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结婚

2008-05-30 10:48[英国]特莎·哈德利
译林 2008年4期
关键词:瓦莱丽哈蒂埃德加

[英国]特莎·哈德利 著 安 芳 译

特莎·哈德利(Tessa Hadley),英国女作家。1957年出生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布里斯托尔,生活在一个文学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父亲是爵士小号手,母亲是一位艺术家,舅舅彼得·尼古拉斯是一名剧作家。曾就读于剑桥大学,主修英国文学。获得巴斯思巴大学文学创作硕士学位。目前就职于该大学,教授文学和写作课。现居住在加的夫。

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家中事故》(Accidents in the Home,2002)入围《卫报》小说新人奖。其作品还包括长篇小说《一切都会好起来》(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2003)和《主卧室》(The Master Bedroom,2007),短篇小说集《中暑》(Stroke and Other Stories,2007),文学评论《亨利·詹姆斯和性幻想》(Henry James and The Imagination of Pleasure,2002)。此外还为英国BBC广播电台创作了剧本《温蒂屋》(The Wendy House,2005)。

哈德利的小说通常关注家庭关系永恒的紊乱以及这种紊乱所造成的后果。在哈德利看来,婚姻注定就是为破裂而存在的。作家试图提示的是,在有限的可能性中,女性该如何选择生活,选择她们的生活态度。与此同时,作家对不知感恩的年轻一代更是持毫不留情的批判态度。お

洛蒂宣布说她要结婚了。

她是在一个周末在父母家里吃早餐的时候说的。厨房在楼上,透过窗户能看到下面的花园。那是个夏日的清晨,因为下着雨,所有的灯都亮着。空气闷热而迷蒙,弥漫着吐司片和咖啡的香气。

“到底是为什么?”洛蒂的母亲哈蒂一边问,一边继续看书。她是一名英语教师,可是到了周末就捧着犯罪小说看,手上的这本写的是一个威尼斯侦探。

洛蒂19岁了,看上去却更像是十三四岁。她只有5英尺高一点,身材娇小玲珑,胸部相当丰满。她坚决要求戴着几年前挑选的一副黑粗框眼镜。浅麦色的头发扎成发辫。

那个周末刚好所有人都在家,连洛蒂的哥哥鲁弗斯和她已经搬出去的姐姐艾米莉都在。

“你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啊?”艾米莉问。

洛蒂总是面色苍白。她的皮肤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短平的鼻翼两侧有一抹弧形的雀斑。那天早晨她好像比平时更显苍白——太阳穴上透出了青色的血管。她两手紧捏着餐具垫的两边。胖乎乎的粉手,手指短粗,指甲周围的角质层有牙咬的痕迹。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能拉小提琴。

“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一回事儿!”她大喊。

雨水猛烈地拍打在蒙着水汽的窗玻璃上,水开了,吐司片从烤箱里弹出来,却没有人要吃。大家全都茫然地看着她,各有所思。洛蒂激情澎湃,她的个性像是被束缚在狭窄空间里的魔鬼。孩提时她就拥有非凡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当她拉小提琴的天分被发掘出来时,她过剩的精力仿佛得到了解释,或者说她过剩的精力找到了释放方法。她一开始拉的小提琴小得像是圣诞树上的装饰物。现在她在大学里攻读音乐学位,和父母住在一起。

“你怎么会想到结婚呢?”哈蒂理智地说,“我和你爸爸从来都没觉得你该嫁人了。”

“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洛蒂说。

这是她的战斗口号之一。

“当然了,甜心,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就是你自己。”

“首先,我有宗教信仰。我认为婚姻是神圣的。”

“我不信。你以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具体是哪天结婚呢?”艾米莉怀疑地问,“跟谁结婚?”

“我现在怎么可能知道是哪天?就是为这才和你们商量呢!我要选个吉日。你们都要到场。婚礼一定要办得正式。要穿婚纱,一样都不能少。可能还要有伴娘。”

“这么说你真的有男朋友了!”艾米莉说。

艾米莉体态婀娜,和母亲一样有着迷离的、充满诗意的双眸。她在市医院的毒理学科室上班。

“他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

这下哈蒂关心起来了,她放下书和咖啡杯。“乖孩子,你还年轻。不用这么早就谈婚论嫁。将来你想要个正式的婚礼当然可以。但是不管什么事都没必要这么仓促。”

洛蒂挺着下巴,脸颊上露出了愠怒的白色凹痕。“你忘了我是个大人了,我的生活现在完全由我做主。作为一个成人,我在外面怎样,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一无所知。你怎么不警告艾米莉做事不要那么仓促?”

“公平点!”艾米莉说,“刚才说要结婚的人可不是我。”

“我们见过他吗?”哈蒂问,“他和你修一门课吗?”

“是你们弦乐四重奏乐团里那个说话结巴的吗?”洛蒂的弟弟诺亚问,他还在上学,“特里斯坦?”

“我怎么可能嫁给特里斯坦?亏你想得出。”

“我本人反对你跟弦乐四重奏乐团里的人交往。” 鲁弗斯说。

“鲁弗斯,闭嘴。这跟特里斯坦扯不上一点关系。”

“那他叫什么名字?”诺亚追问。

孩子们的父亲邓肯走了进来。在楼上的卫生间看《卫报》已经成了他早晨的例行公事。他比哈蒂略矮,身材结实,体格匀称。他的脑袋生得丑,但很有趣,脸上起了皱纹;她则看上去迷茫、倦怠而优雅,容颜开始老去了。他在当地的一个综合性中学给特殊儿童上课,跟哈蒂所在的学校不是一个地方。“说谁的名字啊?”

哈蒂一下子警觉起来。“亲爱的洛蒂,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你们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洛蒂哀叫,“你们想问题的方式太可怕了!”

“如果你没怀孕,我们就能处理这件事。也就是说你没必要结婚。”

“她怀孕了?”邓肯问。

“当然没有了。”

“她说她要结婚了。”

“到底是为什么?”

“她还突然有了宗教信仰。”

这似乎比结婚更让鲁弗斯烦恼。他是内阁办公室的研究分析员,是个实用主义者,爱讽刺人。

洛蒂说:“因为我遇见了和我以前认识的完全不同的人,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的生命因为他的接触而改变。我很庆幸他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她有激情迸发的天分,洞察力偶然的闪光如此强烈,让人从她的视角重新认识了世界。

“那他到底是谁?”艾米莉几近胆怯地问。

“现在我不想告诉你们。”洛蒂说,“这次不行,还不是时候。”

“你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父亲思虑,“我感觉你说的不像是你的某个同学。”

哈蒂盯着他看了半秒钟就意会了:“是你的一个老师!对不对?”

洛蒂透过眼镜眨了眨眼。她扭过苍白的圆脸看着她的母亲,既有些不确定,又带着挑衅。

“你的老师知道你对他的这种感情吗?”

“你真以为我都是编的?告诉你吧,他爱我。他要娶我。”

邓肯想,该不会是埃德加·莱诺克斯吧?“他是个英国圣公会高级教徒,对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写宗教音乐的。”

“那又怎样?”洛蒂抗议,“如果就是他呢?”

“噢,不行!”哈蒂从椅子里站起身,声音尖厉得不像她本人。她几乎是在怒吼了,“不可能。埃德加·莱诺克斯!以任何方式、形式、形态都难以想象。”

“我讨厌你用的字眼,”洛蒂也站了起来,大声喊,“‘方式、形式、形态。太弱智了。也只有你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句话恰恰显示出你的平庸。”

“让我们冷静下来谈一谈。”邓肯说。

埃德加·莱诺克斯老得可以当洛蒂的爷爷了。哈蒂惊叫,比她整整大40岁啊!后来想想差不多是45岁。他有了第二任妻子,是个有家室的人;可是跟年龄比起来,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邓肯和哈蒂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陪洛蒂出席大学开学典礼那天,还有一次更早些,是在哈蒂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上。当时,他似乎是哈蒂心目中老艺术家的典范:瘦高个儿,一头直立的白发,脸上的凹陷处像是被磨难雕刻出来的。他棕褐色的皮肤像皮革一样柔软,身上穿着一件炭灰色的亚麻衬衫。

“你说他接触了你的生命,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邓肯问,“按照这个词普通、常见的字面意义理解,他是不是真的触摸过你?”

艾米莉厌恶地抗议道:“爸爸,你怎么能问她这个?”

艾米莉一直在哭泣,她的眼皮肿胀,脸上泪痕斑斑。哈蒂和洛蒂的眼睛却是热切的,没有泪水。

哈蒂也反对他,“你怎么能这样问?你怎么能把它变成一句俏皮话?”

“如果你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有过性生活,没错,我们有过。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恋人。”洛蒂说。

“那我一定要给大学写封正式的控告信,”哈蒂说,“他会丢掉工作。这点毫无疑问。”

“这样做很明智,不是吗?”艾米莉说,“那样他们结婚的话,他就没法养活她了。”

“你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鲁弗斯问。

“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洛蒂说,“很快你们就会明白了。”她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抿着嘴,露出悲伤的神色。

厨房的窗外,灰色的雨幕使人行道与七叶树湿透的树叶混作一团。粉红的花儿也变暗淡了。

哈蒂说这整件事让她想起读艺术学院时,她的一个朋友突然听说自己的妹妹要去修道院当修女。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不许和亲友联系的。

“我们六七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当下就挤上了火车,一起去利兹。我们在一家茶馆里见到了她的妹妹,把世间所有值得留恋的事情说了个遍,试图说服她留下来。”

“妈妈,别犯傻了。我又不是要去修道院。”

“有用吗?”诺亚问,“你们说服她了吗?”

哈蒂皱了皱眉头,用指关节抵着前额。“我也记不得她后来是不是去了修道院。可能还是去了。我只记得那家茶馆,然后去了酒馆,我们试着想出所有不忍离弃的东西,后来越喝越醉。”

“这不是一回事儿,”邓肯坚决地说,“至少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

洛蒂盯着他们,她是真的感到困惑了。“我一点都不理解你们,”她说,“我想要的东西,你们怎么会不想让我得到?”

诺亚看见他的父母深夜离开了家。他的卧室在阁楼上。他坐在小窗户的窗台上,双脚放进衬铅的导水槽里。导水槽像凹槽一样,有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露台那么长,俯瞰着四层楼下面石砌的护墙和街道。虽说这样坐是严厉禁止的,但他从8岁那年得到这间卧室后就喜欢这么坐。窗台很窄,以前他坐进去刚好合适,现在却要用力挤了。他屈起双腿,膝盖对着脸。雨水沿着屋顶的灰石板冲泻到下水道里。映着街灯,马路黑黝黝地闪着光。对面有个泥泞的三角形公园,园里山毛榉和七叶树上的湿叶子在停泊的汽车上落了一层。他母亲穿过空荡荡的大街去开车,高跟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肯定临时穿上了她的教师职业装。她紧紧地握着挎在肩上的手提包带。他们撑着雨伞站在车前,显得很激动,或许是在争执由谁开车;从他的位置往下看,他们小得像玩具娃娃。他猜想他们要亲自去埃德加·莱诺克斯家里找他。他们给他打了一天的电话,一直都没人接。想到这两家人在今晚之前彼此几乎一无所知,却因为这个戏剧性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在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准备就寝的时刻却不能入睡,真是很奇怪。

若干小时后——也不清楚是几个小时,诺亚坐在书桌前订正星期一早上考的“普通初级中学毕业文凭”地理试卷时都睡着了——又被他母亲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吵醒。她像是在派对上喝多了酒:声音莽撞、尖厉而且理直气壮。诺亚走出屋去偷听。他趴到楼梯扶手上,悄无声息地往下溜,每次只挪动几步。陡峭而狭窄的楼梯是这座小房子的中心,把声音从楼下传到楼上。他头顶上有一扇和楼梯井一样宽的老式天窗,被雨打得嘎嘎作响,下面专门放着水桶接漏下来的雨水。他的父母、鲁弗斯和艾米莉聚在楼梯下面,过道里鞋子、自行车、篮子、垃圾邮件胡乱地堆成一团,雨伞上的水珠滴落在灰白色的地板砖上。他的母亲还穿着浅灰褐色的雨衣。

“我还以为说洛蒂想嫁给他,是觉得他很了不起,他听到后会感到惭愧呢。想不到他还真以为自己不简单。”她说。

“他真的很了不起吗?”鲁弗斯问。

“别傻了。他在一个郡立大学的二流音乐系能做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那个系很好。”

“在这件事之前是很好。”

“如果有机会,他会拍一些电影和电视剧。”邓肯说,“都是在唱高调。他还给教堂合唱团作曲。当然,就洛蒂而言,就算他很了不起,也未必能让他成为更合意的人选。”

“他说他能理解我们的感受,从他所谓的‘普通人看问题的角度。”

“他竟敢说我们是普通人?”艾米莉恼怒了。

“他说性欲是一种他不得不屈从的创造力。”

“啊呸!好恶心!”

“哈蒂,他并没有真的那么说。”

“他太太长什么样?她在家吗?叫什么名字?”

“瓦莱丽。他叫她瓦儿。她很冷淡。只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这座房子。好像我们就是奔着房子去的。他家的房子一点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没有艺术家的气派,既不通风,样式又老。我本以为他的太太岁数和我相当,可是她完全不打扮了——头发灰白,扎着马尾,素面朝天,身上是一件做姑娘时穿的系着皮筋腰带的裙子,早就过时了。”

“她很凶,”邓肯说,“我要是埃德加的话,会被她吓坏的。”

“她背靠墙站着,不肯坐下来,好像在给谁放哨。她只是说很快洛蒂就会明白了。他们有个儿子,跟诺亚一般大。”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

“她知道没多久。他刚跟她说的。”

“我俩进去时正好听见。我们又让她受了打击。”

“洛蒂在哪儿啊?”

“这件事要顺其自然,”邓肯说,“我们阻止不了什么。”

“邓肯,这件事不能顺其自然。如果他们真的举行了婚礼怎么办?”

他叹息着安慰她:“她19岁了,是个大人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儿呢。”

诺亚转过身,发现洛蒂穿着睡衣就站在他身后的楼梯上。她手指按在嘴唇上,眼镜后的一双眼睛漆黑如洞。她的身体一阵阵剧烈地战栗着,她紧紧地抓着扶手让自己站稳。可能是吞服了太多咖啡因片剂的缘故——她自称对此上了瘾;当然也是因为她对自己能在大人们的生活中引起骚动感到又惊又喜。诺亚一向对她的夸张而略带保护性的举止很恼火,这次也不例外。他和洛蒂与其他家庭成员分开住,在阁楼上的两间卧室里一起长大,关系很亲密。他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地追随自我设计的角色。他想,她一定不会放弃的。她停不下来。

婚礼在结婚登记处举行,随后在教堂里做了祝福。埃德加坚决要求用伊丽莎白时代的《祈祷书》和钦定版《圣经》。他临时为斯宾塞的《婚后曲》谱了曲,让他的一个学生在婚宴上演唱。婚宴设在一个16世纪的庄园里,里面有个著名的花园,现归大学所有。哈蒂不愿与婚礼有任何瓜葛;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侦探小说。诺亚喝了很多酒,跟埃德加的儿子哈罗德称兄道弟。哈罗德长着一头蓬松的浅发,是某个圣公会学校唱诗班奖学金的获得者;若是有人出其不意地对他说句话,他会像中弹的鸟儿一样蹦起来。

艾米莉说洛蒂的白色礼服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围兜,只消缝上一个红十字就可以了。洛蒂戴上了隐形眼镜,去掉框架眼镜,她的脸似乎充满了淡淡的温柔的期待。别在耳后的一朵白花在一下午的婚礼中沿着她的脸颊一点点往下滑,最后在下巴上碰来碰去。她挽着埃德加,动作纤巧,与平素判若两人:用指尖轻触他的手,他说话时她垂下头用前额贴着他的上臂,或是扬起头凝视他的脸。

“不会长久的。”邓肯跟其他几个孩子打保票。

为埃德加增光的是,在全家人的密切注视下他显得很腼腆。他竭力哄洛蒂开心,挽着她的胳膊四处周旋,扮演着彬彬有礼的公众人物的角色。他穿着粗糙的灰色丝质礼服,因为极其瘦削而格外引人注目。他聪敏细腻、若有所思而且见多识广,在任何聚会上都不难认出他来。只是出席婚宴的人并不是很多,并不让人觉得办得很成功:气氛有些拘谨,太阳也一直没有从斑驳的厚云层中露出脸来。喜酒喝毕,学生逐渐散去后,尚未离席的宾客便看到他头上露出了太多的白发,像花床上落的雪,让人心中不悦。邓肯无意中听到有人压低嗓音说这一对新人像“小耐儿和她的外公”。

婚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左右,瓦莱丽给洛蒂打了电话,问她是否知道埃德加一年前也曾向一个在招待会上唱歌的学生示爱。那是个高挑漂亮、事业有望的黑人女孩。她很有理智,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滚蛋!”她说。瓦莱丽喜欢把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晰,好像她很少有机会说。这件事人人皆知,因为瓦莱丽也给哈蒂打过电话。当哈蒂对洛蒂提起此事时,洛蒂只是做了一个令人生厌的新姿势:双手交叠起来,垂下头,对着膝盖窃笑。“没事儿的,妈妈,”她说,“他对我无所不谈。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索拉雅很出色,是个有才华的年轻姑娘。我也喜欢她。”

现在洛蒂每发表一个看法都像是两人的意见,这让哈蒂很讨厌。我们喜欢这个;我们总是那样做;我们不喜欢这个。他们不喜欢逛超市;他们不喜欢餐厅里的背景音乐;他们不喜欢古装电视剧。如邓肯所言,他们普遍认为现代社会的水准低于期望值,令人扫兴。哈蒂说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新女婿。

大学同意洛蒂继续学业,只是不能选修埃德加所授的任何课程;当然,洛蒂的小提琴还是他教。她往日的活力现在似乎收敛了;她因前途光明而暗生喜悦。她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头发散开了,穿着从慈善商店买的丝质的来路不明的衣服。哈蒂有次不经意间瞧见了她的背影,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陌生人——一个穿着装扮盒服饰在街头玩耍的胖乎乎的小孩。埃德加和洛蒂在距离她父母家不远处租了套公寓,厨房窄得可怜,家具也是房东的,只是弥漫着音乐。埃德加的月薪要拿出将近一半交给瓦莱丽,用作支付自己应付的一份房屋抵押贷款和哈罗德除去奖学金不够的学费。所以他和洛蒂的生活非常拮据。但是起初他们也成功应对了,好像这预示着某种稀有而美好的东西。

“天知道他们都吃些什么,”哈蒂说,“洛蒂连鸡蛋都不会煮,埃德加可能也不知道。我敢说他这一辈子都有女人为他忙东忙西。”

诺亚报告说他们经常吃中餐外卖。

这时,洛蒂开始生孩子了。她和埃德加的整桩婚事看起来是难以想象的。人们刚开始习惯他们的清高、严肃,因超凡脱俗而尖酸刻薄,凡事又沿着新的道路颠簸前进了。三个娇小的女婴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了。此前,洛蒂和埃德加的生活像18世纪的一股暗流悠缓涌动,现在却快速进入了喧闹、世俗而嘈杂的现代社会。怀孕时的洛蒂胖得像个沙滩球,生完孩子后再也没有恢复成原来灵巧、娇小而微丰的身材,她性格中温顺的梦幻时期也过去了。她变得专横、忙碌、爱发脾气,学业也放弃了。她自己用剪子把长发剪掉,大多数时间穿着肥大的运动裤和T恤衫。他们的蜗居被成捆的尿不湿、帆布床、玩具、脏衣服、喂奶的乳罩和乳贴、一个婴儿用游戏围栏、育儿图书和宝宝读物淹没了。住在他们楼下的房客出于厌恶而搬走,他们又搬到了底楼,因为那儿多间卧室。女孩儿们刚学会走路,就把埃德加价格不菲的音响设备毁掉了。他不得不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大学的办公室里——他不能再拒绝任何委派的任务了。现在洛蒂只有在提起孩子和钱的时候才会激动。

三个女儿都接受了洗礼。在洗礼仪式上,洛蒂并没有全心投入,而是显得忧心忡忡:答应要来的人都到场了吗?(鲁弗斯不愿意来?)诺亚用录像机抓拍到重要的时刻了吗?哈罗德怎么会闷闷不乐?带着回归现实的热忱,她制定了日程计划,并做了全程操控。邓肯教她开车。她还买了辆二手的福特格兰纳达,车身像坦克一样不灵活。她装上了儿童车座,就这样载着女孩子们从托儿所到游泳池到生日宴会再到少儿体育馆。如果有人试图把话题转向艺术或音乐,她就会变得不耐烦,只有谈起儿童剧场舞时是个例外。表面上她看不惯也瞧不起懒散行为,实际上她似乎在向人传达一个如火般炽热却不曾言说的信息:她的青春耗尽了,天资也荒废了。

“她应该感到羞愧,”哈蒂曾说过,“我们警告过她。她好像还生我们的气。”

以前哈蒂一直很想早点退休,现在却不愿退休了。她怕空闲的日子会被外孙女们填满。她相信从镜中自己的脸上就能看出征兆——原本不想上课了还要再多教几年——过度的压力就像绷紧的绳子。

“可怜的老洛蒂。”邓肯说。

“洛蒂可不老。可怜的埃德加。”

邓肯有时周末回到家会发现洛蒂和孩子们烤司康饼或玩拼贴画,埃德加却在厨房的餐桌前喝着茶以求解脱。说真的,埃德加对她们不坏,只是要把这三个小女孩准备停当,穿上外套、戴上手套、穿上鞋子、塞进婴儿车要花上足足45分钟。在穿衣戴帽上,他谨小慎微而且书卷气十足。如果洛蒂在的话,她会粗暴地把他纤长的手指一把推开,自己给孩子们拉拉链、扣纽扣。她会打断他,“喂,让我来吧。”值得一提的是,埃德加对这三个孩子闯入了他的生活好像并不感到怨恨,确切地说,他本人也没有因为她们而被抹杀;他忘却自我,带着点困惑和惊奇全身心地关注着她们的存在。他把自己放到孩子们的位置,关心她们所关心的一切,渐渐地融入到孩子气的咿呀学语和探究猜测中去。洛蒂却没有时间这样做。孩子们爱他——每次妈妈一生气她们就跑过去缠住他的腿。但是跟从前相比,埃德加的形容日渐憔悴:他的白发变稀疏了,也剪短了,更加服帖地趴在头上;穿的是人人都能在超市里买到的颜色暗淡的低档衣服。哈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埃德加以前穿的炭灰色亚麻衬衫和丝质套装是瓦莱丽亲手做的,连同这个非凡高贵的埃德加都是她一手打造的。

艾米莉怀头胎时,洛蒂最小的孩子已经9个月了,最大的都5岁了。有天夜里,洛蒂事先没打招呼就把成袋用过的婴儿用品丢到艾米莉家里。“不需要的话就扔掉,”她说,“我现在用不着这些东西了。我已经做了结扎。”

诺亚拿到学位后去伦敦找了份工作,不定时地给小成本电影做摄影师助理。他每次回家都会顺便去拜访洛蒂一家,两人很容易就找回了旧日好伙伴的亲密无间。她给他尝自己做的下午茶点——难喝的玉米糊。他能帮着带孩子。他把小外甥女们甩来甩去、抛到空中,这是埃德加要格外小心的剧烈游戏。埃德加经常不在家;诺亚猜想他是在大学的办公室里工作。

有个夏夜,诺亚仰面睡在洛蒂家前屋的地板上。这间屋子里有两扇垂至地板的上下推拉窗,通向一个铸铁阳台。因为怕孩子们爬到阳台上,洛蒂让埃德加装上了横栏。香脂白杨树温暖的香味与街上散发的汽油烟味混在一起。诺亚捎了一瓶酒,大家就着下午茶时吃的玉米糊一起喝掉了;他俩给孩子们洗澡时,洛蒂得意洋洋地从碗柜后面摸出了一个黏糊糊的酒瓶,里面有半瓶巴卡第,大家都不爱喝。现在他们喝的是掺着红醋栗酒的巴卡第,她已经倾其所有了。“我们快要喝得酩酊大醉了,”洛蒂预言。女孩子们终于睡着了。诺亚仰卧着睡觉时,洛蒂双手双膝着地爬到他身边,因为颇费力气,嘴里咕哝着。原色玩具扔在地毯四周,像奇异的吗哪一样散落一地,她把它们收进原色塑料盒里。

“我不快乐,”她抱怨着,“我的生命如此灰暗。”

“埃德加什么时候下班回来?”

“诺亚,不要太过分了。埃德加已经退休了。大学不能再聘用他了。他今年都72岁了。要不我怎么会跟你说我们生活有多困难呢?”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想是在瓦莱丽那儿。”

诺亚吃惊地睁开眼,从地板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噢!”

“他通常都在那儿。”

“这样不好吧?”

“他为什么不去呢?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支付一半的房屋抵押贷款,谢天谢地,总算熬到头了。那儿有间屋子他可以工作,这边根本不行。而且我们没地方放钢琴。他还是喜欢边弹钢琴边作曲,然后再打到电脑上。”

“这么说他和瓦莱丽关系不错了?”

“他工作时,她给他端上咖啡和一盘三明治。她把客厅里的电话线拔掉,以免打扰他。他给她弹曲子。我想有时候他陷入创作的痛苦之中时,他会忘记自己已经不住在那个安静的房子里了。”

“妈妈说那个房子样式很老。”

“确实。到处都是古董,是瓦莱丽的母亲留下的,但是她不知道怎样去炫耀它们。瓦莱丽天生就不会炫耀。她性格很复杂。她显然是个有才气的大提琴演奏家,可她不会当众演奏。”

“我想你对她很了解。”

洛蒂瞄准一个盒子往里投积木。“不是面谈的那种。有时我和她确实也谈过,都是关于哈罗德的补助或是别的事儿。”

“他不再享受补助了吗?”

“那次谈话之后他就不再有了。跟你说吧,我结婚的那个晚上就像巴托克的《蓝胡子城堡》。那是个带有隐喻的新婚之夜——我不单指当天晚上。打开第一扇门,是行刑室;打开第二扇门,是一片泪湖,等等。打开最后一扇门,里面是他的几个前妻,活得好好的。喔,第一个妻子其实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

“我都忘了他还有第一个妻子了。”

“丹麦人,女演员,跟她的施虐父亲不和,是个酒鬼。”

“他还在唠叨这些事?”

“也不是。它们只是他的人生而已——你应该想象得到,它们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他能冒出来的事很多。别忘了,瓦莱丽曾经是跟他私奔的。”

“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

“生这几个孩子是我报复的手段吗?可怜的埃德加,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洛蒂和诺亚头对头、脚对脚地躺到地板上。她把酒杯放在柔软的隆起的腹部上,杯中黏稠的红酒随着她的呼吸前后摇晃。

“你知道我前几个星期做了什么?我因为一件事气极了——记不得是什么事了——我把孩子们放到后车座上,一路开到废物回收站,把小提琴扔到了装混合家庭垃圾的废物车上。”

诺亚一下子坐了起来。“是爸妈给你买的那把小提琴吗?不是花了一大笔钱买来的吗?值几千英镑吧?”

“我没有真的扔掉。我低头看了看废物车,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要扔,后来又放回去了。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总可以卖掉它。而且,当一切都结束时,我还可能重新拉小提琴。但是很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埃德加真的很棒吗?”诺亚带着醉意问道,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我是说,他的作品真的很棒吗?”

“诺亚,你怎么能问这个问题?你无权过问。”洛蒂虽然提出了异议,但她似乎对此再熟悉不过,好像她不止一次地撞击过它紧锁的门。“我怎么能作评价呢?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他很棒。现在他正在创作弦乐,会在音乐节上首演。这次是完全不同的新东西。事实上,我想会很动听的。”

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埃德加谨慎、缓慢的脚步声和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谎称新曲子是为我写的,可我知道不是关于我的。”

埃德加站在门口,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慢慢地适应光亮;他的卡其布带帽雨衣和佝偻的肩膀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历险归来的探险家,带着坚忍而迷茫的光晕,却又显得很不协调。诺亚想象他和洛蒂看上去一定稚气十足——他们躺在地板上,四周是玩具,手里举着鲜红的酒——而有时青春年少又显得多么乏味无趣。

“我们准备把剩下的巴卡第喝完,”洛蒂过于小心翼翼地说,“埃德加,你也来点吧?”

现在埃德加的颧骨日渐突出,眉骨日趋抬高,眼窝深陷;举止也失去了温文尔雅的风度。他说他宁愿喝一杯烈酒。他等候着,却忘了洛蒂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一跃而起为他斟酒。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自己去厨房倒酒,却没有露出一丝责怪的意味;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仿佛他的思绪在别处。从洛蒂躺着的地方,诺亚看到她是怎样如饥似渴地聆听着平凡的厨房协奏曲——水壶发出的渐强音,瓦罐的磕碰声,橱柜门的开关声,杯中匙子的敲击声——似乎从中能听到某种属于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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