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好

李家同

老王是我的好朋友。认识他是因为我教他的儿子弹钢琴，有一天，琴练好了，我要离开时，闻到一阵菜香，忍不住向厨房张望，发现老王满头大汗地在烧菜。他看到我的馋相，留我吃午饭，这才知道他是台中市一家四星级大饭店的主厨。

老王还有个兼职，在彰化的少年辅育院教那里的孩子烧饭。这个兼职其实等于做义工，而很多过去有前科的孩子，离开辅育院以后都在餐饮业找到了工作，这其中老王有很大功劳。

有一天，老王告诉我，他在辅育院发现了一个孩子，颇有音乐天分，建议我去以义工身份指导他。这个孩子叫赵松村，的确有音乐天分，无师自通地会弹钢琴和吹长笛，而且音感特别好，只要有人唱一首歌，他立刻就能在琴上弹出来。

赵松村跟我学了一阵子音乐以后，开始告诉我他的身世。他是靠着母亲打零工挣生活费长大的，在念国中一年级时，因为没钱买鞋子，他常常赤脚上学，书钱也交不起。国中二年级时，他决定到台北打天下，起初在工地上找了份苦工，虽然累，但总算有收入，可以寄钱回去给妈妈了。没想到，妈妈出了车祸。他在妈妈的遗物中拿了一条十字架项链作纪念，从此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后来，他渐渐觉得做苦工实在太辛苦，很羡慕那些在KTV里服务的孩子，可以穿衬衫，打领结，于是改行做了一名KTV服务生。在做工人时，他没交过坏朋友，进了KTV就不同了。最终，他进到了这里。

赵松村告诉我，他还有个弟弟。当年他回去替妈妈下葬时，弟弟被好心人领走了，当时只有5岁。他的弟弟叫赵松川，现在在台中一家国小念五年级，他求我去看看他这惟一的亲人，并一再告诉我，他弟弟的命比他好。

我是做老师的，很容易就在国小找到了赵松川的老师。当时，有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正从操场走回来，他为我指出了赵松川——这是个快乐的小男孩儿，一面擦汗一面和同学打闹。

我想到了赵松村，他那么忧郁，很少露出笑容，而他的弟弟赵松川却是个如此快乐的孩子。我问老师，这个孩子是不是被一个好家庭领养了。老师的回答令我吃惊，原来他5岁就进了孤儿院，一直住在孤儿院里。

好奇心使我当天晚上就去了这所孤儿院。院长是一位年轻牧师，他带着我参观，告诉我说，他们知道赵松川的哥哥被关了，而他们发现赵松川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哥哥，于是打算等他长大以后再告诉他。

孤儿院的经费并不充裕，但孩子们却过得很快乐，他们好像认为陌生人都是好人。牧师告诉我，当天晚上有一个晚祷，孩子们都要参加，我应邀而往。晚祷很短，结束的时候，大家一起唱《你爱不爱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可是一学就会了。这首歌的第一段是独唱，由赵松川演唱，原来他和他大哥一样，很有音乐天分。晚祷结束后，我正要离开，赵松川跑过来，要我弯下身来亲亲他。牧师告诉我，这是他的习惯，喜欢叫陌生人亲亲他。

我将我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赵松村，他说他去看过弟弟。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星期天，他的弟弟穿了白衬衫，白长裤，打了个红领结，站在教堂的唱诗班里，当时他就不敢去认弟弟了。第二次，他又悄悄造访孤儿院，这次发现他弟弟在用计算机，发现弟弟不但会用计算机，还会英文。而他自己到现在都没碰过计算机，英文单词也记不得几个了。交上坏朋友以后，他就没再去看过弟弟。虽然觉得和那些朋友一起出去玩儿很爽，可他不希望弟弟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

在开始练琴之前，赵松村又说：“李老师，我弟弟命比我好。如果我小时候就进了孤儿院，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圣诞节到了，辅育院请孤儿院的孩子们来共同举办联欢晚会，我和老王也参加了。各种表演过后，压轴节目是大合唱《你爱不爱我》。台上，首先由辅育院的赵松村演奏长笛，接着是独唱，演唱者赵松川，在场只有我、老王和赵松村知道他们是兄弟。独唱完了，大家一起站起来合唱。我注意到赵松村在弟弟独唱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下来。合唱的时候，他没有唱，一直在擦眼泪。

合唱结束后，赵松川跑到他哥哥那里，天真烂漫地说：“大哥哥，你的长笛吹得真好听，应该亲亲我。”赵松村弯下身来亲亲他，并从颈上拿下那个妈妈留给他的十字架项链，挂在弟弟的脖子上。弟弟愣住了，可是仍然大方地谢谢哥哥，走下台来。这次，我和老王都红了眼眶。

回家路上，老王对我说：“我终于懂得什么叫‘命好了，‘命好就是小的时候只碰到好人，没有碰到坏人。我小的时候，没有钱念高中，也无法念大学，可我一直没碰到坏人。如果小时候就碰到坏人，我一定也会学坏。”

我说：“老王，你的话有道理，可是命仍然可以改变。如果我们这些好人多和他们做朋友，他们就不会变坏人了。”

老王同意我的说法，他说，看起来赵松村的命已经改过来了。

那天的天气很冷，但我们觉得很温暖。

（摘自《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