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眠·桃花考

2008-03-29 06:01
广州文艺 2008年3期
关键词:黄药师桃花岛园丁

薛 涛

火车开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满车人把前途交给它,任它一路向北奔去。这列火车跑得不快,还不时地停停。温和的走法,让人心生信任。我喜欢乘火车出行,喜欢它的走走停停平平仄仄,有些情调含在里面。把旅途交付给它,比交给高速路上狂奔的大巴有味道,心里也踏实。旅行如恋爱,过程一旦被速度滤掉,丢失的是玩味。

拿出一本书,翻着翻着,竟然被其中的几篇文字吸引了。是一位旅日作家写樱花的文章,短命的樱花,在他笔下,弥漫着震撼人的美感。合上书,反复回味书中的细节,禁不住为几年前的日本之行感到遗憾。那次旅行是在秋天。日本的秋天也有景致,整个日本浸润在桂花的香馥里面,可毕竟错过了樱花。

火车顿了一下。看样子,它又要偷懒了。它对自己真不错啊。 无意中向窗外看去,一座被桃花簇拥的站台鲜亮地卧在窗外。站台小,桃花盛,桃花湮没了站台。一块站牌从花枝里面拱出头来,让火车和乘客知道这里的身份是一个车站,是一个站台。桃花开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时,天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出来,站台的鲜亮完全得益于桃花的照耀。

我还没有从桃花的惊现里缓过神志,它们就开始一丛丛地后移了。我的脖子被拖得长长的,目光也被拖得长长的。可是很快我就让自己放松下来。原来,这一带的铁路沿途,开满了桃花,没有限度的样子。即使时有间断,也很快被更耀眼的灿烂填补了。我如同坐在一条船上,尽可以从容地观赏两岸的桃花了。平常季节在这条路线上旅行,只见两旁低矮的树木,似有似无。也许是常年被燃煤蒸汽机车黑烟熏染的缘故,树干枯干黝黑,倒自有些美感。谁料到,有朝一日也闪现出绚烂的一面。有一段路,大概是要迟到了,这列悠闲的火车竟然狂奔起来。于是窗外的桃花像风一样飞速闪过,视线一迷乱,桃花竟然在两岸间旋转起来。我则被一条穿越现实墙壁的河流携带,冲进了桃花阵,头发和衣服被神秘的花魂打湿了。我试图挣扎了一下,可是已经浸淫其中,难以自拔了。

夹岸桃花,一个梦境。当火车把我丢在终点的时候,我被人流拥向出站口,各种噪音和杂乱景象重现。这时,我醒了。惬意、失落,确信、怀疑……初春的北方,寒意不时地袭来。我来不及过多回味,裹紧衣服,上岸去。

开会,说话,吃饭,我时常走神。头发和衣服,似乎还是湿漉漉的。

返程,我上了一辆从更北的叶柏寿开来的火车。它的性格与来时的火车很不一样。它在黑夜里疯颠颠跑了半夜,在沈阳消停了十几分钟。我和另外几十人一上去,它就等不及了,深深喘了一口气,便向深夜更深处冲去。车厢里到处是昏睡的人,人的各种睡相,全部在这里展览了。样子有乖巧的,有委屈的;依在一起的情侣,样子也各异。刚才还默契有加,睡着没多久,女孩就下意识挣扎出来,一副解脱的样子。只留男孩还保持了幸福的姿态;一个粗糙的壮汉,刚才还吆喝着往深不可测的胃里倒啤酒,什么时候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居然是满脸的无助;眠中的小孩子最可爱,依在母亲怀里,不时嘟囔着小嘴,大概梦见了好吃的东西……

窗外,那些白天里的灿烂桃花,都隐身了,显露的又是平时的枯枝。

桃花眠了。

人睡着的时候泄露内心;桃花眠,随魂魄散去?

院子里的桃花开着。

随便走着想着事情,一抬头,有桃花看;夜晚散步,抄一条小路走去,一缕香气迎来,有桃花的份……一夜之间,桃花占据了莫大的院子。

想想,却对桃花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它们的身份:这些各种样子的花难道真是桃花?比如,有一枝独立的,站在墙角,花冠细碎,颜色多红,与其他大粉的桃花相异。我走近一个园丁,问他,这满院子的花确实是桃花吗?园丁在清理院子里的败草,以便让新草露出头来。我正怀疑园丁是否听见了我的问话,园丁一边做着工作,一边回答说,不是桃花又是什么呢?

这人世间的美妙,有多少是能说得清楚的。单是院子里、山野间各色的草木,能叫出名字的有几种;还有那些默不作声的虫子,它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即使唱出好听的声音的,也找不到出处。它们要是藏起来,翻遍草稞也找不到住址啊!

没有人关心它们,它们照样活着,有声有色。

桃花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桃花该开的时候开了,该落的时候落了。

我却偏偏来了兴致,关心起桃花来。原来,桃花的事情很多。

有个俱乐部在招募去桃花岛的成员,搞得一本正经的,明确说明是AA制,会员预交30元(非会员40元),多退少补。还特意提醒大家,俱乐部负责筹集救生圈、救生绳,安排兼职救护人员,严禁酒后下水,严禁超量冒进,要求大家根据自身情况确定游泳距离,确保自身安全。原来是一伙不怕凉的人,居然考虑要下水游泳。去桃花岛,不看桃花,却要脱光了露出难看的大肚子给桃花看,不知岛上的桃花会不会遮起容颜。这座桃花岛,大概位于舟山的桃花镇,就是金庸笔下东邪黄药师装神弄鬼的地方。黄药师装神弄鬼,装神弄鬼不仅黄药师。

有个桃花的新品种,叫“丽人桃花”,植株直立生长,故名。花重瓣,色彩鲜艳,着花繁密,有红、粉、白三个品系,可在各种城市绿地配置应用。是的,我看到的桃花,大多是站立在大街旁的饲养桃花。我猜桃花最初是野生的,肯定没错。所有植物和动物最初都是野生的,连人类最初也是野生的。可是桃花离开了山野,跟人一起吃自来水和汽车尾气。 全世界有三千多种桃花,我想大部分桃花是委屈的,它想念深山里的那几户远亲,可是它不说出来。莫非人跟桃花一样,也是在想念什么东西,才把桃花带过来。一定是这样。

有一种鱼,叫“桃花鱼”。“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人们大多是在古诗里面想象它的样子,其实没有谁真正见过这个十多亿年前诞生的极度濒危物种。可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在广东乳源大峡谷省级自然保护区,有人宣称看见“桃花鱼”盛开了!我真不该参与传播这个消息。人类通常对鱼的味道更有兴趣,那么“桃花鱼”是什么味道呢?人类会忽略这个。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桃花鱼”的命运可想而知。

有一种药,叫“桃花散”,用于肺热咳嗽、气喘痰鸣、烦渴等症。原来桃花不但悦目,还可以疗病。我不禁对桃花感激起来。可是仔细一看,发现这药的成分是石膏、川贝母、朱砂,似乎跟桃花没有牵连。我隐约有些遗憾。不过,这药名取用桃花,即便“肺热咳嗽,气喘痰鸣,烦渴”一回也是值得的。

……

有的与桃花有关,有的无关桃花。我这里花心思查阅一番,夜便往院子深处去了。院子深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责任编辑刘志敏

薛涛 男,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入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学习。现供职于辽宁营口某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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