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江南有一个叫荒村的小镇,镇上满是些破破烂烂的房。一天,一个汉子奔走在镇上。汉子将一根长长的辫子挽在颈口,呼喊着一条惊人的消息:“北伐啦!革命军攻进京城,国人统统都要剪辫子啦!”
汉子叫赖三,是荒街铁匠铺的一个铁匠。10天前,他随那铁匠铺的老板去了一趟京城,回来便捎回这条消息。但荒街却没人理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谁会相信他那一惊一乍的话呢?甚至还有人讥笑:“赖三,国事劳你操啥瞎心?还是先管管你的娘吧!”
每提到娘,賴三便会拉下脸,心猛地往下沉。他会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抢过那把不知磨过多少遍的牛耳刀,放磨石上又一阵子狠磨。
有人说,昨日里,他娘又去了街东尘庙旁那间祖屋。他们又从祖屋那道没有关严的门缝瞧见了,里面有一张小床,小床上尚有两只绣花枕!尘庙旁那间祖屋,是赖家早已废置的祠堂,与尘庙仅仅一墙之隔。多少年来,那间祠堂早已无人踏迹,但每过十天半月,赖三的娘却都要掉魂似的去那祠堂走一回。传话的人还说,他看见赖三的娘和那尘庙的和尚在那祠堂里咋了咋了……
“不然,那祠堂里咋摆弄那些床,摆弄那些绣花枕呢?况且,还是两个!”
别人说这话,已几十年了。打赖三记事时起,便有人隔三岔五地将这话往赖三耳朵里灌。赖三总是红着脸,想怒,却又不敢去祠堂查看。他真怕看到他不该看到的一幕。于是,赖三便一回又一回“霍霍霍”地磨那刀,边磨边咬牙切齿地骂:“秃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那个和尚叫怀忧,是尘庙的住持僧,银眉,唇上无须,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一天,娘又去了尘庙。赖三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娘定是又去找怀忧了!多少年来,娘一趟又一趟奔波于尘庙旁那祖屋,风雨无阻。“都七十了,头发白得不见一根杂丝了,还去!”赖三恨恨地瞅着娘的背影,气得牙关打颤,想迈步,最终却又颓丧地坐上那把就快散架的竹椅。
杀了怀忧,他对得起娘么?爹是在娘怀上他三个月的时候,含恨辞世的。至今,街北那座坟山,尚睡卧着爹那座孤零零的坟茔。有人说,自打怀忧从京城来到尘庙,爹便开始郁郁不平,终在一个无风的夜晚,悬梁自尽。
有人说,那和尚未出家时便与娘青梅竹马,是外公看着爹家的财势,不顾娘百般反抗,硬逼着娘嫁了爹。伤心之余,在一个有风的夜晚,娘那相好的撒泪去了京城,回时,便削发为僧,进了尘庙。于是,娘便时时找些机会去那尘庙,怏怏地去,落寞地回。据说,尘庙旁那祠堂,便是他俩从小青梅竹马办“家家”的地方。每次回来,娘都无语,只给那孤儿寡母的小屋更添一层凄凉。看来,那尘庙竟真是娘梦绕魂牵的地方!
于是,那不知磨了多少年的刀,也终因这原因不能提进尘庙。毕竟娘孤身一人,拉扯大赖三不容易。最终,赖三又将那不知磨过多少回的刀塞进床脚。
赖三轻叹了一声气。
就在这一天,革命军的一支人马来到了荒街。荒街的剃头铺瞬时被踏破了门槛,长长的被剪断的辫子堆积成山。赖三也被剪了辫子。赖三捧了辫子,手舞足蹈着冲上大街。
突然,就在赖三高呼的时候,他的耳中滚进一个熟悉的声音:“革命军来了,好啊,好啊!”街心,颤巍巍立着一个老太婆,顶一头雪白的头发在风中,也颤巍巍笑,直笑得老泪纵横,接着怆然倒地。这一幕,太过壮然,也太过突然,只看得赖三瞠目结舌。
老太婆正是赖三的娘。赖三不明白娘为啥大笑,那笑声刺得他浑身发麻。他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发现娘早已停止了呼吸,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笑。赖三也笑,那笑,却有些怪怪的。
当夜,赖三搜出了床底那把太过熟悉的刀。刀在月光下发出一丝丝寒光,逼人的眼。赖三直奔尘庙。随着一串脚步的响声,尘庙的瓦檐也被震落一地尘埃。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在檀前独坐,合十的双掌轻抚于胸前,他眼望赖三的刀,只轻念了一声:“红尘看破,又能几人?”
赖三亮出刀,大叫一声:“秃驴,多年恩怨,只在今日了断!”但怀忧没有躲闪。眼望临头那刀,他只轻问:“阿弥托佛,敢问施主,提刀来到寒刹可是替父寻仇?”
“正是!”赖三一字一顿地说,咬牙切齿。他的脑中闪过了爹的荒冢,蓦地又飞过荒街人那一束束讥讽的光。
怀忧心平如水,又问一声:“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却要等到今天?”
赖三打了一个寒噤,悻悻地说:“那是因为母亲!”怀忧倏地射过一束寒光:“现在,你便可以将你母亲放置一旁了吗?”
赖三怆然而笑道:“可以了!我总算等到她老人家驾鹤西去的那一天了!”
“明白了!”听着街外革命军吆喝着剪辫子的声音,怀忧一张枯脸竟很释然。忽地,他轻叹一声气,一个猛扑,一团身影竟从蒲团上跃起,前胸直直地冲向赖三的刀尖。赖三躲避不及,只听得“轰”的一声,怀忧身影倒地,爆起一团血光……
多天后,打京城驰来一支人马。革命军清点宫中人,四十多年前,宫中曾出家过一个太监。那太监只在宫中呆过一年,不知因何因由,后来竟执意削发为僧。据传闻,那太监就隐居在这荒街尘庙。于是,革命军便来了,他们想找到他了解一些当年宫廷秘史。
荒街人沸腾了。荒街就一座尘庙,难道怀忧就是那太监?
搜寻尘庙那天,赖三也在场。他远远地看着,看那些革命军搜出一大摞怀忧进宫的文书,直看得赖三目瞪口呆。果然,怀忧太监出身无疑!
天哪,自己杀了怀忧!一个太监,难道也会与一个妇人做那苟且之事?
赖三跌跌撞撞地奔向尘庙旁那座祠堂,一掌推开那扇颓败不堪的门。一间布置雅致的香房里,有一张小床,床上有一对绣花枕。只见两只枕上分别绣有四个娟秀的血色大字:“百年孤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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