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良
社会学家说:代与代之间是有差距的,这个差距是谓“代沟”。那么夫妻之间有没有差距?或者说,应不应该有差距?
目不识丁
何中华原本是个默默无闻的农民作者,没想到,一篇小说竟得了全国大奖,有道是好事成双,没多久,何中华就从农村调进市作协,做起专业作家。而他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陈菊香,也跟着他一起搬进城里,正儿八经地过起城里人的生活。
这天早上,何中华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往日渐稀疏的头上抹发乳。这时,家里电话响了。何中华隔着门,有点不耐烦地对老婆说:“菊香,你帮我接一下,肯定又是约稿的,真烦人!”
陈菊香犹豫了一下,过去轻轻提起听筒。一个女人用好听的声音问:“您好,是何作家的家吧?”
陈菊香对着话筒,慌忙说:“是的!是的!俺这个,就是何……何作家的家哩咯。”
对方显然没听懂她这口音浓重的家乡话,连忙问:“您在说什么?您能用普通话说吗?”
见对方这么问,陈菊香更慌了,连忙摇着头说:“俺说不来你这个官话,俺说了几十年,只会……说这个哩咯……”
对方还是没听懂,就对着话筒说:“那这样吧,您把我的名字记下来。何作家回来了,您就说我找他,我的名字叫……”
陈菊香忙不迭地打断她说:“别!别!我不认得字,更不会写,你说了也白说。”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又问:“哦!要不这样,你把我的电话记下来,如果他回来,就让他回这个电话,我的号码是138……”
陈菊香一听,又连忙打断对方的话,羞愧得差点哭起来:“你这个也莫往下说了,你说的这个数字,俺只会123456顺着写,你这个颠三倒四的,俺也写不全哩咯……”对方实在听不懂了,干脆就把电话挂了。
陈菊香放下电话,愣愣地站了好半天,一摸额头,满脑门的大汗都急出来了。她傻傻地看着丈夫,哭丧着脸说:“中华,你干脆把这个电话撤了算了,我一个人在家里,一听它响,心里就直打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何中华笑着说:“那怎么行?我要是不回来,或者出远门,也好打个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再说了,你在家里有时间,别老是纳鞋底、做布鞋啥的,多看看电视,多听听这普通话,慢慢就学会说了。”陈菊香听何中华这么一说,心里头就暖暖的。
何中华一出门,就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大老粗老婆,是他二十多年前娶的。当时,他高考落榜后,回到山里老家,仍怀着一个文学梦,整天窝在家里写东西,是个横草不沾、竖草不拿的主儿,可就是这个从未进过学堂的陈菊香却把他当个宝,死心塌地嫁给他。在乡下时,何中华觉得这辈子娶了她,是他一生最大的福气。可自打进城后,与那曲线玲珑、描眉画眼的城里女人一比,他就慢慢地觉得大脚、大手、大脸的老婆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何中华走到大街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手机,回了个电话。他刚才已经听出是谁打来的,那是城里师范学院一个女学生,那女学生组织了一个文学沙龙,请他去参加。他本不想去,可一听到她热情似火的召唤,又屁颠屁颠地赶了过去。
贤良淑德
这天,何中华陪着她们上午游玩,下午神侃,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又去唱卡拉OK,很晚才回到家。回来后,他只感到一身疲惫,便摘掉腰间的手机,放在桌子上,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不想动了。
看着何中华累成这个样子,一直候着他回来的陈菊香心都痛了,忙上前帮他脱下笔挺的西服,挂起来,又手脚不停地端来热水,替何中华泡了脚,扶着他上床,服侍他睡下。
然后,陈菊香便忙着收拾桌上的皮包和手机,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嘀嘀嘀”地响了三下。陈菊香给吓了一大跳,像给蝎子蜇了似的。
何中华躺在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有人给我发短信来了,你把手机拿过来。”陈菊香这才拿起手机,递给了何中华。
何中华一边拿着手机查看,一边对陈菊香说:“你看,按这个键,就可以看到短信了。”
何中华看了短信,人一下子就精神了,翻身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就开始写短信,发过去后,没过一会,手机又响起那“嘀嘀嘀”的声音,何中华一边喜笑颜开地看着,一边又写起短信。看着何中华如此高兴,陈菊香就在旁边问:“看你高兴的,像娶了新媳妇儿似的!这短信上说的是啥?”
何中华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人家杂志社编辑通知我,我又有一个中篇小说发表了!”陈菊香听了,也学着电视里的人一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豪地说:“我男人就是有本事,人家赚钱,还要本儿,你在电脑上一敲打,钱就来了,我算是没看错人!”
从那以后,何中华似乎更忙了,回家的时间也越发少了。只要回家,他的手机就“嘀嘀嘀”响个不停,陈菊香就赶忙过去拿起他的手机,一边帮他打开短信查看键,一边叫着:“短信、短信来了。”然后忙递过去。何中华看了短信之后,陈菊香有时也会打趣说:“我看电视里,有的男人也和你一样,成天的短信‘嘀嘀嘀,你莫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在外面有个啥情况儿?”
何中华听了,就像受了天大冤枉似的,明知她不识字,却把手机递到她眼前,指给她看,不是说,有人请他去讲课,就是说,打哪儿来了一个大作家,领导要他去陪。
这天,何中华回来比平时早,摘掉手机,一头钻进书房。陈菊香知道,丈夫莫不是又要写文章了?她便帮他带上房门,悄悄地回到厨房,想给何中华做几道他爱吃的菜。
就在这时,何中华放在外面的手机,又响起那熟悉的“嘀嘀嘀”三声脆响。陈菊香放下手上的活儿,忙过去拿起何中华的手机,帮他打开短信,看了一眼,就送到何中华的书房,说:“短信、短信来了。”
何中华伸手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短信,嘀咕着说:“我哪来这么多工夫,不去了。”陈菊香见此,就在一边问:“短信上又说啥了?”
何中华望着陈菊香说:“又要去参加一笔会,去桂林,得七天。要去的话,晚上就得坐火车动身,我不想去参加,打算好好在家陪陪你。”
陈菊香一听,愣了一下,连忙摇着头说:“看你说个啥话?人家请你去,是看得起你,你可别狗坐轿子不服人抬!”
何中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天天不着家,把你一个人丢在屋里,你就没意见?”
陈菊香摇了摇头。何中华高兴地过去揽着陈菊香,感叹地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婆。我听你的话,我明天就去开笔会。对了,我先去洗个澡。”说着,何中华一边唱着歌,一边钻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爱在心底
洗完澡出来,何中华突然发现,陈菊香坐在客厅里,手中拿着一双绣花鞋垫,她的脚边放着两个包裹,一个装着她出嫁时带过来的、已经褪得看不见颜色的被絮,另一个装着她平时换洗的衣服。何中华一见,过去不解地问陈菊香:“你这是干什么?把这些东西翻出来干吗?”
陈菊香望着何中华,很平静地说:“我要回农村去了,我们离婚吧。”
何中华一听,一下子跳了起来,望着陈菊香,极其愤怒地说:“你有病呀,离个什么婚?这里不比乡下好?”说着,何中华似乎想起什么,又说,“哦,你大概怪我总是出去开会,不在家吧?你说说,这次开会,我不是说不去吗?是你让我去的……”
“你就别说了!”陈菊香打断何中华的话,声泪俱下地说,“何中华,你欺负我不识字哩咯,你就好骗我是不是?但有三个字,我是认识的!”
“什么三个字?”何中华小心地问。
“我爱你!”陈菊香说。
何中华一惊,问:“你……认识这三个字?”
陈菊香流着泪告诉何中华:“自打嫁给了你,我就暗暗地努力学这三个字,想当面说给你听,想当面写给你看,可又怕你笑话,这么多年一直留在心里,没说出口。”又说,自打搬进城里来,她就发现何中华慢慢地变了,经常在手机短信中,发现这三字,她的心像刀扎一般,可她还是忍着,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几句,希望何中华明白。
说着,陈菊香把手中拿着的绣花鞋垫晃了晃,就往包袱里塞,抹着眼泪说:“明天是你四十五岁生日,我就将这三个字绣在鞋垫上,想送给你。我真傻!我咋没想到,你如今是大作家了,咋会稀罕这土得掉渣的东西。俺知道配不上你,俺……俺成全你……”
陈菊香一说完,拎起行李就要走。何中华一把拉住妻子,从包袱里翻出那双鞋垫,一瞧,眼睛就红了,羞愧得说不出一句话,妻子连数字倒过来都认不全,却把“我爱你”三个字绣得端端正正!这一段时间,何中华的确与那位姑娘打得火热,回到家里,还仗着陈菊香不识字,明火执仗地与她短信来短信去地调情。这一次,那姑娘知道他明天过生日,就约何中华到桂林来次情侣游,要把自己当生日礼物送给他。于是,何中华就让她发来一条短信,借口要出去参加一个笔会。哪知那姑娘也欺负陈菊香不认字,竟然又发来这三个字!
何中华将绣花鞋垫又塞回陈菊香手中,把她一下子拉到怀里,附在她的耳边,忏悔道:“原谅我吧!桂林我不去了,我要等着明天过生日,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哩。”
说完,他又当着陈菊香的面,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位姑娘的电话,说:“对不起,我不能去桂林,因为有三个字,我老婆不仅会说会写,而且在心里对我说了二十多年……”
(题图、插图:谭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