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岭
赫——赫——赫呸,赫赫——呸。声音短促、沉闷而压抑。老校长孙留根正在吐痰,他分两次使劲把痰吐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模样掩盖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诡秘和慌张。他尽量把咳痰的声音挤压得很小,不像是从嗓子里倒像是直接从肺里咳出的声响。
孙留根有哮喘病,这是吃惯了粉笔末的山区教师常见的职业病。他平时吐痰可不是这个样子,譬如他端坐讲台上主持全体教职员工会议时,吸过几支廉价的劣质香烟后,嗓子眼里就传出沙哑的咕噜声,人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孙校长要吐痰了。窗户是敞开着的,山里的阳光若无其事地挥洒进来,抚摸着大家专心致志的脸。孙留根把脸朝窗户一转,饱经风霜的老脸就被阳光梳理得沟壑分明,老花镜的镜片生硬地折射着炫目的光芒,两片瘦嘴皮叫劲儿似的朝里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鸡屁股眼儿状,随着哧儿——一声呼啸,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浓痰化作一条弧线飞射而出,嘭地一声,惊起一地饥饿的苍蝇和毛毛虫。吐痰并不影响孙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浓重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讲话,逻辑照样缜密,思路照样清晰,引经据典照样准确无误,部署工作照样切准要害,和平时一样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但是刚才这口痰是分别吐进两只杯子里的。
杯子是圆形多棱几何形状的玻璃杯,工艺是最传统、最大众化的那种。玻璃的本色应该是透明的。孙校长办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学的老资产了,从杯底到杯口早就被岁月和浓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里凸出许多。吐进去的浓痰从凸处四下漫开来,就在杯底粘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会察觉盘踞在杯底的秽物。
谢开远当时就大吃一惊,差点儿就不顾身份地喊叫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孙校长如果不是吃错了药,那么就是犯神经了。作为从城里下派到这贫困山区支教的校长助理,面对这个新鲜、陌生的环境,他始终有着探险者一样的好奇和敏感,正是这种好奇和敏感,使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历史性镜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孙校长会把痰吐进杯子里,而且吐得那么坚决、狡猾而又惬意,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这与孙留根在会客室接待乡联防队员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刚才,也就是大约一分钟前,孙留根临出会客室时,脸上还写满无比真诚的微笑,十分客气地对三位联防队员说,各位坐好,坐好!来了,就多歇一会儿,干你们这行的,我们当教师的最理解,累啊!
边说边抓起两个喝得只剩下茶根的杯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已经满手了,又试图把第三个杯子夹在两个杯子之间。谢开远赶紧不失时机地把第三个杯子抢过来。
孙校长却执意不肯,说,你陪陪郝队长和几位弟兄,顺便熟悉熟悉。我们和联防队的同志,无论感情上、业务上,可真叫同志加兄弟啊!
但谢开远执意抓紧那个杯子不松劲,不是非要帮校长一把,而是骨子里实在不愿给这些联防队员当陪客。谢开远早就听教师们倒过苦水,自从教师们被乡政府摊派了深入农户征收税费的任务后,教师们就不得不和联防队打上交道了。教师们挨家挨户催收这个税那个费时,都是郝队长他们全副武装在后面压阵。教师们对联防队的态度十分矛盾。如果没有联防队撑腰,教师们就有可能被农民连踢带打地赶出来,催收任务就得泡汤;反过来,教师们对联防队在农民面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架势,又实在看不惯,如鲠在喉。每次行动,表面上对郝队长他们尊着敬着,一返回学校,就和村民一样,骂联防队员的祖宗十八代。
校长拗不过谢开远,只好作罢,径自出门。谢开远赶紧跟随其后,学着校长的样子,把茶根清理出来,倒进干瘦的菜园里。
谢开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惊人之举。
谢开远不得不叹服孙校长的定力,堂堂一校之长,在农村也算是个顶极知识分子了,往杯子里做了龋齿之事,竟然伪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朝会客室里热忱服务去了。谢开远推测,校长可能在沏第一轮茶水时就已经往杯子里吐过一次痰了。而自己到会客室服务时,赶上的应该是第二轮。校长既然是为了实施往杯子里吐痰的战略企图,当然就不希望给他提供协助服务的机会。
几乎是在一刹那,望着校长——这个全省优秀园丁奖获得者、全地区农村十大教育明星荣誉称号获得者、职称要比他高两级的老者瘦弱、佝偻的背影,谢开远的脑子仿佛突然开窍了,就像一场飓风夹裹着强大的雷电从阴云密布的海面上疾掠而过,瞬间掀起了无坚不摧的滔天巨浪,把他所有的脑细胞都激活了。是啊!我谢开远,不是也恨郝队长他们吗?
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杯子呢。
他也想吐痰。往杯子里。
赫——赫赫——赫,赫,赫……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让气流从嗓子和肺里回荡,他想把最浓的痰从肺里逼出来。谢天谢地!还真有痰。痰确实被他搜刮到了,沿着喉咙,挤到舌尖,只要把杯口搁在嘴边,就差一声呸了。杯口其实已经被下意识地搁在了嘴边,空洞洞的,像一只圆睁的独眼,充满某种恐惧的渴望和期待,同时又显得无助和委屈。杯子只是服务人类的渺小物体,是一种最普通的叫做玻璃的材料做的,构成玻璃的基本元素叫硅,是一种用途极广的东西,服务于人们生活的许多空间,反而往往被人们忽略。谢开远想,如果杯子是灵性之躯,张着那么大的一只眼睛,一定有很强的穿透力,它能把所有使用过它的芸芸众生的五脏六腑看穿、看透吗?
谢开远继续着吐痰的努力。但是,舌尖上的痰,却不听使唤地在上下腭之间、在舌头周围、在牙缝里左缠右绕,就像一块黏度超常的口香糖,竟然吐不出来。
呸——终于吐出来了。
出来是出来了。痰直奔杯口而去的一刹那,谢开远却闪电般地让杯子躲开了。地上,两只辛辛苦苦搬家的蚂蚁来不及躲闪,祸从天降,小生灵在苦难中挣扎。
谢开远这才发现,他浑身早已大汗淋漓,像从城里的桑拿室里去了一遭。有风从对面山梁上刮过来,在破旧的校园里毫无顾忌地撒欢儿。谢开远打了个寒战,这是他开年来第一个寒战,他这才意识到,支教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立秋了。
他咬牙切齿地嘟哝了一句。他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的,是骂自己。他暗责自己,怎么连校长一丁点儿的勇气和魄力都没有。好不容易清出的痰,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啊!他有些恼,恼自己还是太年轻,既可以说是见识少,也可以说是城府浅。
谢开远端着清完茶根的杯子——三个杯子中唯一相对来说比较清洁的杯子,重新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校长已开始沏新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十分娴熟地抓起一撮茶叶,优雅地放进两个杯子里。飘零的茶叶瞬间就在杯底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就像是给痰的沼泽里铺上了一层棉被。开水倒进去了,冲击力使茶叶像苍蝇一样在杯子里快乐、快速地旋转。痰肯定也被冲起来了,肯定也在快乐、快速地旋转。谢开远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化学老师眼里,这杯茶如果不是被叫做悬浊液,那么,肯定应该是叫乳浊液的。
只可惜,这样的液体只有两杯。谢开远有些后悔真不应该帮校长这个忙,事实上帮了个倒忙,既打乱了校长的战略部署,也使自己刚才的服务太有些不划算,而且还庸人自扰地虚惊了一场。
请继续喝茶,喝茶!校长朝郝队长他们客气着。
谢开远只好为最后一个联防队员沏了茶。那小子竟然傲慢地连一声谢谢的话都没说。谢开远意识到,联防队员都是围着乡政府领导转圈圈的小喽啰,大小也算是在官场上混的人物。官场是最讲究规格的地方。他沏的茶当然没有校长沏的茶规格高了。
敬人者人恒敬之。郝队长理所当然需要表达一下礼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谢谢校长!您沏的茶,颜色不错!
孙校长笑着说,茶杯都没本色了,咋能看出茶的颜色呢?
郝队长说,那……茶杯的本色是啥呢?
孙校长说,谁晓得本色是啥色,都用了好多年了。
郝队长就喝了一口。
秋风带来了学生们的朗读:……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斯役之不幸,末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是蛇乎……这是初三班上自习的学生们扯着嗓子集体朗读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学生们的朗读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过,轰鸣似的,像是山洪倾泻。
孙留根纳闷地问谢开远,现在又不是早读时间,娃娃们怎么朗读起课文来了。
谢开远说是啊,我也有些奇怪。
谢开远马上意识到,学生娃们是特意朗读给联防队员听的。他的心猛一紧缩,像是突然被一根弹力极好的绳索网住了,骤然喘不过气来。学生娃们是以隐蔽的特殊方式发泄内心的愤懑和情绪呢。而学生娃们哪里知道,联防队的大哥哥们差不多连初中都没毕业,他们知道中国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有位关注民间税赋的姓柳的官员吗?即便因为力主改革而一贬再贬,临死前尚在广西柳州刺史之任上呕心沥血吗?
谢开远就旁若无人地对孙留根说,学生们朗读的是《捕蛇者说》。
说这话的时候,谢开远扫了郝队长他们一眼,又丢给校长一个眼神儿。
孙留根微微一怔,眉头一跳一拧,坚硬的眉骨就有些突兀,但很快又疏松开了。他什么也没说,目光从耷拉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的上沿探出来,饶有兴趣地盯着郝队长他们喝水的样子。如果是在别人眼里,郝队长他们喝水的样子还真没有可值一看的,但在校长眼里,也许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或者是好戏连台的节目了: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喝,饮,呷,品……
捕蛇者?捕蛇者是啥意思?问这话的是郝队长。
孙留根温和地说,就是抓蛇的人。
郝队长他们哈哈哈哈地乐了,说,抓蛇的人,还能进课本啊!
孙留根和谢开远也哈哈哈哈地乐了。跟着乐,也是一种尊重和礼貌。乐完了,孙留根和谢开远几乎异口同声地继续朝他们礼貌,喝吧喝吧,喝茶吧!再不喝,茶就凉了。
既然是请,那就是尊贵的客人。郝队长他们大约是一个多小时前被请到学校来的,一个多小时前发生在校门口的事情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当时,大约有几十个村民黑压压地围堵在校门口,大呼小叫:
四眼狗,出来!有种的就站出来!
四眼狗,中央台的电视上说了,乱收税费是侵害农民利益:“焦点访谈”上也说了,教师就是教娃娃们念书的,收税费是不正经的……
四眼狗,多收我家十五块钱,是为了治哮喘啊……
四眼狗……
四眼狗是村民们给尖山中学的教师们起的外号。山区用电紧张,三天两头停电,教师们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备教案、批改作业,许多人都熬成了近视眼,眼镜片比瓶子底儿还厚。这本来是履行天职、为农村教育事业呕心沥血、殚尽竭虑的光辉写照。但是自从被乡政府逼着走村窜户收税费后,教师们的光辉形象就慢慢变得不光辉了。不但不光辉,反而被看作联防队的走狗。顾名思义,既然戴着眼睛,而且被称作走狗,两只眼睛,加上两个镜片,就叫成四眼狗了。
孙留根果断地指令,教师们该干啥干啥,静观事态,宁安毋躁。
教师们当然不敢出来,有的缩在宿舍里,有的在教室里继续讲课。缩在宿舍里的教师连门都不敢开,像被半空的苍鹰吓着了的田鼠,惊恐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再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小心翼翼地朝外窥探,默祷着灾难像突然来临一样突然离去。教室里上课的教师表情就更丰富了,丰富得甚至有些复杂,目光时不时还得警惕地朝窗外逡巡一番,既要一本正经地讲课,又担心村民会冷不丁闯进来,迎头来一镐子啥的。稀疏的头发都竖立着,能数出根儿来。
最有意思的表情其实是同学们的,一个个颇显精神地端坐着,有一种喜不自胜的成就感,目光在幸灾乐祸地相互传递着一种坏意的默契,有点儿像身陷囹圄的囚犯听到劫法场的号子似的,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
初一班教室里突然传来嗷——嗷——的起哄声,那是在声援校门外的老乡们。声音不小,是一种只有羊圈里的羊群闻到来自春天草原的青草味儿时才有的欢呼声。初一班本来是在上自习,没有老师在场,学生们很容易沸腾起来。学生们的起哄很快就像雷阵雨似的,骤来骤熄,大概是班主任进教室了。
四眼狗——校门外的喊声此起彼伏,情况如果不控制,随时都有可能恶化。
孙留根的脸绷得很紧,像一个干硬的土疙瘩。
谢开远手里也捏着一把汗。作为校长助理,他突然自我感觉良好地提出了一个认为是建设性的建议,说孙校长,我想了个办法,老乡中肯定有咱们的学生家长,干脆把学生动员一下,主动出面劝一劝,比我们出面的效果好得多。
孙留根紧绷的脸松动了一瞬,只是完成了一个苦笑,就又绷紧了,说谢老师,你啊!真不愧是个城里人,你这话等于白说,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有学生家长,娃子在我们手里捏着,哪个家长会不顾娃子的脸面,把手指头往咱的磨眼里塞?不过,我刚才隔窗户瞅了瞅,还真有几个眼熟的,确实是娃子家长……
谢开远赶紧逮住这个话茬儿,插了一句,那不就好办了。
孙留根的脸上或多或少表露了一丝轻蔑,也懒得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那些娃子,早就辍学进城打工去了。
谢开远不好意思地闭了嘴,脸也涨得通红。觉得他这个助理当得真是有些幽默,而且还有些滑稽,不如换个民办教师给校长当助理更现实。这次到农村来,组织上的初衷是让他们给农村教育注入活力,特别是把城区学校先进的管理经验、管理方式传授给农村学校。从几个月以来开展工作的情况看,初衷和现实相去甚远。用农民的话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
谢开远沉了半晌,忍不住又发话了,孙校长,总不能让老乡们一直这么折腾下去吧,这里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影响很不好嘛!
说完,眼巴巴地等待着校长的答复。他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腔调有些发颤,从来没有这么可怜过。想当初,自己在大学时是学生会干部,分配到城区中学后不久就成为骨干,向来以教育教学有方、做人处世沉稳而称道,此时此刻,尖山,难道就是他的麦城吗?
孙留根校长的回答大大出乎谢开远所料。
校长先是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农民出身,我太了解我们农民了,让他们喊吧,喊吧!喊一喊,把心里的怨气喊出来,也就不喊了。他们不围着学校喊,再去哪里喊呢?围堵乡政府,他们没那个豹子胆啊!
啊!谢开远轻吟了一声,他没有让这一声吃惊的轻吟从胸腔里发出来,他只是自己听到了。他还听到胸膛里扑通一声巨响,像是一个重物砸到了心脏上,有一股剧烈的疼痛。校长的话,几乎句句都有一个喊字,每一个喊字就像从山梁上滚下的大石头,在干涸的河床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震得谢开远耳膜嗡嗡直响。
喊吧!让老哥老弟们喊吧,喊够了,就不喊了。
孙留根仿佛喃喃自语。脸逐渐变得松弛了,满脸的皱纹像一层层干旱的梯田。耷拉的眼皮里面,眼珠子像没有光彩的干瘪的杏仁,呆滞地关注着校门口。视野里,还有纠缠在树梢的无所事事的山风和空中无精打采的浮云。
但是老乡们丝毫没有收兵的迹象,而且有了新的进攻手段。瓦片和土块像愤怒的麻雀一样,从老乡们的手里飞出,冰雹般地砸在教室、教职工宿舍的屋顶、窗户上……
哗啦……传来窗户玻璃破碎的惨叫。
咔嚓……
…………
孙留根的脸色一变再变,就像不同的季节从黄土地上匆匆走过,最后在孙留根脸上留下了青灰色。谢开远惊奇地发现,有泪,是两行混浊的泪,像蚯蚓似的从孙留根树皮一样的脸上蜿蜒而下,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在浮土上砸出几个浅浅的小水窝。
孙留根哽咽着,说,各位老哥,我姓孙的对不起大家了。
话是对老乡们说的,却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首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谢开远说,谢助理,快!把初三班的孙爱国叫来。
孙留根第一次把谢老师叫成了谢助理,这就严肃、正统得有些邪门。
谢开远知道,孙爱国是孙留根的亲侄子,是初三班的学习委员。俗话说,上阵还得父子兵。谢开远明白了孙留根的意图,什么也没有多想,就猛地拉开门,像电影中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似的,冲出屋,冒着飞扬的瓦片和土块,从教室里把孙爱国拽出来了。
孙留根从贴身的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二百元钱,好像再也摸不出来了,就说,谢老师,借给我一百,回头还你。
谢开远不解,赶紧从钱包里抽出了一百元。问,还要吗?要,我这里还有。
孙留根说,够了,不必了。就把三百元钱塞到孙爱国手里,说,快去吧!到小卖部弄两条红塔山,直接去乡政府找甄乡长,让火速派几个联防队员来。要快,一定要快!再慢半拍,学校就成中国第二个圆明园遗址了。
伯伯,我明白。十五岁的农家少年孙爱国老成地点着头,掖好了钱,又找了一张用来裹香烟的废报纸,转身出屋,弓了腰,沿墙根摸到后操场,后退几步,忽然往前一蹿,就翻过了墙头。
郝队长他们很快就来了。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扬起的尘土足有几丈远,老远望去,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长龙。长龙离学校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老乡们像见到豹子的麋鹿,连蹦带跳地择路奔逃。反应比较迟缓的,就近钻进了玉米地里,转眼就没了影儿。
喝吧,喝,喝,喝,喝吧喝吧!孙留根已经是第三次为联防队员沏茶了。
郝队长客气地说,孙校长,咱都是一乡人,千万别客气!何况,在协助乡上征收税费的工作上,我们联防队和人民教师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咱都是为了全乡的经济建设事业嘛!
孙留根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说,学校穷,招待各位贵客,就指望这苦茶了。你刚才说,这茶颜色不错,那么,味道呢?
郝队长略略怔了一下,说,味道也挺不错的,有股后劲儿。
孙留根笑着说,这又不是酒,有啥后劲儿啊!
郝队长说,谁让我们联防队员的命这么苦呢,把全乡的老百姓都得罪了,到每个村去,连一杯凉水都混不上,能喝上您这大校长的茶,我们就知足了。郝队长说着,就要招呼其他两位队员撤离,说,孙校长,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呢,要陪乡领导到鸡窝村拔钉子户去呢。
孙留根一听这个着急了,说,这怎么行,你们前脚一走,老乡们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不就更麻烦了嘛!
郝队长犹豫了一下,说,那,这样吧,我们把摩托车搁在学校院子里惹眼的地方,然后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离。老乡们瞄见摩托车,以为我们还在呢,就不会再有过激的行为了。
孙留根疑惑地说,你们把摩托车搁在这里,那咋去鸡窝村?得二十多里路呢。
郝队长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说,还能有啥办法呢,为了您和学校的安全,我们只好把两条瘦腿豁出去了。
孙留根啥话都没有说,不是没有话,而是这话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和郝队长的手握了握,然后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沉重地晃了一晃。谢开远发现,孙留根的两片干瘦嘴皮翕动了几下,仍然没有蹦出什么来,只是传出残缺不全的大黄牙不自觉发出连续磕碰才有的声音。
孙留根终于开了口,再喝杯茶吧,喝完最后一杯再走。
说着给谢开远下了命令,来!帮个忙,把茶根清一下,换新茶。
谢开远赶紧也端了个杯子。会客室外面,孙留根把茶根清了,一转身进了食堂,用水把杯子冲了又冲,又找了个刷子刷了又刷。奇迹出现了,暗褐色的杯子顿时变得玲珑剔透,个个呈现出光洁、锃亮的本色。谢开远一句话都没有说,也学着孙留根的样子,把杯子刷了个锃明瓦亮,然后跟着孙校长进了会客室。
然后是沏茶,这是第四轮茶了——没有痰的茶。
但是郝队长他们死活都不肯留了,说啥也不再端杯。临走前,郝队长紧紧地握了谢开远的手,说,谢老师,您是城里来的老师,到我们山区来支教,已经够委屈您了,在征收税费的事情上,咱们打交道的时间还很多,遇到钉子户,就给我打招呼,我们替您拔掉。
谢开远特别讨厌这种口气,不咸不淡地说,那就谢谢了。
郝队长把握着的手晃一晃,说,别客气,往后咱乡下人进城打工啊看病啊啥的,说不定求您门上讨水喝呢。说完,果断地朝两名队员一挥手,悄悄从后操场翻墙撤离。
三个本色的茶杯中,盛着本色的茶。本色的茶杯十分平静地在桌子上站立着,纹丝不动。
茶水快到了杯口,杯口圆圆地大张着。茶叶慢慢地散开、扩大,先是往上升,后来慢慢往下沉。杯子里的水渐渐有了绿意,一股淡淡的清香散发出来,久久在屋子里弥漫。
孙留根的目光慢慢从三个杯子上移开,移向谢开远,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有一种温泉一样的东西在闪烁。孙留根说,谢老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开远以为是听错了,说,谢我?
孙留根说,是,要谢的是你。其实我每次往杯子里吐痰的时候,我知道没逃过你的眼睛,我最担心的是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娃声张起来,但你始终没有声张。我服你这个城里娃了,真的服你这个城里娃了!孙留根把谢开远连连称呼成了城里娃,这是山里的长辈对晚辈才有的称呼。
谢开远的泪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倾泻而出,喷泉一样。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这么流泪。他也搞不清,这泪来得是不是时候,说来就来了,而且止都止不住。
孙留根被眼前这个城里人哭得有些惊惶失措,想找几句安慰的词儿,喉头却哽得厉害,突然剧烈地哮喘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同志们!我的同志们!一定要保重啊!报纸上又登了,职业病要命最快,其中艰苦地区的教师占了好几成哪……话是掏心窝子的话,苦口婆心。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孙留根三令五申强调最多的就是大家的身体,但是,自己却不幸言中。孙留根五年后死于哮喘病,死前坚持在教学一线上课,边讲边喘,后来口吐鲜血,竟死在了讲台上,眼镜片当场摔得粉碎。
那时谢开远已经在城里一所中学当了校长,应邀赶来参加孙留根校长的追悼会。追悼会本来要在学校举办的,担心村民和学生看热闹,就改到了乡政府大院,乡属各站、所、学校的领导、干部和职工全都参加了。考虑到孙校长生前是省级优秀园丁奖获得者,地区和县教育局也派了代表,很隆重的。许多挽联上都书有桃李满天下的字样,但是真正的桃李——学生却没来多少,家长更没有几个。在这种场合,谢开远多么希望有大批的学生和家长在场,不是看热闹而是吊唁,他下意识地、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哦哦哦……才四个,是不是还有第五个学生出现呢?
谢开远和熟悉的人一一握手。有个穿联防队制服的人向他伸出了布满老茧的右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的郝队长,才五年光景,竟显得有些老相。在这种场合碰到他,谢开远感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没有迎合对方伸过来的手,而是把手伸向了别人。
郝队长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拿自个儿的左手接了,两只手不停地揉搓,像是刚握完别人的脏手,在做清洗似的,这使谢开远突然想到了吐了痰的杯子,想到了杯子的本色。
郝队长说,谢校长您不认识我了?分明是有意搭讪。
谢开远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就用调侃的口气说,能不认识您嘛!谁不知道郝队长您是大忙人啊!那年您刚刚解了学校被围之危,就匆匆去鸡窝村拔钉子户了。
此时此刻,谢开远发现郝队长的表情安详得像山神庙里的泥塑,正午的日头把生硬的光线笼在他紫红的额头和沉稳的睫毛上。这是一张典型的既是山里人又是公家人才有的脸。这张脸,使谢开远想起了故去的孙校长。郝队长的答复出奇地从容而镇静,他说,事实上,那天我们根本就没有去鸡窝村拔钉子户的计划,当时之所以匆匆撤离,只是想,那种茶水,再喝下去,真有些受不了!
谢开远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脑袋马上有一种发涨的感觉,憋得他有些晕,但他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基本的判断是:孙校长挖空心思往杯子里吐痰的过程,郝队长他们凭着联防队员的职业敏感,竟是明白如纸。
主持追悼会的甄乡长宣布全体三鞠躬:一——鞠——躬——
“哇——”人群里突然传来哭声,是那种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声。
有人告诉谢开远,是郝队长在哭。
谢开远乘机连腰带头,深深地躬了下去,他不敢抬起刷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但是鞠躬的基本形式是抬头和低头的过程,而且是个富有节奏和张力的过程,每次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搭着黑纱的孙留根的遗像。那是孙校长生前最满意的一张标准照,那是参加全省优秀园丁奖颁奖大会时,电视台的记者拍摄的。
照片上的孙校长,胸佩红花,面带本色的微笑。
原刊责编 许 晨
【作者简介】秦岭,本名何彦杰,男,37岁,甘肃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当过农民、农村教师、驻乡干部,已发表作品一百六十多万字,小说曾入选《2001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中国乡村小说选》等选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集,多次获全国征文奖、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期刊优秀小说奖、梁斌文学奖等。2002年被评为天津市文学新星,现在天津市和平区文联任职,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