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翼俊
据说,这个城市的夏至日,太阳可以在傍晚七点半都不落山。
1
山竹透过医院急诊室的窗户向外望去,仍然是明亮到有些晃眼的世界。所有树木都好像利用过于繁盛的光兀自伸展着,衍生出莫名的枝丫,将泛蓝的天空刺穿。
山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修饰蓝色:深蓝,浅蓝,墨蓝,天蓝,海蓝……浅蓝,他想,浅蓝是什么颜色呢。
抬起手腕。7∶15。
男人从放射科那边赶了过来。
“我说,小伙子,”气喘吁吁的男人伸出手,“校牌还给你,病历卡已经办好了。我填了18岁,你是18岁吧?”
“哦,是的。”其实是17。
“还疼吗?怎么样啊医生,他的脚?”看得出不是假装着急,男人把手按在了医生的桌子上。
“没有骨折。开点中药吧,不怕苦的话。”医生边说边观察CT片。
门的外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脸阴沉的爸爸。山竹吸了口气,脚上立刻出现了尖锐的刺痛感。
2
“原来是这样。”爸爸提了提有些松垮的裤子,“没有骨折算好了。要真骨折了,不是耽误学习吗?”
“唉,那个时候真是……车子和人啊,挤来挤去的。我也没看到,就擦了一下。还好没骨折,小孩子吃点苦头。”这话已经重复到了第四遍。
“擦”。山竹想,这个用词还真贴切。只记得当时车轮从脚背上生生地压过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音,鞋子就自己“脱”了下来。司机一下车,山竹便认出他是浅蓝的爸爸。
他从车上走下来就拼命地帮山竹揉脚。山竹怔怔地看着他头顶因为头发稀疏而浮现的一小块头皮。
第一个想法是,这是命吧。
男人说“去医院吧”,然后扶着山竹上了车。原来已经不认得了。也难怪,他家都搬走两年多了。
坐在宝马里,山竹默不吭声。
车里放出了音乐。孙燕姿的《完美的一天》。
欢快的歌唱到第二遍。“我要一所大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户。”
山竹鼻子一酸。啊,一所大房子。落地窗户。握着书包肩带的手指又紧了紧,关节立刻泛出森森的白。
3
中药房就在隔壁。山竹不喜欢那种味道,但还是忍不住多闻几下,好像这样就能回避他们的谈话了。
“我说,你家小孩也在C中念书?”
“对,我开车就是去接他,结果没接到呢。”
反而“接到”我了。山竹想。
“你小孩叫什么呀?”
够了,爸爸。不要再说了。
小时候和浅蓝在门前玩打弹子。输到没东西给的时候,山竹拿了家里的一把葱给他玩。浅蓝把葱折成一段一段地扔在地上,山竹爸爸看到了,骂骂咧咧地踢了他一脚,又打了山竹一巴掌。
“俞浅蓝,13班的,高一。”
“我儿子也高一,重点班的。”
“唷,重点班啊,成绩很好的。”
“马马虎虎……”
够了,爸爸。不要再说了。
小时候家对面的巷子里有一爿水果店,店里的阿姨对自己很好。立夏那一天,山竹在店里的空调前一直待到傍晚。
“带个早春红玉回去吧。”阿姨笑着递上一个小小的西瓜。山竹连说不用,脸上却掩不住兴奋。
那天山竹捧着小西瓜回家的时候,手不停地把西瓜往上抛起再接住。西瓜最终在离家门前几米远的地方摔了个粉碎。
浅蓝正好出现,看着蹲在地上的乱糟糟的男孩和乱糟糟的西瓜。
“你哭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很吓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西瓜这么难过,暗自嘲笑你。”后来的一次,浅蓝这样说。
“小孩也挺倒霉的,今天刚考完试放假。”
“怪不得有这么多的车去接。”
“就是啊,当时那个车和人啊……”重复第五遍。
“我说,你儿子的成绩还好吧?”
够了,爸爸。不要再说了。
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没有微波炉,没有电脑。水龙头从不拧紧,为的是多滴一些水而逃掉这部分的水费。夏天,山竹睡在阳台上,经常热得失眠,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房间。
这些和浅蓝家三层的楼房,没有蚊子的30平方米“小”房间一同存在着。它们并非那么格格不入,而是妥帖地穿行在两个少年之间的时光里,慢慢地才衍生出一条过于宽阔的沟壑。
“我说,山竹以前什么学校的?”
“Y中。”
“真巧,浅蓝也是Y中!几班?”
“3班。”
“浅蓝也是3班的,同班同学?”
目光一同转向山竹。
够了,爸爸。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4
“山竹,开门去。”听到敲门声山竹从沙发上站起,跳着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是浅蓝的爸爸。还有浅蓝,手上拎着水果。
“你来了。”“嗯。”
这是山竹和浅蓝那晚仅有的对话。整个“看望”的过程,浅蓝只是安静地看着电视,目不转睛地。山竹低着头,偶尔应一下浅蓝爸爸的问话。
“那我们先走了,下个礼拜我带你去复诊。”浅蓝爸爸一说完,浅蓝“腾”地站起,快步向门口走去。那扇破了的门他不知怎么打开,山竹只好尴尬地跳过去帮他们开门。
临走前,浅蓝说:“袋子里有山竹,很有营养的。”
小学二年级。浅蓝很不高兴地对山竹说:“你真不好吃。”山竹听得不明就里。“我是说山竹。”浅蓝解释道。
当时山竹心里偷偷地想,浅蓝怎么会吃山上的竹子呢。再一想,他指的应该是笋。“我也不喜欢吃笋。”当时山竹是这么说的。
后来看到超市里大写的“山竹”两字,他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惊讶同名,还是名字旁更大的“11.8元/斤”。
5
山竹一起床就看见桌上放着那些“很有营养的”山竹,已经剥开了好几个,空留下深红色的外壳。
想到这竟是自己从没有吃过的水果,山竹无奈地笑了一下,顺手把空壳扔进了垃圾桶里。
山竹对“差距”这个概念的反应比较迟钝,意识到这一点是初二的一个午后。山竹家要装太阳能热水器。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爸爸还是大张旗鼓地让山竹请假回家,说是“能帮个忙”什么的。
名叫章一天的同学消息灵通,到处招呼别人说“陈山竹家今天要装热水器,大家去祝贺他呀”。
能够预见的。接着便是:
“什么嘛,我家早就是电热水器了,他家不会才装太阳能吧?”
“装个热水器要那么隆重。”
山竹听着这些明显不是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慢慢红了眼眶。
“喂,我说,”浅蓝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把一个柚子扔向山竹怀里,“你家是不是很穷?”
“喂,俞浅蓝,你在家么。我现在要过来一下。对,我是陈山竹。”
数了数被吃掉的山竹个数。三个。山竹拎起袋子,慢慢穿上鞋子。走路还不是很方便。
“三个山竹,收你两块八。”貌似客气的语气衬着一张不屑的脸。走出几步就听到“没钱还买……”的嘀咕。
天河小区。浅蓝家住14楼。
电梯里,山竹深吸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再想了一遍。
谢谢你的山竹,还是还给你吧,我不喜欢吃。
麻烦你告诉你爸爸,不用带我去复诊了,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然而,站在过于威风的铁门前,山竹突然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
山竹放下山竹,转身离开。这一瞬间,突然想起和浅蓝曾经背诵过的那首诗:
我并没有忘记昨天
可是
我一直记不清你的笑脸
昨日那老槐开满了前世的花
又要
落在今生
今生与你相伴
然后 别离
我说 你的脸
你说 别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