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军
1
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在调试着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想要努力地将忽然被风一吹,弄丢了的评书找回来,铃声一响,他的手,碰在天线上,收音机啪地掉落下去,彻底地,听不清任何的节目。他小心翼翼地将电话接起来,第一句,竟是惶恐说道:我,真的没有钱了,麻烦您,能不能再耐心等等?
我听着那边收音机吱吱啦啦的声响,像是一把年久不用的二胡,那喑哑的调子里,长满了青苔。原本想要大发脾气的我,终于还是忍下去,只低声道:我是晨安。他愣了片刻,随即便轻轻“哦”一声,说,工作,还好吧,钱,也够花吧。
他依旧是那么地虚伪,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任何金钱上的帮助,却总是要多余地对我说一句,如果钱不够花,记得跟他说一声。说又如何?他能安静地度过剩下的岁月,不拿这样那样的事情,一次次地扰乱我的生活,于我,就已是莫大的幸福。
似乎从读初中的时候,他就被接连不断的债务,蛇一样吸附上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外做生意赔了很多的钱,要靠借东补西的方式来还债度日。我以为他开着餐馆或者商店,像其他同学的父亲一样,是派头十足的老板;所以每每有同学老师问起他是做什么的,我总是要用英文极其响亮地来一句:我爸爸是做BOSS的!他并不知道我这小小的虚荣,但每次回家,却装出一副老板的模样,对我吆三喝四,时而指责我作业写得潦草,时而对我平庸的成绩吹眉瞪眼,又时而,在我周末睡懒觉的时候,将我的美梦,喋喋不休地骂飞。
我曾经以他为荣,而他,却从来都觉得我是一个麻烦,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像一条尾巴,吸附在我的身上,甩也甩不掉;而他,亦发现,我不再是那个于他没有任何帮助的丫头。
发现时光这样将彼此悄无声息改变的那一年,我24岁,大学毕业;而他,已经迈入50岁的门槛,除了欠下的一笔笔算不清的债务,一无所有。
2
他第一次对我开口求助,是我领了半年工资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我买了邮寄给他。他停了片刻,突然问我,能否借一点钱给他?随后又啰嗦地解释道,是一个朋友,病了,急需用钱,他要表示一下,但手头的钱都投了股票,暂时支取不出来,所以……
我直截了当地将他的话打断,问他究竟想要借多少,他嗫嚅着,8千吧,6千也可以。我烦乱地朝他嚷,到底需要多少?!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两个字:一万。
我当然不相信什么朋友病重需要用钱的拙劣理由,不用打听,我也知道他经营的饭馆,在一日日亏损,怕是用多少钱,都堵不住那个巨大的窟窿。昔日忠实地跟着他干的下属,此刻皆成了敌人,对他围追堵截,连他出门买烟,都唯恐让人抢了钱包。
但事实远比我想象的要差。他帮人抵押在银行里贷了一笔款,款要到期的时候,借钱的那个朋友,却因为还不起,卷了铺盖离开了小城,投奔远方的亲戚。而他,理所应当地,就成了银行追究的对象。
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开的饭馆,究竟亏损了多少,而他那个忘恩负义的朋友,又究竟甩给他多少债务。他只是以残存的父亲的威严,让我不要问得太多,反正,这笔钱,他迟早是会还给我的。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要与我签订一份借款合同,说讓我放心,这点钱,他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挣回来。说不定,还会连本带息一块给我。
我起初还被他积极的还钱态度,存过点滴的希望,想着他究竟是混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能够供我读书,让我与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有漂亮的衣服,在物质上不受任何的委屈,甚至得知我谈了男朋友的时候,还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卡里,多打了点钱,尽管,那点钱,不如我做翻译一天来得多。但是毕竟,在我毕业以前的岁月里,是他,给了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但几个月后,我便发现,我对他的估计,实在是过高了。他给我带来的麻烦,不只不会尽快地结束,而是像一条蛇般,吐着芯子,冷飕飕地沿草地穿梭而来。
3
先是他在我打电话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要将饭馆重新改造装修,建成一个可以喝茶聊天的麻将馆。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略略有些着急,托小姨问我,这个计划能否行通。我淡淡一笑,说,只要不犯法,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他很快将这句话,当成我的默许和鼓励,大张旗鼓地开始装修房子。临到快要竣工的时候,装修队突然反悔,说,原定的3个月后付清的另一半,必须在竣工的那一天就全部结账,否则,他们会将前面做好的一切,全部拆除。他原定的用开业后挣来的钱贴补装修费用的计划,一下子落空。偏偏装修队又是一伙地痞,看他犹豫,先自拆除了两扇门,作为对他的警告和威胁。他站在空洞洞的门口,吸了整整一盒的烟,站起来,便掏出手机,给我打了电话。
彼时我正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而被老总批得一无是处,看到他的号码,即刻气咻咻地挂断了。他却锲而不舍地又打过来。这样来来回回地四五次之后,我终于接通了,朝他大吼,你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解决啊?他怔了片刻,才试探着安慰我道,是不是,你工作上有什么不顺,烦的时候,给老爸说说吧,或许我能帮你解决。我冷冷道,你是想要让我给你解决什么问题吧,别拐弯抹角的好不好,我忙着呢。他干笑两声,忙道,其实是一件小事,装修队那边,反悔了,非要我提前给支付另外一半费用不可,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同学朋友的,在县城的公安局里,或许他们能帮着给调解一下。
我的火腾地冒出来,我说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认识的人不比我多?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让我在县城里找人?即便是我有同学在公安局,又能怎么样,他们不过是与我一样,是个微不足道的下属罢了。他却并没有在我的愤怒里失望下去,而是带着种近乎讨好的笑,提示我说,或许,你有同学的父亲,是在公安局里,有些关系的。
我用啪地挂掉电话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无聊的对话。一个星期后,我在网上,遇到一个小学时的同学,说,听说你父亲开的麻将馆,即将开业了,可惜你不在,否则,该请我吃饭才是呢。我不解,追问之下,同学才告诉我,原来他以我的名义,去求我的同学,让同学又求自己的父亲,帮忙吓唬了一下那些地痞,这才顺利结束了装修工程。而迫于同学的面子,同学的父亲,将他提过去的几瓶酒,又原封不动地退给了他。
当他站在鞭炮震耳欲聋的门口,一脸堆笑地欢迎前来捧场的顾客时,我却坐在电脑前,对着同学发过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有被人当场打了耳光的疼痛和无地自容。
4
他的麻将馆寿命极短,不过是一年,便因为有聚众赌博的嫌疑,被公安局查封。这次他要应付的,不只是上门讨债的人,还有亲朋好友的奚落和鄙夷。我不知道他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是怎样熬过那些被人冷眼相看的艰难时日的。但我却清晰地记得他因此传染给我的焦虑和暴躁,我们像两个尖酸的刺猬,想要彼此取暖,渡过难关,偏偏每次靠近,便会将对方扎得鲜血淋漓。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地晚,北京的风,大到几乎可以将体重急剧下降的我,袭卷到半空里去。我就是被这样大的风,卷到一辆疾驰过来的车上,撞断了小腿,住进了医院。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便连夜坐火车赶到了北京。我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风。我扭转过身去,百无聊赖地翻一本杂志,不去理他。他讨好地将一碗鸡汤端过来,说,晨晨,起来喝点吧,很补的,我专门让饭馆里师傅做的。我假装困了,将杂志一扔,闭上了眼。他叹口气,把碗放下,又帮我收好杂志,停了片刻,才说,我给你带来了几千块钱,不多,先凑合着用吧。
也不管右腿刚打了石膏,我腾地一下子坐起来,朝他喊,你还是带回去吧,反正这钱,早晚也是要替你还债的!他的脸,红到青紫,手里的钱,在轻微地颤抖着,以他昔日暴烈的脾气,我以为他会将钱,愤愤地甩到地上去,但最终,他却将钱放在我的床头,而后微佝着背,出了门。门轻轻关上的那个瞬间,我瞥见他耳鬓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
那半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会坐二路公交,去一个山东人开的饭馆里,找师傅做我喜欢的鲁菜,而后又将保温盒裹在重重的衣服里,拿回来给我吃。儿时那些久违的口味,一一在我味蕾下苏醒过来。一起苏醒的,还有对他曾经有过的崇拜和倚靠。我想起6岁那年,他给我买过的最漂亮的一套衣裙,让我在儿童节那天的晚会上,变成人人艳羡的公主。我想起偶尔向他抱怨自己牙齿不齐,不敢大笑,他因此几乎咨询了县城里所有的医生,最后还是决定为了我能开心地大笑,带我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做了牙套。我想起我跟人打了架,哭着回家,他从来都是护着我,去找人家讲理;我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年,他怕我一个人孤单,硬是跟老师商量,让我回家去住。很多的往事,我以为在他给我带来的一次次烦恼里,会忘记,却不知道,它们一直在我心灵的最深处,藏着,只等哪一天,春天的风吹过来,它们如一株株小草,将一片温柔的新绿,呈现给我。
他要走的那天,兜里只剩了买火车票的钱,我将他给我的钱,又重新放回到他的兜里去。他没有拒绝,只说,清明的时候,如果有空,记得回来给你妈问声好吧。
我在火车开出的那一刻,朝他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说,我愿意用此后的岁月,替你还清欠下的所有债务。我知道他从来不看短信,或许这一条,他也会忽略掉,但,短信传达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心,是可以的。
而我们的心,原本也是这个世间,彼此最温暖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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