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俄罗斯著名作家米·布尔加科夫具有魔幻色彩的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那么对“牧首池塘”这个地名一定不会感到陌生。小说讲述的是魔鬼沃兰德率领侍从穿越时空,来到20世纪30年代的莫斯科“考察人心”的故事。考察的结论是:这里的人和从前一样,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喜欢钱财又轻浮,偶尔也会发慈悲心,只是住房问题把他们给败坏了。正是在牧首池塘边进行的匪夷所思的谈话,以及随后发生的惨剧揭开了一系列怪事的开端。虽然小说创作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但作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小说本身时空交错、文本相扣的奇妙布局,赋予它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即使在今天读来也饶有兴味而不失其现实意义。
出于对小说的喜爱和对作家的景仰,我决定到牧首池塘一探究竟,看看它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中,抑或只是作家想象的产物而已。从地图上看,牧首池塘离特维尔大街不远,坐落于花园街南面的一条小胡同里。从具有未来主义风格的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出来,立刻就置身于特维尔大街熙攘的人流之中。在与花园街交会的广场上,以北京饭店为背景矗立着马雅可夫斯基的纪念碑。但过往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甚少有人投以关注的目光,诗人富有号召力的高大身姿在喧闹的都市中显出了几分落寞。虽然马雅可夫斯基被塑造为无产阶级诗人的代表,生前死后备享荣耀,但实质上对俄罗斯的作家和诗人而言,不管是受宠的还是失宠的,命运大多令人唏嘘:失宠的一类和耶稣基督一样,在自己的故乡遭到冷落和迫害,要么成为十字架上的牺牲品,要么在异乡郁郁而终;受宠的一类又大多受到良心的折磨,最终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沿花园街向西走不远,我终于在一组高大建筑物的背后找到了牧首池塘。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只是一个小巧的四方形人工池塘,四周倒是有不少长椅——魔鬼沃兰德大概就是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证明耶稣的存在。而眼下悠闲坐着的是当地的居民,孩子们在不远处的游戏场地上玩耍,安详宁静的气氛令人难以想象这里会是发生怪事和惨剧的地方。但是转了一圈,既没有看见令莫文联主席柏辽兹丧命的电车轨道,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与布尔加科夫小说联系起来的东西。林中空地上倒是有俄罗斯著名寓言作家克雷洛夫的纪念碑,四周还有一些表现其寓言故事内容的青铜雕塑——乌鸦和狐狸,天鹅和狗鱼之类的。不过,我想既然《大师与玛格丽特》被列入俄罗斯中学的教学大纲,那么它耳熟能详的程度也可想而知。果然不出所料,当我向坐在长椅上的两位妇女打听时,她们马上热心地告诉我,有轨电车是在叫做“纯净的池塘”的另一个地方,安奴什卡是在那里打翻了葵花籽油……
善良的莫斯科人啊,看来我低估了你们对大师的崇敬之情,根本不需要树什么牌子或纪念碑,人们早已在心里为作家立了碑。况且就算要在这儿树个纪念的标牌证明牧首池塘的意义,又能写些什么呢?难道要写成“莫文联主席柏辽兹(不是音乐家的那位)在这里和魔鬼谈话之后被有轨电车压掉脑袋”?这听上去就跟诗人“流浪汉”在精神病院写的报告一样荒诞不知所云。真的,不需要什么证明,不管你读没读过小说,在这个静谧的池塘边你都能找到安宁与遐想。还是把想象的空间留给像我一样痴迷于作品的寻访者吧。向牧首池塘投去最后一瞥,我转身离开了这个现实和虚拟相交织的所在。
重又沿着花园街往回走,临街一面是各式各样风格古典的老建筑:柱廊、凸窗、浮雕、钻石状的石头镶面……不经意间,在一幢建筑物的底层,墙面上钉着的一块黑色纪念牌进入我的视线。上面写着:“1921年至1924年作家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在这里居住和工作过。其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情节正是在这所房子里展开。”再一看门牌号,花园街10号,50号住宅,这不就是小说中描写的那所“凶宅”吗?住在里面的人不是离奇失踪,就是逃走、飞走;沃兰德住进去之后,还在这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撒旦舞会。难怪作家会在小说里提到牧首池塘,从他住的这所房子到那里步行只需5分钟。也许他每天都会到池塘边散步,也许他就是在那里完成了小说的构思……
花园街10号的这所住宅现在成为“布尔加科夫之家”,这可能是莫斯科最朴素的一个博物馆了吧。乍一看和普通的居民楼没什么两样,只是门洞入口处铸铁的灯柱,墙上的青铜雕刻,窗户上精美的栅栏透露出这所住宅的与众不同。房子里面只有两间小小的展室,一间陈列着介绍作家生平和创作历程的图片资料,其中作家和他第三任妻子叶琳娜的照片显得十分显眼。可以说,小说中大师遇见玛格丽特的场景其实就是作家现实生活的翻版:30年代的布尔加科夫生活困窘,几乎被完全剥夺了创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在一次聚会上他认识了莫斯科一位显要的妻子叶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两人一见钟情,在排除重重阻力后结合在一起。叶琳娜支持并帮助布尔加科夫创作《大师与玛格丽特》,在他死后作为其遗孀精心保管着手稿,并且为小说得以问世进行着不懈的努力。但直到1966年,即作家逝世二十多年后,这部小说才首次在《莫斯科》杂志上发表。另一间展室则挂满了为《大师与玛格丽特》创作的各种插图,镶在墙上的液晶电视不断播放着根据作家作品改编的话剧录像的片断。两间屋子里各摆着一尊作家的雕像——又一个令人称奇之处,这可能是唯一一个纪念雕像安置在室内而不是户外的博物馆了吧。
继续前行,出现了一个用低矮围墙和雕花铁栏杆围起来的园子,里面郁郁葱葱的树木、水花四溅的喷泉、隐约可见的白色大理石柱子仿佛在召唤过往的行人在此停留脚步。信步走入,园子里一左一右两座喷泉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喷泉中立着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雕像。左边是人身羊腿的山林之神萨提尔——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伴游,他正专注地吹着笛子,喷泉的流水声仿佛在为他伴奏。右边则是太阳神及文艺之神阿波罗,他头戴桂冠,抚弄着七弦琴,在他身后轻盈地排列着希腊式的柱廊。雕像的内容和圆形剧场似的柱廊,暗含着文艺和戏剧的主题,再看看林荫道两旁挂着的大幅剧照和演出剧目表,才明白这里是莫斯科苏维埃国立模范剧院所在地。根据旅游指南上的介绍,这个花园有着一个奇怪的名称——“水族馆”;它始建于1893年,当时是娱乐场,后来逐渐修建了喷泉、剧院,开始上演轻歌剧。剧目表里果然有两出是音乐剧,而且其中一场就在今天,就在两小时之后上演,名为《耶稣基督——万世巨星》。
莫非是大师在冥冥之中指引我来到这里?要知道《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主人公大师创作的历史小说正是关于耶稣基督和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的,这部小说中的小说写得如此真实,就好像作家本人曾亲临审判耶稣的现场似的。而且音乐剧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西方音乐剧大师安德鲁·劳埃德·韦伯,他创作的《歌剧魅影》、《猫》、《艾薇塔》是百老汇常演不衰的经典剧目。而这部《耶稣基督——万世巨星》尤其不同凡响——它以现代摇滚乐的形式演绎历史宗教题材,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也更符合普通观众的心理需求。以前曾看过根据这部音乐剧改编的英文电影,当时就大为折服,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有机会聆听现场演绎的俄文版音乐剧,当真是有天意啊!
大幕徐徐拉开,一座旋转舞台出现在眼前,它时而是城池,时而是街道,时而又变成高山,一群穿着现代服装的年轻人随着摇滚乐的节奏狂热地舞动着身躯。我不禁想到,现代摇滚也许是表现人性的绝佳方式,因为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人们都是那样盲目、狂热和浮躁,容易受到煽动而随时改变立场。随着身着白色长袍的耶稣出现在人群中,他缓缓地开口唱道:“虚心的人有福┝恕薄…温和纯净的声音顿时令浮躁的人心沉淀下来。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我完全沉浸于这个奇妙的世界中,被强烈地震撼着。
奇妙的是,当演到耶稣被带到罗马总督本丢·比拉多那里受审时,人物的台词竟然和《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若干片断一模一样。这肯定不是韦伯音乐剧中原本就有的,而是俄文版本中出于对布尔加科夫小说的认同和喜爱而特意添加的。而且和《圣经》中的记载不一样,这部讲述耶稣受难史的音乐剧具有乐观的结局:复活后的耶稣和犹大握手言欢,一起骑上摩托车从舞台上缓缓驶离。这种皆大欢喜的收场也许更易为观众接受——没有人会被永远诅咒,人人都有机会弃恶从善。也许正因为如此,谢幕的时候饰演犹大的演员收到的花也不比耶稣少呢。
为纪念布尔加科夫诞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剧院在他生日这一天专门上演了《大师与玛格丽特》改编的话剧。难以想象有哪一个导演能应对这个颇具难度和挑战性的任务,将一部人物众多、情节怪诞曲折、时空来回穿梭跳跃的经典小说浓缩在两个多小时的舞台表演中。要知道2005年拍摄完成的同名电视剧的总长度是10集,242分钟,主要人物有几十个之多,并且有《两个人的车站》和《普通的奇迹》等中众多知名演员的加盟。虽然整体上还没有完全达到小说所具有的宏大气势,但仍不失为表演细腻、与原著内涵比较贴近的一部改编作品。出于急于解开谜底的心理,我决定去剧院一窥究竟,比较一下话剧与电视剧改编的优劣和异同。
以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名字命名的剧院也在特维尔大街上,其前身是大师领导下进行舞台艺术创新的戏剧工作室。从装饰着戏剧面具图案的弧形拱门走进,才发现这是我所见过的舞台最小的一个剧院,别说演戏,就连多站几个人上去都会有点挤呢。座位也不多,大概可容纳二三百名观众的样子,我去的那一天基本上都坐满了。在观众不断催场的掌声中,演出开始了——魔鬼沃兰德率领手下降临人间。意料之中的是,话剧删掉了小说中的许多情节,比如本丢·比拉多的故事只用只言片语交待;而出乎意料的是,魔鬼一行和诗人“流浪汉”的故事成为主线,大师和玛格丽特却“退居二线”,戏份压缩了很多。不过由于布尔加科夫的原作实在过于庞杂——实际上包括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故事,沃兰德来莫斯科考察人心的故事以及罗马总督和耶稣的故事,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交待清楚来龙去脉,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为主线,在此基础上辅之以其他线索。
随着情节的展开,我越来越体会到编导处理手法的巧妙。比如为了缩减演员的数量,常常采用一人分饰多角的手法,于是魔鬼一行人时而变成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时而又化身为房屋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无处不见到他们的身影,这倒是与原作中他们大闹莫斯科、蛊惑人心的主旨暗合。同样,也是为了配合狭仄的空间,舞台设计得极为简单,只有桌子和几把椅子是固定道具,在不同场景中或是牧首池塘边的长椅,或是精神病院的病床,而摆在桌子上的红场模型则暗示出魔鬼作乱的地点。除此之外,舞台两侧还放置着高大的铁架子,演员们不时地攀上爬下,也起到了自由转换空间、消除舞台单调狭窄感的作用。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了与中国京剧的颇多相似之处:舞台设计同样的简约和符号化,一桌一椅就代表豪宅大院,一兵一卒就代表千军万马;演员的表演也带有程式化的痕迹,如同京剧舞台上挥一下马鞭、做几个骑马的动作就表示来到千里之外,而在这里魔鬼一行人从铁架上爬下,在舞台上转几个圈,则代表着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人间。有意思!这是当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兰芳两位大师切磋表演技艺的结果,还是话剧艺术本身发展到今天必然要偏离传统、进行试验的创新之举呢……
在莫斯科居住的大半年时间里,在寻访大师的过程中,我走遍大街小巷,经历了一场真正的心灵和精神上的盛宴。离开莫斯科回国前,为了却最后的心愿我再一次来到新圣母修道院的公墓,向心目中的大师布尔加科夫致敬和告别。前不久这里刚举行过叶利钦的葬礼,他的坟墓就犹如位于十字大街正中央一样显要;与之相比,不经过一番寻找则很难发现作家的墓地。和他生前的住所一样,它隐匿在一个安静的小角落里,显得那样的朴素和不起眼——既没有耀眼的十字架,也没有高大气派的大理石墓碑或哀悼的天使雕像。坟墓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块石头,上面镌刻着作家和妻子的名字。石碑前栽种着朴素的小花,旁边的花瓶里插满了凭吊的鲜花,两株高大的树木用绿荫遮蔽着这个静谧的角落。如果说文如其人,那么从一个人永恒的安息之地也能看出他的个性和品格。我把一枝红色的石竹放在墓碑上,心里对这位不畏权势,虽身处逆境却不丧失信心和勇气的大师充满了敬意。オ
(张冬梅: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