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
她已经快60岁了,只穿深颜色衣服,30年前剪了短发,从此再没变过发型。记得上大学时,同学们看了她当年的照片,齐声惊呼:“哇,原来你妈妈这么漂亮。”照片上,她在泛黄的时光里微笑,眉清目秀,眼睛像一汪水,肩膀上垂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
还依稀记得那些骑在父亲肩头看厂里文艺表演的日子。简陋的露天舞台上,她和工友们唱啊、跳啊,有时穿拖地长裙,有时穿简朴的工作服。父亲笑吟吟地指着舞台对我说,看,正中央那个就是你妈妈。
等她演出回来,我第一件事就是翻腾她的包。按照惯例,参加厂里文艺表演的人都能得到一块毛巾或一袋糖果,如果获奖,得到的就是一块布料。我希望她得些糖果回来,可她几乎每次都得奖。扬着手里的一块布,她调侃道:“还不如发钱呢,发钱多实惠啊。”父亲笑了:“可是你们又有新衣服穿了。”她笑笑,扮个鬼脸。几天后,那块布就成了我的一件新衣。
父亲的病让我们快乐的日子戛然而止。
那年,我刚上学不久,父亲住进了医院。每天早晨,她提前半个小时叫醒我,要我再睡一会儿就起床上学,说饭热在锅里。有一次,我看着她用一只铁饭盒装饭、菜、汤,那些日子我们家顿顿有鱼有肉。我眼巴巴看着她把饭装好,她始终沉默着不看我。就在她出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叫她,她猛地转身,打开饭盒,挑出几块肉放到剩下来的肉汤里,眼泪无声无息淌下来。见她哭了,我很害怕,忙说:“妈妈,我喝汤就够了,肉留给爸爸吃,让爸爸的病早点儿好。”
她天天在家、工厂、医院风风火火地穿梭,一下班就回来做饭,做完马上提了饭盒去医院。我慢慢变得懂事,开始把她吩咐我喝完的肉汤留一半给她,可她晚上回来总是把锅里的剩饭加点开水,就着榨菜大口吞咽。
那天姨妈来我们家,我正吃饭,妈妈在洗衣服。姨妈看着我用筷子一点一点夹菜里那些肉屑,擦擦眼睛说:“乖孩子,去姨妈家玩几天吧。”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等爸爸病好了我就去。现在我要在家帮妈妈看门,还要烧开水呢。”她背对着我们,正在搓衣服的手停下来,按在搓板上,肩膀一直抖。
那年厂里的文艺汇演她没参加,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年父亲的药费吞掉了家里所有的钱。又过了很多年,到开始懂得选择化妆品的年龄,我才明白,所谓皱纹,就是皱眉头皱出来的细纹。
记忆里,10岁那年的春节格外重要,因为小舅舅在正月初三结婚。
到了年根儿上,父母总在商量给舅舅送什么礼物。母亲是大姐,礼薄了会让新娘家瞧不起。父亲在纸上写了涂,涂了写,最后敲定:两床棉被,两口皮箱,一对金耳环。
婚礼那天,外婆家人山人海。婚礼正式开始,新娘的大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被推上台去讲话。母亲拉了我挤出人群,悄悄对我说:“一会儿有人要妈妈讲话,你就赖在妈妈怀里,不让妈妈起身。”
母亲是大姐,新郎这边讲话理应由她出面。我很听话,一切照母亲吩咐。所有人都哄我,可我坐在母亲膝头就是不起来。大家只好推小姨上去讲话。送走客人,父亲虎着脸训我:“今天,你很不听话啊。”“不要责备孩子,是我让她这样的。”母亲指指自己的膝盖,“上午忙活得太急,裤子绷破了。”那是一条灯芯绒长裤,虽然旧,但毕竟是在大场合才会拿出来穿的。此时,裤子里面,蓝色的棉裤清晰可见。
我们离开外婆家时,新舅妈追出来,把一只盒子往母亲手里塞,母亲微笑着,一次次挣脱。舅妈推不过她,急得喊起来:“大姐,你怎么能把自己陪嫁的耳环送给我啊!”“大姐暂时没钱买新款式送你,只好拿这个充数,你别嫌弃。”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再说,我老了,戴了耳环也不好看。”
那是她第一次说自己老,距离她在台上跳舞的时候,不到10年。
今天是我30岁的生日,她前一天专门打来电话,要我们一家三口回去吃饭。父亲和丈夫在客厅里逗孩子,我在自己房间,打开柜子,看着那些记载我青春岁月的衣裳。她进来说:“又不知道穿哪件衣服好了?”一如当年看我在镜前扭捏时的口吻。
我摆一个姿势,她歪着头,很欣慰地笑,脸上的皱纹阡陌纵横。我揽住她的脖子说:“妈,回头咱们逛街去,给你也买几件衣服,你还年轻呢。”“嘿,你当我是老妖精呢。”她掐我一把,“我没工夫跟你瞎扯,锅里还熬着排骨汤呢。”说着,她心急火燎地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穿得真老气,灰色外套,黑色长裤。那一瞬间,我有点担心20多年后自己也会变成她的样子,琐碎,爱唠叨,不修边幅。想把她打扮得年轻点,还真得费一番心思。我来到她和父亲的屋子,打开大衣柜,看来看去,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条灯芯绒长裤,膝盖处长长的口子已经用一块同样颜色的布垫在里面缝补整齐了。裤子下面压着一个日记本,那是我少女时代的日记,离家上大学那一年,我把这本日记作为自己的成人礼物送给了母亲。
捧着本子,我哗啦啦地翻,直到最后一页。只见泛黄的纸上很工整很用力地写着:“妈妈的头发白了,把乌黑的秀发给了我;妈妈的眼睛花了,把明亮的目光给了我;妈妈的腰身弯了,把挺直的脊背给了我……”
原来,不是所有年轻都可以精彩绽放,有一种青春,它一直埋在土里,就像树根。可是正因为有树根的沉默不语,花儿才可以灼灼盛开。
我的泪静悄悄淌下来。妈妈,我人生的前30年,一直开在你的枝头;后面的岁月,我要你做我树上的繁花。
(摘自《祝你幸福·综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