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媜
梦是一匹狠兽。
通常在月黑风高的夜,梦以他的鹰眼逡巡时空交叠的罅隙,以狼牙啮破价值系统的铁丝网、道德规律之栅栏,又蹑手蹑脚避过现实定位这枚地雷,来到主人的睡榻,开始梳理鹏翼,准备它的夜欢。人在床上辗转,因为梦的龙爪正在舞蹈;人若汗泽淋漓,必是自己的梦兽与他人梦兽正在抵斗或缱绻。
梦兽像个顽皮的儿童,时常潜入各层楼阁翻箱倒柜,找它的零食。现实世界灌满特定意义的符号,在它的手中拢成一堆瓜子,它慢慢地嗑,又一枚一枚地乱抛瓜子壳,有时嗑到长霉了的瓜子肉,它皱着眉头,随口吐到上一枚瓜子壳上,哇啦哇啦抹了嘴就逃走。醒后,搅得人莫名其妙:“梦到一个小学女同学,十多年没见面,也没消息了,可是梦里她的名字是几天前才认识的一个男人的名字,他们毫无关系。”这就是梦兽,它永远学不会瓜子壳不能装黑瓜子肉。
这兽也是仁慈的,见到道德规律这部紧箍经咒得主人头疼,弄得人白日花花差点颠倒走路。夜半和衣而卧,兽来了,凑着月光静静凝视睡眠中的主人,竖耳听她的鼾息,温和得像一名守护奴。它听明白了鼾息中潜藏的语义,忽然感到忧伤,用丝绸般柔软的长舌舔一舔她的脸蛋儿,决定为她唤来不敢爱的恋人、不敢行动的故事。这晚的梦兽一定疲于奔波,它必须赶到那恋人的卧榻,向他的梦兽商量:“我主人苦着咧,让他们聚聚!”可是人家的梦兽会抗议:“怎成,我今晚的故事还没讲完!”这兽怒了:“去是不去?”一面捋断一根虎须准备向那人身上掷去,兽都知道这会招噩梦的,于是那兽乖乖地让它掳魂而去。这一晚一定过得特别快,天光初透时分,相隔两地的恋人悠然醒来,同时叹息:“唉!我梦见了!”这时,即将消逝的两匹兽必定临空畅笑,抚掌称好。
梦兽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去打猎。偷偷潜入未来的禁地翦径,变成偷故事的贼。那儿,堆积如山的故事正在分批、包装,按照制造日期将运往各个国度各处港湾。这兽糊里糊涂地,见着什么就揣口袋,也不瞧仔细故事上的标签到底何年何月何处何人,兜一怀断简残编倒在床铺上。做这种梦最辛苦,醒后,一根铁杵敲不破一只闷葫芦:“真奇怪,梦到八竿子打不上的事儿!战争、桂花树、一首古歌谣……”到底是因为一首古歌谣遂在桂花树的原野掀起一场战争?还是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忽闻一阵桂花香,忆起故乡的古歌谣?或者,编得离谱点儿,桂花树冒花的时候,像兵荒马乱的沙场;桂花似雨落的时候,像一首忧伤的歌……做梦的人只好把这一题算术写在纸片上,钉在墙壁上。过了几天,答案出现,原来远方国度有战争;行经城市小巷时撞见一棵出墙的桂花树;走进咖啡店,正好播放一首歌谣。心里暗骂梦兽,真是一头半斤八两的预言家。
这兽并非不懂一斤十六两,它自有分寸。梦到亲朋好友陷于灾厄,大多实现了。可是它抵死不偷主人的死生大事,顶多憋不住暗示一下,譬如要搭飞机远游,临行之前做了与死亡相关的坏梦,醒后急躁不安,所有感冒的症状一波波出现,到小诊所打针取药,不得不挂电话取消旅行,原因当然是生病,最容易获得谅解的理由。为什么突然生病,因为做了坏梦,为什么无数次旅行单单在这回做了坏梦?检视所有可能的理由依然无法一针见血地回答。梦兽当然恕不奉告,做梦的人也没有勇气与梦打赌,赢了无益,输了可是亮晶晶的一条命。现实经验能提供梦的沃土,反过来,梦也干预了现实纪事。梦兽这一行饭的确不好吃,每个人都将寿终正寝时,前一夜的梦兽一定抱头撞墙,哭得死去活来。可惜没有人能说出一生里最后的梦是什么?大部分的人临死之前还是优哉游哉的。
梦兽着实委屈,想起这等悲伤事,撅着嘴蜷缩于主人身侧,像丢了玩具的孩子一般泣诉:“你若死了,我怎么办?”主人正当年华,哪懂死的冷暖?打个呼噜,转身又睡。这兽幽愤独多,目露森冷之光,即席编几个绝境:让她眼睁睁看着至尊淌血,抱着亲人狂奔于市街上,却发现三三两两的陌生人悠闲地散步,怀里的亲人一面流血一面睁开眼睛对她笑,她身陷于无死亡意识之城独自抵抗死的刀刃;又让她与眷恋之人执手话别,她已预知分别后那人即将命绝,才要开口,满口牙齿忽然尽落,独自和血吞下;她又蹲踞在堤岸,看着自己的身体漂浮于肉体模糊的血河里,所有前来挽救的人都被湍河肢解,她一一漂过残骸,犹能辨认断手断脚及头颅是属于谁的,还叫了他们的名字,血河永无尽头,被凌迟的身体终于对观赏着的自己作出临终告解:“人必须先释放所有的人,最后才有可能释放自己!”河水因为这话而清澈起来,一直到河面上出现两朵艳丽的花。梦兽满足了,主人已知道死亡乃至孤独之旅,旅程中惟一能安慰自己的仍是自己,在一一呼唤世间里的名字之后,必须放弃所有的固执,憎恨与爱痴,这些都是带不走的故事啊!一生若是一场黄粱梦,醒后只记得水草与艳花,倒也是简简单单的风景。
(来琴摘自《美文》2008年第8期 图/贾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