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人说巴甘长得像女孩:粉红的脸蛋上有一层黄茸毛,笑起来眼睛像弓一样弯着。
他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绿草上,黄花先开,六片小花瓣贴在地皮上,马都踩不死。
巴甘的父亲敏山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一起生活,妈妈不知得的是什么病,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着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的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
“巴甘,妈妈要走了。”
“去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巴甘警觉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有一天都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不是这样的吗?”
巴甘问:“那么,我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以前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也不睁眼睛了。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
她说得真准。有一天,几个人把妈妈抬出去。有人掀开妈妈脸上的白纱布,她的脸太白了。人们忙乱着,雨靴踩得到处是泥,舅舅江其布蹲着,用手捏巴甘颤抖的肩头。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大旱。草少了,沙子多起来。巴甘看不到那么多花了。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以前它们在夏季的早晨飘过去,像纸屑被鼓风机吹得到处飞舞。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飞回赫热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许要歇一歇,在通辽或郑家屯。也许它见到河里的云彩,想钻进去睡一会儿,结果被水冲走了。
那年敖包节过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来哈河泵站边上看见了蝴蝶。他跳下马车,追那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巴甘!巴甘!”
喊声越来越远,蝴蝶在沙丘上飞,然后穿过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远方,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巴甘不动了,看着它往远处飞。一闪一闪,像树叶子。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给一个朝鲜族人种水稻,他读小学三年级。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肤,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师领他们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点着篝火讲故事,大家都喜欢她。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图钉钉在黑板上。“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大家说。
图上的蝴蝶张开翅膀,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对。这个呢?”她指着一个像栗子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我们看到的美丽蝴蝶其实就是蛹变的,你别看蛆虫都很丑,可变了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的胳膊。“哎哟!”文老师大叫,教室里乱了。
巴甘到了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区中学生数学竞赛中,他获得了第三名,成为邵逸夫奖学金获得者。
暑假时,盟里组织了一个优秀学生夏令营去青岛。在那里,他们参观了生物馆。
像一艘船似的鲸鱼骨架、猛犸的牙齿,猫头鹰和狐狸的标本,巴甘觉得这里其实是一个动物园,但动物不动。最后,他们来到昆虫标本室。
蝴蝶!大玻璃柜子里粘满了蝴蝶,大的像豆角叶子那样,小的像纽带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巴甘心里咚咚跳。讲解的女老师拿一根木棍,讲西双版纳的小灰蝶,墨西哥的君主斑蝶,凤眼峡蝶……巴甘走出屋,靠在墙上。
蝴蝶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是因为青岛有海吗?赫热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经好多年没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们飞到海边,往前飞不过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开的花。
夏令营的人走出来,没有人发现他。巴甘看见了拿木棍的女老师,他走过去,鞠了一躬。巴甘把钱掏出来,有纸币和手绢包的硬币,捧给她:“老师,求您一件事,请把它们放了吧!放它们飞回草原去。”
“放什么?”
“蝴蝶。”
女老师很意外,笑了,看巴甘脸涨得通红并有泪水,又止住笑,拉住他的手进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巴甘沉默了一阵儿,一股脑儿把话说了出来。妈妈被抬出去,外面下着雨,邻居奶奶用手捂着他的眼睛。每个人最终都要去一个地方吗?要变成一样东西吗?
女老师用手绢揩拭泪水。等巴甘说完,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你叫什么名字?”
“巴甘。”
“这个送你。”女老师手里的木盒中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紫色镶金纹,“是昆山紫凤蝶。”她眼睛红着,鼻尖也有点红。她说:“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窗外有人喊:“巴甘,你在哪儿?车要开了……”
(苏童摘自2008年4月1日《河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