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绘的北京地图

2008-05-16 01:32柳宗宣
广州文艺 2008年7期

柳宗宣1960年出生于湖北潜江,曾教书十余年,1999年移居北京,现供职于《青年文学》杂志社。出版诗集《柳宗宣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中国21世纪诗丛);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散文文丛)。

京城好像还在自己的梦中。榆树停在冬日的灰色里,没有转绿的迹象。我从南方某个城市的春天里归来,身上沾惹着那里梨花的香气。北方的春天要比南方晚上一个月。但我看见了连翘花开在皇城根公园的墙角;连翘花和北京的春天在一起,它报道着这里春天到来的消息。六年前的春天,初到北京,我碰见它,是它把灰蒙、暗淡的京城照亮了。

我看见自己多年前也坐在这823路车上。我知道它的路线图——玉泉寺,西便门,平安大道,地安门,东四十条,经过工人体育场,开往东直门终点。

一个男人在马路边跑动。蓝色运动衫。他呼吸着这座城市早晨可能干净的空气。一个妇女在车站牌旁叫卖着:北京地图,北京地图。

我使用过多张北京地图,它张贴在一间间出租房里,在它面前寻找某个地名,胡同和公共汽车转换的路线和地点。

忽然发现这座城市变小了,它收缩成一张地图,隐现在我的身体里,我能辨清它的方位。坐车行走在它的每个城区和郊区。历历往事浮现;看见过去的自己在那街坊胡同走动:谋职,找房子,购书,参加画展,访友,诗歌朗诵会。

这些年的漂泊绘制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地图。我们都有着自己的一张北京地图,在这个巨大的空间版图上,描绘出游走的个人行踪图。

多年前那个在北京地图前的我,在纸面上搜查密密麻麻的线条、地名和交通,胡同和酒店,永安里地铁的北出口和风入松书店的店面。如何把纸面上的京城和实际的街道对接起来。你走多少弯路,甚至走错方向,然后你回来,最后找到你要到达的一张桌子旁。这未定的充满各种可能的行走,你在陌生的空阔的让人隐隐害怕的北京城用双脚绘制了一张图;一个人在自己的首都寻找道路,在曲折的胡同和宽阔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长安大街,茫茫楼宇之中找到一间房子,安置自己的卧具,放下自己的电脑和身体。

那时不知道自己落入何处,经过哪些房东、租房,遇到哪些人和事,是否最终在北京停落下来。你一无所知,你在一个个瞬间的规划选择。行走。绘制。一张自绘的地图就出来了,在偶然和各种机缘的作用下,它出现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从六郎庄到地坛,从双泉堡到花家地南里,地安门;从地安门到通州宋庄、从三元村回返城区,来到东四十二条胡同,然后在朝阳区柳芳街找到浩鸿园静园,两年后搬迁到北三里屯。从建国路29号的兴隆家园,经过地铁八通线回到皇木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子,落座到院子的那棵枣树下。

一张自己的北京地图就这样呈现在我的回望之中。

名人

在北三环蓟门桥下,我看见他,坐在红色夏利出租车上,在亮起的红灯前的马路上等候绿灯出现。花格子衬衫。不停地把头探出窗外观看,同时把手表看了又看。我从高大的大巴上也从窗口探出头,一下子看见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景;几乎是俯视了他两秒钟,而我坐的大巴车匆匆向东,驶向我所在的编辑部方向。

他没有发觉我,看见他的有失风度的日常生活。从他坐在车上不安的表情可以理解他很多杂事要他去处理,一个会局等着他去主持。他可能夜里写稿子晚了,起床迟了;乱七八糟的事要他去了断,他必须要在几个上班的半天时间处理掉工作的事务,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进入自己的工作。他有推不掉的应酬,酒局。这个时代和单位还有个人的烦心事:比如没完没了的塞车。空气质量的严重恶化。工资和稿费的不够花销。女人的问题。精神世界里的无聊症候,还有身体层出不穷的陌生病菌的侵袭。

还有时代在他身上投下阴影,偏见早已进入他的意识,让我看轻他身上固守的可笑的政治性,对外地人的偏见和轻傲。我想起和他在偶然的酒局中发现他的谈话中随着酒气散发出来的恶俗偏见。

对任何人放弃盲目的崇拜,保持与之有限度的尊重和理解,独立自主地和他们在一起或远离;从一个国家的南方小城来到北方,在自己国家的首都,时常见到过去无法见到的声名显赫的所谓名人,他们身上的光环因了距离的变易和个人精神世界的改变退去了。我满意于自己找到一种观看他们的视角,再也不是仰视,至少是平视,有时候也俯视他们的存在。

北新街

这里保留着我对北京最初的好感,后来消隐了,转移到我内心里,好像一个幻觉,但它曾出现过在这里:北新街。

从地坛南门,过环城路,我能沿路看见一些低矮的门面,白墙黑瓦的房子,路边的槐树,树影下不多也不少的行人。你可以穿过电车的线网看见远天。从雍和宫路过,可以见到国子监的牌坊。全被槐树笼罩,我恍惚见到古代读书人赴京赶考的身影,他们蓄着辫子穿着长衫。

首都图书馆藏在一棵古榆树下面。更古老的房子里,那真是一个寂静的去处。当我绕出来迎着北新街往南走过几道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见东四十四条,十二条,青年文学杂志社就在胡同里面。从路两面的槐树缝隙间能见到一些古老房子的灰色身影。哦,这就是北京,一个随处可见的古老过去,它朴素的外表,一点不张扬但显出它的厚重和分量,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北京,我到了它的中间。一条条街道,一幢幢建筑,那由电车线交织在一起的交通网络移进了我的身体的记忆里。

隔不几年,当我乘坐13路公交车经过这里,身体中的北京崩溃了,这连同着它外部真实街道的改造和房子的毁弃与新建,高楼挺起来了,那么多的人,榆树影子没了,地面在挖掘,被一排排水泥板隔断。大风吹起,你要用手掩住四面的尘土。哦,这不是过去我见到的北新街,那个我身体内部的北新街消隐了,看不到过去的一丝影子。经过几年的内外的变迁,北新街成了一个过去的记忆,一个词,你再找不到一点点对它的好感。你发觉那个多年前走在它街道的那个人,眼光变得厌倦,无神,过去的美景像个幻影,在心中建立的对北京的好感和爱恋给毁了,这有点像初恋的女子在时光中变得老去世故,她沦落成浮华时尚势利恶俗的没有一丝美感可言的少妇。

秘密

我和他在一个走道里碰上了。他去洗手间,我到楼下去取一个包裹。有时,我们在一个大会议室里讨论读书选题报告。

他可能早就淡忘了多年前的一个人在一个下午来到这幢楼,找到编辑部的那扇门,推门进去,他在里面的期刊和书稿中抬起头,戴着眼镜,脸色比现在年轻。他的背显得有点驼了;根本记不起多年前的我一个人从南方到北方,坐着一天一夜的火车怀揣自己用稿纸誊写的诗稿,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带着我的体温的稿件,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急于忙他的手中的事情,我略带失意地离开了那个编辑部。

以后和他没有了联系,那稿子一直没有回音,不知他扔到哪里去了。

那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北京生活,甚至会成为他的同事,和他偶尔在过道碰上,点点头,他不会知道面前的同事是那个曾经满怀敬虔之心的文学爱好者。他早已忘记了多年前我在他的日常生活出现的一个瞬间。我不提起,他也浑然不觉,甚至说起那个细节他也无法回忆起来。

但我不会忘记自己,这个词语的爱好者在那条路上走过的曲曲折折的道途。

流浪者

在编辑部,一个读者打来电话,他自报姓名,并提到过多年前到过我过去的房子,我回忆起来他曾赠我一本诗集,多年前,他按响我的门铃的时候,是他从异地流浪路过我所在的小城,仅仅因为他是我的读者,一个同道,他在我家中用过晚餐,然后送他到一家旅馆——多年过去了,他知道我的行踪,电话打到我所在的编辑部。

门卫限制他进入,我把他领进来,他面色憔悴,衣服好像很久没有更换过,一条牛仔裤污迹斑驳。他说他在北京找不到住地,回湖北的路费没有了;他说着他的梦想,想到北京大学读研。他在维护自己的自尊,我说你在湖北准备考不行么,告诉他不必要无目的地流浪,甚至乞讨。我和他一起在出版社食堂共用了午餐,我对他说好好活着,过正常的生活,然后兑现自己的梦想。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他路费,介绍他到宋庄,那里住宿便宜。有许多的画画的在那里,我还给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两年之后,他又通过门卫找到编辑部电话,电话中他找我借点钱回去,说生活无法过下去了。我放下电话我说你在门卫那里等我,我到达那里,找不到他的人,我四处张望打听,忽然明白他还在过去出版社那个门卫那里等我,电话是通过门卫转到我们编辑部来的;他不知道我们杂志社从出版社搬迁出来了。

我没有再见到他的面容。他不知道我们也在迁徙不定之中。他可能恼怒我欺骗了他,他把我当成了可以依靠的人,而这个人因了他外部的变异变得不可再见。

无名乞讨者

下班路过国际展览中心附近的天桥。

天桥下面是急速的车流声。

一个年轻男人跪在天桥上右端。

面前用粉笔写着两句话:我在北京混不下去。我几天没有吃饭。没有人帮我。愿好心人给点路费,帮我回家。

我匆匆扫瞄走过那个小伙子,回想他的乞讨直接,没有使用技艺:比如,用自残来迎得路人的同情,或抱一个残疾儿童在怀中乞讨。

他直白坦诚,我想着他可能真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他面前的话语准确直接传达了他的生存现状,不禁对他的处境充满了好奇,甚至笑了起来。

我想,他确实是混不下去了。谁能帮你,一个在充满灰色水泥的茫茫都市,无处可依可靠。张继有篇小说:去城里受苦。说得真是到位。想到这儿,想回头给他点什么,发觉自己已惯性地匆匆走远了,不好再走回去了。

以后常想起那个下跪的小伙子,他面前的粉笔字,他的境遇,他为什么要来到北京,来到自己的首都干什么,现在他是否回乡,或流落到了何处。

在地铁

地铁上见到的民工。平底布鞋。旧式衣服和周边的广告中的女郎格格不入。多年前的那个时代的绿军衣。臂口裂开了一条口子。乱糟糟的头发藏着灰尘,有的坐在装有他们行李的塑料袋上,张望着车内的广告和乘坐的提示文字。

想着自己最初来首都,一个灰色旅行箱。里面放着几件衣物,一些文稿。一个孕育多年的梦想。

建国门地铁换乘站。过道上密集的人群。这时候你只听到脚步声,皮鞋底落在水泥地面清脆的富有节律的响声。匆匆赶路的人们大都肩挎着各式各样的包。我听着那脚步声观看着那大小不等的背包,我看不见路人的脸。

手机响了。在地铁转换的楼道口,我听到兄长从乡村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刚从田头回来,问我能否为侄女上大学筹点学费。我在地铁水泥钢铁世界里穿行,听到兄长来自老家流塘乡村的声音。田野。阳光中兄长黧黑的脸。他可能带着泥浆的手拿着我送给他的二手摩托罗拉手机。他的存在使我在这个城市的行走不再是单向的,而是多维的,立体的。

在日记里,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穿着皮衣的农民,带着和兄长的相似的长相、他的视觉和他的胃穿行在自己国家的首都。

还乡

我总是看见他,在不同的地方。

一辆自制的手推车领着他:穿行在大街或城市的边缘,有时是在公交车一瞥之间,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瞬间,看见一个容易被忽视的人,隐在高楼的阴影中,缓缓移动,一路散发烤红薯的香气,刺激行人的味蕾和我早年的记忆。

他不停地撤离,从城市中心来到边缘,避开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把红薯的香气四处播撒。他的烤车:四个轮子负载着铁桶做成的火炉,煤和红薯,从武汉到青岛;从太原到郊区,他说烤车带着他走遍了神州大地。

一个农民不种地,干起了贸易勾当,用它糊口养活家人;他把这个手艺传给妻子和女儿,独自出没于城市郊区,晚上一家人的零钞,在租房的折叠床上汇集在一起。

今晚,在回家的路角又见到老石紫红的脸,在冷风中招呼我,我买下两斤烤红薯,甚至在酒气中拥抱了他。

红薯的香气一直跟随着我回到故乡回到童年的伙房,母亲从冒烟的灶里取出烤熟了的褐色红薯送到我手中。

个人的地址

在早晨上班的路上见到他:一个老人。三轮车停在路边,他可能是骑着它过来的。他总是停在小区马路边上,总是站在那个地方,在夏日早上或霜降的冬日,路边长着一棵老槐树。

他高大的身子弯曲着腿,裤脚用绳子绑着;有时扎在旧皮靴里;每次见到他停在那里,在风中,好像在晨练,挥动双臂,有时在驻足回想观望,有时候像在那里寻思——那里是不是遗留着他的什么重要记忆,他要在那里把它重新拾起?

我想不明白,那个老人如何总在那个地方,在早晨停留于此,在匆匆上班的途中不便停下来和他交谈;他所在地方听说以前是麦地,现在长满了高楼,老人停留的地方是否是他的老屋的旧址或他亲人的坟地。

那可是他个人的地址?

他要来这里停留瞻望。个人生活记忆的外部环境的变迁,过往生活地址的消失,记忆的淡灭,个人存在的空幻无凭,那个老人何以要在那里停留?这像一个谜团,或者什么也不为,老人习惯了在这里,但这里确实不是个晨练的地方,那么多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个人的停驻甚至影响了上班族的匆匆赶路。

这群移居的人们在自己没有记忆的道路上,赶赴最早的一班郊区的地铁。

衣服

通州三元村19号楼2单元201室。

我搬进去的时候,里面贴着一些裸体画。墙面上有些挂钩。房东安说是一个女的刚从此搬走,整天在屋子里,在电脑上写东西。安说她的房子不会租给乱七八糟的人,她会看相,说我也不是一个坏人。我说我也是一个坐在家里的人。

一次农展馆诗会,遇到诗友汪玲,她问我住在哪里,我如实回答了她,她说:那里我也曾住过呢。

就是她搬走后我尾随她住进去的,那房子还留有她的体温。感觉我们关系的无法言说的亲密,就像我穿上了她刚脱下的那件衣服。

而那件衣服听她说是另一个男诗人曾穿过的,他脱下后就离去了;她接着穿在身上,然后她又留给了我。

共同的租房。共同的衣服。共同的漂泊。共同的对诗的感情。那年初到北京,这个陌生的房子带有未曾谋面的诗友的踪影和体温,自己的漂泊在异样中获得一种支持一种勇气,和某种同志间无言的激励。

可是当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感到自己的孤寂,那年如何发疯地想离开自己的过去的单位过去的房子,从南方来到北方,现在总想着回到过去生活的地方,不愿漂泊了,回到过去自己的老家,但老家的路好像中断了。

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只有把异乡当成自己的最后的居所。

乌鸦

当时我准备转换地铁一号线

在夜色落下来的时分,我听到乌鸦的叫声。

我观望阴暗的空中,寻找声音来自何处,最后看见它们的黑色身影:停在暗褐色的槐树光秃的枝节间和电车的网线上,有的在夜空中盘旋着它们比夜更黑的影子,远处的昏暗的路灯能依稀照见它们依稀的身影,那么多的乌鸦,在长安大街上,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和夜的黑色在一起,向我和路人发出呼告,让我们知道它们必要的存在。

或者它们的叫鸣与我所置身的环境没有任何关联。

它们只是以它们本能的声音叫鸣而与红色广场和夜色中行走的人和事没有关系。

路 遇

穿过天安门广场的农民工,河北承德人,和我并排坐在848公交车的后排座位上。

我们赶往北京西客站。

他中断城市里的零活,在六月回到老家去割麦子。然后准备回返城里,再找活计,我打听着他的打工生活,收入状态。为他焦虑。但他脸色显得平静,好像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活着劳动着,劳动总会有收入。他的眼神也像是苦涩的,眼角深深的皱纹。脸色因营养缺乏显出苍白无光。裤子打着补丁。布鞋一只脚趾露了出来。

他说在城里干了几个月没有工钱,但必须要干,把钱最后争取弄到手,然后给守在家里的妻子、孩子买衣服,供子女上学;种田是没有赚的,只是让家人活着。我看见他的表情平静,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认了再找不出办法了,他活着种田然后到城里来出卖自己的体力,总会让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

他脚下是个大包袱,缠裹着一些衣物。他安静地和我说着,不高兴也不痛苦。当车就要经过前门,路过天安门广场,他不忘从我们的谈话中转移出来,他说,车就要经过天安门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他指着正阳门说,每次路过这里,他总是把头探出来,想好好看看天安门广场。

他脸上的表情明显的严肃起来,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匆匆逝去的天安门,在他匆匆的返乡途中在自己艰难的谋生之中不忘观看欣赏自己国家的广场。

访客

我和友人正谈着事情,他忽然推门进来了,友人吃惊地看看他,寒暄着把他迎进来。我从那张唯一的待客的椅子立身,让他坐下。一个长者。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手里捏着一个蓝色方形布袋。友人问他身体还好吧,他点点头,在说话中断的缝隙,他看着友人潦草的办公室到处堆着期刊和图书。我在一旁等着他们的谈话,但那位突然的来访者迟钝,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沉默横在我们之间,他感觉到了一点不适,觉得自己的到来影响了我们的事儿,他说他要走了,起身缓缓退了出去,友人把他送到门口,解释说,他是出版社退休的美术编辑。社里的书都是他设计的,几十年的图书封面上都有他的名字。

过去很多日子我想着那个退休的来访者,我看着他美编过的图书,想着那次邂逅,一个老人,退休的老人,从窄小的房子里出来,想到自己过去的单位去看看,他可能没有能去的地方,想着自己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单位,他把自己一生的大半的光阴交付给了它,后来从那间办公室里退出来了,回到了窄小的居室,他可能总想着还像过去那样每日去自己的单位,坐那趟120路公交车,在那条走了几十年的路线上往返。当他想再去看看的时候,发现公交线路更换了,他在十字路口,往西又走了一些弯路。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他发觉在这个城市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广告牌,和新生的建筑。同车乘座的人,听到的全是异地的方言。一路上碰不上一个熟人。当他到达过去单位门前,穿制服的门卫不让他进,要他登记被访者的姓名。他停了近两分钟才写上一个人的名字。他在楼道里走动,偶尔见到的人都不认识。推开一扇虚掩的门,里面的人询问他找谁;都是些新的面孔。即便见到过去的熟悉的人也变得客套,他的到来好像打扰了别人的工作,自己和这个还在此领着薪水的单位越来越陌生了,越来越没有了关系,一个人穿行一条条街道回到自己的那间窄小的房子,觉得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无路可走;前行的路没有了,回头的路也中断了,只有赴死神那个约会了。

昨天,在编辑部见到杂志社过去的一个编辑,他退休几年后我才到这供职,他说来找我的,几次来没有见到我,这次终于见到。这个突然的访者,也捏着一个方形的布袋。我像照顾一个特殊的客人照顾他,和他坐在蓝色的沙发上谈论诗歌,他爱好诗歌,退休后重拾他青春时代的爱好,他说他有些后悔过去因为工作丢弃了这个爱好。现在这个爱好让他退休生活充实,他总想以诗会友,听取年轻人对诗艺的看法,他想更新自己陈腐的语言。我照顾着他的情绪说着话,有时不妨恭维他的作品,让他对自己保持更多的自信和对生活的热情。我看见他的面色红润起来,临走的时候把他的住宅电话留给我,说很高兴认识我,这些年没有这样愉快地交谈了。

我目送他一个人缓缓离开了编辑部门前那条弯曲的甬道。

我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那过去单位教学大楼门前和一个学生说话的场景。她问我还在写作没有,出了诗集没有。我对她说了谎话,其实书的出版还在幻想之中,那天我说我会离开这里,我把自己未来的事提前告知了她。尼采说过,说谎是无辜的,因为它是对一项事业信心的标志。那年我在自己的单位像一个临时工,随时准备着撤离,后来我离开那间大办公室离开了那张办公桌,钥匙都没有交还单位。办公桌里面遗留着我的备课本,学生和诗友的信件和图书,我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那里。从南方来到北方,现在有时想回到那里去看看,那些旧房子,那留下我足迹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藏着我的记忆,想见见我过去的同事,他们肯定变老了,在他们眼中我也一样头发都白了。一些人可能见不到了:退休了或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肯定会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陌生的访客。

馈赠

从天津图书大厦买到自己的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

一本书的问世,它最后落在我的手中。多少人事参与了它的问世:造纸厂的工人。电脑照排人员。编辑。印刷厂的工人们。电话前的发行者。图书市场穿行着的售货员……

甚至想到书中描写的场景,人物原型。那过去参与到我生命中的人:我爱过的男人和女人,我的亲人,故乡,土地;那曾影响过我创作的图书,我的前辈作家和诗人,还有那年写作时的空气和阳光,以及天暗下来的黄昏的光线,它们都直接作用于作品的产生,为作品的诞生而效力服务。

一个写作者感激着大地上所有的存在,他所创作的作品不属于他,属于整个存在,一部作品的完成源于整个存在的馈赠。

现在,我把它归还给了知名和无名的人们。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