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利
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可比天气还冷的是老程的心。这天早晨,老程的妻子突然觉得头疼恶心得厉害,到医院一查,竟是脑出血。当班的女医生五十来岁,是科主任,她果断地说病人需要立即手术,叫他赶快回去筹钱。老程的心顿时冷到了极点,他知道这病的严重性。
老程火急火燎地回家,把存折上仅有的15000元全取了出来,又向亲朋好友借了1万。到了住院处,他犹豫了好一阵,才把其中的两万交了押金,另外5000元用报纸包好揣在怀里。刚走进病房,江主任迎上前,神色很庄重地说:“手术由我来主刀。”接着,简要地向老程说明了手术的危险性,然后把“手术通知单”递给他说:“病人颅内压很高,随时有昏迷的可能。如果没有什么异议,赶快在上面签字吧,我们马上开始手术。”
护士把老程的妻子抬上担架车,一路上,老程紧握着妻子的手跟着来到通往手术室的电梯口。这时,电梯出了点小故障,护士跑去找人来修理。趁这工夫,老程前后扫了眼,见没有其他人,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递到江主任手里,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江主任,这是5000元,不成敬意,请您收下。”江主任一愣,眉头紧皱道:“你这是干吗?请把钱收回去!”“江、江主任,钱虽不多,可、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一定收、收下……”躺在担架车上的老程妻子侧歪着身子气喘吁吁道。江主任急忙扶住她说:“快躺下,你千万不能激动,这很危险。”说话间,护士把电梯工找来了,江主任手里攥着钱有些不知所措,她稍一犹豫,一咬嘴唇,顺手把钱装进了白大褂兜里。
这时,电梯徐徐启动了,老程长舒一口气。他目送妻子进了手术室,从背后喊道:“江主任,全拜托您了!”
手术的第二天早晨,老程的妻子苏醒了。江主任查完病人的体征,笑容满面地说:“病人情况一切良好。”老程激动地说:“江主任,这么说手术成功了?那我们还需要多久能出院呢?”江主任说:“手术情况不错,但病人还没完全摆脱危险期,要继续治疗和观察一段日子,你们别着急啊。”
老程能不急吗?他妻子几年前就下岗了,没有医保,住院费用全得自己掏。交了住院押金,这5000元原本是他的仅有。老程送红包也是无奈。去年夏天,他患了急性阑尾炎,住的是这家医院的普外科,主治医生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人也挺和气。手术前,同屋的病友悄悄告诉老程,要他给医生意思意思。病友说,前几天,一个病人手术时由于麻药剂量给得不足,中途不得不停止,重新麻醉后才完成手术,病人被折腾得痛苦不堪。事后病人家属痛悔不已,说都是忘了给医生好处惹的祸。那次,老程拿了500元,想不到一脸和气的年轻医生没推让几下就笑纳了。
妻子这次得了这么重的病,又有了前车之鉴,老程为了让妻子手术圆满,也只得将苦水往肚里咽了。
值得庆幸的是,手术后老程妻子的病一天天见好。第十天,拆线后,她在老程的搀扶下竟能下地走路了。
这天,老程来到江主任办公室,对她千恩万谢后,就迫不及待又提出出院的要求。江主任耐心地说病人病情还不是十分稳定,要再输几天液才行。
老程悻悻地从江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心里说:不让出院,无非是想多赚我们的医药费。他正低头生闷气,冷不丁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嗨,那人他认识,正是给他做阑尾炎手术的普外科那个年轻医生。那医生看了他一眼,歉意地点点头,说声对不起,就匆匆走了。老程冲他背影愤愤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
回到病房,老程看到邻床病人家属正在发牢骚,说缴了那么多押金,才几天呀,怎么就欠费了?还抱怨医院药价虚高乱收费。
老程心不由一紧。他掐指一算,妻子住院十几天了,听说开颅手术费就15000元,再加上抢救费治疗费床位费护理费,2万元恐怕花得也差不多了。他忐忑不安地对护士说:“麻烦你给我们查一下,看到今天花了多少钱了。”护士应了声出去了,过了会儿,她探进头对老程说:“27床张虹,费用到现在为止共计22600元。”老程一听,嘴张得老大,心里犯了愁:天呀!欠了两千多了,明天早晨清单过来医院催费,我从哪儿再弄那么多钱呀?
思来想去,老程心一横有了主意。他见病室的人都去食堂吃晚饭了,就对妻子说今天晚上就出院。妻子听了满脸愁云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费还没缴清,医院怎能放我们走啊?”老程凑近她耳朵悄声嘀咕了一阵,妻子惊讶道:“啊?你是说逃费?”老程赶忙捂住妻子的嘴,叹口气小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做,可咱们也是没办法呀!”妻子流了泪,说长这么大没做过这等亏心的事,让人查出多丢人呢!老程说住院费那么高,还得打点一些黑了良心的医生,我们这是迫不得已呀!最后,老程安慰妻子说她没有工作单位,住址留得也不详细,全市叫张虹的多了,医院不容易查到的。
做通了妻子的工作,老程夫妻俩穿上厚厚的棉大衣,对人说出去散步,来到了医院外面的街上。走了一段路,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老程看妻子有些疲惫,掏了半天兜,才摸出几块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中。
老程住的是旧城区的平房,很偏僻,冬天没暖气,屋里像冰窖一样冷。他赶忙脱下大衣给妻子披上,又劈柴又搬煤的把炉子生着了。半夜,夫妻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逃费这事让他们忧心忡忡的,一夜也没睡安稳。
天快亮了,老程刚迷迷糊糊睡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老程一激灵坐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一阵凛冽的寒风裹着雪吹进来,把他刮得趔趄了几下险些跌倒。老程揉着眼看过去,门外风雪中站着两个人,定睛一瞧,惊得他目瞪口呆!原来来者不是别人,竟是江主任,她身后跟着的是那个普外科的年轻医生。老程慌了神,他想这两个冤家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这回脸丢大了,人家追费追到家来了。
见老程还在愣神,江主任喘着粗气道:“程、程师傅,你、你家好难找哇!我们找了一夜才找到,能不能让我们先进门?”老程红着脸把他们让了进来。
进了屋,江主任他们凑近炉子,烤着冻得通红的手和脸,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好半天,江主任好像才缓过劲来,她一边怪老程不打招呼就出院,一边从羽绒服内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和一张单子说:“程师傅,账我给你结了,你数数,这是2400元,看对不?”老程有些莫名其妙,讷讷地说:“江主任,不是我、我还欠医院的钱么?”江主任一拍自己的脑门说:“嗨,这事都怪我,让你误会了。那天,你把红包塞在我手里,我很生气,本想当场拒绝你。可当时你妻子病情危急,我怕她情绪激动出现意外,为了让她安心手术,就假意收下了。手术后,我把那5000元给你们缴在了押金里,后来事一忙忘了告诉你们。程师傅,我擅作主张,你不会怪我吧?”老程眼睛有些湿润,哽咽地说:“江、江主任,我错怪你了。都是我不好,害你们顶风冒雪冻了半宿。”江主任摇摇头道:“唉,现在医患关系紧张,都是叫个别见利忘义的医生闹的。”
说着,江主任扭头对年轻医生说:“小鹏,还不把东西拿出来,向程师傅道个歉。”年轻医生脸涨得通红,把一个红包和一袋子药放在老程手里,鞠了一躬,嗫嚅地说:“程师傅,对不起,这、这500元物归原主。”“还有这药,得让你妻子按时吃,才能不落后遗症。”江主任补充道。
老程愣了,说:“你们,他,这是……”江主任说:“他是我儿子,刚上班两年,一时糊涂办了错事,还望你原谅。不过,这次也多亏了他,我们才及时找到你们。你家的地址写得很模糊,没有具体的门牌号。我发现你们走后,急得团团转,一是余款你们没拿,二是你妻子还得用几天药病情才能稳定。”说到这儿,江主任皱着眉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腿。小鹏医生见状,急忙扶住她,对老程说:“程师傅,麻烦你给找个座,我妈的老寒腿又犯了。”老程从愣怔中醒过神来,赶忙搬来一把椅子。
小鹏医生说:“我妈被这件事急得寝食难安。我白天去我妈他们病区找她时碰到过你,我知道她说的那个病人一定是你妻子。我去年夏天给你做过手术,科里有你家详细地址。”稍一停顿,他惭愧地说,“自从那次我收了你的红包,心里一直不安生。我犹豫了很久,最后鼓足勇气对我妈说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我妈狠狠批评了我,拉着我半夜起来寻找你们家……”江主任接过话茬说:“程师傅,那件事肯定让你对医院有了成见,不过,我们绝大多数医护人员是有良知的,这一点请你相信。”
老程心里热乎乎的,激动地拉着两位医生的手连连说:“我信,我信,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呀……”他抹抹脸上的泪水,回头冲里屋大声嚷:“老伴儿,起来吧,给江主任和小鹏医生烧碗姜汤水,让他们驱驱寒暖暖身子……”(责编:何碧 图:刘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