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开门开门,我是你爱人

2008-04-15 10:33恭小兵
安徽文学 2008年4期

恭小兵

第一章:Say you Say me(与你共勉)

1

又是一个春天有条不紊地悄然到来。屋檐下的蜘蛛们在网恋,墙角里的蚂蚁们在加班。

可柳翘翘从北京打来的长途却彻底扰乱了我正常的生活规律。

那天晚上韩婷婷回来的很晚。客厅里荡漾着杰克逊的I ve never been to me,之前是tears on my pilow和Say you Say me。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来得及擦干。我从镜子里发现韩婷婷推门进来了,从后面抱住我。镜子里,韩婷婷的指甲妖艳得如同十朵正在开放的红色玫瑰花瓣,它们在我的胸前缠绵、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暧昧的图形并产生出一种揪心的性感。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暗处起了极大的反应。然后我感觉到韩婷婷在我背后的身体也开始轻微的扭动起来。

这时,韩婷婷趴在我身后轻声问:“现在你是不是很需要?”

我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韩婷婷说死人,为什么你每次都不主动?我说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做主吗?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有些幽怨地说:“你就不能当家做一次主人么?”我说那好吧,我试试。于是转回身抱住她走向卧室,开始在那张留下过我们无数激情与梦境的大床上翻云覆雨。可是很奇怪,这项一直以来都由她主导的运动,现在把主动权交给了我,却根本就没有了原来历次纠缠的质量与高度。由于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是在韩婷婷的引导下完成的,后来这个过程就有了先入为主的习惯。其实我很愿意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在韩婷婷的主动下去完成,那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每次当我看到韩婷婷的双手在我身体上如蛇蠕动般游走时,都会使我联想到花香扑鼻的陶醉。

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入驻胜地,我开始慌乱,只好郁闷地对她说,还是你来吧,我不适合指挥这种战斗。韩婷婷在下面笑而不语。她的这种从容不迫让我觉得自己的笨拙在她眼里无疑是一场蹩脚的表演。于是我停止住自己所有徒劳的运动。她的整个身体在我停止运动的那一刹,也如同一个电场忽然停电那样,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她像是控制不住得意似的大声笑了起来。韩婷婷大笑的时候,胸前的两只乳房就像是在两只会跳舞的精灵一样晃来荡去。我有些愤怒,于是把手做成兰花指,暗自运气于指尖,趁她不注意,对准其中的一只精灵的顶端用力弹了一下。

韩婷婷尖叫一声,整个身子都挺了起来,差点都把我抛下床去。我从她的身体上翻下身去,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韩婷婷揉了揉那只被我弹疼了的乳头,然后象征性地捋了捋她自己额前的几缕乱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真是过分,哪有你这么笨的男人!”我嬉皮笑脸地问她是不是已经遇到了不笨的男人。“不需要我去遇到,随便想想也知道,全世界不会这个的男人,也就你一个了。”说完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望着我,又说:“我明天出差去北京,和你的情敌一起去。”

这次轮到我惊叫了,我从侧卧的姿势一下子坐了起来:“真的?明天你出差,……该不会就你俩吧?”韩婷婷说:“不会的。人家可没你那么笨。你替我担心是好事。可是你担心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其实不管是几个人去,走到半路上他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其他人全部支开,你说你担心是不是瞎担心?”说完,她特地把身子向我怀里凑了凑,一手攀住我的脖子,另外一只手习惯性地在我胸脯上弹起了钢琴。

其实我之所以尖叫,并不是因为韩婷婷要陪同我的情敌去北京。而是北京的柳翘翘那天中午给我打了个长途,说她最近几天要回来看看。关于柳翘翘,简直是个让我无从说起却又一言难尽的女人。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情仇岂是三言两语可以了断?整个下午,我都在为韩婷婷的存在而犯愁呢。然而鬼使神差,韩婷婷居然会在这么个关键的时刻去北京出差。真是艳福来了,城墙也挡不住。

“你去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月吧。”

“所以今天晚上你用这事和我告别?”

韩婷婷依偎在我怀里,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读大学的那几年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柳翘翘的眼睛。我发现,无论是什么时候,她的眼睛好像都是在转动的。这个发现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觉得这样的秘密,只配我个人独自享受,所以我总是傻气直冒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久了,柳翘翘也不免有些紧张。她紧张的时候,胸脯就会剧烈地起伏。而那些因为柳翘翘胸脯剧烈起伏所制造出来的弧线,又常常使得我的心,忽然一下子全都揪在了一起,忽然一下子又显得无限放松。

那样的感觉令我异常迷醉,不能自拔,野火蔓延,欲罢不能。完全是下意识的,我会在迷醉之后,悄然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或者其它什么零食。我想,我对她那种细心的体贴与呵护,柳翘翘不可能感觉不到。而且,就凭我当年在校园里受到广大女生宠爱的身份,她也应该有所表示的。但她的表示却出乎了我的意料。记得有天柳翘翘再一次心安理得地接过我递给她的那块巧克力之后,忽然很不经意地对我说:“小灰,你经常有一些体贴的举动让我的眼睛为之一热。不过你放心,仅此而已,只是一热,绝对没有余波。更不会被我热到心里去。”

柳翘翘的话,当然是真话。只是当年柳翘翘对我说的那些话,一直都被我极其愚蠢极其片面地理解成为是一种假话。直到后来毕业好几年了,又有幸参加了那位小学妹的婚礼之后,我才发现大学校园里的所有女生,没有一个会对自己的男同学去说假话。她们可能都懒得费心费力地骗我们,骗我们她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她们的假话,都被她们小心翼翼地保留在肚子里,将来,在对付大四学姐的富翁老公那样的男人的时候,会大有用场的。

多年以后,我发觉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理解的。说假话是为了骗人,骗人当然是为了牟取自己的利益。可是当年的吴小灰又有什么好骗的呢?没财没势。尽管有几分姿色但那又能怎样呢?男人的魅力,归根结底是不会显示到姿色上面去的。有实力才会有魅力。

关于柳翘翘,在我爱上韩婷婷之后还常常在心里为她所动。可后来因为有了韩婷婷的填补,所以暂时性的我还没付出什么具体的行动。其实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也时常问过自己:我和柳翘翘那能算是恋爱么?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有花无果的单相思而已。人家会怎么看我?没准会讥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到这里一缕得意的冷笑不禁浮上我的嘴角。

“看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又在构思什么小说?”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秘书秦蓉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我睁开双眼,做出一副从沉思中回转过神来的表情。秦蓉一边帮我整理办公桌上那些凌乱的文件,一边柔声嘱咐我要注意身体。读出她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真切的关怀,我心头不禁怦然一动,却只能淡淡一笑算是回答。秦蓉抿了抿嘴巴,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欲言又止地转身离去。

望着秦蓉的背影我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我当然清楚秦蓉心里想的是什么。其实,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游戏,总带着一种浓郁的原始掠夺的痕迹。就在秦蓉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我大脑里忽然灵光一闪,于是我慌忙喊了她一声:“小秦你回来一下!”秦蓉一转身,微风般轻盈地飘了回来。我笑眯眯地问她下午还有什么事。秦蓉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说:“暂时还没出现什么安排,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吴总?”

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她先坐下来,然后说:“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北京有个客户要来,你代表我去机场接一下。有问题么?”替她安排公务的时候,我故意把“你代表我”这四个字的读音咬的很重。以强调这不是一般的接待任务。对面的秦蓉笑笑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

我临时把接待柳翘翘的任务交给秦蓉的目的,说穿了,无非是想给来者一个下马威,我要让她为她当年的自我优越而感到后悔and内疚。因此,先从气势上压倒她就显得很有必要。而这些任务,我相信秦蓉一定会替我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完成掉。尽管如此,我还是特别交代了秦蓉几句。我说对方在北京很有势力,这次到南方来出差,本来是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去的。但中途被我截住了,我的目的是想让这个人给咱们公司放点血,或者是想通过她神通广大的丈夫,在首都北京替咱们公司建立成一个固定的关系网络。最后我还意犹未尽地提醒着秦蓉,我说很可能对方不愿意向你透露她的真实身份,假如是这样的话,你千万不可以刨根问底。你只要负责把她接回来,其它一切等回到公司里再说。

秦蓉边听边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该怎么去做了。我对自己刚才的即兴发挥也感到异常满意。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柳翘翘此行到底是什么目的,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吃哪行饭。漂亮女人嘛,又嫁了个有权有势的丈夫,管她吃的是哪行饭,想必也应该混得非常不错吧?布置掉秦蓉的任务,我替自己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透过袅袅升起的烟雾,我发现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秦蓉依然睁着她的那双大眼睛在无限深情地凝视着我。这时候我的心禁不住猛地往下一沉,我忽然意识到分派这样的任务给她,是不是很残忍。

“照你这么说,对方一定是个女人了是不是?”冷不丁,秦蓉向我发问。我慌忙补充说,是的,是的。是个女的,名叫柳翘翘。但她可不是一般的客户,她和我高中、大学都是同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嫁人了。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秦蓉听完我的解释,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说:“哦,是这样。我知道了。”

秦蓉走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从内心讲,我这样对待秦蓉显然是不怎么公平的。可是话说回来,和多个女人保持住某种特殊的精神之恋又有什么不好?就好比这个即将到来的柳翘翘吧,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之所以仍然对她念念不忘,还不是因为当年没有捅破我们之间的那张白纸?

认识秦蓉之前,我记得有人曾对我这样说:爱情、亲情、友情三者缺得越多,自卑感就会越强。我木愣了半天之后,对他的言谈一笑置之。但我知道他的言论显然已经触及了我的某些痛处。我在童年时代就被生父抛弃,我妈又懒得管我,这是非常明显的亲情缺失。至于友情,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所有的朋友基本上都在走马换灯。而爱情呢,大学时代那个名叫张丽的学姐确实给予过我一段短暂的欢乐,虽然散场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忧伤,可忧伤迟早会都过去的。我坚信。但尽管如此,我每天的心情仍旧坏的就像湿漉漉的下水道,整天不开晴。

那时候的深夜我一般都会选择去酒吧,因为那时的生活里实在没有太多有意思的事情,后来去多了,就形成了习惯,似乎它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凡是进入了生活惯性的东西,我们通常便很难再摆脱,当时我就是这么一种状况。其实不管什么酒吧都会有些妖气的。秦蓉有妖气吗?我想我很难判断这一点,我现在绞尽脑汁想要给她一个定义,那都是无比困难的。我只能说,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个美女,一个有点精神失常的美女。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从一个酒吧喝到另外一个酒吧,喝到最后,居然沿着整条街一路喝了过去。秦蓉后来对我说,她那晚的情景简直跟我差不多。那晚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换了很多酒吧,喝了很多酒。虽然原因尽不相同。我是因为那段时间里的情绪异常低落,因为韩婷婷的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跑到我家闹事;而她则是被初恋男友遗弃,以一种绝望的态度在消耗酒精。后来分析起来,我认为她醉死的可能性比我更大。

我们都喝到了一个中间点,在子夜两点多的时候我们相遇在一个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吧里,那纯粹是一个乡下人去的地方,放的都是些软拉叭叽的音乐,什么游鸿明的《下沙》,张艾嘉的《爱的代价》,羽泉的冷酷到底,等等,简直有些俗不可耐。以前我是从来都不去这种酒吧的,但那晚很可能是中了邪,端着一杯扎啤就跌跌撞撞地坐了进去。进去才发现,那里充斥着四五十岁穿西装扎领带的男人以及他们带来的雏儿们。也有一些来自外地农村的三陪女混在里面插科打诨,还有三四个街头小混混围着一个戴着白色胸罩的妖娆女子在跳钢管舞,那姑娘可能是High大了,黑色的紧身皮裤包裹得曲线玲珑,而白色胸罩则好像没穿似的,在摇来晃去的诸多射灯里长发甩来甩去。

我正看得入迷,一个老外搂着一个中国姑娘坐在了我旁边。那个姑娘当然就是我后来认识的秦蓉。她喝得太多了,几乎已经分不太清谁是谁。一袭黑衣把她凹凸的身材包裹得很好,长发披下来的时候,看不清她的脸,我低着头,想看得更清楚些,她这时把头发一甩,就只见在发隙之间一道暧昧而又挑逗的眼神杀将出来,眼睛明亮,神采飞扬。我急忙按捺住心中的小鹿,一时间慌了手脚,紧张兮兮别过脸去,条件反射般愤愤地骂出一句腹语:鸡婆。

那个老外是个中东佬,加上胡子整个就是一阿里巴巴。对了,他和后来频繁出现在全世界各种媒体上的头号恐怖分子拉登也有几分神似。因为座位的关系,我眼角的余光可以不时看着他搂着秦蓉的腰,拼了命似的往秦蓉嘴里灌酒。秦蓉挣扎了几下,好像是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就只好由得他了。

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之后,感觉有些不对。当我认定那姑娘不是鸡婆的时候,就一屁股坐到了他们旁边。那个中东人先是审慎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居然认为我也是个混水摸鱼的,立即报以了同志般的微笑。我也微笑着回了他一眼,然后搂着秦蓉的肩膀,在她的耳边问道,旁边这个傻逼你认识吗?她缓缓抬起头,眼神迷离,当时的表情简直让我想起港台娱乐片里被那些花花公子或者黑社会老大们诱奸的少女,她打量了我一会,便把头重重地靠在了我的怀里,说,刚——认识的。说完还用力的拱了几下,像只小猪一样。那个中东佬见状,又伸手过来揽她,我一把推开,你干什么?他的眼睛睁老大,外特毒有毒?我斜着眼微笑望着他,酒气熏天。他开始心虚,转换语种,你,你干什么?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说,你出门左拐以后,会看见许多发廊,那些发廊里的姑娘你可以尽情去操。而这个,你是不能操的,我也不操。他的中文还不错,或者说是我的普通话还好。他显然是听懂了,气急败坏地瞪着我,你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我刚准备抽他,秦蓉忽地一下昂起头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是我老公!你滚,滚。

秦蓉醉的时候很漂亮,两眼有止不住的神采,连吐都吐得那么婀娜那么妩媚。扶她从酒吧出来的那一瞬间,她便哇的一声跑了出去,手撑着路边的栏杆勾着腰使劲地吐了个满地开花,从她身后看去只见在黑亮的长发间,一大口一大口的黄绿之物倾泻下来,一直吐到她坐在马路边,扶头喘息。我很顽强地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刚准备开口说话,胸腔里一股酸臭酸臭的味道直冲上来,哇的一声,口中霎时飚出几道水箭,同样吐了个铺天盖地。

吐完之后秦蓉伸手递给我纸巾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她。她的眼神依然有些诱惑,迷离暧昧,她见我没有动静,便带着笑给我擦了擦嘴,擦完之后,笑靥嫣然地望着怔怔出神的我,慢慢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走的时候好像已经好多了,在的士快开走的那一瞬,她在我的手心里留了张名片。在的士尾灯行将消失的时候,我就着路灯,醉眼矇眬的好半天才看清上面的字,一排端端正正的隶书:

新大新集团公司人事部高级主管秦蓉

天啊……

回家的时候,我居然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当时好像是凌晨三点多,街上的车极其稀少,当我乘坐的的士驶近的时候,才发现马路上翻了一辆的士,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另一辆黑色的帕萨特笔直笔直地冲上了人行道,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拉我的的士司机停车救援的时候,我看见从帕萨特里爬出来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目露寒光,口齿不清地呼喊着,手指笔直笔直地指向了我的鼻梁。

在我和秦蓉第二次见面之前,我们已经通了整整一周的电话。每晚九点是我们的通话时间。前三天是我打电话给她,但第四天之后,她开始打电话给我。通话时间也开始由最初的两三分钟延长到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我们聊了很多彼此的东西。她告诉我她还在想念着她的那位初恋男友,告诉我他们之间的很多故事,于是我知道了她常常会在午夜三点穿着拖鞋去找那个男人回家,而他在国外时则乘车十多个小时去另外一个城市给她寄信,理由仅仅是那样会让她收信的日期提前三天。我也会和她说一些关于我和张丽、柳翘翘甚至韩婷婷的事情。我们像已经相处多年的朋友一样交流,任时间默默流逝,在她说话的时候,我常常走神,因为我不太确定她是否存在。毕竟那个相遇的夜晚想来是那么不真实,更多的像一种情绪,而不像可以触摸得到的、鲜活的某个人,或者某条鱼。

那时候我和韩婷婷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每每看见我抱着电话作诚恳状的时候,她总是面带不屑。因为在那之前,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接到一些编辑的催稿电话。所以在我和秦蓉聊天的那段时间,韩婷婷总会问我,什么稿子这么棘手啊,都一周了,还没拿下?

一周后的一个夜里,她打电话约我出去。我有点激动,我知道那是肉体的反应,和化学有关系。我决定顺从它,并寄希望于它能在今晚让我爬上快乐的巅峰,哪怕是短暂的也好。韩婷婷问我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我说是北京的一个书商来了约我谈一部书稿,临出门前我冠冕堂皇地向韩婷婷要了两千块钱。

真的不知那晚到底是怎么了,见到秦蓉之后我居然变得有些不胜酒力。红酒和啤酒单独喝的话,我想我都没有问题,但夹杂在一起喝,很快我就倒了。我躺在沙发上,秦蓉搂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她细柔的长发搭了下来,从我的脖颈下进入了我的身体,软软的,有点痒,但很舒服。她贴着我的耳朵问我,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点晕。

你明天上班吗?

上,不上怎么办?

哦,那你先休息一会吧,呆会我们就走。

没关系,你玩你的,我躺会就好了,你可以就这么抱着我吗?

嗯,好吧。

我们的脸靠得很近,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也有些异常,我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我想在那一瞬间我们是熟悉的,像彼此已经认识了一千年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紧牵着手,我朦朦胧胧靠着她的脖颈,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来回的比划着,我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我努力想弄明白,却只是徒劳。

那晚包厢里的灯光像是一个身手不凡的魔术师,从各个角度切割着秦蓉那张写满了青春与不羁的脸蛋,仿佛秦蓉是我此生见过最完美的一个女人似的。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在我的想象里都已经属于无懈可击的那种。而通过她眼神传递过来的暗示,终于使得我明白了,那晚的秦蓉对性的渴求是多么的盲目和强烈。于是我努力挑逗她,意欲唤起她更加强烈的艳荡。

整个过程中,她可能感到了一种疼痛,或者是感到委屈,所以脱口而出:“小灰,我是真的!”我听后,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很虚伪,我只能用自己的臂膀轻轻地包裹住她。只能虚伪而缓缓地在她耳边重复着一些也许显得并不虚伪却非常肉麻的鬼话。

秦蓉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植物与红酒相混合的气息。像水果、鲜花、树木或者是草丛。直到房间里的大屏幕电视机里,都已经出现雪花点了,我们之间的纠缠却依旧还在激烈地进行。我俩偷笑着,像是两个赤裸着身体的婴儿在激流中不知危险地漂荡。浪潮扫过来又打过去。我们沉下去,又浮上来。

河流两岸都是青春的绿色。那些健康的、茁壮的、雨后的植物也好像都和我们的身体那样纠缠在一起。气息渗透在皮肤里,碰触渐缓渐急。没有火焰,却在燃烧,热血在黑暗里不露声色地滋长。又不露痕迹地沉寂。一切都自由放纵的出奇。我带领着秦蓉在河流里挣扎,如果我稍一犹豫,她就会反过来带领我。我们互相争夺各自有利的地形与位置,没有任何性质的妥协。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些散乱的瞬间,我俩都显得情真意切。

3

随着一股怡人的香风袭来,柳翘翘已经出现在我面前。她对我说“你好,小灰”的时候,要不是我避让得及时,或者说秦蓉当时不在场的话,依着柳翘翘的架势大概还想与我来个热情的拥抱动作。

场面未免有些尴尬。当时柳翘翘的脸与我只有半步之遥,我甚至都已经感受到了她吐气如兰般的呼吸声,如此强烈的攻势,使得我本来就涟漪四起的心旌不免再度摇曳起来。柳翘翘见我的表现如此冷淡,眼神不禁有些哀怨。这时,秦蓉在旁边替我打起了圆场。她主动站了出来,说柳小姐,请这边坐,说完便将柳翘翘引到距离我较远的一张沙发上。

“您平时习惯喝点什么,柳小姐?”秦蓉的轻声细语连我听了也觉得有些如沐春风。可柳翘翘又岂是一盏省油的灯呢?“入乡随俗吧。到了你们南方当然得品尝品尝所谓的茶道。小灰,咱们读大学时想喝还喝不上呢,是不是?”柳翘翘打发掉秦蓉又马上朝我投来一道极其暧昧的眼神。闪烁的眼光里饱含着很多很多的暗示,我慌忙垂下眼帘,含义不明地笑了那么一笑。心想,真不愧是首都培养出来的交际花啊,大学时代鬼才有品茶的兴致。你就大胆地胡扯吧,扯得越悬乎越好。

秦蓉替我和柳翘翘各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毛峰之后,可能就已经感觉到再呆下去似乎没有必要。重要的是再呆下去对她自己的自尊也将是一种伤害。于是显得非常随意地找了个借口就悄然地退了出去。秦蓉一出去,柳翘翘就显得蠢蠢欲动。眼见办公室里四下无人,该女人马上站起来,端了杯子就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面,举止雍容地抿了口茶水,姿势优雅地说:“转眼之间四年就过去了,怎么样小灰,准备什么时候让我喝你和婷婷姐的喜酒?对了,你们俩现在不会还在无证驾驶着吧?”

大四下学期,我们那些苦孩子一个个的都在为各自的分配疲于奔命时,柳翘翘却依仗姿色,迅速勾搭上北京土著罗米欧。后来我们一毕业,没门路的一律返乡自谋出路,但柳翘翘却因为已经领到了结婚证书,成为一名标准的北京媳妇而留下,并闪电般混进了新华社。于是我就抓住她的这些历史污点,趁机狠狠地将了她一军:“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当初你闪电般地攀上高枝,结婚时我们这些老同学连杯水酒都没捞到喝。你大学还没毕业就提前领到了床上驾驶证,那种迫不及待的革命精神真是溢于言表啊。”

“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和谁迫不及待地上床了?我是毕业后参加工作了才结婚!”柳翘翘的诡辩使得我忍俊不禁地开怀大笑起来。互相打笑完毕,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心平气和地询问起她南下小城的目的与意义。我故意以一种暧昧的称谓问道:“翘翘,咱们别再互相捧场了好不好?快告诉我,你此为何来?目的何在?”

柳翘翘毕竟就是柳翘翘,多年的交际生涯可能早就已经把她打造得刀枪不入,只见她顽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柔情蜜意地对我说:“难道,难道,难道人家就不可以特地来这里看看你?”一句话就颠覆掉我的疑问,还把我弄得心花怒放。事实上,我非常明白:柳翘翘此行肯定是有棘手的事情要求助于我。但她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感受到我的存在价值。所以她还想继续愚蠢地跟我兜些圈子,以便更好地执行她自己所谓的欲擒故纵。

见柳翘翘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我索性就陪她胡扯开来。我说你千里迢迢跑来我这,就不怕你的罗米欧吃醋?他现在最起码也是个师团级的部队干部了吧?你可是件正宗的军用品。弄不好被他治我一个破坏军婚的罪名,到时候有冤我都无处申。可柳翘翘却说:“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再说了,谁知道他在外面有多少个心肝宝贝呀?你别把自己包装得像个纯情少男好不好,你敢说你除了婷婷姐就没在外面沾过花惹过草?”

就在我准备海枯石烂的时候,柳翘翘忽然紧跟一句:“为什么你不去机场亲自迎接我?是向我显耀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早知道她如此直接,我刚才真的不应该跟她东扯西拉,而应该假装成公务繁忙才是。“显耀?我有什么值得向你显耀的东西?你来之前,我刚从市里开完一个有关外企的紧急会议,然后马不停蹄就匆忙赶了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我想成这样?”久经沙场的柳翘翘当然会懂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仅没有进一步拆穿我苍白的诡辩,还向我灿烂一笑,旋即换了个话题,撒娇般地向我抗议,说:“好啦好啦,我就权且相信你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好不好?可是吴小灰你好混蛋哦!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你就用一杯茶水打发我?”柳翘翘说话的声音婉转而甜美。我赶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向她做出一个舞台歌剧式的负荆请罪状,像个小丑。

见到柳翘翘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觉得,上苍这次指派柳翘翘南下,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很可能就是专程派她来替我圆梦的。

领着柳翘翘路过秦蓉办公室门口时,我踌躇不前地用眼睛的余光朝里瞄了一瞄。直觉告诉我,屋里的秦蓉和我身边的柳翘翘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我的态度。这让一向以机敏著称的我彻底没了主张。然而就在我感到进退维谷的时候,柳翘翘却侧身闪了进去。待到我真正感到恍然大悟之际,两个女人已经俨然一对情谊甚笃的姐妹般手挽着手,迎面向我走了过来。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我顾盼有神地朝她俩微微一笑。我觉得自己微笑得很有意义。既可被看成是对柳翘翘的一种赞许,更可以被秦蓉理解成是与她的某种默契。权且不论她俩怎样理解,总之,宴会开始之前的这个小小插曲,确实让我体验到了一种如鱼得水般的快乐。

出于谨慎态度,晚宴没被安排到那些所谓的高档酒店。一行人径直驱车来到近郊的一座很不起眼的小院里。这是公司下属的一家大理石厂厂长瞒着女董事长江非峻,按照我的意思搞出来的一间食堂,凡外地来的上了档次的客人,基本上我都在这间食堂里招待,但本市的各路神仙则一概免谈。这些主意都来自于念经济管理专业出身的高才生秦蓉。而我本人更不希望在外界造成一种灯红酒绿的不良印象,可以这么说在这间食堂里,外面酒店有的我们食堂里一应俱全,外面酒店里没有的我们这里也是应有尽有。

车刚停稳,膘肥体壮的食堂负责人胡老歪便抢步上前替我们打开车门。胡老歪身材肥硕,长相憨厚。怎么看怎么让人放心,怎么用都觉得怎么顺手,而且此人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

当年我投身美籍女商人江非峻旗下的新大新集团时,胡老歪就已经是一名有着三百多女属下的男拉长。而当我混成新大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副总时,同样是名牌大学本科出身的胡老歪却依然还在掌管着他的区区三百名女将。2002年初江非峻响应号召,挥师西北进行第三次创业,江非峻走后,整个新大新就如同是我个人的一爿产业。趁此良机,我大刀阔斧地弹劾掉一些连江非峻自己也不忍心淘汰掉的老弱残兵。但善于钻营的胡老歪却好像看出了门道似的,背地里打探到我与韩婷婷的特殊关系,去韩家搞横向联谊的时候,一出手居然提了满满一提包软中华。胡老歪的豪爽让胃口本来就不大的韩婷婷眉开眼笑,当天晚上就给我下了道军令状:三天内提拔起胡老歪,否则就家法伺候,棍棒上身。

迫于韩婷婷的压力,我不得不徇私枉法了一把。表面上我下掉了胡老歪的拉长职务,让他去郊区做了那家只有一百多职工的大理石厂厂长。实际上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宁做鸡头不做牛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招叫明降暗升。因此这两年来,胡老歪对我一直都显得鞍前马后。2002年春节,为表忠心,居然冒险动用大理石厂资金,替我建造了这么间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食堂。

车到食堂小院,凭直觉柳翘翘就看出了这里一定是块世外桃源。就在胡老歪殷勤地搀扶着她下车的时候,柳翘翘顺势凑近我的耳朵小声问:“这里一定是某只害虫的巢穴吧?”我耸耸肩膀,嘟囔着说:“我连小命都已经交给了海峡来宾,现在替他们吃点喝点能算个啥?”

我对柳翘翘说我把小命都交给了新大新也并不为过。就拿当初争取“红枫叶”的那批客户来说吧,设若处理的不巧妙,那么我会进班房的。投身新大新没几天,我就以普通员工的身份直接找了女董事长江非峻。我把自己在红枫叶的资历以及遭遇都向他简单反映了一下,然后跟她旁敲侧击地说起了“红枫叶”的客户市场。因为“红枫叶”的一切商业机密对于销售部来说基本上都了如指掌。但他们现在却将我扫地出门,我那次非常直接地暗示江非峻,我说我现在的状况,基本上就是怀才不遇和报效无门的那种。言下之意就是给我一根杠杆的话,我还可以撬起整个地球。接着江非峻就真的给了我一根杠杆。于是我就撬啊撬啊,一撬就把“红枫叶”的那批老客户全部都撬到了“新大新”。事后“红枫叶”高层人士曾经扬言要下掉我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方可解恨。好在当年韩婷婷混迹街头的弟弟韩戋戋是块猪料。听闻有人要买凶杀人,对象又是他未来的姐夫,二话没说,拎了把菜刀,领着一帮街头小混混,横冲直撞直取“红枫叶”总部,把那帮子“红枫叶”的老总们吓得屁滚尿流,磕头下跪求饶才幸免于难。结果韩戋戋锒铛入狱,而江非峻也没敢食言,破例让我坐了次火箭,才把我升到现在的位置上。

那晚连同柳翘翘在内,正好六个人一桌。除掉胡老歪,秦蓉之外,还有另外两名食客,一位是新大新的保安部主任陈奉京;另外一位客人姓钱名忠实。是新大新的财务部主任。事实上,钱忠实也是我在上一轮的换血工程中一手提携上来的。

据胡老歪上个月向我反映,说钱忠实对公司秘书秦蓉有点意思。眼下之意是提醒我提防点姓钱的那小子。虽然他明知道我和韩婷婷的亲密关系,但在对待我与秦蓉的事情上,胡老歪也显得非常赞同。

所以在酒宴开始之前,当柳翘翘自做主张拉上了秦蓉之后,我就打电话叫来了钱忠实。我之所以让钱忠实也出席那晚的酒宴,表面上看是制造机会让他可以和秦蓉直面接触。实际上,我是想利用他在宴会上能适时制约一下秦蓉,以减少她对我和柳翘翘之间叙旧的障碍。

开吃前钱忠实特别强调,说柳小姐不远千里来与我们的吴总叙旧,改天他自己一定要专门做东,宴请一次吴总和这位漂亮的柳小姐。在座的也请务必捧场。柳翘翘站了起来,向钱忠实客气地致谢,然后看了看我,大大方方地说:“据说你们的吴总日理万机,各位也都是新大新的青年才俊。小女子初来贵地,却承蒙各位如此盛情款待,真是感激不尽。在此借花献佛,先敬各位一杯。”

几句调侃的话权当祝酒辞,说完举杯朝在座的几位碰了碰,爽快地一饮而尽。唯独秦蓉不胜酒力,只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就慌忙放下酒杯。柳翘翘当然不会放过她,两人纠缠之际,秦蓉委屈地看着我。我朝钱忠实挤了挤眼,钱忠实果然忍不住就浮出了水面,说,秦秘书的这杯酒还是鄙人代劳吧。话未落音就抢过秦蓉面前的酒杯,一扬头,酒就没了。

柳翘翘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胡老歪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说:“你们都看见了没?真是郎情妾意,英雄救美啊。来世我老胡也得投个女人胎。”我闻言不由得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可那边的秦蓉却不愿意了,狠狠地瞪了胡老歪一眼,说:“胡厂长你说谁呢?”

钱忠实自知理亏,慌忙挺身而出,主动站起,大包大揽地说:“其实秦秘书温柔贤淑小家碧玉,柳小姐巾帼海量不让须眉。两人可以说是各有千秋。胡哥矛头所向,当然是冲着我来的。这样吧,钱某认罚。独饮三杯如何?”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陈奉京已经出面替秦蓉打起了圆场,他说,据我所知,平常时候秦秘书确实是滴酒不沾的,今天能喝一小口已经给了柳小姐很大的面子。再说吴总今天这里设宴的主要意义是替柳小姐接风洗尘,大家不可搞错。被陈奉京这么一说,柳翘翘只好一笑而过,倒也显得胸襟广阔。这样,胡老歪才意犹未尽地放了钱忠实一马。接下来几个男人就朝柳翘翘轮番敬酒,各有各的理。

祝酒辞五花八门,这时候的钱忠实当然显得奋勇当先。只见他表情诡异地看了看我和柳翘翘,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听说柳小姐是我们吴总的初恋情人,这回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我看了看钱忠实,眼神大有鼓励他继续往下讲的意思。其实我能感觉得到柳翘翘想要的可能也就是这种氛围,因为她听完钱忠实的这番话之后,连想都没想,就干了杯中之酒。

既然钱忠实误打误撞地开了这么个先例,后来的路数基本上就这样定了下来。向来以拍马屁著称的胡老歪自然不甘落后,长叹一声,说:“唉,吴总真是怀才不遇啊。要不然咱们就多了一位漂亮弟妹了。”说完还特地朝我挤了挤眼,继续抒情道:“吴总,能不能请弟妹……哦,不,柳小姐说说你们初恋时的浪漫故事?”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说,那年月里我在大学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风花雪月?

这时候陈奉京终于也插进来一句金光闪闪的话:“吴总此言差矣,古人云,人穷色不穷,再说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如牛毛啊,我就不信当初你们两个没做过半点出格的事情来。”胡老歪及时跟上,说,就是就是,当初我上大学那会儿就对我们校的校花穷追猛打了好一阵子。

“追到手了没?是不是就是现在的嫂子?”听到这里,钱忠实好像忽然来了兴致。

胡老歪去年国庆节才结的婚,老婆是本地一家土老财的独生女。胡老歪结婚时我和钱忠实,包括秦蓉还有陈奉京都曾出席过胡老歪的婚宴。可以说,当晚的酒宴上,除了柳翘翘,谁都知道胡妻身材臃肿无比,大有欲与胡公试比肥之势。因为事先代秦蓉喝酒的事受到胡老歪的奚落,欲报一箭之仇,所以这时候钱忠实故意麻木不仁地提起了胡老歪长势不良的老婆。

不曾想胡老歪并未直接理会钱忠实的忽然发难。却仍然不露声色地说:“幸亏没追到手,那女孩真是红颜薄命哪。”

钱忠实不知是计,依旧穷追猛打道:“胡哥胡哥,那女孩后来怎么了?”“唉,出车祸死了。”说完胡老歪端起酒杯,独饮了一大口,随之长叹一声。

“掌嘴。该打!”问到这里钱忠实才发觉自己又掉进胡老歪的陷阱里,慌忙象征性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想托词下台阶,就说:“对不起,对不起。胡哥见谅,钱某认罚,自裁三杯如何?”

胡老歪嘿嘿一笑道:“钱主任以为喝了区区三杯酒就过门了?”

钱忠实腆着脸问:“那依你又如何?”

胡老歪大手一挥说:“老规矩!来个新段子。”

躺在梁园宾馆5016号柳翘翘的床上,好一阵子我都感到没什么话要和她说。在动作的过程当中,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配合是非常默契的。既有惊涛骇浪,也有月光奏鸣。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可以这么说,我们在互相进入彼此的身体之际,就已经互相找到了对方还有自己。尤其是我,我获得的是一种还愿般的快感和满足。见我长时间都不言语。柳翘翘问:“在想什么呢,小灰?”我随口就说:“在想你。”柳翘翘捏住我的腮帮子象征性地扯了一下,小声嘀咕:“是不是不说实话你就当不成现在的副总?”

我轻轻挪开她的那只爪,顺势靠床头坐了起来。柳翘翘则异常配合地替我点了支烟递过来。我一边抽烟一边想,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在提醒着我,“梁园”虽好,做人却不可贪恋,否则便会引火烧身哪。我看见柳翘翘好像也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了翘翘?”

“你说呢?”

“我哪里知道你的心事啊,宝贝?”

“小灰,你和我直说吧,从大学到现在,从感情到肉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玩我?”

“说什么傻话?你可是我革了整整八年的命,今天好不容易才摘取到的一枚胜利果实啊。一直到现在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那你现在还生我以前那样对你的气么?”

“不生了,不生了,咱们现在酒也喝了,歌也唱了,还有那个……啊,那个刚才也做过了。哪还有什么气要生?”

“去你的。人家现在真的感到后悔了嘛。当初直接嫁了你的话,多好。”

想来也应该是这样!柳翘翘自压身价,使得我茅塞顿开。却也再一次变相点燃起我对她熊熊的征服欲火。我二话没说就扑了上去把她重新压在身下。可能是我忽然之间燃烧起来的欲望之火使得柳翘翘措手不及。我感到小腹以下有股难以自控的热流蔓延全身。我迫不及待就扯掉她刚套上没多久的睡衣勇猛向前。所有的思维,在扯去柳翘翘睡衣的那一刻仿佛全部都停滞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望招引着我,让我在奋勇冲击的时候既显得肆无忌惮又勇猛神武。柳翘翘已经在下面母狼般嚎叫起来,同时又像是在哀鸣。她的双手放在床上,手掌向下紧紧地揪住床单,头在枕头上丧失节制地摆动起来,她似乎非常陶醉这个动作,满头黑发总是刷一下摇过去,又刷一下摆回来,也许是她的这个动作让我产生出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是铁马冰河、征战沙场的英雄。柳翘翘的黑发扫过之处,成片的贼寇似乎都已经被我杀得身首异处。

第二次战争结束后她一连接了四五个电话,每个电话似乎都要聊上好半天。当她缩在被子里打电话的时候,总会歉意的对我笑笑,以示打扰。讲完最后一个电话她跳起来,执意要各盖各的被子,这样才好睡觉。她说这是她多年的生活习惯。我不好反驳,她隔着两层厚厚的棉被和我遥遥相望。我看着她醒酒后的种种表现,有点难以适应。但后来一想,这实在很正常。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可这显然不代表什么。我们接触了彼此的肉体,却远还未接触到核心的部分。

她在接了几个电话后似乎睡意全无,点了一根烟,凝神注视着电视机里的雪花点,半天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的一截胳膊露在外面,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回过神来,看了我一会儿,微笑着又缓缓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喃喃说道,我喜欢和你做爱。谢谢。我听完那声谢谢之后,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柳翘翘直到要回北京了,才向我摊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天晚上在梁园,我们照例缠绵。只是因为事先得知了她即将回京的消息,所以事后的气氛显得有些伤感。柳翘翘紧紧抱住我说,小灰,我不想回北京了。柳翘翘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红的,眼里还泛了一层薄薄的泪花。望着楚楚可怜的柳翘翘,我的眼睛不禁也湿润起来。

四年同窗,青骢马,薄春衫,热血飞扬,如烟往事,让我顿有浮生若梦之感。虽然说大学校园里的柳翘翘对我冷若冰霜,可现在人家毕竟已经不远千里主动送上门来让我如愿以偿了。今宵佳丽在怀,天明伊人芳踪何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如果不是后来柳翘翘开口求我,我甚至开始鄙视起自己了。

“我该怎么办啊?……”柳翘翘话说一半,忽然停顿了,皱了皱眉头,像是又仔细想了想,“小灰,能否帮我一个小忙。”我听完微微一笑,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果然来了。”但我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社这几年一直都在大兴土木,目前急需一大批人造大理石,领导发话,让科室干部各显神通,所以我就想起了你……”

原来只是这么件事?我不禁有些莞尔。说白了,我还真想她给我出些让我觉得有些费力的难题。见我怔在那里,柳翘翘擦去自己眼角的那些泪花,又朝我嫣然一笑。我故意拿翘说:“你为什么不找自己的老公帮忙?”柳翘翘拧了我一把,说,“你现在不也是我老公嘛。再说,你知道的,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基础。”

“有点难度啊,翘翘。”

“不是吧?”

“确实有难度,我们公司毕竟是私企”

“可你是独当一面的副总经理啊。”

“可毕竟带了个副字呐。”

“说正经的嘛,你抠什么字眼呀,死相!”

“嘿嘿,那咱们还是先说你的大理石吧。”

“这么说你同意了?”

“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爱江山更爱美人呢?”

“具体怎么操作?”

柳翘翘显得喜形于色。我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那个胡厂长你不是已经认识了么?你就直接去找他,就说是我说的。然后叫他写个报告给秦蓉,然后……”

柳翘翘一把夺掉我手里的香烟,把它扔进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把自己的身体塞进我怀里,用手掌堵住我的嘴唇,迫不及待地补充说明道:“好了,好了,然后下面的活儿你就全包了是不是?”我当时向她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你这不是废话么,下面的活儿没有你的配合,我他妈一个人能玩得起来吗?想到这里,我急不可待地挪开柳翘翘堵在我嘴上的那只小蹄子,再一次威风凛凛地骑了上去……

次日清晨。柳翘翘按原计划返回北京。我挣扎着准备起床送她去机场,却被她红着脸,异常体贴地把我摁在床上,说我夜战辛苦,再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区区一句半真半假的艳词又把我说得心旌摇曳不已。

柳翘翘走后没几天,我在一场本公司举办的足球友谊赛里装逼不慎把脚脖子给扭了,开始还以为没什么,非要继续过瘾,拖着伤腿又在球场上驰骋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实在不行了才下来。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才发现脚踝已经肿得鸡蛋大小,根本就无法动弹。挣扎着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几天病假后,我就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我睁着眼,看着时间静静流逝,郁闷死了。

中饭吃了几口,发现实在没有胃口。接着听了会儿音乐,又觉得没多大意思,电视机更是开都不想开。想去洗澡,又觉得实在太困难,放弃吧又觉得一身奇痒难当,尤其是头发更是一头的油腻。我翻着电话本,想找个人打电话聊会儿天,但翻来翻去始终不知道该打谁的电话合适。这样的场景我在文字中看得太多了,他们都管这叫现代人的通病,满满一电话本的号码却不知道该和谁联系,这太正常了,却想不到我也落到这一步,真是报应。

强烈斗争了足足半小时,我打了秦蓉的电话,让她过来帮我洗头。开始我是想要我妈帮我洗,可她说她洗不好,于是便想起了秦蓉,我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之后,头上传来的油腻气息终于战胜了种种借口。不就是洗个头吗?直到秦蓉进门的时候,我还满脑袋的义正词严。但三分钟之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一个姑娘进门还没有一分钟就急急忙忙的叠衣服、抹桌子、倒垃圾,那代表什么?我情急之下试图拉她,她反而义正词严地说,你给我躺着,还没好你瞎动什么啊。不要命了?

我躺在床上无所适从望着她,看她在我房间里来回穿梭,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我有些适应不了,正想着怎么解除掉自己的心理隐患,她忽然走过来一把把我的上身抱起来,往我的头下塞了个枕头,行动迅速又不失温柔。你的头发怎么那么臭啊,难闻死了,早上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抽个空就来了。你这个坏蛋!你怕我强奸你啊?

没有啊,我,我,我——哎!谁怕你强奸啊,我还想强奸你呢。话一说完,她手上的动作瞬时便停了下来。不会当真吧,我心里讪讪地想。她坐在我跟前,笑眯眯的看着我。来啊,有本事你就来啊。说完还挺胸收腹地望着我。

我俩对话的间隙里,陈忠实和胡老歪们都到了,怀里的瓶瓶罐罐一大抱。秦蓉看见他们,表情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旁若无人地忙这忙那,胡老歪放下慰问品,乘机附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小秦身材多好啊,你丫爱惜着点啊。我还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就只见秦蓉端着茶几、洗发水、脸盆等一干东西进来了。她笑问胡厂长和陈主任要不要也一起洗,陈、胡两人相互一笑,慌忙向客厅那边撤退,胡老歪退到门口对着我坏笑了一下,然后又顺手把门带好。

我明白胡老歪笑容里的含义。但我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个姑娘碰不得。她边洗边问我,你的电脑能上网吗?我都好长时间没上网了。前段时间去上网,一个男的非要和我见面,把我吓死了。你不要以为我胆子小啊,告诉你,我凶起来的时候男人都怕我的,就是上个星期去的士高跳舞,有个男的摸我大腿,我瞪着他,他还摸,我说你傻逼吧,他才不敢摸了。还有一次是在公共汽车上,发现有个臭流氓用那个东西在后面顶我,我那天正烦着呢,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他半天都不敢说话。那种人啊,你越怕他,他就越得寸进尺。我才不怕呢。喂,你怎么不说话啊,哎,你在没在听我说话啊——

我在听啊,小姐。你温柔点好不好,唾沫都掉我脖子里了。

噢,对不起,对不起。

你放心,我最怕别人打我了,我是绝对不会碰你的,你尽可以放心。

啪的一声,她在我的肩上打了一巴掌。我不洗了,谁爱给你洗头,臭烘烘的像个狗窝一样。你爱叫谁洗叫谁洗。

哎哎哎,别啊,不会是伤自尊了吧。我碰,碰还不行吗?

啪的又是一巴掌,碰谁啊?谁让你碰的,真是无耻。流氓!

我,我,——好好好,我流氓,我流氓。

刚安静一会儿,却听见胡老歪和陈忠实已经在房门外面笑成了一团,他们俩好像也知道了我们已经发现他们在偷听,胡老歪在门外打趣说,吴总,你的腿没事吧,要注意姿势啊,三条腿不要都用上,你那条伤腿可一定要休息好啊。明天还要忙呢。我刚准备开口,秦蓉便对着门口嚷道,你们是不是要进来参观啊,门没锁啊,我们就快完了,要参观就快着点啊!待会儿就没戏了。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下毒手时,忽然听见敲门声,还会有谁呢?恍惚之间,心觉不对。接着就听见胡老歪在客厅里咋咋呼呼地大声说道,天啊!婷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然后又是陈忠实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反常,是啊是啊,听吴总说你这次公干不是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大脑轰地一下失去判断能力,因为我不确信他俩到底是恶作剧呢,还是在向我报信。随后我听见客厅里好像真的多出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正愣神,房门就被推开,我忐忑不安地看见韩婷婷穿着一套墨绿色套装赫然站在门前,笑盈盈地望着我。柔声说道,老公,我回来了。

“我家真是热闹啊。”出差半个月,韩婷婷回到家,倚在门口倚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说了这第二句话。

我一脑袋白花花的泡沫,看着这两个女人的眼神在空中交织曼舞。短暂的沉默之后,韩婷婷先说话了,哎,你好。你是――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对对对,吴总秘书是吧。你看我这一出差,吴总的生活就升级了。外面保镖把门,里面秘书洗头。我说怎么不让进门呢。

韩婷婷说话的时候笑语嫣然,眉目含情。我刚准备说话,就只看见秦蓉一个箭步从床上冲了下来,提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怎么这么快就愿赌服输了,比我当年还不如呢。哼,活该没男人!这时韩婷婷边和胡老歪他们说话边转过身来。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和我目光终于对视了。

怎么?赶她走了?你不忍心啊?我和她开玩笑的,谁知道她这么开不起,要不要我把她追回来啊?

你说什么啊,你这种玩笑哪个姑娘开得起,你喝酒了吧?

客厅里的胡老歪和陈忠实有些尴尬,但还是假惺惺寒暄了韩婷婷几句,顺便又帮我说了不少好话。他俩临走之前,胡老歪站在门口自告奋勇地解释说,一开始是我让他帮我洗,秦秘书陈主任是一起来的。听着他们的解释,我的思路忽然之间也清晰起来,愤愤然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泡沫,准备下床去把它洗掉,刚抬脚,便觉得脚踝处钻心的疼,一个仰身就倒在了床上。

这时韩婷婷马上走了过来,一把扶起我。

你的脚怎么了?

你没事吧?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不是说要过两天才回来吗?我没有回答她。

提前回来不行啊。你不喜欢,我走就是了。说完就要转身。

我拽着她的手,一使劲把她拉到了怀里。她细柔的长发紧贴着我的脸,我抚摸着她柔顺的背脊,发丝轻轻的在我的耳边蠕动着,感觉有点痒痒的快感。她低着头伏在我的胸口上。

我想你了就回来了。她半晌说了这一句。

“混蛋。该起床啦!”

第二天早晨,韩婷婷叫我起床时我正似睡非睡,双手枕在脑后,像是闭目养神。我想我可能是睡过头了,韩婷婷已经从外面一路碎步跑了回来。她把混蛋这个词用得很亲切。我睁开眼。欠了欠身。让她坐到我让出来的位子上。

实际上她出去跑步时我就已经醒了,我亲眼看见她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我的电脑,看见她读完我在电脑里面写的那封信。她看完后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神说不出的妩媚生动。我当时眯了条缝的眼睛不敢张开。对于她的转变我几乎没做任何心理准备,她以为我还没醒,走过来,伏下身,轻柔轻柔地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悠长精致的吻。

韩婷婷提前回来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按照她的说法是:半路上色狼上司蠢蠢欲动,差旅中美女下属愤愤而返。然后她一本正经地嘱咐我,让我记得把这些情节写进我下一篇小说里去。我听完后哈哈大笑时,我妈正好进来找我的脏衣服洗。

韩婷婷站起来让我妈别找了,说我的衣服等会儿由她来洗。可我妈说不用。我妈出去后,韩婷婷迅速坐回到她原来的位子上,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索索。我故意把身体躲向床里面,却把脸绕到她的眼前,一本正经地问她找什么。

“混蛋你明知故问!”韩婷婷的眼神在春光下,显得一片昂扬。我仍然佯装不知,却一把抱住她,臭嘴一张就轻轻地咬住了她的耳垂。虽然韩婷婷伸进被窝里的右手终于顺利地抓到她想要抓住的东西,却没想到自己的后方也已失守,于是我们两败俱伤。

韩婷婷的右手温暖而热情,如同五条柔软的小蛇,缓缓钻进我的内裤。我圈在她胸前的双手当然不甘示弱,顺势从她的衣摆下穿插进去,并有条不紊地在她的衬衫里攻城夺地。

可能是因为我双手的攻势凌厉,很快我就发现韩婷婷的呼吸开始急促。其实在这种互为制约、玉石俱焚的情况下,我也显得异常激动。于是顾不上我妈可能会进来的危险,冲动着想就地瓦解掉韩婷婷所有的武装。可她却不温不火地挣脱掉我的拥抱,然后又从被窝里抽出了她的右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有些淑女的、故意把额头两边的乱发掖到耳后。表情坏坏地奚落起我,说:“死相,一点都经不起考验,大白天的,你想干啥?”

我说真是奇怪了,事端明明是你先挑起来的,现在却把这笔烂账算在受害者身上。她说那是因为她出差这么长时间,刚才之所以孤军深入,是想就地检查检查谁动过她的奶酪。我假装不悦地嘟囔着说,那你还不如把我吊在你的裤腰带上去。随之我大叫一声,重新一把抱住她,笑嘻嘻地说:“男女平等,刚才我已经被你检查过了,现在我得勘探勘探你。”

韩婷婷陪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疯了很久,再一次挣扎出去。又变换了一种策略,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替我点燃,殷勤地递给我,说:“混蛋你还没刷牙呢,快抽掉起床。我们家今天召开家庭会议,我妈点名要你参加!”

前两年,在他们韩家,我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韩家父母跟我说句普通的话,都带着难能可贵的商榷态度。确实是这样的,韩戋戋出狱还没多久,韩母就派韩婷婷把我叫到了她家,说是庆祝韩戋戋新生,实际上是让我在新大新替新生后的韩戋戋安排一个“不能太累”的工作岗位。

两年以前,在韩婷婷的父母眼里,我完全算是个很不称心的女婿。韩家父母对我当时只是红枫叶公司里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的社会身份较有看法。当年我在“红枫叶”,还是韩婷婷的同事时,韩婷婷父母对我和他们女儿拍拖也是很有看法的。按照他们韩家多年来“嫁女必嫁家境胜于我家者,娶妇必娶家境不如我家者”的惯例,当年一文不名的吴小灰是配不上他们家女儿的。

为这,当年我与韩婷婷秘密同居时,韩家父母三天两头跑来我家,说是来做韩婷婷的思想工作,其实我认为他们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那时候,韩婷婷的父母都在当地政府机关里担任要职,韩戋戋在学校读书时,就是个赫赫有名的小衙内。虽然我母亲看上去倒也显得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的样子,还是当地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但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我有个重利轻义、抛妻弃子的登徒子父亲。所有这些,拿到当年风光的韩家面前去说,那叫吴、韩两家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但当年的韩婷婷根本就不买他父母的账,执意要跟我住在一起“有伤风化”。最后韩父韩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硬挡,只好顺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自己的女儿跟我住到一起去“胡作非为”。直到我俩胜利订婚,然后就是我家祖坟上冒了一次青烟,我跳槽到了“新大新”之后,短短半年内,身份与地位都如日中天,一路狂飚,而我和韩婷婷之间的同居生活又显得异常和谐,这样才使得韩家父母觉得跟我板脸已经没有必要。

再说当年的韩戋戋,整天都混迹街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在家里根本就是甩手掌柜,连换个灯泡这一类的事情也懒得去做。自从爱上韩婷婷,这几年来,他们韩家,从买米搬煤到疏通管道装修内宅,哪样事情不是我吴小灰帮着干的?

有次天降暴雨,韩婷婷家里的藤萝架在风雨里摇摇欲倒,韩婷婷一个电话打到新大新,我二话没说就冲到她家,光着膀子爬上那个还没彻底沦陷的花木架上,斧子、锤子、钳子的一通猛砸,硬是力挽狂澜,把那架子给重新立牢了。这样,韩母才第一次主动开口留下我,做了几样家常小菜,还特地开了一瓶陈年“剑南春”,让我陪着韩父共进了一次晚餐。由此,我在韩家的身份地位,才彻底得以名正言顺。

这两年来,我在新大新集团里呼风唤雨,见识的社会名流多了,房子车子也都买了,能变的,基本上都已经变了,但在韩家父母面前,我却一直没有改变自己谦卑和孝顺的姿态。不是我不想,而是不敢,我怕外人说这叫“小人得志”。加上后来的韩戋戋又为我的事情而坐了牢,韩家父母嘴上没说心里肯定会说是我指示韩戋戋去干的。所以一直以来,我对韩家父母的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逢年过节不说,隔三差五的,我就会给韩家送去一些名贵物品,以表孝心。

那晚韩母笑眯眯地把我迎进她家,特地做了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开了瓶四川宜宾的“五粮液”。开饭前,她先就我和韩婷婷近期的生活状况,表示出了一种亲切的关怀。酒桌上,她又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说:“虽然这些酒菜没你平常在外面吃的排场,但都是自己家做的,吃得实惠,喝得实在。”并不断地劝我多吃点,多喝点。

吃饱喝足,家庭会议才正式开始。首先是韩父开始讲话,韩父说,当前韩家最大的难题就是戋戋的就业问题,可凭戋戋目前的政治身份,进入国企基本上是行不通的。然后他以韩家领导人的身份,希望小吴在这个问题上,要多动动脑筋。他还特别强调说,由于就业人员的性格是个不小的问题,所以钱多钱少没关系,只要工作不累,不受人欺负就成。

大会上,韩父简明扼要地下达完了我的工作指标,韩母接着发言,她让韩婷婷别只顾着自己,适当的时候也应该关心关心弟弟,给韩戋戋张罗个对象啥的。韩婷婷嘟囔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封建教条主义。我看韩母表情似乎不悦,赶紧踩了踩韩婷婷的脚尖。

其实,在处理韩戋戋工作的问题上,我也显得很犹豫。不是没能力把他安排到新大新,而问题是,像他这样有犯罪前科的,到底适合干什么?他会不会给我添乱?可堂堂集团副总,连区区一个“不累,不受人欺负”的工作岗位都谋不到的话,那也是件无法向二老交代的事情。更何况当初韩戋戋又是因为替我出头才坐的牢。

韩婷婷出差去北京的这半个月里,我背着她连续犯了两个大案。虽然都很隐蔽,但内心深处,却总是没任何理由地感到无限紧张。所以那晚我的答复比韩婷婷的答复显得明朗得多。我说,行,不过这事我也要认真操作操作,半个月之后戋戋就可以去“新大新”上班,保安部副经理可以吗?

韩婷婷的父母一听,两双眼睛立刻就笑成了四条缝。还一个劲嘱咐他们的宝贝儿子今后要听自家姐夫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再干违法乱纪的事,不要给自家人添麻烦。韩戋戋更是一个劲地点头不止。

那天从韩家回来后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洗完澡后上了床,韩婷婷和我都显得有点迫不及待,以至于事后,韩婷婷有些醉眼迷离地望着我。等我彻底反应过来之后,不禁头皮发麻。于是索性破釜沉舟,装模做样地说,你不是说我菜吗?你走后,我特地去红灯区拜了十八个大师傅。怎样啊,现在炉火纯青了吧?达标了吧?满意了吧?

韩婷婷被我说得满脸通红,一把抱住自己的头,双腿乱蹬,嘴里“啊……啊……啊”地“啊”了足足有10秒。“啊”完之后,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被她凌空一脚踹下床去……

第二章:tears on my pillow(枕边的泪水)

1

当我正坐在窗口边抽烟边向外探望,远远地看见韩戋戋硕大的身影在我楼下一闪而过。他明智地选择了早晨这个时间,我的心情不错,以至于此前他打电话说他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早点时我并没拒绝。苍天啊,当我意识到他可能带来的麻烦时已经为时已晚,完了,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未来内弟简直就是一串大鼻涕,谁黏上谁倒霉。

我们在我家门前的过道里隆重会面啦。韩戋戋庄严地向前迈出一步握住了我的右手,扯动着胸脯恢弘地笑。韩戋戋的得意洋洋让我忽然产生了一丝幻想:“戋戋,你是不是有什么礼物要送给我?”

“没有哇,你看我像发了财的样子吗?”韩戋戋摊开双手无辜地说。

我上下照了照韩戋戋,坐下来喝了口茶,说:“你要是能送礼物给我,母猪都会上树哩!”

韩戋戋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嗫嚅地说:“看来还是你比较了解我。”

我斜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那你大清早跑来干什么?”

韩戋戋翻了翻他的死鱼眼,不紧不慢地环顾了我家四周说:“受不了老爸老妈的唠叨,我准备来你和我姐这借宿几天。”

我说:“戋戋你可以啊,真有本事,嫌弃父母这套从哪学来的?你就不怕我也唠叨你?”

“你和我姐如胶似漆的,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来唠叨我?”

这时候从外面晨练的韩婷婷回来了,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问我们想吃什么,我说随便。韩戋戋从衣兜里摸出来半包红塔山,叼了一支在嘴里,又丢给我一支,深吸了一口,问韩婷婷吃过意大利比萨饼没有?韩婷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问:“什么?”“意大利著名的比萨饼,你们应该去尝一尝。”韩戋戋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说。韩婷婷叹了口气有些惭愧地说:“吃自己做的早饭有什么不好?干吗乱花钱?”

可是韩戋戋越说还越来劲,说到后来居然跑到厨房一本正经地开导起韩婷婷:“钱是什么东西?它不就是用来花的么,有钱你就花,没钱就去挣,挣来了再来花,花完了总会有的。”

我听着听着先是愤怒,进而觉得可笑,这厮坐牢刚回来才几天,什么都没有还一套一套的,我说戋戋你这是从哪学来的狗屁理论,既然你这么有钱那先请我和你姐去吃顿比萨饼吧。

韩戋戋转过头诧异地问,“你们还没吃早饭?”我点点头。韩戋戋表现出一脸不解地问,“那为什么还不快去吃?减肥吗?”我气得差点没吐血,胶我们在等你!”我低声嘶吼。韩戋戋没心没肺地说:“哦,我吃过了,难道你们在等我请客?我可没钱,人应该学会自食其力,再说我是客人你们是主人,哪有客人请主人吃饭的道理?”

吃完饭韩婷婷上班去了,我开始给他收拾房间。我累得够戗才把他的房间收拾好,又特地拿出一床新毛毯递给他,他问我,晚上我就盖这床毛毯吗?我说,天气这么热,不盖毛毯你盖什么。韩戋戋不满地嘟囔,“不盖被子我会感冒的。”我说你倒挺自恋的,脂肪层那么厚,可以当被子盖。说归说,想了想我还是把我床上的被子跟他调换了毛毯。可他仍不知足,“这么薄的被子有什么用,还没有枕头。”我愤怒地说,“操,你怎么不去住宾馆啊,还有脸说你妈唠叨你?”看我怒了,他才朝我摆摆手,表示和解,说:“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鸟人!”

安顿好一切他又让我陪他出去逛逛,我没答应,我虽然可以不坐班,但还有份计划书要做。他也没坚持,一个人屁颠屁颠地出去了。中午的时候他又回来了,换了一身行头,红色的T恤衫,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还蹬着一双旅游鞋,出门时的那一身打包拎在手里,见到我嘿嘿傻笑:“你觉得我穿这一身怎么样?是不是焕然一新?”我打量了他两眼,没好气地说:“就算是脑子进水了也没有人会这么热的天穿旅游鞋,你有病啊?”韩戋戋也不生气,笑着说:“这都是名牌啊!你瞧,多么阳光!”“阳光个屁,首先你那一身肥油就很不阳光。”

我问他吃过午饭没。他说:“吃了,你自己去吃吧,别老等我。”中午韩婷婷没回来,我本来打算带他一起出去吃饭的,他反倒躲躲闪闪的不禁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这狗东西从家里来时肯定带了点钱,又怕我宰他。这样也好,省下一顿饭钱。

到了晚上睡觉时我才开始为自己将他留下的愚蠢行为后悔得痛心疾首,老天爷,不仅仅是我,就连韩婷婷也觉得很不习惯!当年我俩冒了多大风险才追求来的自由生活,现在陡然穿插进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虽然他并不是什么外人。

清晨,我睁开眼时早已天光大亮,天啊,韩婷婷都已经上班去了。

我有些失落地推开韩戋戋的房门,发现他却悠然自得地睡得鼾声四起,身上的肥肉随着呼吸水一般流动,像是一只新鲜油亮的蟑螂。我随手捡起一把笤帚,倒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狠狠地在他丑陋的大屁股上给了一下子。韩戋戋噌一下从床上挺坐起来,睁开双眼受惊地四周搜查,看到我手持凶器杀气腾腾地瞪着他,问:“你想干什么?”我说:“你不是要去报名学驾驶吗,那就快起来。”韩戋戋一边懒洋洋地穿衣服一边嘀咕,“你家床板太硬,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我愤怒地咆哮,“你抱怨个锤子啊,呼噜拉得比风箱都响,折腾了我一晚上,现在连班都上不成了。”韩戋戋嘴巴还不服软,“靠!你自己不去上班又来怪我,我怎么这么倒霉?鸟人!”

我红肿着两只眼睛怨妇般虎踞在门口,一脸霉气地看着韩戋戋在梳妆打扮。他洗完脸刷完牙又洗了个头,居然还抹了点韩婷婷的夏耐尔,打上摩丝后细心地梳理了好久。一切准备就绪韩戋戋扭头看了看我说,古德白了您呐。说完双手朝后一背,施施然而去。

2

傍晚时分,韩戋戋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地回来了,一脸晦气蔫头耷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半是受了打击。似乎也怪不了别人,不论哪个老板瞅瞅他的皮囊再和他说几句话都会对他的智商产生怀疑,他在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以及他爸妈面前撒泼的本事天下无敌,一到了外人跟前嘴笨得还不如人家的屁眼,表现得像个弱智。

我不忍再打击他,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工作不适合你?”我发誓,我从来不曾如此温柔地对某个人说话,对我老子也不曾有过。可韩戋戋一听我这话却真的来劲了,居然气急败坏地说:“就那么个破公司还他妈挑三捡四的,工资那么低还嫌老子没文凭,文凭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张纸吗!”我没接他的话茬,接上了就会引来他更加可怕的倾诉欲,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沉默片刻,我试探着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去?”韩戋戋两眼一瞪,凶巴巴地质问,“小灰哥,你这个人咋这么没人性,是不是想赶紧把我赶走?”我连忙换上一副笑脸,陪着小心低声下气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接着又说:“可你老呆我这也不是个事,你说是不是。”韩戋戋的思维很会跳跃,一下子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他忽然坏坏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秦蓉的电话吗?”我对他的这种思维跳跃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才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韩戋戋说你别管那么多,“说吧,究竟知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原来秦蓉和韩戋戋还是高中时代的学友,而且那个时候的秦蓉和韩婷婷关系还非常不错,人长得也十分清秀。当我从记忆库中提取出秦蓉的电话号码交给他之后就追悔莫及,看来这个泼皮的老毛病又犯了。韩戋戋立刻兴奋地趴在我家电话前拨打,电话通了,韩戋戋说喂,我找秦蓉。那边的一个女声娇滴滴地说:“我就是啊,你谁啊?”韩戋戋很高兴,咧开嘴巴笑着说我是韩戋戋啊,认识吧?秦蓉似乎想了半天,说:“不认识。”韩戋戋十分失望,急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一通解释,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咱们高中还是一个班的嘛,我都记得你的,真的。那边很固执,坚持说不记得了。韩戋戋似乎疯了。“吴小灰,你认识他吧,啊,认识,那就好,我现在就在他家里给你打电话。”那边终于想起来点什么,问,你该不是那个韩婷婷的弟弟吧?韩戋戋几乎喜极而泣,这个时候他脸上的沮丧、晦气统统神奇地消失了,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伶牙俐齿的,那一刻他眉飞色舞地说:“对对对,我就是韩婷婷的弟弟,我叫韩戋戋,哈哈,终于想起来了吧。”秦蓉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你今天打电话给我干什么?高中毕业后你好像就消失了哦。韩戋戋嘿嘿直乐,带点陶醉似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我没有消失哇,我只是去外地当兵去了,对了,我前天来我姐姐家时遇见过你,你比读书时可漂亮多了,从我面前走过去可你没有看见我,我当时看见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太靓啦,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变得这么迷人的?”秦蓉在电话那边听得格外受用,浑身舒坦,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谦虚地说:“没有哇,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嘛。”

这厮又接着说:“好多年我们都没像今天这样开心地说过话啦,想起来真够遗憾的,今天我打电话给你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见见你。哦,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们老同学之间叙叙旧,没别的意思。啊,吴小灰啊?这鸟人就在我旁边呢,你要跟他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他马上就是我姐夫啦!好的,好的好的,吴小灰,鸟人,接电话。”

我白了韩戋戋一眼,接过电话说:“秦蓉啊,呵呵,韩戋戋的嘴巴很能说是吧,连我都自叹不如。”秦蓉又咯咯咯地笑,问:“韩戋戋要请我喝咖啡呢,你来不来?”我扭头瞅瞅面有得色的韩戋戋叹了口气说:“韩同学好像有些不乐意请我,哈哈哈,是怕我会破坏了他的好事吧,女人长得漂亮真是好福气呀,还有咖啡喝,韩戋戋连口白开水都不舍得请我喝。”

韩戋戋和秦蓉约定好晚上九点在咖啡馆见面,搞定之后,他神气得跟个什么似的,好像一见面就能把秦蓉搞上床。我说戋戋你现在真厉害呀,什么时候嘴巴变得比牛逼都能?韩戋戋对我表现出了一脸的蔑视,他这是在向我示威,或者说是挑战。

3

半个月后就任的保安部韩副经理倒没给我惹过什么麻烦。只是经常不出勤查岗,喜欢一个人猫在保安部办公室里看影碟。

有次恰好被无所事事的江大少给逮个正着。江大少是董事长江非峻的独子。所谓江大少,是一个凡事都在依仗其母威严的纨绔子弟,一个没任何管理手腕却最喜欢发号施令的饭桶,一个充满低级趣味花边新闻不断的搞笑人物。

当初江非峻让他挂名副总,实际上不过是让他看家。即使如此,因为江非峻的缘故,整个“新大新”的所有员工对此人的态度都是相当尊敬的。可韩戋戋事先并不知道江大少的来头。两个饭桶为此斗嘴还吵了起来。江大少扬言马上辞掉韩戋戋,事后被我好说歹说给压了下去。之后韩戋戋得知对方是“新大新”的花花太岁少东家之后,或多或少也收敛了不少。

其实那段时间里,我自己也常常和韩戋戋泡在一起看港台黑社会打斗影碟。我发现这方面我俩的爱好是一致的。但韩戋戋和我的观点不一样。他喜欢那些武功高强的黑社会老大们。我不喜欢那些人。

我只是觉得港台的片子拍得比内地的片子要好点,看着过瘾。其实黑社会也好,正常的社会也罢,道理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人们打来打去的,无非就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到头来却常常要落的个家破人亡。想一想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人是长久的胜利者呢?真正活到最后,混得最好的,往往就是那些功夫不行,但却善于钻营的小人。

由于观点不一,所以我俩在观摩的同时,常常要抬点小杠,基本上都是我在教育韩戋戋。我说武功高强猛打猛冲的老大们固然神勇,但这些人,一到电视机的黑社会中去,就是最最浅薄的一个。最先送命的往往就是这些傻逼们。比如《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和朱元璋,比如《鹿鼎记》里的陈近南与韦小宝,又比如你自己的牢狱之灾。估计是韩戋戋领悟能力还不错,没过多久,就干了一件很得我真传的事情。

那次事情发生在我在温州出差的日子里。从温州回来的那天正好是周末,下了火车,我连行李都没来得及送回家,就被韩婷婷扔到她那辆乳白色的富康车后坐上,然后开车去了一趟她父母家。近半年来的很多个周末,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很有点风雨无阻的味道,主要节目不是陪着韩婷婷的爸爸下下棋,吹吹牛,就是全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打打麻将。

车到韩家,却发现只有韩婷婷的父亲一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韩婷婷随意问了一句:“咦,我妈呢,戋戋呢?”韩父看了看我们,似乎不大高兴地说:“戋戋在医院里躺着哪,你妈在医院照顾他,这事你俩怎么都不知道?”

韩婷婷一愣,就问戋戋怎么了?韩父说让人家给打伤了,据说对方是小灰公司里女老板的大少爷。

韩婷婷听后也愣住了,中饭也没心思吃,就和我一起驱车赶到了医院。在充满药水气息的病房里我们看到了头缠绷带的韩戋戋,见到我们时韩戋戋的脸上流露出了欣喜之色。他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顺,不,是温顺,像一只受伤的羊羔。

韩戋戋的眼光中闪动着虚弱的光芒,他说:“你们都来了,你们终于都来看我了,还带了香蕉。”为了不使气氛过于悲伤,我说:“戋戋啊,你怎么可以跟人打架呢?”

韩戋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姐夫,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真的想学好的,我那么卖命地干了两个多月,可他们居然要我走人。”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的,我只是恨铁不成钢啊。

韩戋戋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大彻大悟了一般,他说:“我不怪他们那样对待我,我只是想给你还有我姐争口气。”韩戋戋忽然又拉住了我的手,这次他握得格外用力,他把我都弄疼了。他说,姐夫姐夫好姐夫,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就求你这一件事。韩戋戋手上又加了把劲,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你能答应吗?我回头看了看韩婷婷,我看见她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慌忙点头说:“好的好的,说吧,什么事?”韩戋戋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说,现在我也想通了,我需要一个女朋友,真的,有了女朋友我就不会再跟别人打架了,我要好好工作,赚了钱让她帮我管着,免得我乱花。等我伤好了,你们帮我介绍一个,不需要多漂亮,只要能配得上我就行了。

我本来想说,你是降低标准了,可难度仍然比较大,让我到哪找像你这么大个的傻丫头?可当我低头端详韩戋戋时,看见他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欣喜的泪水,那些晶莹的泪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有如霞光万道,使得他巨大的脸盘看上去极其富有质感。他看着我露出了信任的微笑,我第一次发现韩戋戋笑起来是如此可爱,像一个刚刚破壳而出的婴儿。我被他感动了,点点头,说,好的好的,姐夫就是拼了命也要帮你找个女朋友。

4

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围了一大群满腔热血的小流氓。想来都是韩戋戋往日的一些难兄难弟。我和韩婷婷都没什么心情理会他们,过了会儿,进来一个技术并不怎么娴熟的小护士给韩戋戋扎静脉。平躺在床上的韩戋戋像是一名二战时期光荣受伤的盟军战士。被血染红的绷带像是一朵开在他头上的红色玫瑰花。

仔细检查了一下韩戋戋的伤口,发现并没什么大事。他的伤并不重,只是一个寸把长的小口子,流了不少的血倒是真的。其实,凭着韩戋戋这样的体格和资历,即使比这伤再严重十倍,他也完全可以带着伤再去和别人打。可他放弃了以往的脾气,因为纱布上的血和头上的那个小小的伤口,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理由使得他可以安静地躺在医院里,享受到一种受伤者或者弱者的殊荣。

韩戋戋是为了不服调动的原因和初来乍到的江大少打起来的。其实在此之前,江大少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要把韩戋戋给换掉。但我总是替韩戋戋打掩护,这次趁我去温州出差,江大少忍不住,居然亲自动起了韩戋戋。那天下午他们开打之前,江大少先是把韩戋戋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谈话,让他马上离开保安部,即刻去环卫组报到,然后问韩戋戋有意见没。美其名曰环卫组,顾名思义其实就是负责总部大楼各部门环境卫生。韩戋戋当然不愿意。

韩戋戋说:“调我可以,但你得跟我说明白,我犯了什么错误。”

江大少说:“谈不上错误,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

韩戋戋得理不饶人,把脸一横道:“既然我没犯错误,为什么调我?”

江大少不大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我再说一遍,这是正常调动,你必须马上就给我办理交接手续。”

韩戋戋火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大踏走到江大少的大班台前,手指着对方的鼻梁,大声说美国佬,想把我一脚踢开任由你们这些奸商在中国大地上胡作非为?办不到!这个保安部的副经理老子当定了,今天就是小布什亲自发话也令不动我!

江大少恼羞成怒,抓起电脑前面的键盘,对着韩戋戋的头顶就是那么一下子,韩戋戋哼都没哼一下,一伸手就把键盘抢了过来,对着江大少的头顶便奋勇还击了好几下子。直到韩戋戋发现自己手里的键盘已经稀巴烂了,才意识到自己又干上了违法乱纪的事情。又估计是江大少头骨硬,韩戋戋的头骨软。明明韩戋戋手里的键盘都已经碎了,江大少的头却没破。相反,这边从韩戋戋头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边脸。等到韩戋戋彻底清醒过来时,倒把对面的江大少给吓得束手无策,韩戋戋自己则趁机往地上一躺,马上就不省人事起来。就这样,把弱者的角色一直扮演到现在。

调动韩戋戋的工作固然不太合理,但凭心而论,整个“新大新”都是江家的私有财产,他江大少是这份财产的合法继承人。别说江大少按照正常的程序来调动韩戋戋,即使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就辞退掉他也是正常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江大少无视业主与雇工之间的有关条款,他已经把自己的员工韩戋戋打伤并住进了医院了。不管是否韩戋戋装死,但这已经是即成的事实,大家有目共睹。如此一来,这事就开始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首先,它可大可小,说它小的话,这不过是上下级之间的一段不愉快;说它大,那简直就可以上升到国家与地区之间的厉害关系。前一阵子浙江的一个打工仔面对日本老板的罚跪政策大声说了句“八格牙鲁”之后,就成了全国媒体头版头条的英雄人物。那个日本商人也随之滚蛋。这些后果,我想江大少自己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我正在医院里,将这些道理一一分析给韩家姐弟俩听的时候,我的手机就响了,事实确实一如我的分析:电话是江大少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问我在哪,我想事情既然已经被韩戋戋搞到这种地步了,就没必要再和江大少捉什么迷藏。于是大咧咧地说:“我在医院呢。少东家有何吩咐?”

电话那边的江大少停顿了片刻,笑了笑,说,我猜你就在医院里。随即又问,小韩经理的伤势如何?要紧么?我皮笑肉却没笑道,多亏少东家手下留情啊,医生说他的生命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难保不留下什么后遗症。脑袋么,可是人身体上最宝贵的器官。

“真的吗?真有那么严重吗?要医院用最好的药,花再多的钱也要治好小韩经理的脑袋,麻烦你帮我向院方传达一下,拜托了。”这时候,我终于听出了江大少的恐慌,他哑着嗓子在跟我说话,情绪好像糟透了。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散发出恐慌。

我借口医院里的信号不好,故意装做没听见,大声问他:“江总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江大少慌忙又把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那一刻,当着已经笑得不成人形的韩戋戋和韩婷婷,我憋足了劲地止住笑,却以一种更加夸张的声音重复自己的话:“江总你在说什么?请你大声点儿!”

5

就这样,几天后韩副经理出院,不仅没受到任何行政处分,还被江大少亲自加了三成的薪水。再然后,据说两个饭桶不仅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还常常泡在一起饮酒作乐,大有喝血酒,烧草纸,插檀香,拜关公之势。

韩戋戋出院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都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在睡梦里被床边的手机铃声给吵醒过来。闭着眼睛接通信号,懒洋洋地问道,喂,谁啊?可对方却火气直冒地朝我吼了起来:“你他妈连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心里一惊,慌忙看了看对方的手机号码,发现很陌生,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对方的声音,但还是没听出来。就又谨慎地问对方:“你到底是谁?”

“吴小灰你别再装蒜了好不好?谁也不是傻逼。你快告诉我,你把那个贱人藏哪去了?”对方显然大有来头,否则也不可能对我如此无理:请问你到底是谁,我手机信号不是很好,真的没听出来你是谁啊。”我已经睡意全消,并第三次问起对方是谁了。

可是很不幸,对方明显把我的容忍当成了一种软弱了。“少来这一套!姓吴的,你他妈别跟我兜圈子。限你二十四个小时内交出那个贱人,否则,我跟你没完!”

“你是谁?他妈到底是谁?”我开始发火了。谁能在这么深的夜里又对我如此无理?

睡在我旁边的韩婷婷已经被我的怒火惊醒了,睡眼矇眬地问我:“半夜三更的,谁啊?”我有些惊慌失措地关掉手机翻盖,迅速拉灭掉床灯,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一定是打错电话了,一个神经病!”

整个晚上我都没能睡好。第二天我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江大少就火气暴躁地闯了进来。我想该不是前段时间里,韩戋戋伪装受伤的事情穿帮了吧,要不然的话,怎么这小子火气这么大呢?就只好硬着头皮朝他笑了那么一笑,问:“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江大少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一脸的杀气。我慌忙叫秦蓉替他泡了杯茶。这时候,江大少倒也没避嫌,劈头就说: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你,为什么要跟我装神弄鬼?

我心里一惊,脸上却荡起了笑意,慌忙道:“哈哈哈,原来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你打给我的呀?可你的手机号码我记得呀,怎么又换了新的?”江大少没理会我的哈哈,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说:“我手机是换了,可我声音你就听不出来?”

“对不起,当时我真的没听出来嘛,我发誓!”江大少看都没看我,就很不耐烦地说,“那就别废话了,快把贱人交出来。”秦蓉在旁边听得莫名其妙,江大少不大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江大少最近泡的一个女人丢了,他说是我拐的。虽然这事很荒唐,可我却不得不认真面对。我诚恳地告诉江大少,说昨天晚上的电话纯属误会。我可以就自己的不文明态度向他道歉,但我真的没有拐他的女人。我连他那个“贱人”是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在“新大新”,这个江大少虽然也是个挂名的副总,但江非峻深知其子不仅不具备任何管理能力。相反,却以寻花问柳,肆意败家而著称。让他挂名,实际上不过是个监军的角色。据知情人士透露,江大少在美国已经娶了一位夫人,因为两人感情不合,江大少才主动跑来大陆帮老娘看家。顺便沾花惹草,以排遣所谓感情上的寂寞疼痛。

江非峻临去西北第三次创业之前,曾经特地嘱咐过我和新大新的财政部门,不仅限制了他的用款标准,另外还给他的泡妞事业下了道“三不准”口谕:一不准泡有主名花,有夫之妇;二不准泡名门闺秀,小家碧玉;三不准泡江家企业内的女性员工。想来江大少的“三不准”遵守得还不赖,所以这半年以来,他倒也没给江非峻惹过什么是非。

可问题是,他现在泡的一个什么女人,居然卷了他的一笔钱财,说多不多,但说少也不是很少:整整九十万。那可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大笔私房钱。他怀疑是我把那女人给藏了起来,所以昨晚给我打了那么一个电话。

“你晚上到我那去一趟,我有足够的证据让你口服心服!”交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茶也没喝半口,江大少便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我硬着头皮,忍住怨气地去了江大少的居所。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想去见这个混蛋,但是他一口咬定我拐走了他的姘头。一整天,他随时随地都在拨打我的手机,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纠缠个不停。甚至我越解释,他就越是认为我有问题。我已经快被这个败家子给气疯了。同时我心里又有些好奇,我想知道整个事件的原委,看看他到底有多败家。秦蓉也支持我去,她的好奇心好像比我还要强烈。秦蓉甚至调笑我说:没准这事真的是你干的呢,你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白脸。

因为心里有怨气,所以那晚见到江大少,我们之间倒没了平常的许多客套,坐在他面前,我异常沉着地看着他,说,我来了,有什么证据你就直说吧。这时候,有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女佣走过来,替我和江大少一人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阿里山云雾绿茶。

“我有很多证据,证明是你把那个贱人给藏了起来。”

“问题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朋友。这是事实,请你相信我!”

“人与人之间只要有利可图,不认识也会认识的。”

“你出了这么不幸的事情,我很同情。也很能理解你的心情。本来我不想来见你的。考虑到你毕竟是我的少东家,你的事情,我觉得我有必要帮助你。但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就是我拐了你朋友呢?”

“你本月十号晚上是不是去梁园宾馆开了房,还带了个漂亮女人?”

“是的,但那不是你的女朋友,而是我自己的女朋友。”

“那么说还是我搞错了?我冤枉你了?我怎么不去冤枉别人?偏偏要来冤枉你?”江大少好像在向我发火了。

“那我怎么知道?”我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我觉得我也生气了,“有什么人亲眼看见了你女朋友和我开了房?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天晚上你女朋友是和我睡在一起的?”

这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佣人站在楼道口,表情紧张地朝客厅里探头探脑,不由得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三番五次地跟你说,你怎么可以全当成耳边风?再说,你女朋友是谁,长的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装得倒像,鬼才相信你。”

“现在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否则我就打电话给江董事长!”

“你吓唬我?”

“我是清白的,我向你发誓可以吗?”

“你还清白个屁!你敢说那天晚上跟你开房的女人是你自己的老婆?”

“那么这样好了,你去公安局报案吧,让警察来调查!”

“你不要跟我耍无赖。你以为当地公安局有你的人,他们就可以包庇你吗?”

“真是荒唐!看来好人是不能做的,我不该出来见你。”

“哼!你自己要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会来见我?”

我刚想站起身来就向他告辞的,可听了江大少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是被电击的一样,又重重地坐到了原来的椅子上。他妈的,真是活见鬼了,是啊,我为什么要跑到他家里来找气受?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我做错了,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该来见他。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跟这么愚蠢的人我能解释什么?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要不是秦蓉一直怂恿我来,我想我是不会来的。

只是,既然来了,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点,免得日后他总是纠缠个不停。于是我开始变得耐心起来。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这样吧,江先生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不说清楚,我也不好帮你是不是?现在你告诉我,你女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和她到底是怎么了?你是因为什么怀疑起是我把她给藏起来的?”

没想到江大少却朝我冷冷一笑道:“你还探起了我的底来了?你以为我会有你那么笨,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吗?”

我被他的这句话搞得哭笑不得起来,只好说:“江先生,说得好听点,我是新大新集团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说得不好听,我只是你们江家企业内部的一枚棋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你是业主,我是雇工。我问你一些情况,不是在探你的底,而是在关心你。做主人,你要有点风度才是。”

“收起你这套虚伪的面具!你只要把那贱人交给我就可以了。我才没什么闲心和你去争风吃醋,我只想跟她把话讲清楚,然后她愿意跟着你就跟着你好了。”

“对不起江先生,我们之间的交谈很不愉快,我得告辞了。”

“不行!这个事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简直无理取闹!你凭什么要我答复你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告诉你吴小灰,我是个文明的人,我不想用野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你这是威胁我?难道我还真的就怕你了不成?”说完我就扬长而去。

那晚江大少站在门口,冲着我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跑不了的!全世界都有我的人!”

6

回家的路上,我给秦蓉拨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我刚才会见江大少的结果。秦蓉担心地问:“他不会因为这个炒你的鱿鱼吧?我说就凭我这一身的本事,走到哪里我都不怕。”

秦蓉说:“你走我也走,到哪我都跟着你。”

我语塞。

“假如江大少让你交人,你就直接说是我好了。”秦蓉随口说出的这句话,把我说的心情一荡。事后我想,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给拐了,确实有点可怜,应该郁闷,但也不能全世界张扬。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发生在江大少身上的这种事情挺不幸的。可他像极了鲁迅笔下的那个可怜的祥林嫂。姘头丢了就丢了呗,还天天找人讨什么说法。女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连这个也不懂,看来脑袋瓜子确实已经进了不少的水。

如你所知,第二天上班,我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来,江大少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在电话里例举出我可能拐了他姘头的四条最新证据:一,你最近下班后并不直接回家,而总是要开车去郊区的一个农家小院。二,你女朋友姓韩,在一家名叫“红枫叶”的商贸公司上班,但本月十号,韩某远在北京出差。三,既然你女朋友在北京,那你10号晚上在梁园宾馆到底和谁开的房间?四,由此可见,贱人一定是你窝藏起来的。

我被江大少的这个电话说得一愣一愣的。看来这几天他居然一直都在跟踪我。我和柳翘翘以及秦蓉的关系,要是因为此事而被韩婷婷知道的话,我又该怎样解释?

想到这里,我索性把心一横,朝着电话里的江大少吼了起来,我狠狠地威胁起了他:“你他妈再这样纠缠下去的话,我可真的要报警了啊!”可电话里的江大少却说:“好啊好啊,你去报啊!你不报你就是孙子!你以为老子是被你吓唬大的?多少黑道白道的人我都见识过!难道老子还怕你?”

“去你妈的!”

骂过江大少之后我忽然又冷静下来。的确如他所说,我绝不会去报警的。万一警察追问起我到底和谁一起开了房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很多事情的真相都对我不利。我去报警的话,跟自杀没多大区别。

“我他妈压根就不认识你的什么鬼姘头!那天晚上在梁园跟我开房的女人确实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情人,情人的意思你明白吗?妈的,她是我的秘书,见了面你肯定认识的!”

“哦?又凭空多出一个办公室情人了?昨天晚上你可什么也没说啊。”电话里的江大少怪声怪气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秦蓉推门走了进来。见我在打电话,就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边,小声问:“又是江大少?”我坐在大班台前朝她点了点头。

“让我来和他说吧。”秦蓉小声提议道。我正准备把手机递给秦蓉的时候,电话里的江大少正好这样说:“那天晚上跟你在梁园开房的女人到底是谁?你叫她出来跟我对质一下。否则这事你就脱不了干系!”

“那好吧,算我倒霉,今天晚上我带她一起去你家让你对质!”说完我朝秦蓉耸了耸肩膀,这才如释重负地关上了手机。

得到这么个消息后,秦蓉真是兴奋得一塌糊涂。通过这几年我对她的观察,秦蓉确实就是那么一个特别容易兴奋的女人。特别天真,有时候甚至有些傻气。也许漂亮女人免不了都有些傻气,就像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傻里傻气的女明星们一样。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们倒没什么不同的地方。秦蓉就是那种表面上深沉,其实内心里特别单纯的女人,也许我这么说她显得有些可笑。作为新时代商业社会的知识女性,她怎么还可以显得那么傻气呢?可是,谁又可以保证每一栋漂亮的写字楼里上班的女白领就不乱冒傻气呢?

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去见江大少是个错误了。为了证明自己和对方的姘头没任何瓜葛,同时也是为了满足秦蓉的那点好奇心。我居然答应再带她去见一次那个可恶的江大少。人有时候真的就是极其容易犯相同的低级错误,好像是下意识似的,犯了第一次,总是控制不了第二次,或者是想用第二次去挽回第一次所犯下的错误,却不知再一次依旧是个错误。

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外一个错误的结果是什么呢?错误只会越犯越大。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些动摇了。为此,我很沮丧。

难道他就不会思考吗?像我这样的男人,已经拥有了像秦蓉这么年轻这么有气质的女朋友了,我还会再去跟他争那些来自苏北农村或者边远山区出身的什么二奶三奶吗?那时候我想,假如江大少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寻求不到答案的话,那只能证明他脑袋很有问题。

她拿走了我九十万,九十万哪!整个晚上,江大少都坐在桌前喃喃自语个不停。这时候秦蓉朝我吐了吐自己的舌头,说:“妈呀,是现金的话,可真够沉的。”

“不是现金,是银行支票。”

“那她知道你的支票密码吗?”秦蓉有些紧张地问。好像被江大少姘头拿走的是她自己的钱一样。我坐在旁边再一次认为秦蓉是个单纯透顶的小女人,并为自己一直以来猜想的精辟而感到沾沾自喜。江大少说,可能不知道,但也许知道。

我约你俩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追回来那笔钱。我只是想见到她,她应该跟我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她现在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把九十万一毛不少地还给我,我也会当着你们的面把钱甩到她的脸上去,再让她走!我要看着她弯下腰,去一张一张地拾起那些钱。哈哈哈哈,九十万,可够她拾一阵子的。

这时候,秦蓉又插进来一句金光闪闪的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发现秦蓉的这个疑问可真够直接的。连江大少本人也忽然愣了一下子。

是啊,为什么呢?你堂堂江大少身价千万,普通女子谁又舍得离开?“她长得什么样子?能让我们看看么?”秦蓉问完后,江大少二话没说就从口袋的钱夹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长得的确还不错。我这样说。

秦蓉却故意加重了语气,纠正我似地说:“很漂亮!”女人总会在某个适当的场合下刻意地去恭维一个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女人,以显示自己并不是天生的喜欢妒忌。我想秦蓉可能也是这样。这时候江大少有些惭愧地对着秦蓉笑了笑,说:“她没你年轻,真的。最起码,她的身材和气质都没你好。也没你这么有文化。”说完又有些心虚地朝我脸上看了看。

他一定以为自己这样赞美秦蓉会让我妒忌。其实我才没心思去想这些烂事。当务之急,我得快快结束掉江大少对我的猜疑,远在北京的柳翘翘正在电话催我把她的大理石业务给迅速办掉。可是办这些事情,没了这个饭桶的配合,又谈何容易?

我以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应该结束了,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平时愚蠢透顶的江大少在睡过一觉之后又变得异常精明起来。

7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他就打电话给我说,他反悔了。并重新对我怀疑起来。他怀疑秦蓉并不是我的什么办公室情人。而昨天晚上的对质,秦蓉不过是友情客串了一下我情人的角色。以方便我达到藏起他姘头的真正目的。

我被他的反复无常惹火了,便没好气地冲撞了他一下,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你妈辛苦挣下来的江山不被你败完你都不知足是不是?

实际上秦蓉当天晚上就向我表明了她自己的看法:江大少肯定有病!小灰你想想,他那么有钱,却根本就没什么有钱人的派头。钱被卷了就被卷了呗,还非得向别人讨个什么说法。要么找人废掉那女人的一条腿或者毁个容什么的,要么就干脆随她去,自己再重新找个新欢,反正他那么有钱,这个世界只要有钱,什么样漂亮的女人找不着?

江大少在电话里被我冲撞得一时语塞,便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你俩是真的?”我依旧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真的!这也需要你来怀疑吗?”

“我不信。”

“真是好笑,那么照你的意思,我们还非得到你面前去模拟一下那天晚上上床的情景才可以确定秦秘书就是我的情人?”

“我能找她单独谈一次吗?”江大少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问我。

“你们单独谈什么?”

“随便聊聊而已。聊到我不再怀疑你为止。”

我急于摆脱掉眼前的这个麻烦。就说:“那好,你们就慢慢聊吧。”我一边火气暴躁地穿衣下床,一边把秦蓉的手机号码报给了他。当时我心里就想:你能从秦蓉嘴巴里得到些什么呢?什么都得不到,这个败家子真他妈的有病!

一连过了两天,江大少都没再拨我的手机,我想可能他已经找秦蓉重新对质过了,我的不白之冤也已经被秦蓉帮我洗刷掉了。接下来,我得等他心情好点,再帮他找几个漂亮的小姐,然后趁他心情高兴的机会,把柳翘翘的那批大理石生意给顺利了结掉。

第三天秦蓉告诉我,说钱忠实又在烦她。自从在柳翘翘的接风宴上替秦蓉喝了一杯酒,之后的钱忠实一直都在对秦蓉虎视耽耽。发展到后来,几乎是一天一束玫瑰花摆到秦蓉的桌上,傻逼极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可那天我根本就没心情理会她和钱忠实之间的这些破事。我问江大少都找她聊了些什么。秦蓉笑了笑,说,他问我们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去梁园开了房。我说,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秦蓉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我说没,我告诉他那天晚上我们没开房。”听完秦蓉说的话,我就笑了起来。秦蓉就是这样,她故意这么说,而实际上她一定帮我解释清楚了,否则江大少不天天打我电话才怪呢。

事实果然是那样。秦蓉后来又幽幽地告诉我,说,傻瓜,我怎么舍得让你去蒙受那样的不白之冤?别说那事不是你干的,即使真的就是你干的,我都会维护你,去帮你说假话的,这些年,我对你的好,难道你就看不出来?

随后她又深有感触地说了句:“我觉得江大少其实也挺可怜的。那么多钱,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被一个青楼女人给卷了。”

“所以说,家贼难防呢。”我附和道。

“所以说,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靠不住的。”秦蓉长长叹了口气。

“所以说,钱才是万恶之首呢。”

“不,万恶淫为首!那天晚上你要是不和那个姓柳的女人去梁园开房苟且,他会把这件事推到你头上来吗?你觉得你冤枉是吧?我觉得你这叫活该!哼!”纠正掉我的说法,秦蓉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脸上火烧火燎的显得异常尴尬。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明摆着的,谁都不比谁傻。我被秦蓉训斥的很有道理,我是活该。譬如我和柳翘翘之间的关系,婚外恋不是婚外恋,一夜情不像一夜情。她明明是为坚硬冰冷的大理石而来,却跟我美其名曰说是老同学之间的互相走动。是的,一切丑恶的事物都会有着健康而美好的幌子。如同胡老歪经常说的那样:女人行事如同作爱,不动则已,一动起来肯定会让人感到难以承受。

8

柳翘翘确实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在貌似漫不经心的外表掩饰下,她已经从火热朝天的生产场面中,确认出了大理石厂的产品的确是供不应求的事实,那么质量肯定是不在话下。秦秘书的热情,胡厂长的淳朴,一切的一切都让柳翘翘感到非常满意。特别是和胡厂长的谈判,更是水到渠成般的顺利。只是让她感到猝不及防的是:恰恰是甲乙双方签字画押的那天,胡老歪却一张机票飞回了长春老家。

所以,当柳翘翘在电话里带着一种哭腔告诉我胡老歪临阵脱逃了的时候,我也感到非常愤怒。

那天秦蓉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勉为其难地告诉我说:“胡老歪说那事不能办。最起码现在不能办。否则的话,会出大纰漏的。”

让美人柳翘翘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美梦,岂可被区区一个胡老歪给搅黄?还没听完秦蓉的汇报,我就满肚子火苗直往外冒。冲着秦蓉我也脸色乌青地吼了起来,我的手指似乎都已经抵到秦蓉的鼻子上了,大声说:“废话!危言耸听!狗日的胡老歪是不是昏了头了?你马上打电话给他,就问他厂长还想不想干了!”

秦蓉从来就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张脸吓得煞白。尤其我当时张牙舞爪的样子,好像是把她当成跟我唱对台戏的胡老歪了。于是委屈得泪水在眼窝里直打转转。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只是在向我汇报事情,便走到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俯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随后的语调也缓和了许多,我又问她:“那姓胡的向你说了什么具体的原因没?”

秦蓉受到了安慰却还是止不住哽咽着。转回身声音嘶哑地扑进我的怀里,呜呜不止地哭了起来。我顿时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只好柔声继续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秦蓉趴在我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我:“胡老歪说,他说,原因你自己也知道,他临走时不敢给你打电话,但他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转告你,叫你也别管这事。还说,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你。”我不禁哑然失笑道:“真是越说越玄乎了。我还需要他来保护?”这时,秦蓉才把自己手里的那份合同的复印本拿给我看。

原来由柳翘翘拟订的那份合同,根本上就是一份狗屁不通的合同。合同上除了首期付款为30万,其它内容,写得跟赊账似的,而且还没明确拟订出最终付款的具体日期。这时候我才如梦初醒。正准备再打柳翘翘电话让她修改合同条款,可对方却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看见秦蓉也在,却不避嫌,一进来就哭。

我也火了,就说,哭有个屁的用!你那合同本身就有问题。柳翘翘柳腰一扭,小脚一跺,脱口就说:“没问题我用得着千里迢迢亲自出马来找你吗?有钱我上哪买不着大理石啊?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她那副蠢相,惹得秦蓉在旁边也忍不住掩嘴而笑,但随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搭讪着抽身就想往外溜。我说:“你那合同,别说人家胡厂长,换成是我,我也不敢随便冒充自己书法好啊。”

柳翘翘听我说到这里,仿佛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嚷嚷起来,说:“啊呀呀,对啊!你不说我还真的把你给忘了,哎哎哎,就你签嘛,来来来,你签你签!”

我苦笑一声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合同啊?胡老歪才是那个厂的法人代表。而且法律上根本就不允许别人越俎代庖!”见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楚楚可怜的柳翘翘又把目光投向秦蓉,秦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柳翘翘,双眉紧锁,似乎在全力思考着这个问题一样,过了很长时间,才以一种商榷的口气说:“既然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个地步,依我看……”然后秦蓉附在我耳边悄声交代出了一个完整的子丑寅卯,秦蓉交代完毕后就拿眼定定地看着柳翘翘。

我听完秦蓉的锦囊妙计,茅塞顿开似地拍了拍脑门连声说好。秦蓉的建议是:由我出面宴请监军江大少。后面的事情则由柳翘翘自己摆平。

胡老歪不在,江大少才是代表甲方签字的最佳人选。柳翘翘犹豫了很久,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事实上秦蓉的计划挺损的。可是事已至此,一个女人,姿色很不错,又到了一个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使用肉体炮弹她还能怎样?

宴请江大少的活动和当初我替柳翘翘接风时相比,气氛当然不可同日而语。除掉临阵脱逃的胡老歪,迎来举重若轻的江大少,宾主仍然是原班人马。尽管钱忠实和陈奉京他们的调侃如初,就连一向以稳重著称新大新的秦蓉都违心地插科打诨起来,我甚至还亲自说了两个荤段子。

总之那晚,所有陪客无不赤膊上阵,使出了浑身解术,但仍没博柳美人一笑。因为她早已经将脉脉波光全部奉献给了那晚在酒桌上显得气宇不凡的江大少。众人见状也不便勉强,自顾自嘻嘻哈哈一番,遂草草收场。那边,江大少横遭美人袭击,愈发显得气宇轩昂志在必得起来。却不知朝他布下的麻袋正在悄悄地收口。

那晚曲终人散,站在酒店的台阶上,等柳翘翘终于钻进江大少的奔驰,那车扬尘而去,越行越远时,我心里的那块石头才重重落地。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秦蓉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跟我打趣般冒出一句:“唉,美人已随夫差去,家仇国恨绕心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请问范大将军有何感想呢?”

我被她说得一愣,转身就一把抱住她,笑嘻嘻地掩饰道:“我要是范蠡的话,那西施一定是你!”秦蓉被我抱得浑身酥软,娇嗔道:“去你的。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柳翘翘,一直忘不了她。你看她时的眼神,充满了傻气。只是每当你傻傻地看着柳翘翘的时候,可能从来就没注意到,我也在傻傻地看着你吧?”

我说:“每当你傻傻地看着我的时候,可能从来就没注意到,钱大总管也一直就在傻傻地看着你吧?”

秦蓉伸出手来拧了拧我的腮帮子,说:“那你还拽什么拽呀?”

9

恍惚间,半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半年里,柳翘翘的第二期大理石货款总是迟迟不能到位,像是挤牙膏似的,这个月挤一点,下个月再给你挤一点,总之她已经蜕变得像个善于给人以希望的修女。挤来挤去的挤了大半年,也只挤来了总款项的一小半。

很多次我都想亲自去一趟北京,可一想到上面也没怎么盘查这件事,况且,当初在合同上签字的人是江大少又不是我。即使查下来也有江大少替我顶着。另外我想,哪怕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同学关系,仅就双方今后的实利而言,她也不至于傻到一次性就要把我的心搞死。所以时间一长,我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而后就是:新大新集团居然和我原来的工作单位红枫叶公司发生了密切的商业往来。

“新大新”与“红枫叶”之间的合作,在商业术语上其实也有种比较辉煌的说法,叫做中美合资。关于那个合资厂的组建,双方调度方面由我全权负责。

“新大新”的首席代表是江非峻的妹妹江非妤,她刚来大陆不久。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据说刚从美国的一所大学进修完mbi 的全部课程,学识卓越。但就生理而言,她却占不到什么优势。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已。中国人的成语确实显得很有学问,就比如说江非妤吧,虽有风韵,可那终究是犹存,说不定一觉醒来,明天就不存了。

凑巧韩婷婷正好代表“红枫叶”公司担任副厂长,主管财政。合资厂的全套生产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安装机器阶段,江非妤请了机器生产厂家的几名技师驻厂调试。那个阶段,韩婷婷回到家里常常跟我诉苦。说江非妤在厂里一手遮天,不拿红枫叶的管理权限当回事。

经过是这样的,在那几位技师的生活待遇问题上,江非妤和韩婷婷两人产生了一些隔阂。事先江非妤根本就没有通知韩婷婷,私自给那几位技师每人都开了一间宾馆套房。所有开支全部列进厂方的正常财政支出里。韩婷婷没说什么,可不久又发现那些技师外出购物、吃喝乃至洗头、按摩和桑拿的开支,都被江非妤派人送到韩婷婷办公室要求报销。可见江非妤嚣张到了何种地步。

事后没几天,江非妤又派自己的秘书列了一份新的工资报表给韩婷婷,全是一些陌生的名字。那天正好我也在韩婷婷的办公室里,韩婷婷打电话问江非妤是怎么回事?江非妤说,哦,她们是负责国外技术人员饮食起居的女佣。这下韩婷婷彻底爆发了。当着江非妤秘书和我的面,把那份报表撕得粉碎,然后命令对方出去。

没出十分钟,江非妤就亲自找上门来。脸上当然没有笑容。韩婷婷站起来正准备说什么,我用眼神示意她先别出声。

果然江非妤连坐都没坐下,就那样站着朝韩婷婷开起了火:都是女人,私下里我们的个人关系是很好的是不是?有什么意见我们都可以开诚布公地交流的是不是?关于接待技术人员的事情,我认为我没做错什么。因为如果他们不卖力的话,我们厂开工的时间就要往后推是不是?根据工厂组建可行性报告分析,正常开工一天我们厂的经济效益应该是六位数的是不是?那么推迟十天我们就会有七位数的经济损失是不是?七位数能开多少间宾馆套房能雇多少手脚勤快的老妈子你不会不明白的是不是?所以这种情况完全按照我们合作双方签约时规定的条约去死搬硬套是行不通的是不是?而即使按照合资双方规定的政策,在生活待遇上,普通劳工、一般管理和高级管理人员们的标准都可以是不同的是不是?譬如你就可以享有财政管理权,但你的管理权仍然要受到双方总部财政管理人员控制的是不是?现在的这个摊子即不是“新大新”的,也不是“红枫叶”的,它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是我们两家共有的,是不是?所以精诚团结很重要的是不是?所以这件事情,错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说是不是?

韩婷婷张口结舌地望着自己还没成型的战壕就这样被江非妤滔滔不绝的泥石流给摧毁了。这时候,江非妤好像才发现站在她面前,把一杯水朝她举着手都已经举酸了的我。便朝我抱歉般微笑起来,接过杯子,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去。那天韩婷婷没说半句话,表情很羞愧。

江非妤却一直在微笑着说话:“小韩,请你相信我,该和你商量的事情我一定会和你商量的。”其实那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不该你管的事情你就别管。这么个弦外之音,我想韩婷婷是不会听不出来的。“一个善于弄权还极其刁蛮的小女人。”这是我对江非妤的第一看法。但是在员工招聘问题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决心亲自出面替韩婷婷讨回来一点公道。

10

合资厂第一次公开招聘,实际上的招工名额只有四百个。可那次登记还不到两天,花名册上就已经有了一千多个不同的名字。而且报名的队伍不见缩短,反而拉得越来越长。十里挑一乃至百里挑一,从厂方来说,那当然是一大幸事。但是报名是要交纳报名费、工本费和体检费的。三项费用合计为九十九元八角。

也就是说,所有应聘者拿出一百元报过名之后,都还有两毛钱的结余。这倒没什么,区区一百元而已。但问题是,假如最后的面试没有通过。这一百元就纯属那些前来报名的下岗女工以及农村姑娘们“下岗受穷不失志,心系海外资本家”的学雷锋的善举了。

所以当工厂门口的队伍越拉越长时,我苦笑着拨通了江非妤的手机,说:“江姐,我们是否可以打住了?截至现在已经有两千多个名额,足够咱们十里挑一了。”

电话那边传来江非妤爽朗的笑声,她先是开玩笑般地纠正了我的数字概念,说两千多只能算是五里挑一。然后问我:“为什么要打住呢?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嘛。大陆的部队招兵,高校招生,不也是挑挑捡捡,尽量选拔好苗苗?”

我说:“看来实际情况江姐你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们这些内地城市呢,仅从市容建设看上去,好像一点儿也不比那些沿海发达城市差,但骨子里呈现出来的综合实力却是一片荒芜。实际上它是一种畸形的繁华,市民的实际生活水平根本就不能和那些沿海城市相提并论。不信你过来看看门口这些排队报名的,她们的报名费有几个不是省吃俭用省下来或者东拼西凑凑来的。而实际上绝大部分是要被我们淘汰掉的,那么你要她们事后会怎么想?要不然咱们把报名费用减免一些?”

但江非妤不仅没给我继续往下啰嗦的余地,反而跟我事儿起来,她严肃地说:“吴总,真高兴你是我们‘新大新的高级管理,而不是什么工会人士。我问你,医院的体检费用能减吗?负责招聘程序人员们的工资能减吗?我们在电视台做的招聘广告费能减吗?在广州、深圳、上海和北京,那些私人开设的职业中介所收费不知道要高出我们多少倍呢。我们外商来大陆办厂,不是赈灾义演。我们铁定要挑选素质更好的劳务人员。否则,产品竞争不过别的厂家,工厂倒闭,不仅要给当地政府带来麻烦。连我们自己就业的机会都没有,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挂断电话时,我嘴上没说心里说,去你妈的,连老子的发言你也不放在眼里?那么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报名工作正式结束时,我特地看了一下花名册上的实际报名人数:2645名。

接着就是所谓的体检。负责体检的工作人员是江非妤从市医院,卫生防疫站和劳务所请来的。阵容比较强大。那天的体检团在崭新的厂房里分别设置了九道关卡。每一关都坐了一位医生,一位书记员。清一色白衣白帽外加大口罩。表情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那天他们却工作得极有效率,和平常在医院里面替人看病时的老爷效率简直不可以同日而语。

似乎整个体检程序像极了街头电子游戏厅里的那些老虎机。大门是进口,所有报了名的女工鱼贯而入,侧门是出口,不合格的被成群结队地吐了出来。她们的表情沮丧之极。这不仅意味着自己交上去的一百元已经彻底成了打狗的肉包子,而且意味着今后若再有这样的劳务机会的话,自己也可能是件不合格产品了。

有的人已经低声咒骂起来,有的人却在感叹厂方条件的苛刻与正规,更多的人则表情麻木,默默无语地离开了。目睹这样的场面,我心想王小波说的还真没错,在我国,沉默的确实就是大多数。

历时三天,轰轰烈烈的体检以及面试活动终于风平浪静了。工厂正式开工后不久的一天傍晚,韩婷婷下班后抱了满满一怀的时尚物品回来。有cd口红,only玉兰油,ysl香水和黛安芬内衣,还特地给我买了套价值六千多的“皮尔卡丹”。我问她是否中了六合彩,韩婷婷却非常解恨般说,算那个姓江的识趣。

原来在那批员工参加集训时,韩婷婷作为管理人员,给她们讲了十二节课。而江非妤给她开的酬金是人民币二万四千块钱。这被韩婷婷看成是江非妤对她们之间前期不愉快的一种和解的暗示。听完韩婷婷的解释,我在佩服江非妤手段泼辣恩威并施的同时,一股愤恨之情也油然而生。看来那笔报名费,除掉支付报名和体检的开支,剩下来的,已经全被江非妤纳入了她自己的小金库。

第二天,我让秦蓉帮我查了所有的账本,发现根本就没有报名的那项收入。第三天,我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找到江非妤。假装没事般地问她有没有企业管理方面的最新书籍,我说我最近比较有空,想见识见识所谓新时期商战的管理策略。没想到江非妤却嘻嘻一笑,说:“好的好的,我这确实有一些最新商战书籍。不过绝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的,吴总你啃得下来吗?”

我一点也没丢面子的感觉,相反心里却直发笑。便说:“那就算了,我上大学时最感头疼的就是英文。不过实际上我是想请教一下江姐,招工的那笔报名费咱们该入哪本账呀?”望着笑容僵硬的江非妤,我索性乘胜追击:“昨天我口算了一下,一共有2645人参加了报名,每人九十九元八角,那么总收入应该是二十六万三千九百七十一元整是不是?请医务人员,去劳动局办手续,外加电视台的那几万块广告费,最多只能占到总收入的一半甚至一小半是不是?那么我作为合资厂的常务主管,应该知道剩下来的那点钱的去向的,江姐你说是不是?”

其实,关于那笔招工费,即使江非妤全部吞了也没什么,在我突然发难之前,她可以随便虚报一些噱头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只可惜连这样的机会她都已经没了。因为在此之前,秦蓉已经把有关招聘的所有开支都调查的清清楚楚:电视台广告费五万元,医务人员的工资三万多元,工本费一万元不到。也就是说,即使包括韩婷婷拿到手的那两万四千元,总的开支还不到十二万元。

“原来你说那个呀?那个你应该知道的呀,请医生加班,找政府部门办手续,电视台的广告,还有工本费呀。都花了不少钱的。二十几万元人民币而已,又不是美金是不是?比方说,请你太太授课,我是按照最高标准支付酬劳的。还有,今天你来的正好,你讲的那九节课的酬劳,我正在列出呢,你可以得到四万五千元。”看江非妤的表情好像有一万条理由认为那钱自己该得,但她为自己找到这些理由的同时可能也发现了自己的心虚。

于是我恶作剧般地说了句:“江姐你也太低估我的教学水平了吧,我要九万块钱!”没想到江非妤当场就满口答应下来。说:“很好,很好。很好的,你说九万块钱就九万块钱!真不愧是我姐亲自提拔上来的吴总。确有大将风度!你够魄力!我就佩服像你这样的男人!就这样吧,九万块钱,明天你就到财务部去领!”说完还假装亲热地在我胸脯上擂了一记粉拳。

11

我的竹杠敲出了江非妤的意料之外,但同时却又令她感到非常高兴。她不但满口应允下来,还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我的软肋。她以为,只要我在会计那里签个名,就等于跳进了她的陷阱里去了。所以就预支了一份胜利者的微笑。只是第二天,当我拿到那九万元现金后,马上就派秦蓉以“新大新”总部的名义,替那已被录取的四百名女工购买了四百份成套的女性生活用品,分别是四百套厂服、四百只脸盆、脚盆,还有香皂、蚊帐、毛巾、洗发水以及卫生巾。足足装满了两辆卡车才拉回厂里。一时之间,女工们感激与恭维的潮水差点没把负责发放物品的秦蓉给淹死。以至于我在电话里将详细情况呈报给远在西北的江非峻时,江非峻居然长叹一声道:“小灰,‘新大新这个摊子没有你,我还真的不放心哪!”

竹杠事件之后,江非妤还真的派秘书给我送来了几本港台版繁体字的企业管理书籍。我见她没拿什么英文原版书来吓唬我,便收了下来。拿回家躺到床上,倒也就随手翻阅了一下。没想到那些写给小业主们看得垃圾书,虽然不像是三流作家们胡编滥造的商战小说那么冗长乏味,有着死搬硬套的说教体系,但内容却实用而且语言显得异常风趣,有着层出不穷的歪门邪道。这极大程度地鼓舞了我每天晚上的阅读热情。

有次韩婷婷半夜醒来,看见我一个人倚在床头,聚精会神地捧着本书在一个劲傻笑,以为我又在偷看什么色情小说,抢过去一翻,禁不住气得怪叫连连。

还有一次我看书看得全神贯注,韩婷婷在我身上摸摸索索地折腾了好半天也不见我有任何反应。忍不住幽怨,恨恨地说,老娘恨不得一脚把你踹进书里去。发展到最后,极其郁闷的韩婷婷好几次都扬言要一把火烧掉那些垃圾。

还书给江非妤的时候,我顺手从韩婷婷的梳妆台上拿了支还没拆封的夏奈儿唇膏。反正那些东西都是韩婷婷的积压品。再说,她不过讲了十来堂课就拿了人家两万四,却连句谢谢也没有。所以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去替她借花献佛。那天,江非妤把唇膏拿在手里看了看,笑笑说,吴总你这么客气干嘛,要不,一定是你太太的意思?

我只好点头说是。江非妤又说,其实你太太性格蛮好的。关于上次招待美国技师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如改天我们三个聚到一起,好好聊聊?我心想,上次的招聘事件,虽然表面上江非峻对我大加赞赏,但关起门来,人家毕竟还是亲姊妹。更何况江非妤这个女人,除了有点霸道,有些刁蛮,但总体印象还是不错的。所以没必要把互相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僵。便说:“改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我俩请你,九重天怎样?”没想到江非妤毫不推辞,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晚我做了韩婷婷不少的工作,才把两个女人哄到一起,拢到一桌,互相之间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把前期闹下的不快一扫而净。三人谈笑间,韩婷婷无意中跟江非妤说起了我最近挑灯夜读,钻研歪门邪道又走火入魔的事情。江非妤感到不可思议。

我生气地说,婷婷你胡说。其实那些书很有借鉴价值,有很多以前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我都是通过那些书才得以贯通的。江非妤听后不屑地说,其实那些书都是些穷小子盼发财,幻想出来的。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堂堂集团公司的青年才俊,怎么能迂腐到那种程度?

我说,那我倒要请教江姐几个问题了。这几年,外商企业向内地城市扩展生产,常见的都是bto方式,就像是我们“新大新”和“红枫叶”联手组建的这个合资厂一样,可我不大懂的是,按照正规的bto模式,契约期满,不管“新大新”是否盈利,设备都将留给“红枫叶”,那么我们就不怕国际市场波动,或者内地劳工素质差、效率低,工厂运行几年之后,连老本都没捞回来还白白损失掉一大批先进的生产设备么?

江非妤若有若无地笑了那么一笑,说,你的这个思路很不错,继续说下去。

受到鼓舞,我点了支烟,接着说,我想假如我是资本家的话,就可以把这种看上去明明吃亏的事情搞成暗地里盈利。比如我可以在契约尚未结束之前,把现有的二手设备卖给其他的国有企业,再从事其他项目的投资。一方面是为更新换代的旧设备找个好的销路,另外一方面根据内地城市咨讯落后的事实,对准购买厂家狠狠地敲他们一笔。这样不管以后的投资项目是否赚钱,而我们已经稳稳赚了一笔。是不是这样江姐?

江非妤若有所思地向我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个可能。

我笑嘻嘻顶了她一句,说,什么有可能,是肯定会这样,又拿我当小孩玩了是不是?说完我也没理会江非妤的讪笑,自顾自又说,新设备运到马上开工,我还有办法稳捞。譬如说,设备的零配件,在大陆是肯定买不到的是不是?那么肯定要通过海关去海外进口,其实每一次进口我们都可以顺便捞一笔,因为我们完全可以指示“红枫叶”派员去海外购买,关口考虑到“红枫叶”毕竟是国有企业,这里面,税收名堂一定是大大地是不是?我们长期运行这个程序的话,摇身一变,成为海外厂家在中国大陆的首席代理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不对江姐?

这时候,江非妤微笑着插了句话,她说:“我忽然发觉借那些科幻书给你看是个很大的错误。”望着江非妤满脸惊讶的表情,我感到很开心,便继续以破竹之势向她砍去:“还有个问题我要和你好好切磋一下。因为我现在才知道,在成品售出和原材料进货渠道上,我们照样可以狠狠地宰他红枫叶几刀的是不是?一,成品出售当然必须纳入新大新的销售渠道的,但从大陆卖出只按大陆的出口价其实是最低价,那么到了我们手里再转手抛向国际市场,顺理成章那肯定就是最高价了是不是?二,事实上我们的成品根本就无须运到台湾总部再转向国际市场,在外轮上定了货位就可以直接从大陆口岸发往任何一个客户国,这么一来,中间又省下一笔转运费了是不是?三,至于原材料,名堂更大。按照出口要求,面料当然要用质量最好的。可是这个所谓的最好,到底又有些什么样的标准呢?你敢说国产面料里就没有达到这个标准的?而且实际上,我们现在使用的面料根本就不是从国外进口来的是不是?也就是说,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指望什么子公司合资厂有盈利,管他儿子亏也好赚也好,反正老子这边已经稳赚无疑了是不是?况且按照大陆对外商合资企业亏损还有相对的税收优惠政策,那不又是一笔资金落入资本家自己的腰包?难怪这几年外商前仆后继地涌向内地城市办企业,哪怕亏得一塌糊涂他们却办得热火朝天,明明都已经一亏再亏了,那些投资商居然还在稀里糊涂地扩大规模。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艰苦事业,换成是你,你愿意把它进行到底吗?”

江非妤见我口若悬河的架势,知道那股锐气硬挡是挡不住的,便朝我和韩婷婷举杯一笑道:“来,吴先生,吴太太,为我们第一次聊得这么开心干杯。以我看,就凭吴先生这份无师自通的悟性,不仅可以在商界一展身手,简直可以去编写几部内地畅销的商战小说。”韩婷婷替我谦虚道:“就凭他那副满脸胭脂相也能写商战小说?写部新新鸳鸯蝴蝶梦还差不多。”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故意跟韩婷婷抬杠:“难道我刚才说的没有根据?”韩婷婷果然跟我抬了起来,说:“难道你还有确凿的证据不成?”见我故意露出证据不足的表情,而韩婷婷对此又显得一无所知,江非妤觉得自己反击的机会来了。她笑了笑,说:“其实刚才吴先生说的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不过据我所知,任何一种商业活动都属于法律行为。谈到法律,我想吴先生一定晓得,所谓可能是不能作数的。只有证据才有发言权哦。”

“不错!作为‘新大新的高级管理人员,我确实不能翻出自己的账本去献媚。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再说这些账,即使被我查出来,那也是合法的商业行为。倒买倒卖合法赚钱更是天经地义。不过,就目前我所掌握的证据倒有那么一些。譬如我已经了解到这次我们进的面料就不是进口的。而是江苏石化集团毛纺公司提供的正宗国产原料。我们不过是把那批原料从江苏调到了上海,再从上海运回工厂的是不是?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以为那些原料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因为连我也是无意中从废弃的布头里找到了一点所谓的证据。”

那晚我就算准了江非妤会拿法律和证据当盾牌,等她发现自己终于上当时,一个可以用沉默状态了结的大好机会又被她白白错过了。但她还在顽固抵抗:“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江苏的产品本来就是出口的,质量也超过了我们前期从澳大利亚进口的那批原料。还替工厂节省了一笔海运费,为什么不可以用?”

我哈哈一笑,利剑已经直指对方咽喉:“问题是,这样做的性质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商业欺诈行为。因为合约规定,由新大新提供进口原料。而现在的局面其实就是,新大新以进口原料的高价,买到了非常便宜的国产原料。海运费空运费还有关税劳务损耗等等,这总是一本死账了吧?那么江姐你自己说,其中差价,是不是大大地?”

聊到这里,胜负已分。韩婷婷双手托腮简直已经听得静如止水。坐在我对面的江非妤不由得痛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她站起来,分别给我和韩婷婷面前的空酒杯倒满,然后说:“大大地,大大地精彩。吴先生确实是块好材料。前途不可限量。那现在我们三个正好聚在一处,不如关起窗户说亮话吧,这次你准备拉几卡车女工生活用品进厂区?”

我也被江非妤的幽默逗笑了,心想,得饶人处且饶人。逞一时的匹夫之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更何况我一个大男人,要是处处都跟她一个女流之辈斤斤计较的话,倒显得有些胜之不武。于是也就大度地说,这次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什么都不拉。只求江姐做到心里有数,在以后的工作上,能尽量关照我和婷婷一些。那边江非妤连连说:“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12

那晚韩婷婷和我默契配合,在江非妤面前,把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扮演得十分成功。出了酒店大门,她轻轻地挽住我的胳膊,惹得江非妤一脸羡慕,发动引擎后,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说:“真是绝配。现在大陆的一般城市里,像你俩这么珠联璧合的模板已经不是很多了吧?韩婷婷骄傲地微笑着,姿势优雅地向她挥手。

此后不久,合资厂已经进入正规运行状态。我奉命重回总部,还是常务副总。而韩婷婷和江非妤之间的友好关系也在日见加深。同年八月,江非妤作为江非峻的亲妹妹,正式挂名新大新集团新董事,合资厂所有事务,交由“新大新”的江大少与“红枫叶”的韩婷婷负责。江非妤上任后,不仅没在当初的敲竹杠事件上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相反还特地加了我几成薪水。纯粹一副以德报怨的大丈夫心态。事后我就想,该不是因为韩婷婷的那支夏奈儿唇膏和我那席放肆的言谈吧?要是那样的话,这个女人就真他妈是要温度不要风度了。

从一个晦涩的噩梦里惊醒过来,那时的太阳正漫不经心地挂在高高的天空上,像是一只漂在苦海里执行着普渡众生任务的红色火盆。一时之间我还没习惯自己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烦躁。三天前,秦蓉进我办公室送文件时告诉我,说她那玩意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了。然后她就一脸的懊恼。然后我就无比的烦躁。

那个月韩戋戋刚拿到驾照,于是我和韩婷婷的那辆“富康”便成了他的实习专用车。那天傍晚下班,天气骤变。天空里飘下来一些细雨,丝丝点点的。其实我很喜欢在那种细雨里穿越城市,便没给韩戋戋打电话要车。步行回家时,因为心里有事要想,所以特地绕道经过某条长街。那是条年代颇久的“人肉街”,记得我读中学时,它就已经声名鹊起。那条街的道路比较狭窄,一路看过去,花花绿绿的,我觉得街道上那些打着小花伞随意行走的女人们样子挺有趣,适合被印象派画家当成摹本。

路上,我给心腹胡老歪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最近泡妞不慎惹了点麻烦,把一个良家女子的肚子搞大了。然后让他帮我联系一家比较安全的医院,把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拿掉。电话那边的胡老歪满口答应下来。他还显耀般地跟我说起了自己在乡下某卫生院工作的一个情妇,对方和他是中学同学,人家现在就是专门吃那碗饭的。说这事找他真是找对了人。当我问他怎么不问那女人是谁时,胡老歪哈哈一笑,说,我当然知道,秦秘书呗。全世界人都知道啦,就你们自己还蒙在鼓里,真是当局者迷啊。完了又特地嘱咐我小心点。说:“吴总你自己也该提防点。我看这几年来,韩婷婷可真够忍辱负重的。女人行事如同作爱,要么不动,一旦动起来,一定够你受的。尤其像你太太那样的高知女性。”我跟他打起哈哈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一边和胡老歪打电话,一边走过那条布满花伞的长街。可能是脚步慢了点,旁边已经有几把花伞向我围了过来。我不想因此而停下步伐。只是友好地向她们笑了笑。可道路却被一把印有红蜻蜓字样的广告伞给挡住了。

两个长相和穿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挤在伞下,十八九岁的年龄,挺有朝气的。区别只是头发的颜色不同,一个是黑发,一个是金黄色的。这时候,黑发女孩朝我笑了笑,很直白地说:“帅哥,我俩陪你玩双飞好不?一人五百!包你满意。”我看了看表,皱了皱眉毛,说:“下次吧,今天没时间。”

黑发女孩看我有些迟疑,就用身体拱了一下金黄色头发的女孩,接着两个小女孩从红蜻蜓伞下分开,一左一右捉住我的胳膊。黑发女孩又说:“哎哎哎,一千块钱而已嘛。帅哥怎么可以跟块木头似的嘛,其实呢,我们姐俩是看你长相英俊,要把你撕成两半。怕了?”

我一左一右看了看,从口袋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她俩,微笑着说:“给你们买路钱可以么?”两个小女孩吃了一惊,黑发女孩生气般地将那两百元朝地下一扔,随即笑骂道:“神经病啊你?当我们姐俩是要饭的了吧?我们比你钱多!”这时,旁边不知是哪个女人大声喊了句:“这人是钓鱼的便衣!”转眼的功夫,两个女孩就不见了。

等我再抬头,周围的花伞也“哗”地一下,跟我拉开了足足有半条街的距离。我把地上的两百元拾了起来,甩了甩上面的水渍,再重新装进口袋里。继续漫步雨中时我就想:两百块钱买条路走都不行,如今的女匪显然要比过去那些打家劫舍的英雄好汉们生猛多了。连她们都已经如此骠悍,那么,受过高等学府系统教育的柳翘翘们则如何?

13

柳翘翘从“新大新”运走的那批大理石,价值高达一百七十多万,转眼之间,半年过去了,到位的货款加上首期给的那个三十万还不及总款的一半。像极了一个神话。有可能这就是所谓妓女级别的高低之分吧?

第二天上班,一听说我要她堕胎,秦蓉的态度与我想象的相反,她竟然出奇的冷静,只是坚决拒绝让外人知道,所以当我告诉她,我已经决定找胡老歪帮忙时,她气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说她不希望这件事被外人知道,特别是公司内部的人。

我说这事我没什么经验,而且胡老歪比较在行,不找他我们还能找谁,难不成你想把孩子生下来?老歪是我的心腹爱将,我们的事实际上他早知道,但他知道跟不知道又有什么两样?当务之急是除了找他,我们别无出路。于是秦蓉不再坚持。

定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胡老歪和秦蓉三个一起开车去了乡下。那晚的车是胡老歪开的,我和秦蓉上车时,胡老歪特地把车厢里的观后镜折叠向车厢的顶部。途中,谁都没说话,胡老歪跟我们像是个三个陌生人似的,只顾开车。车厢里面一片宁静,外面的道路崎岖不平。我紧紧搂着秦蓉,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流泪。仿佛颠簸了很久,又仿佛转眼之间就到了。

车到卫生院,应胡老歪所约,他的那个情妇正在值班室里值班。据说之前还特地打发走了另外一名值班的小护士。妇科在小院的最里面。门玻璃后面挂了道淡蓝色布帘。我们三个进去的时候,那女人正对着小镜子在描眉。

第一眼看见胡老歪的那个乡下情妇时,我发现她的眼睛有点斜,身材粗壮,眉毛已经被她自己画成了两条漆黑的直线。这样的女人,当铁姑娘队长开山放炮炸石头似乎比干妇产科主任更到位。

我朝她非常友好地点了点头。她用那双斜眼看了看我和秦蓉,也点了点头。然后,胡老歪把他的那个铁姑娘情妇拉到走廊上,一对奸夫淫妇开始小声地说话。没多久铁姑娘又走了进来,对着秦蓉,把头一歪,说,跟我到隔壁去。

秦蓉也没多问,乖乖地跟在铁姑娘的后面。我和胡老歪也跟了出去。铁姑娘转回身问,你俩来干什么?

我和胡老歪只好不好意思地止住脚步。铁姑娘想了想,又说:“过来也行,搭把手帮个忙吧,这活我一个人还真不行。”我和胡老歪就又跟了上去。隔壁就是妇科检查室。铁姑娘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斜眼示意秦蓉脱了裤子躺到检查床上去,秦蓉看了看我和胡老歪,又看了看铁姑娘,犹豫起来,迟迟不愿举动。

铁姑娘很不耐烦地说:“你害羞什么呀?你跟男人都把孩子给作下了,还怕脱裤子?”见秦蓉仍不动弹她又说:“是怕让胡老歪看见了?他那样的骚驴,什么样的没见过?”胡老歪不大乐意地“操”了一声。秦蓉只好动作僵硬地把裤子给脱了,默默上了检查床。

铁姑娘简单地命令秦蓉:“把腿架上去。”秦蓉却把双腿夹得更紧。铁姑娘生气地说:“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操作?”铁姑娘撸起秦蓉的上衣,用双手按了按她的肚子,问我:“几个月了?”我说:“我不知。”秦蓉说:“四个月。”

铁姑娘又按了按,说,至少都有五个月了,再过些日子,养下来都能活。说完又用手在秦蓉裸露的大腿根侧拍了拍,示意秦蓉张开。不得已秦蓉只好把自己最后的隐私完全暴露在屋内的三双眼睛之下。

铁姑娘一边准备着器械一边说:“你用不着这么害羞。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是千篇一律。你并不比谁长得特殊。”那句话把秦蓉说得异常委屈,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溢了出来。我走到床前,轻轻握住秦蓉的手,又用纸巾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我用手捅了捅胡老歪,胡老歪慌忙趴到铁姑娘耳边小声解释了几句什么。意思可能是让铁姑娘说话要给秦蓉留点面子。铁姑娘看了他一眼,再跟秦蓉说话时的声音果然就温柔了许多,她说:“其实一会儿就完了,你忍一下。等会儿要是觉得疼你就使劲抓他。”

铁姑娘一边戴橡皮手套和口罩一边对我说:“这种情况刮宫已经不可能,只有引产,水囊引产。”我哪知道什么是水囊引产什么叫刮宫,就问她这么引有没危险。

铁姑娘说:“怎么引都有危险。就是刮宫也有把子宫刮穿了的时候。”事实上干这行当,跟阎王爷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不定什么时候病人就没了。说着就把那器械塞进了秦蓉的身体。

秦蓉马上尖叫一声就哭了起来。铁姑娘说叫什么叫?你忍着点儿,别叫!咱们这可是偷着干的。抓住了我会倒霉的!接着就用注射器向一只胶囊里注水,很快,秦蓉身体里的血就涌了出来,由一滴一滴迅速变成细细的一条红线,床下另外一只胶囊里的水已经变得鲜红。秦蓉大汗淋漓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

最难忍的时候,秦蓉一口咬住我的胳膊就昏了过去,秦蓉昏过去的那一刻,吓得我冷汗直往外冒。我以为她真的捅破那层纸,去见阎王爷去了。慌忙问胡老歪秦蓉怎么了。胡老歪向我表情紧张地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时,旁边那个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的铁姑娘说,没事,暂时休克而已。

又过了十几分钟,铁姑娘终于从秦蓉身体里掏出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让胡老歪拿出去处理掉。她自己拎了那两只全是秦蓉血水的胶囊去卫生间刺破倒了,接着又抱出去两床被秦蓉鲜血染红的被条,彻底清理好房间里的一切,铁姑娘还特地抱进来一大堆卫生纸,垫在秦蓉的身体底下。然后就去值班室睡觉去了,留下胡老歪坐在旁边陪我守着秦蓉。

下半夜秦蓉才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她就疲惫不堪地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坐在旁边的胡老歪说:“是个男的,挺漂亮,像极了吴总。”于是秦蓉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睛地望着我,又疲惫不堪地轻声哭了起来。我避开秦蓉的目光,把脸转向了窗外。那晚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第三章:女权主义方法论

1

我曾和韩婷婷一起探讨过有关幸福的概念。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我曾经以为我和韩婷婷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是我离幸福最近的日子,但后来我又犹豫了,因为我明白记忆是可以美化的,我们都很健忘,为了让自己在想象中有所愉悦,我们难免要寻找一个叫做幸福的支点,来平衡住毫无生气的现在。也许在多年以后,回想起现在,也是一段幸福的往事。人,其实是很容易自欺欺人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更为了在这个波澜不惊的场面上黯然独舞。我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暂时性昏迷。

快乐很肤浅,痛苦很短暂,只有麻木才永垂不朽。

有时候,我就觉得,公司大楼里面过完的每一天,就如同是外面世界里的很多年一样。那些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中过去的时间,过完了也就过去了。兢兢业业做完的每件事,做完了就那样做完了,什么都留不下来。

偶尔往回看,好像只剩下那天晚上秦蓉躺在乡下卫生院的小钢丝床上黯然流泪的情景,依然像块沉重的浮雕一样,安静地站在我记忆里所有的时光与色彩之外。

关于那次乡下堕胎,我和秦蓉都以为那事做得诡秘,无人知晓。事后秦蓉每次见到胡老歪,也总是胡哥长胡哥短地叫得很是亲热。从卫生院回来的路上我塞给胡老歪两条软中华时,心里甚至在想,是不是该给人家安排个总经理助理兼大理石厂厂长的什么干干?

回首这两年来,无论公事私事,这位同志都在鞍前马后的,确实不容易。就比如柳翘翘的那批大理石业务吧,虽然临阵脱逃,但总体上,他做得也是对的,正确的。能把那么大一个厂子舞成那样,尤其是在当前这种建材市场竞争激烈的不良形势下,可见该同志已经付出了多少精力与心血。论功行赏的话,也该给人家胡老歪一个说法了。

那天坐在办公室里,我正想着该怎样名正言顺地提拔胡老歪,秦蓉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靠窗的位置上给我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我走过去,把她的身体扳正,才发现秦蓉已经哭过了,眼角湿湿的还有些残留的泪花。头发好像被什么人扯过似的,乱乱的,表情憔悴。我心里一惊,就问:“怎么了?”秦蓉不答,仍在抽泣。这时,我又发现她的衣服上还沾了一些灰尘。更感诧异,就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你!”

秦蓉告诉我,说今天早晨上班,当着许多人的面,韩戋戋在电梯里拿出把水果刀,扬言要划破她的脸,幸亏同事们竭力劝解才没得逞。韩戋戋刚才已经去人事部递交辞呈去了。他还说要亲自收拾我,让我等着。

秦蓉的话让我颇感吃惊,问:“这么说,我们的事他已经知道了?秦蓉说岂止是知道,简直都已经了如指掌。”也不知是谁给了他一封匿名信,把我俩之间的事全部告诉他了。连前段时间我在乡下卫生院的细节都没落下。我问:“写信人的笔迹你熟悉吗?秦蓉说:哪有什么笔迹啊,是从电脑里打出来然后复印的。这才叫死无对证。”

我听后沉吟了片刻,就说:“既然已经闹到了这样的地步,索性挑开了更好。其实这也未必就是坏事,咱们长痛不如短痛。”秦蓉一把捂住我的嘴巴,说“你快别这样说!我根本就没这个意思。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只有韩戋戋一个人知道的话还好对付,可实际上那封匿名信是复印的,一式好几份,公司各部门都有,广为传播。”我问秦蓉:“那么也就是说,目前我俩之间的事已经闹得轰轰烈烈,臭名远扬了?”秦蓉说,是的。

被秦蓉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秦蓉说,没准这事是胡老歪干的,我们那天晚上去乡下卫生院的事,不就只有胡老歪一个人知道吗?我摇了摇头。因为胡老歪没必要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大张旗鼓,在我心里倒有另外一个人选,可我又不能完全肯定就是那个人。

秦蓉就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那就什么都别承认,眼下谁也没足够的证据。秦蓉无力地说,那也好。

我爸爸离家出走一十八年,我妈清心寡欲的,早已经养成一种朔风猎猎冷气逼人的贾母状态,当然忍受不了韩婷婷对她的这种无理。所以她对事件的原委根本就失去了仔细追问的兴趣,就指责起了韩婷婷说,你看看你跟长辈说话是什么态度?天塌下来了?小灰一个大男人,闹点绯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很正常。从一个侧面来看呢,这也充分说明了你丈夫是优秀的。作为妻子,你应该感到骄傲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底气不足的小疯子似的!

韩婷婷被我妈一顿抢白得脸色愈发难看。

这时候,隔壁的一个邻居走进来说我妈的宠物猫吃了他家药死的一只耗子,正在楼道走廊里抽筋呢。我妈听后啊地一声就奔了出去。我想我妈一定是去抢救她的那只心肝宝贝去了。

韩婷婷冲着我妈的背影,幸灾乐祸地说:“救什么救,死定了。这叫循环中毒死有余辜。跟某些伪装忠良的人简直就是异曲同工!”

我说:“别跟我妈没大没小的,没事你快做饭去吧。就喜欢空谈还草木皆兵,毛病啊你?”

如我所料,实际上那封匿名信确确实实就是韩婷婷本人所写。因为当天晚上,我就从她电脑的历史记录里找到了线索。但我一直揣摩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做。更不想去惊动她。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对她这样毫不负责的做法我很感冒,但却没有任何理由与她形成一种有力的对峙状态。而且,她究竟是通过谁,才获取到这第一手原始材料的呢?案件的最重嫌疑人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了,可胡老歪在电话那边委屈得几乎要隔着电波把心掏出来给我看。韩戋戋?不可能!钱忠实和陈奉京他们?也不大像。可那到底是谁呢……

没过几天,恰好是我与韩婷婷订婚一周年纪念日。下了班,我就钻进一家小饭馆里独斟独饮。这使已经在另外一家酒店预定了几桌酒席的韩婷婷感到惊慌失措。电话那头她问我在哪。“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我说夫妻同心百年之约岂敢相忘?我现在不正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着嘛。韩婷婷说,吴小灰你马上给我过来,我这边已经请了很多的同学和同事呢!我说,那太好了。娘子你得帮我好好招待招待他们。我最近成了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名声很臭。另外中国还有句古话,叫作“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所以我就不过来给你丢人现眼了。

韩婷婷说,才一年,你就没了久处的兴趣?变得可真够快的。我说一年算什么,这段时间里你表演得很成功,也很到位,足够我回味终生了。

韩婷婷说,我怎么表演了?我不过是向大家说清楚,让人们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严格地说我才是个真正的受害者。受害者难道连反击的权利都没有么?我说那你就不能光明正大点?完了我就问她:那你告诉我,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韩婷婷说,你做梦。

那天晚上,韩婷婷一个人醉醺醺、满身酒味地回到家,洗完澡后她把自己卷在被条里,无声地抽泣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的天还没亮,她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庄严宣布:分居。

我当时就不屑一顾地想:彻彻底底的一刀两断我都没意见,区区分居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分居之后,她该住到哪里呢?我觉得房子至少要留给韩婷婷暂时居住。他们家不是没房子,但问题是,当年韩婷婷是顶着各方面压力,不明不白的就跟我住到了一起的,虽然我们已经订婚,可现在不明不白的又要她回家里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于是我决定暂时住到公司办公室。只是这样又觉得比较麻烦,我的很多文件,总不能也一起搬到办公室去吧?就这样左右为难了几天,最后还是韩婷婷适时发了句话,那天她说,小灰你暂时就睡客厅里的沙发吧,不过我得警告你,咱们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为青年,你有事进入卧室应该事先敲门的。否则算是无端骚扰!说完扭身进屋,房门“咣当”一下就关了起来。

因为当时说话时我俩都绷着各自的脸,而且韩婷婷说话的时候也信誓旦旦的,表情十分坚决,这倒让我产生出一种怪怪的逆反情绪。

我想起我们当初进入程序的那件事,当年韩婷婷在某家旅馆的房间里呻吟不止,没敲门我就抢了进去,先是看见了自己不应该看到的一些东西,然后韩婷婷就痛苦不堪地告诉我,说自己肚子疼得厉害。于是我就毛遂自荐并强烈要求替她诊治肚子疼,最后才仓促进入那么一个古老的仪式。那时候青春可人的韩婷婷都没责怪我事先没有敲门,可现在她的青春都已经被我吃成一种残汤剩饭了,居然还跟我约法三章?

我家住在闹市区的一个居民小区里。我的窗口正对着另外一些楼房的窗口。那些窗口也正对着我的窗口,这种窗口与窗口之间的对峙,像是两军的对垒布阵。

那段时间的深夜,我常常一个人斜躺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沙发对面的音响周而复始地制造着同一种旋律,不是I ve never been to me就是Say you Say me。像是一面巨鼓共鸣时的回响。地板上的光碟铺张一地。皮鞋很脏,歪斜着脱离了原来的位置。袜子很臭,三五个喝空了的啤酒罐罐,歪倒在地,偶尔滚动。

所有的平面都被杂乱占据。我的思绪也烦乱一片。和一片狼籍的房间一样,需要收拾。

但是这种房间和思绪共存的杂乱,我哪样都不想收拾。跟所有懒惰成性的人们一样,我觉得任何一种负担,只要被你搁置在那里,它们迟早都会自行消失。譬如我们不可能终生都保持着一种微笑和快乐,烦恼与痛苦也不会长久不变。这是规则。简直不能想象的是,现在我虽然睡在客厅里,但迟早我都要回到房间里去睡。那时候秦蓉怎么办?

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真的到了那一天,韩婷婷和秦蓉都已经爱上了别的男人才好。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爱人,情人,家,这些内容都跟我无关。对于世界而言,我只是一个背负着行囊随时都会启程的旅行者。跟我少年时代的某个阶段一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天的下午,表情蒙昧的,混混沌沌,自由自在地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奔跑和呐喊。

之后每一天回家,我都尽量保持着一种晚归的习惯。以此证明我每天都会有着不少的应酬。当然,回来的时候,韩婷婷房间的门基本都已经关严了。这是一种沉默的抗议呢还是一种故意的放任自流?一时之间我也懒得去仔细思考。

有时候在冰箱里,我会找到一些残汤剩饭,排骨或者香菇炖肉什么的。我还发现那里面的东西不多不少,正好够我夜宵。由于天气躁热的缘故,那些喷香的东西放在冰箱里一经冷却,更加显得味道好极。况且这些东西都是不经意被我捡到的,我当然乐得不问来路。

一个极其无聊的周末,江非妤忽然打电话给我。接到江非妤打来的电话时,我正伙同钱忠实和江大少他们几个坐在一家夜总会的包厢里,跟几名外地小姐在唱卡拉ok。一开始电话响起我挺没耐心地听着江非妤的唠叨。可后来听着听着,我居然对这个电话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半个小时之后,我按时赶到目的地。站在她坐落在总部大院里的别墅门前,我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轻轻地敲门。门一开,我就看见江非妤珠圆玉润地站在我面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尽管穿了件宽大的睡衣,却依然掩饰不住那对虚张声势的乳房在里面傲然挺立。

我还没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位置,江非妤就迫不及待地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我这里吗?”我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佯装一无所知。江非妤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可以坐下。

坐下后我发现我的前面有张桌子,对面还有另外一张椅子。我知道那张椅子是江非妤留给自己坐的。我还知道,接下来,她要和我产生一场对话或者说是进行一场谈判。有个哲学家说,天下所有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和平的维护者。我不懂什么老子哲学,但我觉得这一点被说得很深刻。

倒了杯水递给我后,江非妤果然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接着又问我:“据我所知,韩婷婷是个挺不错的女人,怎么你最近又闹出这些办公室绯闻来了?”见我不置可否的架势,江非妤不大耐烦地用她的两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完全一副大人训小孩的模样,并加重了责训的语气,说:“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臭男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用眼神询问她我是否可以抽。江非妤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我把烟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又把吸进来的烟雾缓缓吐了出去说:“江董想知道是不是?好啊,那我就告诉你。”

江非妤很感兴趣的样子,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把脸挤成了一堆肉捧在手心里。却说:“你会跟我说实话?我不信。”

我说,其实你信不信都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和韩婷婷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人。所以你以为是我亏待了她,是不是?

哦?我和韩婷婷有什么不同吗?

我说那当然,事实上连你自己也不会明白。就好比是我手里的这支烟。我为什么要抽烟?因为它香。但具体什么地方香,是烟卷本身还是它被点着之后燃烧时才香呢?都不是。这种香只是人们抽烟时的那种感觉而已。女人和烟极其相似。但具体什么地方相似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韩婷婷属于那种让我在任何时候都无法点燃的一根烟。但江董你却不同,你属于那种任何时候都可以被点燃的香烟。

我的一番胡扯终于使得风韵犹存的江非妤眉开眼笑。就像是她的某根发痒神经被我无意中轻轻搔了搔似的那种得意的笑。她故意板着脸,说我胡说八道,其实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她是非常愿意让我这样胡说八道下去的。于是我赶紧趁火打劫,继续胡扯。我说要不这样吧,反正今天下午我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我跟你讲讲韩婷婷吧?

江非妤说:“是不是属于你和她在床笫之间的敏感话题?是我就不听。”我说不是,只是一些关于她个人的小故事。于是江非妤又给我的杯子里续了点水,重新坐下来,朝我微微一笑,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于是我开始向江非妤说起关于韩婷婷的一些小故事。

我说,去年冬天,你还没来大陆之前,我们“新大新”发奖金,具体每人发多少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这人最大的缺陷就是理不好小财。你知道那次我的奖金加在一起是多少吗?足足有这么厚一打。你猜后来那笔奖金都被她个人处理成啥了?居然给我买了一份意外伤亡保险。你想想,我的工作性质毫无风险可言。年纪轻轻的,既不是军人又不是警察,更不是什么刀口上舔血的黑社会人士,她帮我买什么意外伤亡保险?我真不清楚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吴小灰你真混账!人家那叫关心你。”江非妤无意中的斥责,忽然在我心里泛起一股特别阴暗的潮水。让我想起这几年来,韩婷婷在生活方面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与呵护。可一想起她在我公司里大肆散发出的那些匿名信,又有一股子熊熊的仇恨涌了上来。于是我坚决否认江非妤的判断,决绝地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想她是巴不得我尽快发生意外。

“不可能吧?婷婷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无论怎么看,她都很善良。”

“可是你知道吗?她一直都想把我杀掉!”

于是江非妤不笑了。她被我说得一愣:“去你的!怎么会?”我说很多事情你们哪里知道?“就是前几天,我还不知道坐台小姐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就怂恿我出去嫖娼。江董你想想,假如是你深爱着的一个男人,你会让这个男人去干那事么?”听到这里,我发现江非妤已经沉默了,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于是我就继续造谣:“我当然拒绝那样做,然后她就失踪了。找了一整天,当天晚上我累了,就先睡了,到了下半夜我醒来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看见她像个女鬼似的,披头散发地拿着一把菜刀站在我的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脖子看。当时我的魂都吓飞掉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后来我发现自己越说越激动,新仇旧恨似的。然后我发现坐在我对面的江非妤已经站了起来,绕过那张横陈在我们之间的桌子,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条棉布手绢。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的叙述中已经涕泪涟涟。我接手绢的时候一把抓住江非妤的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江非妤非但没有挣扎,相反,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抖动起来。然后我听见她一声长叹,并将整个身子向我靠近,让我的整张脸都贴在她温暖的小腹上。

“原来韩婷婷还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小灰你也挺辛苦的。”江非妤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出她的声带里已经有一片轻微的哭腔。江非妤的哭腔轻微得恰倒好处,让人觉察到这种轻微的哭腔其实只属于一种女人的天性,而不算是一种自私的表演。

人活着到底需要些什么理由呢?快乐的时候没人想过痛苦。很少有人能把快乐和痛苦这两种滋味搅和在一起来体验。当然不包括那些行为艺术,譬如吸毒,又快乐又痛苦;又譬如作爱,好像也是又快乐又痛苦。

比如,有天晚上,我留在公司里和陈奉京韩戋戋那帮保安部的混蛋们玩牌,玩着玩着就玩起了兴致,直到凌晨两点散局才回去。还在楼下时,我就发现上面的各个窗口都是灯火通明。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慌忙跑上楼。可进屋后,看到一切平安正常,只是饭桌中央摆着的四菜一汤已经不冒热气了而已。

在我坐的摆有酒瓶酒杯的那一侧的桌旁空空荡荡。在通常韩婷婷坐的摆有米饭的那一侧桌旁,她不是在缓慢地咀嚼,而是正脑袋一点一点地与沉沉睡意做着斗争。她臂肘撑在桌上,双手支住两腮,垂一下头又硬挺起来,闭一下眼再使劲睁开,那种样子特别滑稽。

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边。但想不好是不是要叫她一声,也猜不出她的那副样子,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几秒钟后,她发现了我,愣了一下,晃晃脑袋,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睡着了吗?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回来,菜都凉了。接着她又自责般地说:你一定饿了吧?别着急,我现在就去热热。她像平常那么勤快地走向厨房。其实在这个时候,我不仅已吃过晚饭,还跟那些牌友们吃了夜宵。倒是她自己,似乎困得连腿都已经发软了,还在厨房与饭桌间来回走动,飘飘忽忽。

再比如,去年夏天公司休假,我去旅游开发区的朋友家小住。因为天天游泳,整个人都泡在湖水里。有天上午与韩婷婷通电话时,她听出了我嗓子和鼻腔都不大利索,就催我赶紧去医院开药。

我说你别小题大作。可当天下午,在太平湖共辛码头。我刚从湖里爬上来时,竟一眼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站在被轮渡所废弃的破划子上焦急地张望。白嫩的脸蛋全都变色了,像是爬满了红色的赤贝。

韩婷婷一见到我,几乎都要哭了出来。她把一袋感冒药高高地举到我眼前,有些生气地说,我以为找你挺容易呢。我正准备数落她两句,可她又说,我就请了半天的假,再见不着你就只能白跑了,可又不放心你。

就是这样,我明白了自己当初对幸福的理解是多么的褊狭。我也明白了什么是爱情的主要内容。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那些东西,已经使我成了个没法抵赖的负债之人。而要还清这笔债,一生的努力恐怕是不够的。

天哪,我只有这么一个一生,难道这只有一个的一生,又要以一种欠条债券的形式抵押给另外的一个女人去吗?

对于韩婷婷来说,我不过是她人生里的一个银行。她在我这个银行里储存过自己的青春,她将随时支取幸福。

这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韩婷婷是和我一起承受着走过来的。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可以这么说,关于韩婷婷,从她的肚皮开始,到每一处肌肤,我很清楚。而我从小小的部门经理,一步一步打拼到今天,我的每一个作战环节以及每一次战争的来龙去脉,她也是非常了解的。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比任何精密的科学仪器和逻辑推理都可怕,几年来一直主管着一个大公司人事工作的韩婷婷又是何等精明?因此我和秦蓉之间的关系,即使我不坦白,她或多或少也会猜出八九分。

婚姻是什么?婚姻就是一项必须和某个女人合作到底的终身制职业,连他妈的兼职也不可以。而那些五迷三道的婚姻法条例,不过是多年以来公共意志的积习。由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发明、修订和完善的,之后他们陆续都死了,却要后人都按照他们的意志来活下去。除非你可以成为一个标准的无政府主义者,否则你将永远无法颠覆掉这些条条和框框。

相比韩婷婷,秦蓉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她只知道一味跃跃欲试地朝前冲,却根本就不知道这条通向所谓幸福的旅程里总会布满荆棘异常凶险。虽然说在某些事物上,我和秦蓉的观点以及思路都是一致的,但路途上各自所遇到的风景绝对不会一致。情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这样:当他们守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觉得彼此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可一旦真正的劲敌来临时,就好像是一群没组织没纪律的乌合之众,散兵游勇一样,那样的战争一经爆发,很容易就会一败涂地的。

中国不是有句俗话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连患难与共的夫妻都那样,区区情人守在一起又能成什么气候?

和韩婷婷和好以后的那几天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要在两个舞台上来回客串的电影明星。这么一想,我就没办法不认为自己确实就是个坏东西。一个极端自私的无耻之徒。我在内心深处拖欠了秦蓉一大笔账目: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单纯,我凭什么要去破坏这么美好的东西?人们在咒骂各自的敌人时,总会说对方衣冠禽兽,猪狗不如。可实际上谁不愿意当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呢?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在赶路,作为男人,赶路其实又是一种宿命。但在赶路的同时,我又特别留念沿途中开放的那一朵朵可爱的花花草草。没结婚之前的男人,是具备沾花惹草这个自由的。可假如哪天我和韩婷婷彻底分手了,结果不还是要去和秦蓉结婚吗?同样不还是不具备这样的自由?异曲同工!换汤不换药而已!一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快窒息了。

这些年来,在我的事业上,秦蓉确实给予了一种看得见的帮助,可是看不见的呢?看不见的帮助才是最有力的帮助。

对一个男人来说,感情和现实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内心深处,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像爱德华八世那样多情而优秀的男人。只是这么无耻的想法,除了自己,打死我也不会去和第二个人说。

实际上,我希望韩婷婷和秦蓉对我都可以做到不管不问,放任自流。或者她俩都去爱上别的什么男人,但真是那样的话,我想我还是不愿意。这么看来,男人也是种奇怪而没逻辑的动物了?

那天我去秦蓉办公室,她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翻看着一本杂志。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正好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我没说话,只是那么很随意地咳了一声,秦蓉明明知道来者是我,但她依旧没抬头。一连几天她都是这样,我想,历朝历代,那些后宫女人一得宠就迫不及待地搞些垂帘听政的把戏,还是很有伦理根据的。

我索性走过去,一把扯掉她手里正在翻看的那本《女性时尚》杂志,拿在手里旁若无人地随手翻阅起来。内页里有个女子公寓的住宅广告。一个美女的脸像是被金属漆过似的,向前做出一种飞跑的姿势,旁边的广告语是:女权时代,最佳住宅的完美体现。

翻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说:“净他妈的扯淡。一天到晚都在瞎嚷嚷着尊重女权,什么时候才可以换点别的花样,也尊重尊重我们男权?”

秦蓉冷冰冰地把杂志重新夺回去,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面前,煞有介事地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然后又重新翻。

我被她的这种动作搞得莫名其妙,见四下无人,便把脸凑过去,趴在她耳垂旁边小声问:“谁得罪了我的小美人?快告诉哥哥,我帮你搞定!”可秦蓉却显得极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我,冷冷地说:“在我和柳翘翘身上,你的男权不是已经得到充分肯定了吗?”

我听她这么一说就想笑,可又发现这实在不是发笑的时候,况且我和韩婷婷和好以后,面对秦蓉总是显得心慌气短,于是只好假装严肃地说:“看你把我说的!”

秦蓉”哦”了一声,抬起头,还朝我悠然自得地地笑了一笑,然后说:“反正你们男人最喜欢用性去思考问题。”被秦蓉这么一刺激,我感到非常气愤,于是摔门而去。其实她可能不知道,我的愤怒根本就不是因为无辜,而恰恰是因为被她说中了我最最心虚的地方。

还有一次,我坐在秦蓉办公室里抽烟,那时距离匿名信事件已经又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因为是暑假,秦蓉正在读大二的弟弟来“新大新”看她。那孩子是1984年才出生的,没满20岁,是个敢想敢为的新新人类。对什么都有很多的评判,对人生好像看得十分透彻似的。

据秦蓉说他正在结交第一个女朋友,对方是一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工薪女性,目前两人明目张胆地同居在一起,甜蜜得神魂颠倒,所以那天小家伙的话也就显得特别多。

可能是嫌我一个人在秦蓉办公室里制造的烟雾不够浓郁,他也问我要了支烟,陪我一起抽了起来。两杆烟枪使得秦蓉不时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来扇去。可他却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了他们学校的事情:“我们系的一个女助教,是个老处女。长得极其普通,那张脸要多古代就多古代。可硬是把我们学校的一个主管人事的校长给搞定了,人家校长和校长夫人可是一对蝉联了全校n年的模范夫妻。你们说我们系的助教多有本事!”

秦蓉怕我烦他,便说:“赶紧走吧,你看你穿得什么皮靴呀,靴底那么多的钉子,跟土匪似的!”

“军靴!这叫。”她弟弟站了起来,还特地跺了跺脚。随即又即兴背诵出一大段刚从什么杂志上看到的缄言:“所以呀你们不要以为,使一个男人离婚,完全都归功于女性魅力。能够把一个既定婚姻彻底摧垮的决定性因素,往往是包含了功利性质的!当然了,有魅力的女人,会更具杀伤力……”

送走弟弟,秦蓉往回走,在楼梯口碰到我,神情显得有些落落寡欢。我有意无意地笑了笑,说:“你别瞎想,童言无忌。”

秦蓉侧身,替我让出一条下楼的路,又把一条手臂搭在楼梯扶栏上,手指尖攥着自己的衬衫袖口,低头说:我什么也没想啊,才懒得逼你。

那天我本来是想跟她说,我们该好好谈谈的,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我说:“其实这样对你,的确很不公平。”秦蓉淡淡一笑,说:“你还知道不公平?那你打算怎么做才可以公平一点?”

一时之间,把我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她说,反正没事你别瞎想,我现在挺烦的。然后头一低,继续下楼。秦蓉在我背后说,反正我不会永远不在乎!而且我爱的是你的人。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在处理我和秦蓉关系的问题上,韩婷婷并没跟我大吵大闹,而是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直到彻底摸清了秦蓉的来路和破绽,她才决定与这个名叫秦蓉的小女孩决一雌雄。

首先,在她的亲自授意之下,她已经怀孕的消息简直比萨达姆已经被捕的消息传得都及时。在公司的各种场合里,韩戋戋满脸喜悦,几乎是逢人就说。仿佛那是他自己最大的荣誉似的。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委屈,然后就只能是垂头丧气。那段时间里我的心里就像长了毛似的,成天慌里慌张的,每天从家里逃到公司,又从公司逃到家里。我已经从以往奔跑的生活状态,变成了现在的这种逃跑状态。

每天我最怕看见的一个人就是秦蓉。因为这个事,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但又不得不跟她明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想我和秦蓉之间总得有个了结。

韩婷婷大学四年,主攻的哲学虽然学得稀里糊涂,但女权主义却是经常都被她挂在嘴边上的。在我国乃至整个东半球,争风吃醋正是女权主义的方法论,所以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夹在中间和稀泥,她要亲自出面来处置一切。

事后我就想,这方面,韩婷婷倒是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她知道中国男人再西化,唯独在这样的事件里,归根结底还是束手束脚的。假如道德的管束都已经失效,那么她只能搬出这么个所谓女权的法宝。

韩婷婷和秦蓉正式谈判的那天早晨,在我的办公室里,秦蓉还若即若离地暗示了我一下,说这个周末是她爸爸五十岁生日,她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是问我有没时间陪她一道回家给她爸爸的生日庆祝一下。说完见我没什么反应,便顺势跟我这样感叹起来,说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的工夫,自己还没长大呢,父母就老了。

我苦笑道:“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不是连爸爸都没吗?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孩子。”秦蓉眼睛一红,幽幽地说:“那倒未必,这个世界比你更不幸的孩子多的是,譬如我们的……”只是这后面的话,秦蓉终究还是没勇气把它继续说完。

那天秦蓉坐在办公室里。她刚来“新大新”的时候还是短发,一副标准的清纯学生妹形象。这几年,连头发也不露声色地变长了。上班的时候,她偶尔会把两边的长发从耳后包抄起来,在后面用一枚玉色的发夹别住,那样看上去,的确就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女人了。

韩婷婷是个懂得文明礼貌的女人。那天她面带微笑,跟碰到的每一位认识和不认识的“新大新”员工们,都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就朝着秦蓉的办公室款款走去。只是关于自己的真实来意,她倒是连韩戋戋也没透露半句。以至于韩戋戋在公司楼道里碰到姐姐,着实还小小地惊喜了一番。马上就事儿事儿地打电话通知了我。当时我正在“新大新”的顶层开会。

秦蓉自己也可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她倒显得非常坦然。韩婷婷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秦蓉也很是礼貌地站起来说了声,婷姐早上好。韩婷婷微笑着说,早上好。秦蓉又说,婷婷姐一定是来找吴总的,对吧?

韩婷婷照样向她微笑着说,不,不,不,我就找你。接着两人彼此注视。那情景仿佛是旌旗招展的古战场上两员披挂整齐的女将,叫阵之前,彼此通报来者何人,或许瞬间还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然后两个女人就如同是两只准备互相攻击的猫,各自退后几步,躬起腰背,连毛发都竖了起来。

沉默片刻,韩婷婷微笑着递了一招,平静地说:“小灰已经全部告诉我了。”秦蓉一时无法化解,却也不甘示弱地还击道:“这件事里,我没做错什么,我是爱他的,同时我相信他也是爱我的。两个相爱的人应该生活在一起。难道不是这样么?”

这时的韩婷婷已经走到秦蓉背后,依旧微笑着,却把嘴巴附在秦蓉耳边轻声说:“小灰毕竟跟我住在一起,关起门来我们无话不谈。我总跟他说,小灰,你在办公室里的隐私,别总在床上对我说好不好?可你知不知道,他这人向来是不知羞耻的,反正那个过程里男人总是占尽便宜,这方面自重的只有我们女人……”

当后来的韩婷婷把她和秦蓉之间的对话重新演绎给我知道时,我感到异常震撼。因为她俩假如真的吵甚至打了起来,即使秦蓉不敌,那受益方肯定是秦蓉。但韩婷婷并没那样做。

韩婷婷说的这些话,目的无非就是为了羞辱对方。她的离间包裹在微笑的羞辱里,一刀就戳中了秦蓉的要害。可以说,当时所有经过她们身边的人,无不认为两人是好朋友,正在说着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而至始自终,秦蓉一直都处于一种无力的招架状态之中。那天面对微笑着在她耳边滔滔不绝的韩婷婷,她像是一个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人却被捂住了嘴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韩婷婷的到来浇上了很多柴油,然后呼地一声又被韩婷婷含笑的话语给燃烧起来了,正在一小块一小块地爆炸。

秦蓉何尝不想保持住自己微笑的姿态,只是当时不知怎地,听了韩婷婷的这些话之后,她的眼里就泛起了波澜。满眼潮湿,掩饰不住。她倒不怎么在乎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自己的胸前被烫了个异常显眼的红色伤口,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男人永远都是一种口味求异的凶猛动物,所以别看很多的女人都生活得异常风光,但事实上,世界上的每一个女人,基本上都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失败者。

因此,当韩婷婷微笑着说完收工,都已经扬长而去时,冲着胜利者的背影,秦蓉早已经泪水汹涌,却终于带着一种哭腔大声说出了一句金光闪闪的话:“那小灰有没有告诉你,他是爱我的?”

韩婷婷原本已经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了,听到秦蓉这么孤注一掷的话,便微笑着转身回来,语重心长地说:“男人嘴里的爱,向来只能骗骗像你这么年轻不懂世故的小女孩。可你也不是很小了,唉,还是我来跟你说罢。”

这时候,韩婷婷的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条细线,她就那样眯着眼,重新走到秦蓉身边,还是把嘴附在对方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毕竟我们已经订婚一年多了,小女孩,你懂得什么才叫爱吗?对于女人而言,婚姻才是爱的最高荣誉。”

那场没有任何硝烟的战争进行至此,秦蓉才正式崩溃。

其实那天在顶层的会议室里接到韩戋戋的电话后,我一直没勇气下楼。那段时间里,胡老歪致电江非峻,说是因为北京柳翘翘那批大理石款一直没有到位,所以就拖欠了几个月的工人工资。现在工人闹事,变相罢工。已经直接影响了整个大理石厂的生产进度。为此江非峻从西北发来传真,让我尽快对此事做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没下楼,秦蓉却忍不住上楼来了,当会议室大门被秦蓉旁若无人地推开时,所有参加会议的“新大新”管理人士全部愣住了。不是因为秦蓉疏忽了礼貌而贸然闯入那个异常重要的会议。而是被她脸上的泪水弄得不明所以起来。

秦蓉满眼泪光,满脸怒容地站在会议室大门前面,既不进来,也不出去。却冲着我大声说:“吴小灰,你给我出来一下!”说完那句话,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公哭泣起来,最后简直是泣不成声。

承受不住韩婷婷凌厉的攻势,我发现她当时的方寸已经全部乱了。她这样做无非是向全世界宣布,她和我有着一种极其暧昧的关系。我和她是同谋,而且我还是主犯。

秦蓉这种自伤自残的做法简直就是要把她自己毁掉不算,还要连带着把我也给毁掉。这些年来,对秦蓉的愧疚,在我心里确实是微妙递增的。可她因为自己战败后就显得如此矫情且不顾后果。不惜以爱的名义去为道德赴罪,这样的事情,韩婷婷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我想她这是何苦呢?我和她之间的状况,就像是两个被逼到了一把双刃剑两端的人,可她却拼了命地朝前一扑,自己被刺穿了不说,还连带着把我也给刺穿了。看来女人疯狂起来是最善于使用肉体炸弹的,她们的毁灭都具有玉石俱焚的味道。一旦发生危险,她们的眼睛就变瞎了,完全不顾后果似的英勇就义,宁愿让自己和爱情同归于尽,也不愿使自己的爱情再发新芽。

这件事后来成为“新大新”总部里一个无聊的笑话。人们都说吴总和秦秘书的关系那叫不打自招。幸亏那天参加会议的人基本上都是我的亲近乃至心腹。对这类事情鄙夷归鄙夷,但还是各自憋在心里,没敢哄堂大笑起来。

只是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这等香艳的办公室绯闻,会议结束还没半个小时,仿佛整栋新大新办公大楼里的人就已经全部知道了。之后我和秦蓉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感觉到漫天遍野都是耳朵。

坐在秦蓉的办公室里,我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便问秦蓉:“她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秦蓉浑身一直都在发抖,抖了好半天才向我冷冷一笑道:“你在床上和她说的话,你自己倒记不清楚了?”

我想缓和一下当前的气氛,便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床上向来都不和任何女人说废话的。”秦蓉表情冷漠地抖开我的拥搂,说:“吴总,请你放尊重一些。”

下班时,我在楼道口碰到秦蓉。当时没其他人,我想追上去,又迟疑了一下。秦蓉踉跄不稳地走向电梯,临进电梯前的那个瞬间她回头,眼里的两道寒气,目光像是一根很细但很尖锐的针一样,缓缓刺进我的心脏。

那天,我看见秦蓉站在电梯门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江大少说你这人极端自私的时候,我一直不信。但事实确实就是那样,你不仅自私,而且无耻!”

被秦蓉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在燃烧。其实痛心的感觉早就有了。所以我也早就麻木了。另一方面,我又有种忽然而来的解脱之感。仿佛一个死囚要由最亲最爱的人来执行,行刑前的时间拖得太长,难免不去胡思乱想。实际上一刀刺死了反而更爽快。

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女人娶回家去都一样会变成魔鬼。恋爱不过是把魔鬼天使化的过程。而婚姻,又把天使重新打造成魔鬼的原形,所以婚姻之后,人们只能迫不及待地生儿育女,无知者无所惧嘛,因为只有孩子才可以拯救魔鬼。想到这里我有些得意忘形,心想生活中的发现真是无所不在。

然而我每天却必须都要面对魔鬼。除非我也能和我爸当年那样,一跑了之。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魔鬼已经睡着了,房门虚掩着,桌上摆了张简短的字条:“最近你说话的声音很嘶哑,我想肯定是嗓子上火了。给你熬了碗鸭梨汤在冰箱里。记得喝掉。另外,明天上午陪我去妇产科看医生。”

手里拿着那张字条,我摇头苦笑不已:这就相当于一个在上老虎凳,一个在灌辣椒水,温柔和凶悍都是女人常用的暗器。可当时我的心里却忽然冒出来一种说不清楚的满足。也许正是因为秦蓉和我一起只能堕胎。所以韩婷婷肚子里的孩子,终于给了我一种长缨在手傲视群雄的豪迈之感。

陪同韩婷婷去医院妇产科做常规检查,大夫里面,有很多都是从医学院刚毕业正在实习的小姑娘。却口气厉害地命令我在外面等着。那天我怀里抱着韩婷婷的风衣、围巾、皮包以及一大沓病历,和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一起,挤坐在走道上那张饱经沧桑的长条木椅上静侯。

医院里的味道并不美妙,总有人此起彼伏地咳嗽。我低着头,俯着腰,路过的人的衣角好几次扫到了我的脸,我却浑然没啥知觉,只看来往行人的皮鞋。一个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哇哇大哭,叫嚷着打针痛要回家看电视。

孩子的哭声唤醒了我的某种忧患意识,使我想起乡下卫生院里,秦蓉那双疲惫不堪的泪眼,想起胡老歪说的那句“是个挺漂亮的男孩,像极了我们吴总”。望着来来去去的皮鞋,我混混沌沌地回想着那些已经渐渐远去却又历历在目的往事。

正巧韩婷婷出来,面带笑容,踌躇满志的样子。说,大夫说了,一切正常。我站起来,看着她,忘了说话,只是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上午在医院,我怀抱韩婷婷的诸多物品,跟着她的步伐,不知深浅地穿越走廊。韩婷婷却显得有条不紊的。我觉得生猛的下一代赐予了她无限的权威,却一点儿也不尊重我的心情。那孩子执着而又日新月异地睡在韩婷婷的肚子里茁壮生长。却又像是与我也达成了某项协议似的,让我在忽然之中产生出一种重新开始的冲动。

所以有次碰到江非妤,我就直接说起了调动秦蓉工作的事。我的理由是避嫌。我说我准备彻底的避开秦蓉,和韩婷婷从头开始。江非妤满口答应。一周后,人事部一纸调令,秦蓉便成了江非妤的办公室秘书。由副总的秘书到副董的秘书,程序上看确实是种升迁。但秦蓉心里肯定明白,自己工作上的变更,一定是我在中间做的手脚。

据说战败后的秦蓉几乎是以一种疯狂的效率与速度,去主动地结交着社会上各式各样的男朋友。她一面做着钱忠实和江大少他们的情人,一面又拿出股大智大勇的姿态,把一切都当成是运动并且身体力行。

她变得任何时间里都在不停更换着男朋友。星期一要和张三吃饭,星期二又要陪同李四看电影。然后她的整个生活,就像是曲苑杂谈里的一个中国杂技: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姑娘,用几根细棍分别挑起十几个盘子立在半空里不停地旋转。她从这头跑到那头,逐个扶持它们,又从那头跑回这头,再循环往复。

而秦蓉就用她自己星期一到星期天这几天的时间,把她所有的男朋友们都一一扶持起来,摆正位置,然后让他们在各自不同却又相同的一个位置上,周而复始地自由旋转。假如没有他们的旋转,我想秦蓉自己倒要彻底瘫痪下去。后来还是韩婷婷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那天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小灰你知道秦蓉是什么血型吗?”我说我不知。韩婷婷望着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说,那就难怪了。秦蓉的血型是AB型。据说具有这样血型的女人,基本上都有点儿极端的性格。她们的人生准则是假如不能把某件事情做得更好,那就让它更坏下去。”

那晚韩婷婷一个劲地要和我谈秦蓉,我觉得有些别扭。思维不免有些迟钝。但韩婷婷后来的一句话却令我感到天旋地转——对了小灰,还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吗,秦蓉堕胎,是她自己打电话告诉我的……

总之秦蓉按照着这样乐观向上生活的原则,信奉行动主义,也算是形成了自己独具一格的哲学体系,并期望整个“新大新”的女孩都是她秦蓉理论的忠实追随者,她渴望作她们的精神领袖。

那一阵子秦蓉最喜欢成语新解。比如她坚信“坐怀不乱”,就是坐在别人怀里不乱动。至于养精蓄锐、锐不可挡、鞭长莫及和切肤之痛,都适用于男女之间的性焦虑。

在把一切都定义成运动之后,秦蓉终于找到了后运动时代的理论依据。她的运动场地也变幻莫测起来。床上自不必说。再比如后车座、办公桌、浴缸乃至阳台和高楼顶层。至于花前月下,茂林山巅,小桥流水,野渡横舟,反正她已经返璞归真,崇尚自然,动物去哪她就去哪。

有时候我就想,人的一生如同一盘围棋,最初放置的那几枚棋子,在开始时显得无关紧要,最后几枚才会显得生死攸关。秦蓉这一生,很可能就是因为最初的那几枚棋子没放好位置,然后走到现在,就只好被迫出位。

秦蓉升任江非妤的办公室秘书后不久就是圣诞节,因为合资厂的缘故,“新大新”和“红枫叶”搞了次所谓的圣诞联谊,江大少从新大新总部大楼里挑选了一批能歌善舞的小丫头们上去跳舞助兴。韩婷婷也是那次活动的负责人之一,秦蓉自告奋勇地揽到了领舞的角色。

那次的圣诞节晚会,所有到场的时髦青年都在跃跃欲试。因为在中国,任何一个节庆日都是青年男女们偷懒的正当理由。花儿乐队也早就说过,青春是用来挥霍的。

虽然已经是寒冬天气,灯光下,每个人随便说句话都像是抽烟的人站在那里吞云吐雾。可那晚舞会现场里穿裙子的女孩子却特别的多。她们长呢子大衣下面的短裙,头上的毛线帽子以及脖子上的围巾基本上都是配套的。脸上的妆容,是银亮色眼影加上暗紫色的唇膏,据说那种化妆是最流行的“新生代情绪”。

不少刚进公司的少男少女们手里还做作地端着一只高脚酒杯,在大厅里人模人样地胡乱溜达。他们好像是专门为了上帝和夜晚而生,但从他们那些极不熟练的社交姿势上看,却又明显是为了那场免费的花天酒地和短暂的纸醉金迷而来。

那晚的秦蓉在装扮上,确实做了精心的准备。她穿的是水红色吊带上衣,水磨蓝的牛仔短裙,脚上是一双乳白色的平跟皮鞋。身上散发出一股并不强烈,但却能使人确切感受到的香味。那种看上去很是普通的装扮,配上她匀称的身材,娇好的面容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效果就绝对不是很普通了。

因为要接韩婷婷回家,所以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庆祝晚会都快结束了。不知是谁的创意,关掉了所有的电灯,燃起了几十支猩红的蜡烛。主要是想制造一些所谓的罗曼蒂克。摇曳的烛光里飘起来一些缠绵的音乐,红男绿女们开始相拥起舞。

墙壁上那些一团团的黑影在影影绰绰,蠕动摇晃。多少有些恐怖片的味道。屋外惨白的月光透过一格子一格子的榆木窗棂斜照进来,人物的怪诞舞姿成了一道道剪影。而靠近烛光的人则在墙壁上被无限放大。

音乐渐渐变得狂躁起来,墙上的多余人物已经缓缓散去,只剩下一个出神入化的领舞女郎,她的长发飞扬,身体似乎也要爆裂开来似的。大厅里的音乐好像不是在为她伴奏,倒像是从她浑身劲力挥舞出的无数音符一样,五颜六色乱纷纷地落下。

人们开始站在周围爆笑和尖叫,有人吹起了响亮的流氓哨。那晚舞会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已经变成了一颗脱离轨道的行星,相互之间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够燃起一簇鬼火。

然后的情形忽然急转直下起来,两名男舞伴从旁边走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对那个领舞女郎形成了一种包围。一个从前面揽住她的腰肢,另外一个在后面扶住她张开的双臂。三人的造型成为一个蚌壳的角度。

两个伴舞的男人当然是暗淡无光,但领舞女郎那不停扭动着的腰肢可是非常抢眼,像是一条蛇在烛光下张开口吐出来的蛇信子。跳到音乐激扬处,她居然向周围观众做出一种脱衣的动作,嘶嘶有声,活色生香极了。引得周围伴舞的那些小丫头们直翻白眼。

领舞女郎站在舞池中央看见我和韩婷婷,故意向我非常暧昧地笑了那么一笑,似乎像是在向韩婷婷挑战。

黑暗中,站在我身后的韩婷婷几乎在咬牙切齿:“真够浪的。这小丫头平时深藏不露,真是看不出来啊。”

韩婷婷怀孕后的脾气已经改变了很多。变得暴躁,变得反复无常,变得疑神疑鬼。那晚的舞会还没正式结束,她就嚷嚷着要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个劲儿地逼问我,是不是还跟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艳舞的浪货藕断丝连。

“你们现在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吧?”

“你撒谎是没用的。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了断得了的,我知道。”

“我怀孕后你们总共做了多少次?你说出来,没关系的,你不说我心里反而难受。”

按照我的意思是,韩婷婷怀孕后,应该暂时辞去工作,回到家里好好静养。可韩婷婷不仅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反而显得更加忙碌起来。

圣诞之后的某天晚上,她告诉我说明天她要陪同江大少出差去香港。对方是合资厂在东南亚市场上一家比较重要的客户。说完,她还这样问我:“谈完这个项目我再请假。好么?”

我说好,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垂上很是深情地吻了一下,也就在那一刹,当我的嘴唇碰到她的耳垂时,那里的白皙在一缕黑发的映衬下,居然看见了一块隐约淤了血的吻痕。

这个意外的发现,如同是暗夜里听到了一声野鬼的厉吼一样,使得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其实这样的吻痕,我也制造过,而且还是故意制造的。但这块绝不是我亲自制造的,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么是谁?

随着这一阴影的出现,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对我具备着一种实质性打击的力量。而我的内心在那一刻,早已被这个阴影击打得轰鸣不已。

韩婷婷问我:“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慌忙说:“没有。只是觉得你已经怀孕了还如此劳累,我心里不是特别情愿。”她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或许她已经知道我的心思肯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游荡,却没及时点破,而是自顾自地转身睡去了。

韩婷婷睡着之后,房间里的灯光从我这边开始暗下去。只一会儿工夫,我就把自己隐蔽在黑暗之中了。韩婷婷那边的灯还在亮着。她很柔和地靠在我的怀里。我的手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过去,习惯性地轻轻地抚摩起她的两个乳房。那一刻,灯光下的韩婷婷像是没睡着般地微笑起来。

望着灯光下韩婷婷的侧影,我不仅感慨万千。因为在对待秦蓉的事情上,她的姿态已经够高的了。我想我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另外,韩婷婷都已经怀孕,仅仅为了下一代,我也应该悬崖勒马,金盆洗手了。

可问题是,恰恰是在我改过自新的空隙里,居然有人在偷偷动用着这块属于我的奶酪。想到这里,我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下意识里,我可能把她的乳房给捏疼了。只见韩婷婷条件反射般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战战兢兢,惊魂未定地对我说:“吓死我了!小灰,刚才我在梦里被一群小流氓给拦截住了。他们撕掉了我的衣服,还轮流拿烟头烫我的乳头。”

我朝她笑笑,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蛋,显得有些疲倦地说,做梦而已,睡吧,我也困了。

韩婷婷去香港后的那几天,每逢工作劳累,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夫妻之间过日子难道真的需要爱情吗?自从看到韩婷婷耳垂下面那块来历不明的吻痕之后,我的五脏六腑就有种被撕裂的感觉。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是一直带着这个问题跟韩婷婷过日子的,或者说,其实就是这个问题,使得我们之间的同居生活有了一份看不见的隐痛和看得见的充实。只是随着韩婷婷的怀孕,我已经很少再有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缺乏感情和性,缺乏的只是一种晕忽忽的感觉。为了那种晕忽忽的感觉,我曾妄想以偷情的方式去把它找回来,可当我只尝到了一点点的甜头的时候,就被明察秋毫的韩婷婷给摧毁了。

这意味着我已经被她打败,成了她的一名手下败将。而她对我的爱有几分真诚,又有几分是玩弄的,我却一直没搞清楚。搞不清楚的才是爱。或者说会使爱变得更强烈。

就比如早些年王朔小说改编的那部电视剧《过把瘾》,电视屏幕里的两个人那么相爱,可日子过得也挺惨,物质方面,甚至还不如我和韩婷婷。因此看来,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真正需要的其实并非什么爱情,而是和谐。

可和谐又是些什么内容呢?同情,怜悯,或者干脆就是单方面的容忍吧。爱情是各种各样的,那么和谐也是。这么一想,我在内心鄙视韩婷婷的猛浪时,对自己又有些许的自责。觉得所有这一切,冥冥中不过是种因果轮回。所以,当韩婷婷从香港打电话通知我,说她和江大少已经登上了返程的飞机时,我算准了时间,还是开车去了机场。

去机场迎接韩婷婷,只是我心血来潮的一个决定。事先我并没告诉她。驱车去向机场的途中,我似乎还回忆起了秦蓉。但那仅仅只是一个既浪漫又酸楚的回忆而已。

车到机场,我把车停泊在机场外面的广场旁边,把自己混淆在广场上接机的人流里,五心烦躁地等待着韩婷婷与江大少的出现。只是,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韩婷婷却亲密地偎依在江大少身边,两人俨然热恋中的一对情侣。那天的天气晴朗,韩婷婷的脖子上围了条天蓝色的真丝围领。

三人相遇,我笑容满面地从人群中走出去,两人发现我,马上表情极不自然地分开。我佯装很不在意地消除掉他俩的尴尬。男女在一般社交场合下的逢场作戏我知道,只是韩婷婷和江大少根本没必要显得如此亲热。

天气寒冷我也知道,但是我记得,韩婷婷出门的时候并没戴什么围巾。加上我心里的那块阴影在作祟,不免对那条围巾激发出一种强烈的勘探欲望。趁着和韩婷婷寒暄的机会,猛地一下就把那条围领给扯了下来。

一如我的最初设想:随着韩婷婷的一声尖叫,我再次看见几个淤了血乌紫乌紫的吻痕,像是春秋战国时代那些小诸侯们的国土一样,赫然分布在韩婷婷雪白的脖子与耳后。那一刻我的太阳穴像是被人突施一记重拳,感觉到满眼都是金星闪烁,天旋地转。

那天回到家里,经不住我强烈的攻心战术,韩婷婷只好向我全盘托出。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两次吻痕都是江大少的杰作,但她始终强调着一点,仅仅是拥抱和接吻,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彻底的性。

说完事情经过后韩婷婷平静地对我说:“对不起小灰,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无话可说。”那天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耐心听取着韩婷婷汇报的同时,好像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乏忽然袭击了我。

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去想别的事了,又觉得人活在世界上挤来挤去的挺没意思。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感觉好受一些,感情和物质都丰富一些。什么麻斯洛的心理学呀,什么胡尔塞的现象学呀,基本上我都看过那么一点儿。人活着,无非是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欲望需要发泄。想让自己混出个模样来,想出人头地什么的。

可过程里的那些拼啊斗啊,你来我往的又能有些什么结果呢?如果连朝夕相处的女友都难以降服的话,那我混来混去的又是混给谁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