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上一次,我试着要从福尔摩斯的故事中整理出福尔摩斯的“收费标准”,不料愈整理愈糊涂,更发现福尔摩斯“前言不对后语”,他说的很多话,在另一个故事里我们就找到自相矛盾的例子。
要更了解侦探的收入状态,也许我们应该改弦易辙,换个“声东击西”策略。让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个时代的另一种侦探,检查他们的收支细目,显然他们有一张和福尔摩斯不一样的“收费价目表”,和一种不一样的金钱态度。
我找到的侦探“对照组”,是来自达许·汉密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笔下的冷硬派侦探元祖山姆·史培德(Sam Spade)。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达许·汉密特正是发起侦探小说“美国革命”的犯罪小说之父,“美国革命”革的什么命?革命的对象不就是福尔摩斯以降的“古典神探”传统吗?我们对照二位侦探在金钱方面的反应,“听其言,观其行”,看看二种侦探小说在金钱价值与态度上有什么不同。
在山姆·史培德出场的名作《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Falcon,1930,又译《黑狱巢枭》)里,一开场,一位美女客户走进史培德的侦探事务所,要他代为寻找与人私奔的妹妹。美女的妹妹在何处并非没有线索,因为她已经找到诱拐她离家的男子(一位有黑道背景的危险人物),并且约了他见面。史培德同意“派一个人”跟踪他,但美女说:“史培德先生,能否请你或亚杰先生去呢?能否请你们当中一位亲自关照这件事呢……我知道这样得多付一点钱。”她打开皮包,拿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说:“这样够吗?”
史培德答应她会好好料理。美女客户离开后,他和合伙人亚杰一人分了100元,亚杰对百元大钞点点头,很满意地说:“这当然够。”但他又加了一句:“她的皮包里还有其他兄弟呢。”
用消费者物价指数(CPI)来看,1930年的100美元,差不多等于今天的1200美元,也难怪亚杰要对着100元吹口哨说:“这当然够。”
和福尔摩斯的情况一样,委托当事人有时候会主动提出一个高出行情的价格,但不一样的是,福尔摩斯不为所动,他只淡淡地说:“我的专业服务是固定按级收费的,并不因人而异。”福尔摩斯也不像史培德等人那么急着把现金“落袋为安”,他还向委托人说:“你可以先不付,我最后再一并请款。”
你注意到亚杰和史培德对客户的钱还有一种“轻佻”的态度吗?因为亚杰在客户掏钱的时候,看见皮包里还有不少钞票,他还觊觎地、不怀好意地说:“她的皮包里还有其他兄弟呢。”
但“太好的生意常常是不好的生意”,亚杰当晚一出师就给干掉了,一颗子弹利落地穿过他的胸膛,正中他的心脏。史培德循线找到谜样的美女委托人,美女客户红着眼承认她说了假话,史培德说:“我们并未完全相信你的故事。”
“那……”美女感到迷惑。
“我们相信你的200元。”史培德继续解释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付的钱就太多了。”
史培德是夹在黑白两道讨生活的“老江湖”,他知道世上一切都有“行情”,乖离行情的一切“好生意”都有鬼。他和助手搭档亚杰也许是太见钱眼开了,贪图那不可信任的200元,并且还贪图着那200元皮包里的其他兄弟。好啦,现在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也不得不认账,史培德耸耸肩:“你对我们撒谎,但那不算;我们本来就不相信你。我不会怪你的。”
但是故事还没完,蛇蝎美人客户承认自己的不是,也承认自己用了假名,她现在非常害怕,她希望史培德保护她,免于让她被警察和黑道两面追杀。现在不是“寻找私奔的妹妹”了,那个案子和200元已经“银货两讫”了,虽然侦探社有伤亡,但那也只是“职业风险”的一部分。现在新的委托案是“保护当事人免于卷入谋杀案”,而委托人的说明又不可信,一位正直的侦探应该接受这样的案件吗?史培德的判断是决定于她皮包里的其他兄弟,他问:“你有多少钱?”
即使是一位心若蛇蝎的美女也吓了一跳:“大概还有500元。”
侦探说:“拿来。”
她交出来一叠纸钞,侦探毫不客气地当面数了数:“这里只有400。”
美女捂住胸口:“我得留一些过日子。”
侦探问出她还有珠宝首饰,建议她把它们“当”了,还介绍她一家当铺。美女不得不拿出藏在内衣里的一小卷钞票,侦探从中数出了100元,还给美女两张10元和一张5元。
史培德这个时候反倒“不二价”起来,说500就一定要500(也就是今天6000美元),丝毫不怜香惜玉,不考虑美女也是要“跑路”的天涯沦落人,这当然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绅士应该做的事。但史培德考虑不了那么多,在他心目中,“风险”应该和“利益”相当,这个案子透露着古怪,委托人的话又完全不可信,收费当然非高不可。价格应该要多高?我看史培德也没有一定,要看当事人皮包里的“其他兄弟”有多少了。
案子一件牵连另一件,另一位擦着浓烈香水、衣着讲究、珠光宝气的陌生男子来到事务所,开门见山就提到一只黑鸟雕像,说:“我愿意代表雕像的原主付你5000元找回原物。”
5000元,套句史培德的话,是“很多很多钱”。案情节节升高,价码也愈来愈大,从开始令亚杰吹口哨的“200元”,现在已经涨了25倍了。
只是开价的人不见得有诚意付出这种价钱,因为他立刻就把枪掏出来了。但别忘了我们正在读的是拳头下讨生活的“冷硬派侦探”的故事,史培德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手打昏,并检查他的皮包,他看不到有5000元。等歹徒醒过来,重新提到“5000元委托”的提议,硬汉说:“你有吗?”
“我明白了。你希望得到一些诚恳的保证。”歹徒显然也是老江湖,“订金,可以吗?”
歹徒提议先付100元订金,但史培德皱起眉:“200元好了。”
史培德再次确定这项“商业合约”,说:“我帮你找回这只黑鸟,你支付我的开销,事成之后,付我5000元,对吗?”
擦香水的歹徒也不是粗心之辈,他回答:“对,史培德先生,没错,5000元减去任何预付的数目,总共是5000元。”
看起来,史培德真的和福尔摩斯不一样,他不在乎委托人是否说实话(记得吗?福尔摩斯在《松桥探案》里,金矿业巨子前来委托他办案,说的内容有保留,福尔摩斯立刻起身送客),也不在乎对方的意图是否良善,来历不明的歹徒也可以成为客户,二个委托人甚至是利益冲突的双方,他也不以为意,如他所说,他相信的是客户皮包里的200元,或500元,当然也绝不拒绝5000元。比起福尔摩斯,他更像“没有不对的顾客”的生意人,他办案可真是“有教无类”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