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夜的童话

2008-05-30 10:48[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译林 2008年4期
关键词:花房商人

[奥地利]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著 贺 骥 译

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地利著名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欧洲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是世纪之交与里尔克和格奥尔格齐名的德语文坛巨擘。早期他受到法国象征主义和格奥尔格的唯美主义影响,美与死以及神秘主义是他早期诗歌和诗剧的永恒主题。中后期他背弃了唯美主义,转而接受人道主义和基督教文化传统,实现了他所追求的社会性和伦理性。

霍夫曼斯塔尔著有《诗歌和诗剧》(1911)、歌剧脚本《玫瑰骑士》(1911)、《没有影子的女人》(1919)、《阿拉贝拉》(1929)、巴罗克风格的道德剧《萨尔茨堡世界大舞台》(1922)、五幕悲剧《塔楼》(1927)、短篇小说《第672夜的童话》(1895)、《骑兵的故事》(1899)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安德列亚斯或灵肉合一》(1927)。霍夫曼斯塔尔以他的歌剧脚本和世界舞台剧蜚声文坛,他的短篇小说《第672夜的童话》和《骑兵的故事》则凭借创新的“内向”手法开创了欧洲现代派小说的先河。

《第672夜的童话》并不是对阿拉伯民间故事书《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所讲述的第672夜的童话(加里卜的故事)的模仿和改写,而是以童话的形式表现了爱好艺术的颓废主义者和现代唯美主义者病态的内心世界,整篇小说笼罩在噩梦般的氛围之中,它展现的是主人公的恐惧心理,即“对生活的无法逃避性的极度恐惧”。这篇小说以唯美主义者王尔德为原型,因表现主人公颓废的生活方式和病态的内心世界而成为维也纳现代派的代表作之一。作者本人说这篇小说“以童话的形式表达了对唯美主义的审判”。主人公商人之子对平凡的日常生活感到恐惧,他逃避生活,漠视仆人和贫民的痛苦,完全沉浸在自然美和艺术美之中。他蔑视平庸、沉重而丑陋的生活,最终受到了生活的惩罚,被一匹丑马踢死在军营里。

与描写外在现实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不同,这篇小说采用了“内向”的手法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霍夫曼斯塔尔将这种“内向”手法称作“转喻”。转喻是一种传统的修辞格,它并不直接表达所指,而是以从本义中派生和转移的方式来委婉地表达所指,例如用“担子”来比喻“责任”。霍夫曼斯塔尔所说的“转喻”指的并不是文体学上的修辞格,而是一种新技巧即折射,也就是说小说所描写的外部世界已变形,它折射出主人公扭曲的内心世界。这种“内向”手法又被称作“单一的透视法”,即主人公“从个人的视角出发来把握整座城市,并将它视作体验的可能性”。小说的主人公从其主观的视角出发来观察现实,而这种带有主观性的阴暗现实恰恰折射出他的病态的内心世界,视角的统一使外在现实和内在现实达到了完美的契合。お

这位美少年是商人之子,父母双亡,年仅二十五岁就已厌倦了社交生活,不再殷勤好客。他锁上府邸大部分房间的房门,解雇了所有的男仆和女仆,只留下四个忠实的仆人,因为只有这四人的性格使他感到满意。他对他的朋友们丝毫也不感兴趣,女人的美貌也无法俘获他的心,他不希求、也无法忍受那种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因此他越来越孤独,而这种孤独的生活似乎最适合他的性情。但他绝不是一位害羞的青年,他喜欢在大街上或者在公园里散步,喜欢观察路人的面孔。他非常注意保养身体、护理漂亮的双手和装饰他的住宅。他家里的地毯、织物、丝绸、装有护墙板的精雕细刻的墙壁、烛台、金属盆、玻璃器皿和陶器都非常华美,这种美对于他具有无法预知的意蕴。他逐渐意识到:世界的所有形式和色彩均存在于他的器皿之中。他从那些相互缠绕的纹饰中窥见了一幅纠结在一起的世界奇迹的魔画。他发现了动物的外形、花的形状以及花变形为动物;他看见了海豚、狮子、郁金香和珍珠等;他发现了沉重的圆柱和坚固的地基之间的斗争,看见了水流的此起彼伏;他发现了运动的快乐和静止的崇高,看见了舞蹈和寂灭;他发现了花和叶的颜色、野兽皮毛的颜色、各民族脸庞的颜色、宝石的颜色和汹涌澎湃的大海的颜色;他看见了月亮、星斗、神秘的星球、神秘的光环以及和星空浑然一体的六翼天使撒拉弗。他长时间地沉醉在这种属于他的、伟大的、富有深意的美之中,他的所有的日子都在对器具的静观中流逝,他感觉生活日渐美好和充实,那些器具不再是低级的死物,而是一笔巨大的遗产,是世世代代遗留下来的、神圣的作品。

但是他既感觉到了这些物品的美,也感觉到了它们的虚妄;长期以来他无法摆脱死亡的念头,当他身处欢笑和喧闹的人群时,他常常想到死亡,死亡的意念经常在夜里、在用餐时涌上他的心头。

但是因为他没有生病,所以这种意念并不可怕。当他沉醉于冥思奇想或者陶醉于孤独和青春美之中时,他就会变得庄严肃穆、光彩照人,他的自我感觉就会膨胀到极点。商人之子经常从经书中、从诗人的诗句中、从他的博学和聪慧中获得巨大的自豪感,而那些阴郁的谚语丝毫也不会使他心情沉重。当他念着谚语“有生必有死”时,他的感觉十分良好,就像一位狩猎时在陌生的森林中迷路的国王在奇树之间穿行,奔向陌生的、奇妙的命运。当他说着谚语“屋成而死期至”时,他看见死神正慢慢地朝他走过来,死神已穿过府邸附近的、由长着翅膀的雄狮桥座支撑的桥梁,而他的这座已建成的华屋则摆满了奇妙的生活用品。

他自以为过着一种完全孤独的生活,但是那四个仆人整天却像狗一样围绕着他。虽然他很少和他们交谈,但是他却感觉到他们每时每刻都想为他效劳,因此有时他也考虑他们的境况。

女管家是一位老太太,她的一个女儿做过商人之子的保姆,可惜这个女儿已死了;女管家其他的孩子也都已去世。她是一位安静的老太太,苍白的面孔和惨白的双手散发出暮年的冷漠。但是商人之子非常喜欢女管家,因为她是府中的老人,她能唤起商人之子对亲生母亲的声音和对他所热爱的童年的回忆。

经过他的同意女管家把一位远房亲戚带进府中,这位远亲年龄还不到十五岁,性格非常内向。小姑娘对自己很冷酷,她是一个难以理喻的怪人。有一天从她阴暗的灵魂中突然冒出一股怒火,她从窗台跳向庭院,稚嫩的身体摔在偶然堆起的花园土堆上,摔断了一根锁骨,因为土堆里插着一块硬石。当仆人们把她抬上床时,商人之子叫了一位医生去给她疗伤;傍晚时他又亲自去看望她,他想看看她的伤情如何。他第一次长时间地、静静地注视着她,而她则紧闭双眼,妩媚的脸庞流露出奇异的早慧,薄薄的嘴唇却蕴含着令人恐怖的丑陋。她突然睁开双眼,冷冰冰地、恶狠狠地看着他,愤怒地紧咬双唇,克制着痛苦,转身面向墙壁,以身体的受伤面侧卧在床上。转瞬之间她的惨白的面容变成了浅绿色,她晕了过去,像死人一样回复到原先的平躺姿势。

后来她康复了。当她遇见商人之子时,她总是不搭理他。他屡次问老太太这位少女是不是不愿意呆在他的府中,但是老太太每次都否定了这一点。他决定留在府中的唯一男仆原先是波斯公使的仆人。有一次他去公使府,在和波斯国王派驻本城的公使共进晚餐时认识了这位男仆。男仆伺候他用膳时既殷勤周到,又谦逊宁静,以至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男仆,而对其他客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数月之后的一天,男仆在街上朝他迎面走来。男仆和那天晚上一样严肃,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并且为他提供服务。商人之子从他忧郁的、紫黑色的脸庞和颇有分寸的教养上立即认出他就是那位波斯男仆。他马上解雇了府中的两位年轻男仆,转而雇用这位波斯男仆,让他继续伺候他用膳,并且在通常情况下只让这位严肃稳重的男仆来服侍他。波斯男仆从不滥用主人的恩许,晚上他几乎从不离开府邸。他对主人表现出罕见的忠诚,在主人还没有说出口时他就满足了主人的愿望,并且能够默默地猜出主人的好恶,因此商人之子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他用餐时只由波斯男仆来服侍,另一位女仆则负责把盛有水果和甜点的盘子端上餐桌。该女仆也是一位少女,但是她比那位自虐的少女要大两三岁。如果我们从远处来观看这位少女,或者我们把她想象成在火炬的光照下登上舞台的舞蹈演员,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她并不是绝色美女,因为她缺乏优美的线条;但是他每天都是在近处观看她,她的无比美妙的眼睑和芳唇使他心旌摇荡,而她慵懒的、忧郁的美丽身姿对他而言则是奇妙的内心世界的谜语。

每当夏季城里酷热难耐,沉闷的热气沿着幢幢房屋飘荡,在湿热而阴沉的月圆之夜,风吹着白色的尘雾飘过空荡荡的街道,商人之子就和他的四个仆人迁往山间别墅。他的别墅位于群山环抱的狭长山谷,山谷中有许多富人的别墅。众多的瀑布从两边飞落山谷,带来宜人的凉意。月亮总是隐藏在山后,大片的白云在黑色的峭壁上方升起,白云飘过昏暗的星空,消失在天的另一边。商人之子在山谷别墅里过起了他所熟悉的生活,别墅的木墙浸润着花园的清香和众多瀑布的清凉。从下午直到日落西山,他常常坐在花园里读史书,这本史书记载了过去的一位伟大君王所参加的许多战斗。史书描写了敌国成千上万的骑兵高喊着掉转马头或者敌国的战车滑下陡峭的河岸,在阅读这些精彩的描写时他有时吃了一惊,旋即停止了阅读,因为他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他的四个仆人正用眼睛盯着他看。他不用抬头就知道:他们正在注视他,每个仆人都从各自的房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非常了解他们。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生活,他感到他们的生活比他自己的生活更强烈、更有力。对自己的生活他有时能感觉到一丝感动或惊奇,而对这四个仆人的生活他却感觉到一种谜一般的压抑。他以一种噩梦般的清晰感感觉到这两个老仆人正在走向死亡,他们的面容和体态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逐渐变得老态龙钟,他对他们的面容和体态了如指掌;他还能感觉到这两位少女的生活是多么沉闷、单调。仆人们的沉重生活就像噩梦一样使他心悸,就像一场痛苦不堪的、十分恐怖的、醒来后随即忘却的噩梦,而他们已对这种沉重的生活感到麻木。

有时为了摆脱恐惧,他必须起身出去散步。他瞅着脚前耀眼的砾石,呼吸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观赏着甜美的柔雾,全身心地沉浸在石竹和天芥菜的阵阵幽香之中,就在这时他觉得他看见了仆人们的眼睛,他无法摆脱他们的阴影。他不用抬头就知道:老太太正坐在窗边,苍白的双手放在被太阳晒热了的外窗台上,毫无血色的、面具般的、令人恐惧的脸庞上凸现出一对茫然无助的、不死的黑眼睛。他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波斯男仆在转瞬之间离开了窗子,转而在柜子里忙碌开来。他没有抬头细看,而是怀着隐秘的恐惧心理等待着波斯男仆再次来到窗前。他用双手把柔韧而飘垂的树枝向后拨,俯身钻进花园最茂盛的草丛中,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昊天之美,镶嵌着湿润而闪光的小块状绿松石的天幕透过枝条和藤蔓所编织的暗网飘落大地,就在这时,一种恐惧感在他的全身心和血脉中蔓延,他知道那两位少女正用眼睛盯着他,那个大姑娘的眼光慵懒而悲伤,她那闪烁不定的目光似乎向他提出了一种恼人的要求,小姑娘的目光则由焦躁变为嘲讽和执著,这种专注的目光使他更加痛苦。当他低着头在室外漫步或者跪下来用树皮绑住一棵石竹或者弯腰站在树枝下面时,他认为他们并不是在直接观察他本人,而是在观察他的整个生活,在观察他最深层的本性,在审视他的神秘的、人性的缺陷。

一种可怕的压抑感、一种对生活的无法逃避性的极度恐惧萦绕在他心头。他们强迫他以一种令人疲倦而徒劳无益的方式思考他自己的生活,这比他们持续地观察他更为可怕。而花园又太小了,以至于他无法摆脱他们的纠缠。但是当他走近他们时,他的恐惧感就完全消失了,他几乎忘掉了过去的经历。这时他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或者心安理得地观察他们的动作。他非常熟悉他们的动作,他能够从这些动作中不断地得到一种身体的同感。

有时他能在楼梯或者在门厅遇见那位小姑娘。另外三个仆人则经常和他共处一室。有一次他在一面倾斜的镜子里看见了那位大姑娘。她正在穿过一间较高的邻室,但是在镜子中她似乎正从低处朝他走来。她缓慢而艰难地走着,身体却非常端正。她的每只胳膊都抱着一尊沉重而瘦长的灰青铜印度神像。她用手握住带有纹饰的女神像的脚,阴暗的女神像从臀部直到颞颥的部位都紧贴着她的身体,死寂的女神像的重量落在她鲜活而柔嫩的肩膀上。女神像阴暗的头部长着一张凶恶的蛇嘴,额头上睁着三只狂野的眼睛,冰冷而坚硬的头发上戴着恐怖的首饰;女神像的头随着少女慢步的节拍在她的香腮旁来回晃动,摩擦着她秀美的太阳穴。但是她迈着庄严而迟缓的步伐并不是因为她抱着沉重的女神像,而是因为她要保持她的头部的秀美,她头上戴着沉重的漂亮金首饰,明额两边的上方耸立着两个大发鬟,她走起来就像战场上的女王。她的庄重美使他大为感动,但是同时他也明白:伸开双臂去拥抱她是毫无意义的。他深知女仆的美只能引起他的渴慕,而无法激起他的情欲,因此他从女仆身上掉转目光,毅然走出房间,奔向小街,焦灼不安地在街两旁的房屋和花园之间行走,身后留下一条狭长的影子。最后他走到了河边,河岸地带是园丁和花商的居住区。尽管他知道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是他还是在寻找一种花或者一种香料,这种花的外形和香气或者这种香料的幽香在某一瞬间能够提供给他一种静观和占有欲的甜蜜刺激,令他困惑不安的女仆的庄严美就能给予他这种甜蜜的刺激。他睁着渴慕的双眼,在沉闷的玻璃花房里徒劳地四处窥探,然后在露天里俯视长长的花坛,此时天色已暗,他下意识地、痛苦地、不由自主地不断重复着某位诗人的诗句:“在石竹摇晃的茎秆上,在成熟麦粒的芳香中,你激起了我的渴望;但是当我找到你时,你却不是我所寻找的理想,而只是你心灵的姊妹。”

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事: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使他忧心忡忡。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写信人言辞含糊地指控商人之子的男仆为罪犯,他说这位男仆在他的故主波斯公使的府中犯下了某种可恶的罪行。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看来非常仇恨这位波斯男仆,他在信中写了许多威胁男仆的话;他对商人之子也使用了一种不礼貌的、近似威胁的语调。但是商人之子从信中无法猜出男仆究竟犯有何罪,他也不知道未署名的写信人究竟有何目的,因为此人在信中没有提任何要求。他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他承认自己有一种恐惧心理,他非常害怕以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失去男仆。他越想就越激动,他越来越害怕失去波斯男仆,因为由于习惯和其他的神秘力量他和波斯男仆这类人已完全结合在一起了。

他来回踱步,怒火使他浑身燥热,他把外衣和腰带扔在地上,然后用脚猛踩。他觉得那人似乎在侮辱和损害他最内在的精神财富,那人想要强迫他放弃自我、想要他否定他所钟爱的事物。他非常同情他的自我,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他似乎看见了四个仆人被人拖出府邸,他觉得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正在无声地离他而去,所有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所有准无意识的期望、所有无法言传的事物就像一捆海藻一样被人扔在一旁、遭到唾弃。在童年时代,他父亲对财富的贪恋经常激起他心中的怒火,而此时他第一次理解了父亲对他所获取的钱财的忧心忡忡的爱,他的父亲非常眷恋他的拱形商店里的财产,这些财产是他的追求和操持的美丽产儿,是他最深沉的人生愿望的神秘怪胎。此时商人之子也能理解历史上的伟大君王对国土的眷恋:如果敌人夺走了他所巡行和所征服的国土,那么他就会死去。他梦想着统治从西海到东海的广袤国土,但是由于国土过于辽阔,因此他丧失了对广袤国土的控制,他再也无法从各属国得到贡品。临死前他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是他征服了这片广袤的国土,只有他才是这片国土的国王。

商人之子决定要竭尽全力去平息这个使他忧惧不安的事件。他根本没有对波斯男仆提及那封匿名信。他毅然动身,独自进城。他首先决定要在城里寻访波斯王国公使的府邸,因为他希望能在公使府里找到一丝线索。

当他抵达公使府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公使及其年轻的随从人员都不在家。只有厨师和一位低级的老秘书坐在幽暗清凉的门洞里。但是这两个人非常可恶,他们满腹牢骚,简短地回答了他的提问,于是他不耐烦地背对着他们,决定在次日的某个更合适的时辰再来拜访公使。

因为他自己的府邸大门紧锁——他没有留下任何仆人来看守城里的府邸,所以他就像一个外地人一样准备找一家旅馆来过夜。他犹如一位好奇的陌生人,匆匆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最后来到一条小河边。在这个时节,小河的河水几乎已干涸。恍惚之中他从河边走向一条简陋的小街,这个街区居住着许多妓女。他慌不择路,蓦然向右拐,走进了一条沉闷而寂静的死胡同,死胡同的终点处有一段高如尖塔的陡峭台阶。他站在台阶上回首眺望他的来路。他看见了那些小房子和庭院,看见了有些窗子的红窗帘和窗台上落满灰尘的丑陋花草;宽阔的、干涸的河床也呈现出一幅悲凉的惨景。他拾级而上,走进了一个居住区,但是他已记不起来他是否曾经来过此地。尽管如此,他突然觉得他非常熟悉那个低处街道交会的十字路口。他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一家珠宝店。这家珠宝店非常寒碜,它与这个寒酸的城区非常相配,它的橱窗里摆满了廉价的首饰,这些首饰也许是店主从典当人和窝主那里买来的。商人之子是一位内行的宝石鉴赏家,他在这些饰品中几乎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宝石。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一件老式的、镶有一块绿柱石的包金首饰上,这件首饰使他想起了他府中的老太太。当这位女管家还是一位少妇时,他似乎曾见过她戴着类似的首饰。他觉得那块惨白的、透出忧郁的绿柱石与老太太的年龄和外貌非常相配,而那个老式的宝石托座也露出同样的忧伤。于是他走进这间低矮的珠宝店,去买那件首饰。看见一位衣冠楚楚的顾客走了进来,店主非常高兴,他想拿出那些没有放在橱窗里的、更有价值的宝石给商人之子看。出于礼貌商人之子观看了老人拿出的许多宝石,但是他既没有兴趣买更多的首饰,也不知道这些礼品对他的孤独生活有何用处。最后他陷入了焦躁而尴尬的境地,因为他想离开珠宝店,但是他又不想伤害这位老人。于是他决定再买一件小首饰,然后立即走出店铺。他的目光越过珠宝商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面有些模糊的小银镜。这时他看见店里的另一面镜子似乎映现出那位大姑娘的形象,灰青铜女神像的青灰色头颅正紧贴着姑娘两侧的太阳穴。他突然感觉到了少女的无穷魅力,这位少女优雅而恭顺,素肩和粉颈衬托着秀美的头、青春女王的头。他突然觉得:如果少女的脖子上戴着纤细的金项链——多股的、朝气蓬勃的、使人想起武士铠甲的金项链,那么少女的形象就会更加完美。于是他要求店主让他看一看这种项链。老人打开一扇门,请他进第二间屋子。这是一间低矮的起居室,室内的玻璃柜和敞开的多宝格里陈列着许多首饰。他找到了一条中意的小项链,然后请珠宝商告诉他这两件首饰的价格。老人请他再看看几个旧式马鞍的金属饰片,这些奇特的金属饰片镶嵌着普通宝石。但是他却答道:他是商人的儿子,从未和马打过交道,根本不懂骑术,既不喜欢旧式的也不喜欢新式的马鞍。他递给老人一枚金币和几枚银币,付了两件首饰的账,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要离开店铺。老人不再吭声,他找出两张漂亮的薄纸,将小项链和绿柱石首饰分别包好,此时商人之子则走向店铺里唯一装有窗格子的矮窗向外看。他看见了一片属于邻舍的美观菜园,两座玻璃花房和一堵高墙构成了菜园的背景。他一时兴起,想观赏这两座玻璃花房,于是他就向珠宝商询问去花房的路径。珠宝商把包装好的两件首饰交给他,领着他穿过一间侧室走进庭院,珠宝商的庭院有一扇小栅栏门,门后就是邻居的菜园。珠宝商站在门前,用一根铁棍敲打着栅栏门。菜园里一片寂静,邻舍中也悄无声息,珠宝商于是建议商人之子静静地参观花房,如果有人找他的麻烦,那么他可以借着珠宝商的名义来解释此事,因为珠宝商和菜园的主人非常熟。然后珠宝商用铁棍一下子撬开了栅栏门。商人之子旋即步入菜园,沿着高墙走向较近的那座玻璃花房。他走进花房,看见了许多奇异的水仙花和银莲花,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枝叶繁茂的奇树。这些奇花异树让他百看不厌。但是当他仰望天空时,他发现太阳已不知不觉地沉落于群屋之后了。他不想再待在这片无人看守的陌生菜园里了,他只想从外面瞥一眼第二座玻璃花房,然后离开菜园。当他沿着第二座花房的玻璃墙漫步并朝里窥视时,他突然吃了一惊,吓得往后退,他发现花房里有一个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盯着他看。过了片刻他才静下心来,他发觉那人是一个小孩,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她的白色童装和苍白小脸紧贴着花房的玻璃。但是当他更仔细地观察之后,他又大吃一惊,他感到脖梗发麻、咽喉紧缩、怦然心悸,因为这个恶狠狠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女孩居然酷似他府中的那位十五岁的少女。所有的部位都很相似:黑亮的眉毛,细腻的、震颤的鼻翼,薄薄的嘴唇。和那位少女一样,女孩的一个肩头比另一个肩头稍高一些。所有的部位都惊人地相似,只是由于小女孩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才使得他惊恐万状。他不知道他究竟害怕什么,他只知道他无法忍受别人在背后注视他。他明白:如果他转过身去,这张小脸还会在背后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

惊恐不安的商人之子飞快地走向玻璃花房的门,他想穿门而入。但门已关闭,有人从外面给门插上了门闩。他急忙俯身去找门闩,门闩很低,他猛地拉开门闩,结果扭伤了小手指的一根骨节。他奔向那个女孩,女孩则一声不吭地朝他迎面走来,她用身体顶住他的膝盖,用弱小的双手试图把他推出去。他费了很大力气以防止踩着女孩。由于距离小女孩很近,他的恐惧感反而减弱了。他弯下腰去看小女孩的脸,她的脸色惨白,眼睛由于愤怒和仇恨在颤动,下颌的一排小牙齿由于暴怒而紧咬着上唇。就在他抚摸女孩细密短发的一瞬,他的恐惧感消失了。此时他想起了府中十五岁少女的头发,当面色惨白的少女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时,他曾摸过她的头发。回忆使一阵战栗再次掠过他的脊背,他赶忙把手缩了回来。女孩已放弃了赶走他的想法,她后退了几步,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他。女孩洋娃娃般弱小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色童装,苍白而可怕的小脸充满了蔑视,她的样子着实令人难以忍受。当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几个冰凉的物体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太阳穴和咽喉感到一阵刺痛。他的口袋里有几枚银币。他掏出银币,朝女孩弯下腰,把丁当作响的闪光银币递给女孩。女孩接过银币,把它们扔到他的脚前,银币最后消失在木板格栅下面的一条地缝里。然后她背对着他,慢慢地走了。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由于恐惧而怦然心跳,他害怕女孩再回来并从外面透过玻璃窗观察他。现在他本可以立即离开花房,但是他觉得再等一会儿会更妥当一些,他要等着女孩走出菜园。此时的花房已变得有些阴暗,而植物的外形也变得有些奇特了。在不远处,一些危险的黑色树枝凸现在半明半暗之中,树枝后面闪烁着白色的微光,似乎那个白衣女孩正站在那里。花房里的一块木板上放着一排陶制的花盆,花盆里插着蜡制的花。为了消磨时光,他开始数蜡花。这些僵硬的蜡花不同于活的鲜花,从颜色上看它们有点像面具,像遮住了眼窝的阴险的面具。他数完蜡花之后,就朝花房的门走去,他想出去。但是门却打不开,女孩已从外面插上了门闩。他想叫喊,但是他却害怕自己的声音。他开始用拳头砸玻璃。菜园和邻舍一片死寂,而在他背后的灌木丛中则有一些东西在倏然滑落。他认为这是飘零的树叶,沉闷空气的震动使树叶脱离了树枝向下飘落。尽管如此他还是停止了砸玻璃,用警惕的目光在昏暗而杂乱的树木和藤蔓中搜寻。这时他发现花房朦胧的后墙上有一个线条模糊的四边形。他毫无顾忌地慢慢走了过去,踩破了许多陶制的花盆,高高的细树干和窸窣作响的扇形树冠在他身后像鬼魂一样倾倒在地上。线条模糊的四边形其实是一扇门,他用力一推,门就开了。自由的风迎面而来,他听见身后折断的树干和压弯的树叶发出了有如雷雨之后的、轻微的窸窣声。

他站在一条两边有墙的狭长游廊里,仰望上方自由的天空。两边的墙约莫有一人高。他沿着游廊向前走了大约十五步之后发觉游廊的两侧依然有墙,一种囚徒的感觉在他的心中再次油然而生。他犹豫不决地朝前走,这时他发现右边的墙被打穿了,那里有一个一人宽的洞口,一块木板从洞口横空架在对面的平台上。平台的正面被一堵低矮的铁栅栏封住了,平台后面的两边则耸立着许多民居。横空的木板像一块跳板一样搭在平台的边沿,那里的铁栅栏有一扇小门。

商人之子非常焦躁,他急于摆脱恐惧的阴影,他立即把一只脚,然后又把另一只脚踏在木板上。他紧盯着对岸,开始穿越跳板。但是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正走在有几层楼高的、两边砌了墙的深沟上。他感到恐惧和无助,脚底和腘窝疲软无力,整个身体都在眩晕,他感觉到死亡即将来临。他蹲了下来,紧闭着双眼。就在这时,他的两只向前摸索的胳臂碰上了栅栏的铁棍。他死死地抓住铁栅栏,铁栅栏开始晃动并且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这种咯吱声犹如死亡的气息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随着咯吱声栅栏门打开了,他抓着栅栏门,而下面就是深渊。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疲倦和胆怯,他预感到光滑的铁棍挣脱了他的儿童般的手指,他沿着沟墙摔了下去,身体摔得粉碎。但是就在他的双脚脱离木板之前,轻微的开门声戛然而止,他猛地一跃,颤抖的身体穿过门洞,重重地落在坚硬的平台上。

他一点也不快乐,根本没有环顾四周,一种阴郁的情感萦绕在他心头。怀着对这种虚妄的痛苦的憎恨,他走进了一片民居,沿着一个破败不堪的楼梯向下走去,走出民居,走进一条普通的、丑陋的小巷。他疲惫而忧伤,想不起任何使他高兴的事情。所有事物都奇怪地离他而去,他心中一片空虚,他感到已被生活抛弃,他无聊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他朝着确定的方向行走,希望能回到城中的富人区,他想在富人区找一家旅馆过夜,因为身心疲惫的他非常渴望卧床休息。怀着幼稚的渴望,他想起了自己的宽大而华美的床,想起了过去的伟大君王的婚床。当伟大的君王和被征服的国王的女儿举行婚礼时,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张金床,而为他的臣僚准备好了银床,他们的床架上雕刻着鹰头狮身的怪兽和长着翅膀的公牛。在此期间他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低矮的居住区,这里是兵营。几名面色蜡黄、目光忧伤的士兵坐在栅栏窗边朝他叫喊。于是他抬起头来,闻到了从营房里飘来的发霉气味,这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但是他不明白士兵们究竟想要他干什么。因为他们干扰了他心不在焉的漫步,所以当他经过营房的大门时,他就注目观察营房的庭院。庭院很大、很寒碜,由于此时已是黄昏,庭院在暮色中显得更大、更寒碜。院子里的人很少,院子的四周是低矮、肮脏的黄房子,在矮房子的映衬下,院子又显得更大、更冷清。庭院的某处并排站着大约二十匹拴在木桩上的马,每匹马前都跪着一位身穿肮脏的亚麻布马夫制服的士兵,士兵们在洗马蹄。远处有许多身着亚麻布制服的士兵,他们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他们趿拉着鞋子,走得很慢,肩上扛着沉重的口袋。当他们走得较近时,他看见士兵们无声地扛着的、敞开的口袋里装着面包。他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另一个门道里。他们背着丑陋的重负艰难地朝前走着,这些肩扛面包袋的士兵很像身披麻袋布的寒酸乞丐。

然后他朝那些跪着洗马蹄的士兵们走去。马夫们看上去很相像,他们的外貌酷似坐在窗边的士兵和扛面包袋的士兵。马夫们肯定来自邻村,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由于他们很难握住马的前蹄,因此他们的头在不停地晃动,他们疲倦的、蜡黄的脸庞仿佛在大风中时起时降。大部分的马头都很丑,马耳都向后竖起,马的上唇外翻,露出了上排的犬齿,马脸因此显得非常凶恶。这些马转动着眼珠,目露凶光,焦躁而轻蔑地从歪斜的鼻孔中喷出热气。队列中的最后一匹马尤其强壮和丑陋。它露出大牙,朝跪在它面前擦干洗好了的马蹄的士兵咬去,它想咬他的肩膀。这位士兵脸颊深陷,疲惫的双眼闪烁着极度哀伤的目光,一种苦涩的、深深的同情在商人之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他想送给这位可怜人一件礼物好让他快活起来,于是他把手伸进衣兜去摸银币。他没有找到一枚银币,这时他才想起他已把最后的银币送给了玻璃花房中的小女孩,而目露凶光的小女孩则把银币扔到了他的脚前。于是他想找一枚金币,因为在进城之前他在衣兜里放了七枚或八枚金币。

就在这时这匹马掉转马头,阴险地向后竖起马耳,用转动的眼珠注视着他,马的眼眶上有一条白斑横贯丑陋的马头,这使得马的表情显得更加凶恶和狂野。马的丑脸使他蓦然想起了一张早已忘却的人脸。假如他努力回忆,他也不能想起那人的丑脸;但是现在那人的丑脸却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对那张丑脸的回忆不是那么清晰。他只知道,他十二岁时见过那张丑脸,而在他的记忆里十二岁的韶华总是充满着去了壳的、温润的甜杏仁的味道。

他终于想起那张丑脸是一个丑陋的穷人的扭曲的脸庞。他在他父亲的商店里只和那个穷人见过一面。穷人受到店员们的威胁,他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他有一块大金币,但是他不愿意说出他是如何得到这块金币的,因此他受到店员们的恫吓。

就在那张丑脸从他的脑海中消失的同时,他的手指一直在衣兜里搜寻着。这时一个模糊的闪念阻止了他继续搜寻,他犹豫不决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顺手把用薄纸包好的绿柱石首饰扔到丑马的脚前。他弯着腰,丑马竭尽全力用马蹄猛踢他的腰部,使他仰面倒下。他大声地痛苦地呻吟,向上抬起膝部,不断地用脚踵击打着地面。院子里的几位士兵站了起来,他们抓住他的肩膀和腘窝把他抬了起来。他闻到了马夫制服的气味,就是那种早先从营房里飘向小巷的那种发霉的臭味。他在努力回忆很久以前他究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气味,在回忆的瞬间他丧失了知觉。士兵们抬着他穿过一个低矮的台阶,走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把他抬进一间营房,然后把他搁在一张低矮的铁床上。然后他们开始搜索他的衣兜,拿走了小项链和七枚金币,他不断的呻吟声引起了士兵们的同情,最后他们步行去请外科医生了。

过了一阵子他睁开了双眼,感觉到了剧痛。他独自一人躺在这间冷寂的营房里,这使他更加惊恐。他艰难而痛苦地把眼光转向墙壁,发现一块木板上放着三块圆面包,这三块圆面包和穿过庭院的士兵们扛着的口袋里的面包一模一样。

除了低矮的床、铺床的干芦苇的味道和那种发霉的臭味之外,营房里一无所有。

痛苦和令人窒息的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他。与怕死相比,肉体的痛苦则显得比较容易承受。后来他暂时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在回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此时他的心中怀有另一种恐惧,一种令人憋闷的、锥心的恐惧。他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恐惧,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已克服了这种恐惧。他握紧拳头,开始咒骂他的四个仆人,是他们使他走向死亡的。波斯男仆诱使他进城,老太太诱使他走进珠宝店,大姑娘诱使他走进珠宝店的后室,小姑娘则通过她的阴险的替身诱使他走进玻璃花房,然后他从花房穿过恐怖的台阶和跳板,最后被马踢倒在地。然后他又重新陷入巨大的、阴郁的恐惧之中。他开始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不是由于肉体的痛苦,而是由于内心的痛苦。他咬紧了牙关。

他极其痛苦地回顾他的一生,断然否定了他曾钟爱的一切。他非常憎恨他的早死,以至于他开始憎恶他的生活,因为是这种生活引领着他走向死亡的。这种内心的狂躁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他感到头晕目眩,于是又睡了一会儿,这是一次昏昏沉沉的、低质量的睡眠。后来他醒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躺在营房里,于是他想叫喊,但是却喊不出声来。最后他吐出了胆汁和鲜血,面孔扭曲,嘴唇破裂,露出了牙齿和牙龈,表情怪异而丑恶,惨死在营房里。オ

(贺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副研究员,邮编: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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