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的生死拉锯

2008-05-14 12:54方玄昌严冬雪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20期
关键词:北川卫生部伤员

方玄昌 严冬雪

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摸着石头过河”的亲历者用一句话总结经验:让专家说话,把专家的意见作为决策层的参谋

5月13日,青岛。一个名为“红十字与(北京)奥运同行”的医疗保障演练正在进行。午后,活动的负责人之一、上海华山医院胃肠外科教授汪志明接到电话:演练立即中止,奔赴四川地震灾区前线参与救援。

我们每天仰望山脊上的小路,希望能出现几个人头

13日20点过后,汪志明出现在上海华山医院。一个讨论行程方案的紧急会议在等着他。随后他要列出赴前线所需的物资清单,并让后勤人员准备。

14日凌晨两点多,这位外科大夫回到家里,面对哭泣的妻子,“没有办法,我肯定要去。帮我弄一包干净衣服吧。”汪志明说。9个小时后,由汪志明带领的、11人组成的医疗救援队抵达成都。

空前的灾难让成都双流机场非常忙乱,装载医疗装备的后一架飞机竟然迟到了10多小时。直到15日凌晨,他们才拿到装备。

这支救援队连夜赶往安县。此时,来自重灾区——北川的伤员,已源源不断运抵安昌镇——此地距北川县城29公里。

汪志明选择在安昌西苑中学布置好阵地,然后组织了一支5人的“突击队”,冲向安县抗灾的最前沿——茶坪。

滑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突击队不得不在一个叫做五福村的地方驻扎。“五福村往上的山路很陡,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有个逃出来的村民带来一张纸条,说他们村里面有700~1000个伤员无法出来,还有大量尸体。”5月22日,连续工作了一个星期的汪志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山路全部塌方,他们只能沿着险峻的山脊往外跑。那几天,我们每天仰望山脊上的小路,希望能出现几个人头。我们给他们水和食物,给他们的外露部位消毒、包扎。”

现在,医疗队员们看着周围的山坡,还会产生一种感觉——上面可能会出现几个由远到近的脑袋。

第一批医疗队派出,早于省委部署10分钟

在汪志明等卫生部派出的专家大规模入川前,四川省的医护人员已苦战了几十小时。

“地震当时,我们正在15楼开会。”四川省卫生厅应急办主任苏林说,随后,他们便面临着通讯、电力中断的局面。应急办副主任杨勇被派往省地震局了解情况,急中生智的苏林买了一台收音机,通过电波了解到:震中,汶川;震级:7.6级——那是地震发生后大约半小时。

意外地,大家发现手机短信还可以发。杜波和苏林向省人民医院、华西医院和肿瘤医院等各大医院发出了第一轮短信:要求大家组队准备去震中救援。然后,向卫生部发出求援短信——此时的卫生部,正在启动抗震救灾应急响应机制。

作为四川省急救中心的省人民医院,地震后20分钟内疏散完了病人,然后组队准备赴重灾区参加救援——这是在苏林的短信到达之前。

“这么大的地震,势必造成很多人伤亡,在第一时间内考虑组织救援队伍,是理所当然的事。”卫生厅机关党委书记杜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15时30分,参加省委、省政府的王雪副厅长带回了省委指令:“组织6个医疗队,向汶川方向出发。”

15点58分,苏林收到了卫生部应急办回复的第一条短信:“陈啸宏副部长已随国务院领导赴川……有相关信息和资源需求请转告。”

16点10分,第一批医疗队伍,19支小分队共91个医护人员——分别来自省人民医院、解放军363医院、肿瘤医院、华西医院、以及成都120急救中心——集结完毕。经过简单的协调,由卫生厅副厅长王正荣带领,往汶川方向开拔。

10分钟之后,省委省政府统一部署的通知传达到了卫生厅。留守后方的杜波,与几位副厅级官员一道,开始在草稿纸上勾勒“卫生厅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基本框架。

为进汶川进了北川

地震发生当天18点,第一批医疗车队走过都江堰,抵达紫坪铺,却发现道路不通——前方整座大山垮塌。车队队长、省人民医院急救中心主任曾俊的第一个想法是:徒步翻山进入汶川。

“这样的队伍,徒步行走两天都走不到汶川。”熟悉这条路的人说。何况,这是个充满危险的夜晚。

现场紧急会议的结论是,当晚务必赶去汶川。唯一的方式是绕道:从德阳、绵阳到安县、北川,然后经过茂县赶到汶川。

此时的成都,更多的医疗队伍开始组建、开拔,通知到的救援队伍也已超出成都范围,覆盖全省。“医疗队伍组成一支就先走一支,分别奔赴德阳、什邡、绵竹等地。”杜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时他的“133”手机发挥了作用,最先恢复了通讯。“后来,卫生部的官员还借用我这部手机去前线。”

“……资阳一院,到达,自贡(人民医院),途电泸州市,途电宜宾,途中;南充,待命;达州,途中;广安,待命……”这是12日晚8时30分省卫生厅打出的“医疗队分布表”。

四川省卫生厅“抗震救灾医疗卫生救援指挥部”也在此时成立。本来正在北京开会、闻讯后乘温家宝总理专机赴前线的省卫生厅厅长沈骥任总指挥,下设现场抢救组、医疗救治组、疾病防疫组、综合协调组、物资管理组、信息秘书组及对外联络组。这7个工作组分别与卫生部抗震救灾工作领导小组的下属机构对应——12日下午,以卫生部长陈竺为首的领导小组已经成立。北京方面又决定派出3支队伍,各40人,分赴德阳、绵阳和阿坝(后改成都江堰)参与救援。

22点,第一批医疗救援队的车辆终于抵达绵阳。王正荣给绵阳医院的负责人打电话,询问路应该怎么走。“你们别走啦!从北川通往茂县、汶川的路已经堵死,北川灾情严重。我们中心医院聚集了很多伤员。”对方回答。

两个小时后,车队抵达安县安昌镇。大量的北川伤员被安置在这里,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滑坡阻断了所有医疗队的道路,通过难民,王正荣再次确认由北川去汶川之路也不通!

第二次现场紧急会议。王正荣决定,不如放弃去汶川,就在北川实施救助。与后方协商,接电话的杜波同意了。这批医疗队于是立刻在安县布置好了救助站,留下一批医师,其余人继续奔赴北川。

在通往北川的安县境内,山体崩塌导致道路严重受损。为躲避山上崩落的石头,车与车之间拉开一两百米的距离,在危险地段分开冲刺而过。

13日凌晨1点30分,车队抵达北川中学。几分钟内,这里就成了前线的临时救护点。

为伤者做简单创口处理,并分类标志轻、重伤员,按先重后轻的原则,批次将伤员送往安县、绵阳等后方进行手术等治疗;更多的重伤员出现后,则在初步处理后送往绵阳的520医院、成都的省人民医院、363医院救治。

几天之后,王正荣、曾俊等人才知道,他们所在的实力雄厚的第一批医疗队,是误打误撞进入了灾情最严重的北川。此后,

他们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做的就是两件事:现场救治和转运伤员。

难以避免的无序

灾情开始明朗。

地震当晚卫生厅紧急发出3个文件,第一个是发动全面抗震救灾的紧急通知,第二是进一步加强医疗援助的通知,第三是领导小组紧急通知。

到13日上午,四川全省赴灾区的救护车达到130多辆,参与救援的医护人员超过了1350人。此时,都江堰开始建立国家抗震救灾前方总指挥部。

“在建立总指挥部的第一时间,医疗卫生方面只是指挥部办公厅下面的一个机构。后来在运作过程中,才发现医疗很重要,真正在指挥部里建立独立部门。”王正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13日深夜,他才接到卫生厅的第一个电话,奉命奔赴都江堰。当时,这位副厅长对整个指挥运作机制还完全不清楚。

在中共四川省委副书记李崇禧及部队首长孙建国的领导下,当天晚上召开紧急会议,建立卫生救助的全省指挥部(整个救援体系有很多指挥部,卫生救助全省指挥部只是其中之一)。

会后的分工是:部队抢险,地方提供物资医疗保障。抢救出来的病人及时转运,并把大量的医疗队运进灾区去——这是震后第一次不同部门横向的协商会议。

14日,北川中学、安县、绵阳、成都已经形成一个救治梯次:北川中学现场初步处理、标识轻重伤员并送往后方,安县开展手术救治;绵阳接纳重伤员,更多的伤员、稳定伤情的重伤员,送往成都大后方。

但紫坪铺和汶川映秀镇的救治现场仍然混乱。由于公路不通,从紫坪铺进入映秀的唯一运输工具是冲锋舟。冲锋舟本来只允许往里输送部队、往外输送难民,但医生不进去,无法救助伤员——要知道,在这个“孤岛”上,上千名伤员等待着治疗,有人已经奄奄一息。

王正荣等卫生厅官员开始跟部队协调,把军人、医生混编送进去。“当时紫坪铺大坝上全都是人,都在往前涌,都想第一个到达现场,不会等着你慢慢编。”王正荣回忆说。之后几天内,大坝上还是堵着很多的医务人员。他们只能就近在当地开展医疗救治。

此时,包括卫生部副部长王国强在内的指挥人员,已经在都江堰灾区指挥部坐镇。全国的力量被调动起来,截至15日10时,卫生部组织的来自北京、上海、吉林、浙江、广东、重庆、贵州等18个省、市、自治区的医疗卫生救援队和卫生防疫队,共计1700多名医务人员,抵达灾区。

由汪志明率领的上海医疗队在安县抢救伤员,在这支队伍抢救过的人里,包括一个104岁的老太太,获救当天是她的生日;还有被汪志明称为“史上最牛的媳妇”的一位瘦瘦的30多岁的女子——她走路8个多小时找到医疗队,得到救治后又走了8个小时回家,最后花了10多个小时把她婆婆背了出来。

16日,汪志明的医疗队救了来自北川曲山小学的几个女孩,其中有一个叫做蒋禹琪,10岁,她在废墟里一直鼓励另外两个小朋友,支撑了87个小时后获救。“我们准备以这个救援队的名义资助她读书成长——她说以后想做一名医生。”汪志明说。

防疫:摸着石头过河

与以往大灾要在3天后开始防疫不同,这次在第一时间,防疫问题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13日10点30分,省卫生厅组织的前线救援队伍里面,已经出现了3个卫生防疫专家组:两个来自四川泸州,一个来自宜宾。

“13日一共派出了64个人,分成十多支防疫队伍——每支队伍配备一名流行病专家、一名消化病的专家、一名饮水卫生专家,分赴6个重灾区。”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四川省卫生厅疾控处处长王天贵说。

国家疾控中心派出的首批8名专家是5月14日到达四川的。而汪志明带领的医疗队在组建时,已经纳入了一名疾控专家——来自上海疾控中心的吴敏。他们驻扎地安昌聚集的灾民,最多时超过了5000人,到处都是大小便。救援队在第一时间清理了这些可能引起传染病的污染物,同时对环境进行消毒。在这个救治点,由于伤员越来越少,从19日开始他们重点转向防疫——医生会不停查看伤员是否出现腹泻等疾病。

15日是官方工作的一个转折点——卫生部及四川省卫生厅的工作重心向防病转移,四川省政府发出了《全市加强灾后的疾病预防工作的紧急通知》。

防疫工作本应覆盖到村落——至少,一个村要有1至2名专业人员。但这次受灾范围太广,虽然有超过3000名防疫人员进入灾区,但每个村都派人几乎没有可能。

四川省卫生厅防疫组采取的办法是:组织当地公众,通过专家的临时培训,成立防疫机动队。

“防疫关键要看前两个星期。灾区的废墟、粪坑、生活垃圾、饮水水源的消毒;蚊子、老鼠等生物传播因素的防范,有些工作需要多部门协调。”王天贵说。在中国,农田里的老鼠归农业部门管,森林里的老鼠归林业部门管,遇难人员的遗体及野生动物尸体的清理,则由民政部牵头,公安、卫生共同处理。

直到5月21日,四川省卫生、公安、民政、林业、畜牧五个部门联合出台了一份文件,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同时,文件还要求利用新型飞机进行消毒和杀虫。

地震破坏了大量自来水厂,饮用水安全也是重要问题。但这种管理同样涉及多个部门。“河道是环保部门管,城市供水是城建部门在管,我们只管饮水的卫生安全。协调这些部门的工作,则由执法监督署来做。”王天贵说。

这位疾控官员用一句俗语概括防疫的经验:摸着石头过河。

“我们根本没想到出现这么大的灾难。事实上,没有多少人去总结这个经验——像唐山大地震,当时的抢救者大部分都不在了;再过50年如果不发生地震,我们这些人也都死了。那时候再来同样的灾难,谁还有经验?”

最后,王天贵给出一条建议:让专家说话,把他们的意见作为决策层的参考。

由于地震使得网络直报系统遭到破坏,国家疾控中心开发了基于手机报告方式的疫情应急报告系统。19日,卫生部给四川省卫生厅下发了《关于开展地震灾区疫情监测信息应急手机报告工作的通知》,并在当地购置手机SIM卡,逐步恢复了覆盖1000万人的疫情监测。

心理干预:漫长的救助

5月16日,北京回龙观医院副院长杨甫德接到卫生部指令:组织队伍,去灾区对民众进行心理援助。

“SARS之后,中国在应对突发公共事件救援方案中,已经把心理援助作为医疗援助的重要内容放进去了。”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杨甫德说。“震后,我们几家医院已经自己组织医疗队,随时准备出发。所以尽管卫生部紧急安排,当时我们就可以派出人。”

这支北京心理救援队于17日晨乘飞机抵达成都,共50名成员。除回龙观医院22人之外,还包括安定医院的22人和北大六院的6人——这是卫生部历史上联合派遣的第一支心理援助医疗队。

此后,上海、武汉等地的心理援助专业人员陆续往灾区进发。

虽然是心理医生,但他们并非一直呆在后方医院里,或者难民集中地等着咨询者。他们首先对幸存者进行心理状况的评估和心理测试,然后分组进行心理援助。

杨甫德把这些需要心理援助的人分成四类:

第一类是伤者,比如说骨折、或被截肢的人,他们心理问题相对比较多、比较重;第二类,家里有亲属死亡;第三类,如果是没有亲友伤亡,这一些人往往关注财产损失。“财产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为什么?他们的财产是依靠最近几年刚刚兴起的‘农家乐带来的,房子往往一家就盖十几间,另外有不少贷着款。”最后一类不太在意财产问题,而是担心将来——我要去哪儿?能够做什么?

“下一步开展的工作是,对救助伤员的医务人员进行心理干预。”杨甫德说。针对各式受到地震影响的人,心理救助可能都是有必要的,这将是灾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工作。

(芦垚、周华蕾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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