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3000岁的我

2008-06-24 12:30毕淑敏
女子文摘 2008年7期
关键词:小册子魂魄心理医生

我在北师大用4年的时间,完成了心理学的硕士和博士方向的课程,又和几位同学一起开办了一家心理咨询中心,前后运行了3年时光。

因为前来咨询的人太多,我时时感到一种分身无术的苦恼。有的人从春等到秋,还没有轮到他就诊。有一位女子对负责预约的工作人员说:我和我爱人已经决定离婚了,我们都不甘心,最后约定,一定要到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请她看一看,看看我们的婚姻还有没有救。如果她也没办法了,我们就死心塌地地分手吧。如果她还能挽救我们的婚姻,我们会一起做最后的努力。现在,我们已经等了几个月了,从叶子发芽到叶子落下,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们的登记顺序能够保证足够的公平吗?……

当工作人员把这样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我表面镇静,其实双肩绷紧背部发烫,从身体到心理,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压力。

我决定暂且从临床心理医生的岗位上退下,专心致志地写作。写一些有关心理学普及方面的小册子,希望能在这种分享中,和更多的人交流心得。比如那对就要离婚的年轻人,既然他们在分手之前,还愿意拿出长久的时间,来等待一个外人对他们的婚姻再做挽救的工作,我相信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这份姻缘都还保有最后的珍惜。他们可能也很茫然,不知道是如何走到了分手的这一步,缺乏自我疗治的能量。假如我的小册子,在他们的婚姻彻底崩塌之前,未雨绸缪地提示一点点注意事项和方法,是不是也是一种支援?

当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遭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

我很想把我的课堂笔记整理出来。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同学们签署过一纸协议,大家保证要对班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保密,任何时候都不能说出去。

做了若干年的临床心理医生,感谢人们的信任,无数女性在我面前把她们的经历和盘端出,绚烂的情感盛宴和污脏的残碟蛆虫并陈,让我长久地感叹人性的幽深和命运的不可说。这些故事,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坐在一张米黄色的沙发上倾听的,夜深人静书写记录的余暇,抚摸着沙发粗糙的皮面和光滑的腿,犹如触摸一个神圣的魂魄。倘若沙发有知,在浸泡过如此多的人间麻辣酸苦之后,每一寸皮革都已通灵。如果沙发此刻张口说话,为我指点江山吞吐迷津,我一点都不讶然。众多人间女子丰沛的感情和妖娆的智慧,已将一张普通的家具,滋养入了仙班。

有一伙记者曾经问我,在推开过如此多的女人心扉之后,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答,我已变得太老太老。

记者说,那您到底有多么老呢?老到什么程度了呢?

我估摸了一下说,大致有3000岁了吧。

看到记者脸上露出的惊骇之色,我知道这个数字吓住了他们。想想看,一个活过了3000春秋的老妇人,该是怎样的鹤发鸡皮形同鬼魅啊!

为了安抚记者的恐惧,我赶紧说,你如果觉得3000年太可怕了,你就改成500年吧。

我觉得自己慷慨大方,一下子就删削掉了六分之五的沧桑年华,记者们总该魂魄归位安之若素了吧?

那天采访的不止一家媒体,经由不同的手书写发表出来,有说毕淑敏自称已经3000岁高龄了,也有说毕淑敏说自己500岁了。数字差距这样大,很多人以为我已语无伦次。

一个个的女人把她们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慷慨地赠我,齐心协力地拓展了我生命的广博和深度,在这个意义上,我必须深切地感谢她们。

3000岁也好,500岁也好,都是一种夸张的比拟,约略等于“白发三千丈,雪花大如席”,玩笑话。

心理医生是一个有着严格纪律的行当,为了当事人的利益,只要不危及生命,只要不违背法律,有些事情,我永远不能说。面对媒体的挖掘和探寻,软硬兼施面前,我始终坚贞不屈守口如瓶,有时都叹服自己活像一个被俘的英勇的地下党员。

思来想去,找到了这个方式。把我的一些感触和思索写出来,由我将那无数女子的感悟,她们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总结过,哭泣过,沉思过的丝丝缕缕,说出来。

下小秒 摘自《新民晚报》 编辑/李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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