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朔民
最早的军用券
我们过去曾谈到,北宋的交子在四川出现以后,很快就被政府借用,来帮助支付商人供应军需的费用。不过这不算真正的军用,大体还是在社会财政意义上的运行。北宋后期,政府在战略上作出了一次决定性的决策失误,即联合辽朝北边新崛起的女真族金朝,北南夹击灭亡了大辽,却无力控制新兴的大金。金朝随即南侵,迫使宋朝南逃,把北方江山丢给了金,中国的局势从宋辽对峙转化成了宋金对峙。等到宋高宗赵构在杭州安顿下来,从淮河到秦岭一线就成为宋金之间的对峙战线。
南宋野战的主力部队有所谓五大帅,其中的吴始终战斗在川陕甘一线,沿袭了三代。吴是宋朝西北部川陕边境地区的军事主官,拥有部队近7万人。他的驻地是在河池,相当于今天陇南地区的徽县,部队也大部分驻扎在此。这一带属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嘉陵江河谷地区,是金人入侵的通道,宋朝必守之地。但因为是山区,人口稀少,这一带州、县在宋朝的地方行政等级上大多属于“中下”或是“下”,一个县往往不过几百户、千把户而已。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要吃、要穿、要用、要发饷,还要喂养马匹、建造军营和防务设施、制造运输武器装备、征发民夫,地方穷县哪里供应得起。吴一军的军费每年大致需要2000多万缗(缗即贯,1缗=1000枚钱),可是四川全川总的年收入才3000万缗左右。战事紧张了,朝廷自然会加紧后勤运输。可到了战略对峙时期,形势不那么吃紧,问题就大了。
为了军队的供应,吴 向皇帝上奏,希望在本地临时发行一种纸币,可当时朝中的官员们则认为,四川已经发行了不少纸币,本地再发纸币,恐怕会出问题,不同意。但吴根本没有理睬他们的意见,绍兴七年(1137年)终于自己发行了一种地方纸币。这种纸币史书记载叫做“河池银会子”。它名义上是以白银为单位的,分一钱和半钱两种面额。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关注,起初发得并不太多,一钱的发了14万张,半钱的发了10万张,而且实际上并没有允许兑换白银,而是和四川本地的纸币形成比价关系,4钱银会子相当于四川钱引1缗,一年总共发行了相当于不到5万缗,规定一年后以旧换新。河池银会子流通的区域很小,就是川北前线的几个州。显然,它纯粹是为了军用而发行的。
虽然吴不顾朝廷意见,自己发行了纸币,但是一来西北前线只能倚赖吴 指挥军队,二来川陕前线交通不便,后勤供应确实困难,三来吴也不敢大规模印发纸币,所以朝廷对这种行为竟也容忍了。不过两年后吴因病去世,朝廷马上就把银会子收归四川地方政府管理了。但当时政府对前线供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在地方政府管理下的会子还是发行了多年,而且规模还有所扩大。
这种河池银会子纯粹是为军事需要而发行的,在近代纸币中,应该是最早的军用券了。
纸的战线
宋朝的纸币有好几种,四川地区用铁钱,兑换铁钱的就叫“交子”。后来用交子支付商人用实物供应前线,就改名叫“钱引”。南宋以后,因为钱币不足,印发纸币代替铜钱,叫做“会子”。这类做法也被北方的敌人学了去,金朝也发行了纸币。
金朝是女真人的政权。女真在立国之前不过是山林草原上的渔猎民族,立国和南下的过程中虽然受到了汉族很大的影响,但是社会生产方面还比较落后。南下占领汉族地区的时候,汉族大批难民跟随宋高宗赵构南逃,可是留下来的人们还要继续生活。而且,套句时髦的话,宋代经济南北“一体化”程度已经大大高于前朝。南方已经是全国的粮食和丝织品的主要产区,福建、广东海上贸易的舶来品也运到了北方;北方的药材、毛皮、木材等等也是南方贵族、富人追求的对象。南宋以后,逃到南方的皇族、官吏很多,同样大量需要北方商品。
宋高宗赵构南逃到杭州,重建宋朝,宋金之间虽然还断断续续时战时停,但大的对峙格局已经形成。为了各自经济所需,双方都在沿边地区开设了一些“榷场”。所谓榷场,就是官方设置的交易场所。商人们必须在榷场申报、纳税,然后可以与对方贸易。双方贸易的品种也是有规定的,凡认为危及国家利益的,都禁止通商。比如食盐,是古代重大经济利益所在,一向由国家专卖,双方都不许贸易;南方的胶、漆,因为能用于制造弓箭,不许输出北方;北方的马匹,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犹如今日之坦克,绝不允许输出。金朝女真人仰慕汉文化,希望得到宋朝图书。但是宋人刻书有很多是私人文集,常常把自己做官时的奏议、有关时局的论文收入书内,有泄露机密之嫌,所以书籍也是南宋禁止贸易的商品。此外,最重要的禁止商品就是铜钱。宋朝尽管铸钱并不算少,但是流失十分严重,其中数量最大的流失方向就是北方民族。贸易就是如此,越是严禁,走私越是严重。
金朝占领中原后,尽管商业有所发展,钱币却远远不足。仅靠北宋遗留下来的钱币肯定是不能满足社会需求的。宋朝的降官户部尚书蔡松年提出了一个建议:学习宋朝,发行纸币。金主完颜亮从善如流,立即采纳。金朝发行纸币的初衷和宋朝不同。北宋当年是因为四川铁钱价值过低,重量太大,使用不方便而发明纸币,金朝却是用做对敌经济斗争的工具。
这时金朝已经定都在中都(今北京),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被金朝改名为南京,只是金朝南部的一个重镇。孝宗乾道六年(相当金世宗大定十年,公元1170年),南宋与陆游、姜夔、杨万里齐名的文学家范成大奉派出使金国。此时距离宋高宗南逃杭州已经近40年,他的日记《揽辔录》记叙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范成大路过金南京,看到一处机关,叫“交钞处”,也叫“南京交钞所”。他记述道,金人本来不用钱,后来主要使用中原的旧钱。为了防止铜钱南流,所以仿效中原,在原汴京设置机关造纸币,名称就叫“交钞”。面值是1贯到3贯,交钞上明确写着,可以交钱给钞,在南京路当做现钱流通。如有需要,只需缴纳工本钱就可以兑现铜钱。既然是与现钱一样流通,又何必换成纸币呢?范成大也点明了这样做的目的:“阴收铜钱,悉运而北。过河即用见钱,不用钞。”原来纸币只在南京路使用。“路”是宋金时期最大的地方行政区划,相当后来的省。金的南京路包含淮河以北、黄河以南,东起洪泽湖、西到潼关的广大地区。南宋的商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走私的,与金人交易绝大多数都要经过这里。到了这里就必须把所带铜钱换成纸币使用。同时,用纸币在这里购买回程的商品。这让人想起30多年前我国曾经实行过的“外汇券”制度。那时外国人到中国,必须把携带的外汇换成外汇券,离境时如有剩余,仍可以换回外汇。做法虽然相似,目的却有不同。30年前我们发行外汇券的目的是增加政府外汇储备,用来进口急需商品。而800多年前金朝吸收铜钱的目的却是为了自己使用。他们把吸收的铜钱全都北运到金朝腹地,用以弥补自身流通中货币的不足。实际上,近几十年来,在河北、辽宁、山东等地曾经多次出土过铜钱的窖藏,一次窖藏往往在几十千克乃至几百千克,大多是金朝时入藏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南北宋的钱币,反映了当时货币流通的状况。也就是说,金朝在宋金之间筑起了一道纸币隔离带,这是一条看不见硝烟的战线,它既吸收了大量宋朝钱币,加剧了宋朝的钱币外流,同时又增加了己方的经济实力。
这个战略性政策看来非常有效,宋朝不得不应对。就在范成大出使金国的前后,宋朝也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地区逐渐建立起了一个铁钱区,在这个区域内,只流通铁钱和兑换铁钱的交子,以防止铜钱北流。1985年,江苏省在扬州市高邮疏浚运河时,挖泥机喷射出10余万枚南宋铁钱,那是当时向淮南运输钱币的船只沉船的后果。
纸的灾难
纸币创造者和发行者的初衷是平和的,创造之初的制度是可行的,运作也是平稳的。金朝的纸币隔离带政策运行了一段时间以后,腹地各路也看出了发行纸币的好处,至少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金属钱币的短缺。于是他们开始和南京路合作,允许纸币在本路流通和兑现,以至出现了合同钞、三合同钞、五合同钞。当参与省份越来越多的时候,终于,金朝交钞变成了全国通行的纸币,这连它的老师宋朝也没有做到。
就在此时,就像女真当年崛起于辽的北方一样,金朝的北方崛起了蒙古。1211年,蒙古成吉思汗大军南下,金朝仓促迎战,双方先在野狐岭(今张家口北面的张北县)相遇,金朝40万大军不敢接战,退至会河堡(今张家口西南的怀安县)防守。金朝为鼓励士气,用大量交钞作为激赏,装运纸币的大车竟多达84辆。然而金军毫无斗志,两军大战三天,金军几乎全军覆没,蒙古军前锋直达中都城下。此役成为蒙金实力对比的转折点,而散发出去的纸币军饷流散社会,却对市场造成了极大混乱。
从此以后,金朝每下愈况,在蒙古大军压力下步步退缩,而纸币却越发越多。当年范成大使金的时候纸币面值还是1贯至3贯,此时不得不发行20贯至100贯的面额,后来竟至发行了1000贯面值的纸币。纸币面值越来越大,纸币价值却越来越小,市面上1贯纸币只值铜钱1钱。金朝1贯是800钱,实际贬值800倍。为维持军费,政府不断增加税收,民间却只用纸币纳税,自己收藏铜钱。为挽救钱币危机,山西的长官河东宣抚使胥鼎竟出了一个昏招:下令禁止使用铜钱,而且以军需的名义征收钱币。政府采纳这一建议后的结果是建言者始料不及的:富人们作为资财所藏的大量钱币突然化为乌有,而手中的纸币却一钱不值。政令一下,一夜之间富人窘败,当时称做“坐化”。我们前面谈到北方出土的大量窖藏钱币,大多是这个时期被富人们埋藏的。他们的钱币既不能使用,又不愿交政府,只有藏入地下。战乱中主人或逃亡或死亡,从此无人知晓。
蒙古军的压迫从劫掠已经变为占领,金军不断退却,膏腴之地和税收重地不断丧失。金朝只好用纸币支持军费,纸币已经到了恶性膨胀的程度,交钞不行了发行“贞宝券”,宝券不行了发行“贞通宝”,再不行又发行“元光珍货”、“兴定宝泉”,每发行一种新纸币不过是重复一遍旧过程。最后一次发行宝会,仅几个月就亡国了。
金朝亡于蒙古,100年后,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又重复了女真人的故事。元朝是一个不用铜钱专用纸币的时代。当时有些人把元的败亡归咎于纸币的恶性膨胀。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民歌唱道:“堂堂大元,奸佞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开河是指政府治理黄河,变钞是指政府的货币政策,红巾则是指当时的农民起义。民歌解释历史虽然不很科学,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