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红门，章含之与洪晃母女情深

阿　明

2008年1月26日，一代名媛章含之溘然辞世，走完72载传奇人生，女儿洪晃追忆母女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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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晃出身名门，出生后，便与外公章士钊一家住在北京史家胡同一个古朴的四合院里。那时候父母工作忙，无暇顾及她，只有周末时一家三口才能见上一面，没等年幼的洪晃在父母的怀抱里体味够亲情温暖，夫妇俩便匆匆离去。聚少离多，亲情自然就淡薄了许多，用洪晃的话说，那时候，对父母的感情还没有对外公外婆深。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章家被卷入“文化大革命”的激流漩涡中。有一天，北大的红卫兵来抄家，将家里闹腾得天翻地覆。危急时刻，章含之将噤若寒蝉的女儿抱到最里面的屋子里，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边摩挲她的头发边安慰道：“妞妞，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母亲的怀抱是女儿的避风港，洪晃因祸得福，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是那么的温暖，她开始对母亲产生了亲近感。

不久，父母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那一年洪晃才九岁。后来，章含之从湖北干校回来，长久分离，一见面母女俩便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没过多久，父亲也回来了，仍在北大执教，母亲则进入外交部工作。这个妻离子散的家庭从此步入正轨。

一天，章士钊收到毛泽东的一份请柬，邀请他出席生日宴会。章老年纪大，章含之不放心，决定陪父亲出席宴会。洪晃见母亲要陪外公去见毛主席，非跟着去不可。考虑到带孩子有所不便，母亲没同意，外公也爱莫能助。后来，洪晃知道了，就是在那次生日宴会上，母亲成为毛主席的英文老师。

母亲地位的变化使洪晃感受到周围人对她态度的转变，她开始重新审视母亲，觉得母亲真的很伟大，身为她的女儿也备感骄傲和自豪，因为自己再也不是“臭老九”家庭的“黑五类”而沾沾自喜，颇有点高干子弟那种优越感。

就在洪晃沉醉在虚荣之中时，家里悄然发生着变化，母亲一路升迁，风光无限；父亲则原地踏步，日渐黯然。地位的悬殊和落差导致他们产生了某种无法弥合的裂痕，虽然没有激烈争吵，但这种压抑的氛围还是在洪晃内心投下了阴影并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久，这种预感就被证实了。

父母分居了，父亲住进北大，母亲也经常不回家了，直到后来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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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破碎，伤害最大的当然是孩子。为了将这种伤害降到最低程度，章含之决定送女儿去美国留学，那年洪晃只有12岁。一夜之间被移植到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她一时难以适应；远离祖国和亲人，那种孤独无依的伤感令她难以释怀。当时，她对母亲充满怨愤，每当自己开始熟悉一个新环境，好日子刚刚开始，母亲便把她扔到一个陌生境地，让她从头再来。现在回首往事，才霍然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如果当初母亲不那么狠心教育自己，培养女儿独立坚强的人格，自己不可能走过后来的风风雨雨。

洪晃归国后，第一份工作是担任德国一家大公司的中国区总裁，工作干得风生水起，那时她才25岁，拿着18万美元年薪，可谓前途无量。有一次，洪晃与中国同行谈判，第一天，一切正常，第二天，同行不知从何处得知她是“章含之女儿”，于是谈判桌上便问起她母亲现状如何。堂堂德国公司的中国CEO，总要回答关于母亲的话题，这使得洪晃不胜其烦。相对于其他人来讲，有家庭背景，父母是名人，这可是宝贵的人脉资源，对自己今后的发展有好处，可洪晃不希望这种关系介入她的工作中，她的人格和事业是完全独立的。后来，她厌倦了这种高级打工生活，毅然辞职，想凭自己之力开辟一片新天地，她做过猎头公司，又参股开办投资公司。洪晃说，我奋斗了二十年才摆脱了母亲的“影响”，终于成就了属于自己的事业。

一生坎坷的章含之希望女儿能够婚姻幸福，她开始给洪晃张罗对象。对方是北京医院一位老中医的儿子，两人见面，男孩文静清爽，比她还腼腆，洪晃对这种软绵绵的男人不感兴趣。母亲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没劲，我不喜欢小白脸。”两年后，洪晃辞职去了美国，很快便结识了一个叫安德鲁的美国律师，高大俊朗，才华横溢，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女儿异国举行婚礼之际，章含之尚蒙在鼓里。洪晃之所以没征求母亲的意见，是因为安德鲁不是母亲喜欢的那种人。没过几年，这段婚姻无疾而终。洪晃回国后，在一次聚会上与导演陈凯歌相识，并互相产生好感，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章含之坚决反对，理由是演艺圈里混的人婚姻难长久。洪晃知道母亲心明眼亮，看人一向很准，尤其是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但当时她已身陷情网难以自拔，所以不想为母亲而改变自己。跟陈凯歌结婚四年后，婚姻再次亮起红灯，母亲当初告诫一语成谶：“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洪晃把这段失败的婚姻看成是人生的经历。

后来，洪晃开始了第三次恋情，这回她没有瞒着母亲，而是据实相告。章含之问：“做什么工作的，人品如何？”洪晃说：“首先你得有心理准备，他不是你所期望的乘龙快婿。”章含之心里一惊。洪晃说：“他叫杨小平，没上过大学，是个做室内装修的。”章含之听后坚决反对：“这简直瞎胡闹嘛，门不当，户不对，相差也太悬殊了，这事到此为止！”洪晃说：“妈，这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些？只要我俩真心相爱，其他都不重要。”章含之说：“不管啥年代，两个人总得般配才行，你看你们一点都不靠谱，太草率了。”在洪晃所有的男友中，章含之最看不上的就是杨小平了，但她也知道女儿脾气倔强，无奈，只能默认他们的恋情。

如今，洪晃跟杨小平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感情甚笃。日久天长，章含之逐渐转变了对女婿的看法，对他特别好，小平平时爱喝点酒，章含之家里各种好酒不断；女婿爱吃猪手，章含之总是亲自下厨，给他做红焖猪手，看着女婿大快朵颐的样子，她心里很是高兴。洪晃说：“母亲后来不但接纳了小平，而且对他比对我都好，是那种传统丈母娘爱女婿的感情。”晚年的章含之的确变得豁达宽容多了，她总是跟女儿讲：“我没别的盼头，就希望你俩能把日子过好，只要你幸福就行。”洪晃心里明白，为了母女亲情，母亲已经放弃了再去影响自己的权利。

3

1995年的一天，章含之突然昏厥晕倒，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你的尿毒症已经到了晚期，肾功能基本衰竭，必须马上做透析。”母亲突然病倒，对洪晃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蓦然有种担忧和害怕，从未想到过死亡阴影如此迅疾地笼罩在她们母女之间。

章含之在医院里一躺就是大半年，洪晃推掉一切杂事，床前床后尽心服侍母亲，对她来讲，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健康更重要。这半年时间，是母女俩待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日子，话也说得最多，每天洪晃都滔滔不绝地跟母亲唠嗑聊天，她意识到：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有限了，母亲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处处跟她作对、叛逆，总伤她的心，应该学会如何去爱护妈妈。“妈，其实你以前所说的话都是为我好，可能是因为我总想摆脱你对我的影响，所以常惹你不高兴，我知道我错了。”说完，洪晃眼圈一红，潸然泪下。章含之说：“其实我对你的要求并不高，我总怕给你太大的压力……”困扰母女多年的沟通渠道竟然在那一瞬间变得畅通无阻，洪晃趴在床头，跟母亲脸贴脸，撒娇地说：“妈，今后我再也不气你了。”

也许爱真能产生奇迹，换肾之后，章含之的健康状况一天天好转起来，母女关系也彻底改善，处得十分融洽。章含之也想开了，女儿毕竟已人到中年，不能总对她放心不下，她的人生道路还得让她自己去走，对于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就随她去吧。从那以后，母女俩就和平相处了，两人都尽量避免发生矛盾冲突，只在母女之间留一份温馨亲情。

病愈不久，章含之便完成了《跨过厚厚的大红门》，书稿出版后，一时间好评如潮，连章含之都始料未及自己能“老来红”，又是开新书发布会，又是签名售书，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妈妈晚年如此风光，洪晃也甚感骄傲和自豪，她说：“我妈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到了晚年，她无法忍受无所事事，这下好了，每天伏案写作，乐此不疲，既驱走了孤独寂寞，又充实了晚年生活。”后来，为了使母亲更能静心写作，洪晃在青岛海边给母亲买了一套房子，写作之余，凭海临风，章含之心情无比惬意，她为自己有个孝顺女儿而深感慰藉。

洪晃也不甘示弱，她也打算写本书，名字就叫《我的非正常生活》，一瞧书名，章含之就知道女儿的这部书跟自己的风格不一样，甚至有点担心她白费心血。洪晃看出母亲的心思：“现在时代不同了，书的风格也千变万化，我虽然没有你的传奇经历和文字功底，但我有我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洪晃还请母亲为她的书写一篇文章，章含之得意地问：“你就不怕我趁机发泄积怨，在文章里骂你个狗血淋头？”洪晃梗着脖子，一脸无所谓：“有什么好怕的，我料您也不敢骂我‘王八蛋，也不敢骂娘。”面对女儿这种“非常”的叫板，章含之不得不败下阵来，身为大家闺秀的她，这些脏话的确无法变成文字。

章含之和洪晃与其说是一对母女，毋宁说是一对知心朋友，洪晃说：“我妈妈是个很独特的母亲，也是个很普通的母亲。她的独特在于我们之间没有代沟，我所有的朋友几乎都是她的朋友，我口无遮拦，有时说话不知深浅，妈妈从来都不计较；说她是个普通母亲，因为她跟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很爱自己的孩子。”

章含之平时很少见到女儿，女儿永远在忙，“老妈”也不愿成为她事业的绊脚石，但她们之间有种默契和牵挂，当然母亲对女儿的牵挂更多些，当她们都需要对方陪伴的时候，就会留在彼此身边，这时一向桀骜不驯的“痞女”也会摇身变成温暖的“小棉袄”，给母亲以天伦之乐。章含之说：“我和女儿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友情的基础就是‘求同存异。”应该说，很多方面，母女俩还是心有灵犀，就拿洪晃后来创办的两本时尚杂志来说，章含之就很喜欢，这反映了她们对生活情趣、时尚爱好的共同点。可是当初女儿办刊时，章含之却持怀疑态度，在她看来，要想办好一本刊物，仅有激情是不够的，它涉及到方方面面。另外，她对女儿十几年来频繁“跳槽”也很担心，不理解她的随心所欲，特立独行。现在，洪晃的刊物办得有声有色，还不满足，又开始进军IT业，就连她这个当母亲的都不知道女儿到底有多大能量。其实，这些年来看着洪晃在外面独自打拼，也是十分辛苦的，累得眼袋都出来了，常显疲惫之态，章含之真的很心疼，但又无能为力，只能隔三差五打电话叫女儿回来，煲点西洋参等补品给她补补身子。

2007年下半年，章含之的健康状况已不如从前，当时她在用英文撰写自传。入冬后，她患上了肺炎，病情急转直下，她当时很乐观，想完成自传后再换个新肺，好扔掉呼吸机。然而，几次病危都扛过来的章含之，却在2008年1月26日撒手人寰，一代名媛走完了72载人生历程。母亲猝然离世，令洪晃悲恸万分，她声音哽咽地说：“我妈走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家，在这点上，我没有完成她最后的愿望，真的很遗憾。”

“胸含海岳满腔深情历经风雨终无悔，国之瑰宝一代名媛笑谈春秋犹未尽”，悬挂灵堂两边的挽联，也许是对章含之传奇人生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