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澜
我们首先应该告诉那些在地震中留下心理创伤的人们,你有权利感到悲伤、愤怒,允许你的痛苦,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恐惧,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无助,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焦虑,这是正常的……把这些感受正常化。
汶川地震后,灾后受难者的心理问题日益严重。对此,年逾花甲、现任国际家庭治疗联合会董事的加拿大心理治疗师约翰•贝曼(John Banmen)教授,5月23日在北京接受记者采访时候,对如何帮助这些受难的人们,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痛苦、哀伤、自责、无力感……都是正常的
问:大家从电视画面、图片、报道上看到,那些灾区的人们甚至是去救援的人们,会有焦虑、痛苦、悲伤、自责、无力感。这些情绪,是一下呈现出来的吗?还是会在不同的时间呈现出来?
约翰:那些受灾的人的情绪,会有四个层次呈现出来。第一阶段是震惊和麻木,可能这需要一段时间,当他们安定下来一些,或许会到第二个阶段——否认和退缩。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事情没有发生,他们退到自己里面,不愿谈起那些事情。第三阶段是接纳痛苦、接纳所发生的一切,第四个阶段是适应、更新自己。对有些人,可能需要的时间长一点,有些人可能不久就可以适应。
问:怎么能让受灾者从心里接纳他们的惊吓、焦虑、痛苦、哀伤、自责、无力感?
约翰:我们会怎么去看待这事情呢?我想打个比方,一个人,就像一座冰山,冰山露出水面、能看到的部分,是他的行为,看不到的部分,是感受、观点、期待、需要。焦虑、痛苦、自责、无力感都是感受,观点可能有觉得不公平。
你会做什么呢?在你做太多事情之前,从治疗上说,我的建议是,可以教他们先去到内在,看看有什么样的感受,观点是什么?期待是什么?有什么需要?有的人会害怕,害怕地震再发生;有的人会有愤怒,那愤怒是为了什么?幸存者可能会因为“你死了,而我还活着”产生负罪感。愤怒也可能是因为恐惧,他们用愤怒掩盖了恐惧。也有人可能觉得不公平,他们觉得是“受害者”。在期待的层面,他们会产生“不应该这个,不应该那个”。他们在接受和否认之间来来回回,对于生活,失去信心、失去信任。等他们接受的时候,这时候可以去帮助他们了。
问:我知道这是您的“冰山理论”,但那些灾区的人,没有接受过这些方面的知识、也不了解。能用到这个理论吗?
约翰:我不会。如果是我,我见到他们,首先会对他们说:别放弃自己,多给自己一点时间,给这件事情一点时间。你有权利感到悲伤、愤怒,允许你的痛苦,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恐惧,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无助,这是正常的;允许你的焦虑,这是正常的……把这些感受正常化。其次,是把地震看作是一次事件,试着去接受,但你可以不喜欢。有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接受就一定要喜欢,不是这样的。比如,今天下雨了,你可以不喜欢下雨,但你要接受这个事实。接下来,就是欣赏和感激。感激你还活着,你可以重新开始,你还可以期待、感激那些帮助你的人,感激你的家人;欣赏政府为这次灾难所做的工作、那些士兵的救援努力,提供一些希望、欣赏、感激。再者,就是可以向他人寻求帮助,伸出手去,互相连接,得到支持。如果是要去四川做心理救助工作,给那些受灾的人,也给自己一些时间、耐心。这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不应该说的一些话,比如“有些人比你还糟糕”,不要给这样的信息。还有就是不一定要等别人来帮助,自己可以行动起来,自己可以开始让生活稳定、回到日常化。我们不会用负面的方式帮助他们,不会让他们一直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
哀伤,也是治疗方式
问:这次地震,让很多人都经历了很大的丧失,失去亲人、挚友、同事、工作、财产、家园……对于如何处理这样的丧失,您有什么建议吗,是个人就可以做的?
约翰:对于丧失,我想用我母亲去世时举例子。那时候是夏天,在乡间,我每天散步的时候会采一朵花,当我拿着那朵花的时候,态度是感激和欣赏我的母亲,而不是失去了她。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出自己哀伤的方式。比如给失去的人、物写一封信,然后烧掉;比如,为受伤者为逝去的人点一支蜡烛等等。哀伤,也是治疗的方式。仪式,对哀伤有很大的帮助。
问:对于那些幸存的儿童,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吗?
约翰:对于儿童,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需要被听到。我担忧的是,大人只是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活下来了,可以克服困难,帮助他们平静下来。但这是不够的。可以和他们的身体有接触,拥抱他们、手拉手。因为创伤是在身体里的,可以做一些让全身都能活动起来的运动、游戏,比如踢球、打球。因为受灾后,他们的身体肌肉很紧张,大运动量的活动,可以帮他们放松身体、释放一些紧张。
问:有一个人群是容易被忽略的,就是那些坐在电视机前面的,一直被某种说不出来的哀伤情绪围绕着的低能量人口群。有些人可能看到那些画面就不断地掉眼泪,因为她完全陷入到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情绪里,变成自己极深的恐惧。
约翰:看电视而感到创伤的人,被称之为替代性创伤。他们内心会难过,可能触动了他们内在的东西。他们会以為电视上、媒体上的那些事情,是自己的。事实不是这样的。
在地震的情形中,我们可以这样处理,当你看那些新闻的时候,可以带着感激、欣赏生命,感激家庭、亲人。构建正面的,感激的。第二是照顾,问他们些问题,有没有休息好、怎么样?你都不认识那里的人,你为什么会为他们担心?而不要和他们争论。感到他们可以更好,享受生命、食物、工作,而不是活在地震里。分散注意力,干些其他事情。
不要期望一次就能治疗好他们
问:现在,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做志愿者去灾区,安慰、帮助那些受灾的人。他们的愿望都是好的,但有的时候,好心未必能有好的结果。有些人,可能去了之后,被帮助的人还没哭,帮助者已经泣不成声了。如果您是志愿者,您会怎么做?
约翰:我的担忧是,许多人都是助人者,但他们并没有准备好。他们把帮助看成是外在的,但他们的内在准备好了吗?他们去到那里,看到那人的腿残疾了,他就开始哭,那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人们在情感上,还没有准备好,就去那里了。我注意到,很多人都有好的意图,好的意愿,我的建议是,助人者,要准备好自己。首先,在情感上是强有力的,能支持到别人。比如,我去见一个母亲,看到她就开始哭了,但不是关于那个母亲的,而是关于我自己母亲的。我看到,很好意愿的人,也有很好的技能,但去到灾区,还是陷在那些情绪里了。助人者,一定要让自己准备好了。其次,是在技能上,能和被助者产生连接。我想听到你、接纳你、和你连接,但这些都是从心出发的,而不是头脑。第三是倾听。不是你要告诉对方该做什么、比如“你该休息一下了”、“把这事忘了吧”,这么说都是不好的,而是充满关爱地问问题,然后倾听。你的感觉如何?你怎么样?你想吃些饭吗?你照顾自己怎么样?你是怎么处理你的哀伤的?……第四是我们一起来做。不是我做,也不是你做,是一起做。避免他们有受害的感受,帮他们构建一个可能的未来。
问:有些人可能会很着急,希望能一下把这些受到心理创伤的人都治疗好。灾后的心理治疗,会经历多长时间?
约翰:对于这样大灾难受到的创伤,我想,即使有些人的哀伤被帮助到,但也可能会卡住,而无法继续往下治疗。如果能做到我前面讲的那些,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会慢慢恢复、适应。有些可能要等到3个月到6个月之后,还有问题,那个时候,我们可以找到那些还有创伤的人,再去治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