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会复谈：重新戴上白手套

赵灵敏

6月11日上午9点30分，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江丙坤率领代表团启程前往北京，开始自1998年之后的第一次两会复谈。江丙坤先生的夫人陈美惠特意选穿了一身粉色套装，前来送行的“陆委会”主委赖幸媛也选穿了一件红色衬衣，以示祝福。

11时45分飞机在澳门机场降落中转，大陆海峡两岸关系协会驻澳门办事处、澳门中联办的官员以及台湾“陆委会”派驻澳门代表等在机场相迎。以往海基会都是经香港到大陆，这次首创经澳门到大陆。一方面澳门机场可以换班号不换机，一机飞北京，相对方便；另一方面，两岸民间航空业者代表曾于2005年1月在澳门就春节包机达成协议，此谓“澳门模式”，也就是避开两岸主权争议及官方的接触，由海基会和海协会委托民间单位出面协商经贸议题，在台湾也称之为“复委托”机制。而江丙坤此次北上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商谈周末包机。

飞机下午15时15分到达北京，海协会的5位副会长到机场迎接，会长陈云林设晚宴招待，13日，江丙坤一行预计将得到国家主席胡锦涛的接见。而由于此次会谈不涉及政治议题，预定要谈的春节包机和大陆观光客来台的经济议题，早已由两岸相关业者通过澳门模式进行过协商并达成了共识，签署协议只是给予确认而已，因此谈判成果没有悬念。

在临行前一天的记者会上，江丙坤将此行定位为“互信协商之旅”，希望创造两岸更多的信任和双赢。而大陆方面对此次会谈也非常期待，海协会在新会长仍未产生之际，就急于在“吴胡会谈”确定两会复谈后的第一时间对海基会发出邀请，据涉台人士说，这是在两岸新形势下，“特事特办，急事急办”的做法，希望获得具体成果，以满足两岸同胞的期待。

在这样的背景里，两岸之间的友好气氛自不待言，但伴随着两会协商从易到难进程的展开，特别是政治议题活迟或早的浮现，两岸关系还将持续面对考验。

两会沿革

在国民党3月胜选之后，两岸关系在短短3个月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副总统”萧万长参加博鳌论坛并和胡锦涛会见，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以私人身分登陆；江丙坤以准海基会董事长身分到大陆进行“谢票之旅”，而国民党主席吴伯雄与中共总书记胡锦涛的会晤，更是1949以来两岸执政党领袖的首次会面，为周末包机及陆客来台定下了“马上办”的基调，两人在中南海瀛台的一对一会晤更被传为佳话。

不过在以上的会谈中，台湾方面参与的都不是政府人马。萧万长当时虽然已经当选，但还未就任，是以“两岸共同市场基金会董事长”的身份与会的。而此次参与协商的海基会和海协会，虽然名义上也是民间组织，但从产生到后来的运作都一直承担着官方使命。

1985年5月3日，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一架自泰国飞往香港的货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为了协商货机及飞行员返回，大陆中国民航和“华航”就此事在香港进行了商谈。这是37年来两岸就具体问题首次进行的商谈。

1987年11月2日，台湾当局宣布准许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与此同时，海峡两岸民间的各项社会、文化、经贸交流也在迅速扩大。到1991年，短短3年台湾地区已有300多万人次到大陆探亲、访问，大陆同胞到台湾地区探亲访问的人数也将近1万人。

此时，福建沿海出现民众私渡去台的现象，并引发一些由于遣返等问题造成的悲剧。1990年9月12日，中国红十字总会秘书长与台湾红十字组织，得到两岸官方的认可和授权，就两岸红十字组织参与见证主管部门执行海上遣返事宜进行协商，签署了“金门协议”。

随着两岸各方面交流的增多，一系列的新问题开始出现，原先由两岸红十字组织来进行处理的机制已经不能适应需要。但台湾当局在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的同时坚守“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所谓“三不政策”底线，并称“只有中共彻底放弃马列主义，认同三民主义后，两岸官方才有接触的可能”，两岸政府不可能进行直接谈判。“这时中国人的智慧就出来了，想了个点子——弄一个白手套。手是政府的，套上一个白手套。这个白手套就是海基会。”曾任海基会副秘书长的石齐平先生如是说。

1990年11月21日，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成立，知名商人辜振甫为首任董事长，辜2005年去世后依次由民进党的张俊雄和洪奇昌接任。1991年12月16日，海峡两岸关系协会成立，上海市原市长汪道涵当选为首任会长。2005年12月汪道涵逝世后，海协会会长一直悬缺，直到陈云林在今年明接任。

1992年，海协会与海基会在香港就两岸事务性商谈中如何表述坚持一个中国原则的问题进行讨论，后来形成“九二共识”。1993年4月，汪道涵和辜振甫在新加坡举行会谈，这是自1949年以来两岸高层人士首次以民间名义进行的公开会晤。这次会晤建立了两岸制度化协商的机制，标志着两岸关系迈出了历史性的重要一步。

1998年10月，海基会董事长辜振甫率团赴上海、北京的参访之旅成行。这是辜先生53年后再次踏足上海，也是近50年来第一位台湾当局正式授权的代表前来大陆，大陆方面给予了很高的礼遇。

汪道涵是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资深党员、1981年至1985年的上海市市长；辜振甫家世显赫，是台湾和信集团董事长、国民党中常委，是岛内拥有头衔最多、最具影响力的企业家，在台湾经济界及政坛上十分活跃。汪辜二人都是性情中人，柔软的身段包含着强烈的使命感。“汪辜对话后，汪老派人送了份礼，辜老拆开一看，是放筷子的筷筒。一众人都摸不清涵义，辜老会心一笑，差人买了笔筒回送。因为‘筷筒取意‘快统。”石齐平先生回忆说。

据了解，汪道涵在领导海协会的十多年间，许多对台思想与主张被最高领导层接纳，成为国家的对台政策。钱其琛发表的“一个中国三段论”，亦是在汪思想基础上的总结和归纳。

1999年李登辉抛出“两国论”后，两会商谈被迫中断。2000年，民进党上台后，追求“法理台独”，两岸关系持续走低，两会复谈的基础不复存在。

人事新动

在此次会谈之前，两会为因应未来的发展，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改组和扩大。

5月，海协会选举产生178位新理事。与第一届理事相比，第二届理事是财经界人士挂帅，囊括航空、海运、旅游、金融保险、能源等领域的重量级人士或国有企业负责人。而实现两岸周末包机和大陆观光客赴台后，台湾工商界最关注的是台湾金融保险业“登陆”，尤其是银行赴大陆开设分行议题。海协会第二届理事名单中就有相关人员。除主管部门官员外，大陆主要银行的行长和保险公司负责人，也加入理事行列。这反映出两会复谈后，两岸处理经贸议题优先的共识和默契。

而差不多同时，海基会在推举江丙坤和高孔廉为董事长和秘书长后，进行了大规模

的人事扩充。据台湾媒体报道，民进党执掌海基会时期，经贸服务处、法律服务处、旅行服务处与其所增设的台商服务中心、法律服务中心、急难救助服务中心，功能业务大量重叠。但江丙坤仍认为两岸“服务”功能必须延续，因此将在各中心增设一位主任，负责主管个案性的服务工作。

另外，海基会仿效行政机关(如“陆委会”)的编制，将增设四个专委、四个参事，此外，在现有六个处中再增加一个副处长，扩增幕僚政策研究的功能。而由于两岸谈判的陆客来台、包机直航议题迫在眉睫，海基会将优先扩增经贸服务处、法律服务处、旅行服务处的人力，广泛吸纳政策幕僚与两岸谈判人才。

另外，海基会现有在台中、高雄、花莲的三个地区服务处，也规划各设一个主任，总管地方性实务工作。此外，大陆海协会下设有智库型的“海峡两岸关系研究中心”，海基会也研拟增设智库组织。

围绕着两会的这一轮调整，最引人注目的是相关主事者的人选变动：王毅和陈云林；赖幸嫒和江丙坤。王毅是前任外交部副部长、驻日大使。在外交系统有丰富的人脉。此前，外交部和国台办在处理与台湾“邦交国”的问题，被认为各自为政，协调不够。外间认为，王毅入主国台办有助于消解这两个部门之间的本位主义，增强沟通协调。陈云林则从1994年就主政国台办，熟稔对台事务。

而赖幸媛则是英国萨塞克斯大学发展社会学博士，曾任《中国时报》记者，台湾加入WTO谈判执行人。2004年12月当选台联党不分区立委。赖激烈反对大陆制定《反分裂国家法》，对连战访北京的言行表示“不齿”，曾对江丙坤和大陆签农产品协议大力批判，还焚烧五星红旗，焚毁大陆有毒寝具。因此，赖被认定是“独派人士”。

但另一方面，赖不但骂陈水扁，她的男友还是红衫军的一员。她之所以焚烧大陆毛巾，不是因为反大陆，而是因为大陆大量的毛巾进口，将使本来已气若游丝的台湾传统产业窒息，赖幸媛也曾经力阻有疯牛病疑虑的美国牛肉进口，也反对美国含瘦肉精的猪肉进入台湾。台湾媒体认为，赖幸媛屡屡在生态环保议题上站到第一线，有为弱势群体请命的情怀。有了这样的人，未来台海之间的往来，除了要保证商人和政客的利益之外，也许可以更多照顾到工农阶层，这是好事。

江丙坤是国民党副主席，长期主管岛内金融、财政事务，有国民党“头号财经战将”之称。在亚洲发生金融危机时，他以“扩大内需”来应对这场风暴，获得一定成效，使台湾经济未受到大的冲击。在国民党失权的8年来，江丙坤经常率团访问大陆，既了解大陆台商的迫切需求，也颇为熟悉大陆高层的思维方式。与赖幸媛不同，江丙坤人事案罕见地获得绿营普遍肯定。“立院”民进党团总召柯建铭说，“江丙坤是个好棋”。台湾《中国时报》就认为，江丙坤拥有务实开放的实践家性格。

准官方谈判的时代

1993年新加坡辜汪会谈时。台湾方面的代表完全由海基会包办，没有官员与会；1998年辜汪会晤时，当时的“陆委会”主任秘书、企划处长和法政处长曾经随行前往上海、北京，但并没有参与谈判。

而此次谈判，“陆委会”副主委傅栋成和“交通部”政务次长游芳来两位政务官都将上桌谈判，而且复谈的地点是在北京，不是在第三国或港澳，格外具有意义。

此外，原本外界预期民航业者和旅游业者也在这次的谈判名单当中，结果海基会19人的谈判队伍没有一个是民间业者，这次谈判完全由“陆委会”、“交通部”和海基会主导，象征两岸已经步入准官方谈判的时代。据了解，台湾旅游和民航业者这次还是会跟随海基会一起赴大陆，但不会上桌谈判。但为了表彰他们在扁政府时期默默为两岸协商打下的基础，在江丙坤与陈云林签署协议时，业者将在场观礼。从那一刻开始，“澳门模式”将正式走入历史。

两会这次复谈也为往后的协商奠定新的模式，也就是根据不同的议题，由不同的主管官员谈判，但都会套上海基会或海协会的名义，例如将来要谈金融议题时，两岸财政官员和金融管理方面主管官员就会以海基会顾问的名义上阵。

换句话说，海基会与海协会这次只是搭建两岸复谈的舞台，实际出面谈判的，其实是两岸官员，业者将居二线，台湾方面的主谈官员，都是“交通部”的主管官员。如在观光议题方面，过去台湾一向是由“观光局长”主谈，但名义上是以“台湾海峡两岸观光旅游协会”理事长的身份与会，大陆方面则是由国家旅游局长主谈，同样以“海峡两岸旅游交流协会”会长的名义上桌，实质上已是官员对官员的磋商。

如今两岸官员只是换掉过去小两会的身份，套上海基会的白手套，正式在双方政府授权之下进行谈判。

尽管如此，目前和未来很长时间里，两岸协商的议题主要集中在经贸领域。因为经贸谈判是台湾方面迫切需要的，也很容易见效，而政治谈判既敏感又棘手，在目前两岸内部的政治氛围下，要突破非常困难。有人说两岸关系渐入佳境，那应该只是指经贸而言，在未来几年，两岸经贸的金额大幅增长是可以期待的。但在政治层面，仍然是雾里看花。

复谈的推手和障碍

与1993年的汪辜会谈相较，这次两会复谈完全没有预备性磋商。1993年辜汪会谈之前有两次预备性磋商，1998年汪辜会晤之前更有三次，但这次会谈前连一次也没有，就已确定时间、地点、行程。这充分反映出双方对复会的热情和迫切，显然，目前海峡两岸出于各自的需要，都在着力推动两岸关系取得突破。

对台湾和马英九来说，最现实的需求是搭上快速前进的大陆经济列车，重振经济，改善民生。陈水扁主政期间，台湾实行针对大陆的锁岛政策，经济不振。最具代表性的是，高雄港在2000年前，拥有全球第三大集装箱港纪录长达8年，而现在跌倒10名以外。民生方面，岛内各媒体时常报道，各地贫户、老人争抢学生营养午餐的剩菜、剩饭，有时这还是他们每天唯一的正餐来源。另外，根据台北104人力银行的资料统计，每天有1．6万多人想到中国大陆求职，每四个台湾人有一个想抢一个上海的工作机会。

马英九在竞选期间，曾自我期许成为李明博式的CEO总统，提振台湾经济。自从他上任大涨油价后，民意指数已是屡刷新低，他要避免李明博式的民意狂跌，只有尽快推动两岸的经济交流，签订“周末包机直航”与“大陆民众来台观光”两项协议。现在，国民党已经流露出急迫感，认为台湾所有的经济问题，大陆都可以帮忙，就是希望把北京当成“提款机”。

而在大陆方面，虽然似乎好话说尽，仁至义尽，但两岸关系停滞不前、台湾人民有渐行渐远的趋势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本届政府和国家领导人的任期里，如能在两岸关系上取得突破，将会留下千古美名。若依胡锦涛的时间表，卸任前签订两岸和平协议绝对是高难度任务，马上启动谈判势在必行。而马英九也把签订和平协议列为竞选承诺。

尽管如此，两岸关系要在未来几年取得重大进展，障碍仍然不少：

首先是台湾的民意，尽管大部分人不反对和大陆接触，但也反对以“矮化”台湾换取经济利益。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无论蓝绿谁上台，台湾都不大可能承认“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部分”。姑且不说国、民两党，就是主流民意也没有认同这一理论的社会基础。1994年发生的千岛湖事件，由于大陆相关部门处理失当，导致台湾民意大幅反弹，最后竟成了台湾统独消长和对大陆民意变化的转折点。根据《联合报》1994年4月中的民调结果，显示千岛湖事件发生以后，台湾赞成与非常赞成台湾独立的民众大幅上升至42％。此一民调结果显示千岛湖事件之后，台湾民众对中国大陆的疑惑与不满。而且这种疑惑和不满经过李登辉和陈水扁的操弄之后，至今没有发生根本逆转。

而对于被认为是两岸谈判基础的“九二共识”，两岸的看法差距也很大。2000年，当时任“陆委会”主委的苏起创“九二共识”一词，意在以模糊性概念让各方解释都有交集，促成两岸关系解套及发展，可谓用心良苦。但一直以来，台湾强调“各表”，大陆重视“一中”。2005年胡宋会将“九二共识”内容定为“两岸一中”，内容已明确，获双方认同，但双方所赋予的涵义仍有所不同，大陆认为“一个中国”即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台湾则认为“一个中国”应指“中华民国”。未来大陆如何处理和“中华民国”相关的问题，至关重要。

其次，民进党的制衡和监督。民进党虽然失去了政权，但谢长廷仍在大选中获得了40％的选票，其基本盘并没有散。未来，民进党一定会紧紧盯住国民党，捕捉其“自我矮化”和“卖台”的蛛丝马迹。国民党主席吴伯雄风光访问大陆，但返台后好几天，民进党部分民代对他持续展开猛烈攻击，“智商不足”、“自甘堕落变成统战工具”等，不一而足。至于吴伯雄称“马先生”，谢长廷说，人民希望两岸和平发展，但是如果是为了让两岸关系有所进展，“倒也不需要太委屈”，因为人民都在看。此次会谈前，民进党团更是具体要求江丙坤，必须坚持向北京称呼“马总统”，而不是“马先生”。而等到江丙坤他们回到台湾，另一轮的攻诘一样不可避免。

第三，马英九的算盘。马英九的清廉自持和诚恳，使他在台湾成为“明星”和“师奶杀手”，但他近年在统独问题上的犹疑，如登广告称“台独”也是选项，从国民党党纲中删去“九二共识”，任命赖幸媛为“陆委会”主委等，都引发了广泛关注。

未来，两岸要签订和平协议，就必须面对非常棘手的“定位”、“统一”等问题。重复“九二共识”没有意义，而要“中华民国”完全统一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至少在目前还没有现实性。出于同样的考虑，在马英九的第一个任期内，两岸经贸应该是大陆政策的最优先选择，观光客来台与周末包机，仅仅是短期强心针，吸引大陆资金与经贸协议，才是真正让台湾经济活起来的灵药。至于敏感的政治议题，都应该留待第二任再谈。在马英九竞选连任之前，不要谈引起争议的话题。而这种考虑，与大陆方面的期待显然是有差距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两岸关系的未来走向，仍需要进一步观察。

两会复谈为日后的协商奠定了新模式，即根据不同的议题，由不同的主管官员谈判，但都会套上海基会或海协会的名义。换句话说，海基会与海协会这次只是搭建两岸复谈的舞台，实际出面谈判的，其实是两岸官员，业者将居二线。

未来，两岸要签订和平协议，就必须面对非常棘手的“定位”，“统一”等问题。重复“九二共识”没有意义，而要“中华民国”完全统一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至少在目前还没有现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