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晖
在唐宋时代的传奇小说《梅妃传》中,有个非常滑稽的情节,在与杨贵妃争宠的过程中,梅妃落了下风,破迫迁居上阳东宫,成了冷宫怨妇。不过,唐玄宗一时还不能忘却日爱,于是偷偷派人把梅妃召到翠华西阁,可惜,良宵还没度完,杨贵妃就怒冲冲寻风而至。势急之下,唐玄宗只得拉起梅妃,让她藏身到“夹幕”间。杨贵妃冲到现场,虽然明明看到床榻前落有梅妃没来得及穿上的女鞋,但因为找不到真人,也只好凭空大闹一场之后作罢。
唐宋时代的宫室当中垂有“夹幕”,也就是双重的帷幕,一个成年人可以隐藏其中不被发觉,这在我们今人听来会觉得比较新鲜。这种夹幕其实是冬季避寒的具体措施。在唐宋时代,正值全球气候变暖的时期,同时,中国无论南北,自然环境都还没有遭受到致命破坏,因此,冬天里严寒的日子很少,更没有狂暴的风沙侵袭,结果是,人们在建筑房屋的时候就不必太操心避寒,防风的问题。当时,烧砖的技术还没有普及,房屋只靠薄薄的泥墙,木墙来围护,其中很多建筑,包括大量的宫室建筑,甚至四面全部安装纸糊的隔子门——今天的日本传统和式建筑,就非常接近唐宋建筑的这一形式。泥墙,木墙,纸糊隔子门围成的“墙”,到了冬天,自然无法御寒,隔热,那时的人想出的对策,就是在薄墙之内挂上双重的丝织垂幕。如白居易《日高卧》一诗讲述他自己在冬天里的生活状况,就是“夹幕绕房深似洞,重褶衬枕暖于春。”“夹幕绕房深似洞”,把帷幕的使用方式展示得最清楚不过,厚厚的幕帘在室内环垂一周,而且里外悬挂双层,形成“夹幕”。“重褶衬枕暖于春”,则表明这夹幕围起的空间被用做卧室。
陆游《老学庵笔记》里记载了则逸事北宋末年,宋徽宗赐给宠臣蔡京一所巨大的宅第,其中的房屋过于高敞,无论悬挂垂幕还是张撑帐子,都不足以形成一个比较小的聚热的空间,结果在偌大的宅子里竟找不到可以设置卧室的地方,蔡京此时是年老畏寒的状态,特别需要保暖,最后只得寻出一处稍微狭小些的角落勉强作为卧室。这则逸事恰好说明,必须要选择尺度不大的居室空间,最好是小室、小阁,在其中悬挂夹幕,才能达到聚热的效果。从唐诗的描写来看,因为当时气候温和湿润,狂风少见,于是,在帷幕四台的有限空间当中,放置上一或若干只炭火炉,炭火的热气被双重的帷幕聚拢住,室内便温暖如春,效果非常明显,当然,并不是只有卧室才悬挂夹幕,在起居、待客聚会等空间当中都会采用同样的御寒措施。皇宫,富贵人家的的垂幕上会满布金线绣或金泥、银泥的装饰纹样,豪华气派
红泥椒殿缀珠趟,帐蹙金龙率地长。红兽慢然天色暖,凤炉时复“燕沈香。”(唐和凝《宫词》)
这首诗描写唐代后宫中的一处殿室,大帐张悬其中,帐帷低垂,一直披挂到地面,金绣的巨龙驾云飞腾在帷面上,帐中,火炉内炭火(“红兽”)慢燃,凤形香炉里焚着名香,温暖与香气在四合的帷幕当中弥漫。显然,因为宫室内的空间总是比较高敞,四面挂夹幕已不足以聚温,因此这里改而张挂带顶的大帐。
夹幕或大帐有个缺点,幕内一片昏暗,深似洞,让人仿佛身处洞穴一样。这固然很利于睡眠,但如果是应用于起居空间,就会使人感到不自在。于是,从唐代起,“纸阁”这一形式开始流行起来。所谓纸阁,是用多个布满木格的屏扇排连在一起,在居室内围出一方或大或小的空间,屏面上糊纸,另外,在屏扇的上缘横向糊纸或蒙布,形成顶盖,以此来围拢炉火的温暖,炭火炉总是安置在纸阁内,因此纸闺又称为火阁。一旦搭好之后,屏扇之间是固定不动的,而在当中留有一个出入口,有意思的是,这个出人口居然只靠悬挂一席草帘抵挡寒气。讲究的纸阁,在某几个扇屏的上半部还要安装可以开启的支窗,窗口上糊有绿纱,以便在不太冷的日子开窗透气。
纸阁总是借助房屋的一面墙壁搭建,因此,联屏只须围起三面即可。虽然可以坐落在室内的任何地方,但是,为了充分利用阳光,最好是依南墙而建,搭在向阳的一面。由此,纸阁的优势就非常明显,它四面透光发有光线昏暗之虞,当时居室的窗户讲究用油纸糊覆,油纸微微透过不仅能让阳光充分照进而且据说其透入的光线足以供人读书因此坐在纸阁内的当窗一面,便可以享受负暄读书的美妙。
依据各人的经济能力,纸阁可大可小。由于每年入冬都要重糊一回,为了俭,士大夫往待会把不用的旧书捐出来,让家人用做糊纸,如此布满诗文的纸阁想夹别有一番意趣。阁中除了必备的火炉之外,如果是作为卧室,那么会在其中安置一张床,床旁会设有座椅,床面与椅面都要铺设青毡以防寒,另外还要陈设小几,几上安放灯台,精巧的香炉更是绝不可少。如果是作为书房,则会在其中放置书橱与书案、力了与纸阁的朴雅相协调配设其中的家具也都追东自然朴素之美,比如以蒲团为坐具,火炉采用陶盆甚至阁中所焚的香料都采用枝头采摘的柏子。更迷人的也许是,宋人特别注重生活空司中的香气,因此,纸阁中会有种特别的装饰就是悬挂成串儿地串在一起的香橼或楂橙(一种香气鲜明的橙)。这种装饰品叫做香橼络儿“楂橙络儿”,由巧手匠人把新鲜果实串成带有造型的长络,在室面上出售。纸阁里挂上香橼络儿“楂橙络儿”,就会有果实的天然清香充盈在这有限的空间当中。当今家居装修中提倡的‘乡村风 ‘朴素风,其实早就在宋代士大夫当中流行过和实践过了。
今人往往以为,唐宋时的纸阁,与明清时代的‘暖阁是一回事,其实不然。《契丹国志》记载,奸臣章贯出使辽国为了讨好辽国皇帝,特意带去了“两浙髹漆之具火阁书柜床椅等欠阁居然与书柜,床椅一样,是可以携带的家具。宋代文献中提到每年人冬之前纸阁的安装,总是称为。新装,推测起来,宋代的纸訇大约是一种很灵巧的装置,由工匠们制造出纸阁的架子,类似今日野营帐篷的撑架可拆可装。人们买回纸阁的架子,在家中搭设起来,自己动手糊上纸。冬去春来,再把糊纸撕掉,把架子拆卸开、收贮起来,以备来年再用。显而易见,这一形式使得纸阁不会在春,夏。秋三季影响居住空间的使用,而且搭建灵活,可以根据居住人的需要,方便地重新划分冬季里的室内空间。
足以佐证的是,苏轼曾经发明一种活动的亭子——择胜亭,这亭子的梁,檐,柱等都是分散的构件,临时使用的时候,利用榫卯交错将之搭攒在一起,顶上覆盖油布,四周垂挂翠帷,随时可以把油布。垂帷摘下,把术构件一一拆开。换个地方重新搭起,或者收贮起来预备下次再用。当时的人都夸赞这活动的择胜亭“独无二”,“世所未有”,实际上,苏轼很可能是受到了火訇装置的启发。《武林日事》中则提到,南宋高宗赐给孝宗。克(缂)丝作金龙装花软套阁子一副,宫廷的做派到底与民间不同是用缂丝这种精美绝伦耗费人工的彩色织物作为围装在火阁上的材料,织有辉煌的金龙与花卉纹样。作为专为火阁制作的一整套(‘一副)围帷,顶盖,门帘等,它们可以直接“套”到阁架上,由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宋人火阁装置的灵活精巧。
与择胜亭相近似的是,沈括《忘怀录》还记载了一种观雪庵三面各用轻木做成大方框,糊上纸:顶盖也用轻木的大方框糊纸做成,空出的一面挂上可卷可放的夹帘。这个轻巧的“庵”长九尺阔八尺,高六尺,中间可以放四只小坐椅,以及安设火炉与酒食。它可以随处移动,张撑在雪地中,人们坐在其中饮酒遣兴,既可赏雪,又避免了寒风的侵袭。沈括称赞这个木与纸做就的观雪庵“比之毡帐,轻而开阔”,看来也是可拆可装的一种灵活装置。它显然是居室内纸阁的一种简化版,或者说,为了适合户外使用的便利,宋人特意发明了一种经简化而更为轻便的纸阁。
择胜亭与观雪庵,都不仅反映了宋代工艺技术的发达,也折射出宋代士大夫寄情山水的情致,他们把纸阁加以改造,将其移到户外,从而临水观花,拥炉赏雪。风花雪月,在一千年前的中国,是按照其最朴素的字面意思来理解,来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