开始采访周边的主顾们。主顾们到底都是在电视前泡大的,都知道该怎么说。侃侃而谈地对老头夸赞了一番,对爆米花怀念了一番。等问到老头为什么不每天在这里固定摆摊,而是只到周六才来的时候,老常立马感觉到自己的思考派上了用场,从窗口探出头来,道:“谁家整天吃这个呀,又不是油盐酱醋。就得隔几天再回来才能在这儿倒腾出新鲜茬口,不然生意还不会这么好呢。其他几天嘛,他也不闲着。城市这么大,东西南北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一天一个地儿,哪儿的钱都不耽误挣。”

女记者很满意。

一周后,节目播出,老常当然看了。编排得很细致,普普通通的巷口在屏幕上看起来居然很有韵致,都有些不像了。老头没说一个字,就只好放他摇转锅的样子。被配上了喜气洋洋的音乐,老头的沉闷看起来也俨然是怡然自得。有的主顾的话被剪掉了,老常那几句话一句也没剪。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好,既通透又利落。有才。老常的窗口也上了镜头,“公用电话”四个字很显眼地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把老常的心都快晃悠醉了。外景结束,演播室里的女主持人又总结了一大串,说什么这是童年记忆中最动人的风景,这是乡村传统食品工艺在当代都市人中的心灵回归。其中还引用了两句诗:“就锅排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

老常不由得点头,这文化人说出来就是不一样啊。

節目的结尾配曲是一首歌,主持人说特意在曲库里找了唯一一首与爆米花有关的歌。叫《爆米花的味道》。歌词很怪,是老常怎么也听不懂的那种怪:“是谁在主导,事情有些微妙……银幕再热闹,我却有小困扰……玉米在发烧,爆米花的味道……热情用大火烤,快乐在膨胀发酵……”

6

临近元旦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雪之前打了一个雷。老常吃了一惊。冬天打雷,虽说报纸上讲这是冷暖气流撞击产生的正常现象,就像两个冤家见面就得吵架,但到底是冬天嘛,这总是有点儿玄妙。冬打雷,雷打雪。老话还是说得准。黄昏时分就下起了雪。雪片开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点似的。后来渐渐大了起来,飞着,飘着,跳着舞,有些像杨花了。暮色渐浓,先成了深蓝,然后是黑蓝。这时的雪片更大了,却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静了。它密密地下着,直直地下着,一心一意地下着,下得简单明了,下得倔强执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

上过电视之后,这个老头的生意越发好了。只要周六下午他的三轮车一到,就开始有人排队。转锅一摇,除了等候的主顾们,还多了些看热闹的。有时候都里三层外三层的,似乎在欣赏着什么难得的西洋景。有什么可看的呢?老常一边纳着闷,一边也忍不住把头伸出来,抻长了脖子瞧着那个不动声色的老头千篇一律地拉着风箱,摇着转锅。一板一眼,稳如泰山。

大雪中,还有几家主顾等候在炭炉旁,偶尔说几句话。有人从爆米花的摊子走过,脚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响。纷纷漫漫的雪中,老头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他的帽子白了,帽子盖不住的那些头发梢也白了,衣服上挂着一层梨花。围在炭炉边的人们一边听着风箱的响动,一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一个的雪片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炭炉蓝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间就和火融在了一起。这雪花也有个去处呢。老常忽然起了一个迟到的忧虑:这个爆米花的老头,他住在哪里?当这个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静了下来,这个异乡口音的老头,他会去哪里?

深夜,打发走了最后一个主顾,看着老头收拾好摊子,老常叫住他,从窗户口探出头说:“给你续点儿热水。”

“不用了。”老头说。

“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往后就不准你在这儿了。”老常几乎是有些撒娇地威胁道。老头笑了笑,把杯子递过来,老常满满地给他续上了水,老头喝了两口。这让老常很畅快。不是有个好词叫雪中送炭吗?他做的好事是雪中送水。谁让这个老头不缺炭呢。

“下午打雷了。”老常说。

“听见了。”

“到黄昏就下了雪。”

“可不是。”

“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远。”老头说。老常知道他准会这么说。

空气清凉,爆米花的芳香淡淡地还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两个老人就这么站着,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一个雪里,一个雪外。一个是落寞,另一个还是落寞。

“哎,这老天爷,又打雷又下雪,是不是也在天上爆米花呢。就是这雪做的爆米花存不住,没法子吃。就是能吃,它也不甜哪。”老常突然说。他为自己的比喻得意极了。

“比方得好。”老头看着雪,夸赞道。

喝过了水,老头把小红塑料盆里的几块大米糕塞给老常,骑上了三轮车,朝老常挥了挥手。老常心满意足地关上窗户,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自己刚才的比方,不由得笑了又笑,孩子一样。

7

今天又是周六。明天就是元旦了。本来元旦这个节就有些尴尬,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去旅游吧,总共三天,时间不够。又都穿得厚厚重重的,不方便。说喜兴吧,又是个小喜,再过不多日子就是春节,春节才是大喜。就算有点儿念想和激情也都是给那个时刻预备的。且眼下这个元旦又正好混在双休日里头,就过得更没劲儿了。

当然,终归是个节。能多放一天假休息休息,总是好的。伸长胳膊伸长腿睡了一天,没事可做,就有人拎着东西来做爆米花了。现在,这周围的人做爆米花已经不单单是为自家吃,给朋友带的,给单位同事带的,都有。又便宜又亲香还有些名气,都成了联络感情的一样特产了。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人们排着队,等着爆自己的那一锅。老头去白铁方盒子里切米糕的时候,叫上来个主顾替他拉风箱摇转锅。笑话还是不断地有,人们还是不断地笑。老常的脑袋一直往外探着,也不觉得冷。亏得这个老头把摊子开在了自己的窗户边,他想。要不,这个冬天和以往的冬天一样,该多没意思啊。

轮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替老头拉风箱摇转锅了。女孩子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的围巾,明眸皓齿,怎么看怎么顺眼。就是拉风箱摇转锅的样子也好看。自然,她也是做不好的。只摇了两下就站起来,说:“我不行,我不行。谁替替我吧。”

“我来。”一个男人说。这是个看热闹的年轻人。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穿着一件蓝黑色的棉夹克,一顶深蓝色的压舌帽。在马扎上坐下来的时候,他把帽子往脸上压了压,一手拉起了风箱,一手就摇起了转锅。一圆一线,两手并用。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就干得极为流畅娴熟。

“嘿,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有人喝起了彩。

老常连忙把脑袋伸出来,看了两眼,也夸道:“还别说,我看了这么多人,这个小子是头一份。”

正在白方铁盒子那里切米糕的老头停下了手,转身看了看那个高高的男人。炭炉的火光忽闪着小伙子脸上隐约的轮廓。老头取了一支烟,走到小伙子身边,停了片刻,敬了过去,说:“你多拉几把,我去上个厕所。”

“得了。你去。”小伙子说。他拉得越发起兴了。

老头朝巷子口去了。出了巷子口往右拐,就是厕所。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他回来了。他先来到了老常的窗户边,道:“借根绳子。长点儿的,结实点儿的。”

老常想问问他做什么,又想起他素日的脾性,就噤了声,转身从屋里找了条绳子给他。递绳子的时候,老常看见老头的手有点儿哆嗦。这离开炉子才多大会儿?看来他也是不禁冻啊。老常想。

老头拿着绳子来到了炭炉边。小伙子正有些厌倦了似的,看到老头,就连忙站起了身,一边给他让座,一边道:“快好了。”老头不说话,他沉默着,和年轻人面对面站着,朝着年轻人的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年轻人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要跑,就在这一刹那,老头抡起了炭炉上的转锅,朝年轻人砸去。年轻人一转身,转锅砸在了年轻人的背上,棉夹克发出一阵激烈的嗤啦声,随即一股焦煳味向四周冲击开来。然后,转锅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火星噼里啪啦地闪耀着。周围的人都惊呼着退开,却又舍不得退得太远。只见老头转手就把年轻人的手扳住了,然后绳子便上了年轻人的脖颈,年轻人挣扎着,踢打着,老头则把整个身子都扑上去拧着。俩人绞缠在了一起,拼死地斗着,咻咻地喘着粗气。难舍难分。

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响,110到了。

“我的米花。”在老头就要跨上警车的时候,年轻女孩低声嘟囔。老头闻声折回了头,他捡起转锅,又放在了炭炉上,重新坐定,一手拉起了风箱,一手摇起了转锅。他拉啊拉,摇啊摇,拉啊拉,摇啊摇。主顾们都静静地站着,看着他。除了风箱声和转锅声,这个世界一片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辰足了。老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烧得肚皮白亮的转锅从炭炉上取下,锅口对准上铁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用一根铁撬杠稳稳地插进锅口的阀门开关上,身子微微后倾,用力一揣。

轰!

老常和周围的人一起捂住了耳朵。看爆米花一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捂耳朵。

8

第二天,爆米花的老头没有来。他的三轮车还在老常的窗底下放着,炭炉已经灭了。那个上铁桶下麻袋的物事还在地上零乱地摊着,大小两个红塑料盆也还待在那里。还有那个矮小的马扎。新年喜洋洋的气氛里,这一堆没有主人的东西显得特别落魄,一副无家可归的孤儿神情。老常把它们归置了归置,收拾到了自家的地下室。他知道只要老头来,就会来找他要。他替他收拾起来,也算是处了一年的交情。

周围的人也都惦记着这个老头。每次去老常的窗户那里买东西,都要问一句:“他来了吗?把东西取走了吗?”老常总是免不了发一番感慨,认真地回答几句。他想,只要这个老头来取东西,总会把那天晚上的缘故讲给他听。——替他保管了这么长时间的东西,让他费点儿唾沫讲讲他自己的故事,不算过分吧?怎么着都不过分呢。

然而老常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爆米花的老头。那个老头始终没来。

那天,社区警务室的片警来买烟,老常试探着朝他打听那个老头的事,没想到他还真知道。他说那个老头家在豫南,是个县政府的机关干部,临退休那一年,他跑出租的女儿被人劫杀了,案子早破了,人却总是逮不住。老头去催,公安局说警力不足,不能把精神头儿都放在这一件案子上。老头就提前办了退休,开始捉凶。来这个城市之前,他已经走过了六个地方。六年没回家了。六年里,他就带着这么个爆米花的摊子四处游荡,他老婆蹲在老家负责打探仇家的消息,听说仇家在哪里就告诉他,他就去哪里卧,一卧就是一年。没想到还真在这里遂了愿。

【作者简介】乔叶,女,生于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中篇小说《打火机》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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