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华
他有一个外号,叫“补一枪”。
这个外号是当兵时叫上的。相亲那天,他被保长带走了,把军装一穿,才晓得自己当了兵。他嚷着这回真误了相亲的事。在家撑筏放鸭时,他经常看到一个妹子蹲在河边的一块大卵石上杵衣。他喜欢看她那双眼睛,眼睛大大的,好像会说话一样。看着看着,这妹子就被他看上了眼。嚷过半天,他三两下把新军装扒掉,还要去看大眼睛的未过门媳妇。见他这样子,连长骂一声妈拉个巴子,罚他立正一天,还在他头顶上放一把夜壶,要是摔碎了扣他两年饷银。他没敢再嚷了。他掐掐指头,这两年的饷银能跟未过门媳妇买好几件花衣裳。后来,连长抬脚踢他的屁股,骂他跟屁虫,枪一响只晓得缩到背后捡冷屁吃。跟游击队干过一战,连长问他开过几枪。他数数弹筒,三枪。这三枪朝天开的吧,连长撇撇嘴。有人讥笑,这三枪没往天上开,倒是往几个没咽气的游击队员身上补了一枪。连长把眼睛一瞪,看他这模样顶多就是补一枪的胆量。
没多久,“补一枪”这外号叫响了。
部队再次跟游击队遭遇时,“补一枪”又砰砰放了两枪,这两枪还是补在游击队员身上的。补完第二枪时,他在尸体旁边蹲下身子,抬手往这入眼睛上抚摸了一下。他觉得死了还瞪大眼睛挺吓人的。刚刚把这人眼皮抚合上,却又看到另外一双瞪起的眼睛。那眼睛藏在一堆枯树枝缝中。“补一枪”惊了一下。他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才发觉那眼睛不是死人眼睛。他忙歪头歪脑瞄瞄,忽地把枪柄一撑撒腿去追连队了。
这晚,他踹了一个通宵的席子,总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九四九年冬,“补一枪”跟着连队向解放军和游击队投诚。游击队有一个矮男子一眼认出了“补一枪”。矮男子忽忽直捅他两拳。矮男子骂道,好几个游击队员本来受伤没死,被“补一枪”补上一枪才死的。“补一枪”的门牙就是那次被打掉的。还有,一个连独独他一个人没被答应换新军装。
后来一个女人出面说情,政府才放了“补一枪”回老家。见到这女人时,“补一枪”一下子想到枯树枝堆里的那双眼睛。接着他更吃惊了,这双眼睛就是几年前未过门媳妇的。他没敢跟未过门媳妇相认。一听人家对她的喊声,他的脸早变了色——未过门媳妇竟然是被悬赏五千大洋要买她人头的女游击队长。
他也晓得了,这女游击队长嫁给这矮男子当了老婆。
女游击队长塞过一点儿钱,让他回去成家过日子。回到老家,他熬夜扎成一副竹筏,第二天养起了一群鸭子。平日里,他喜欢把竹筏靠在那块大卵石旁边,再蹲在竹筏上,双手托起下巴。每一回,他愣愣看上大卵石老半天。村里人直笑,这老单身公蹲在这里想孵蛋生崽吧。
他也扯起嘴角笑笑,屁股还是蹲在那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城里来人跟他说,矮男子被戴上了一顶旧报纸糊成的高帽子。人家问他,那年矮男于动手打过他这个投诚的士兵吧。他点点头。这一回到了去申申冤的日子,他没吭一声。人家又觉得,那矮男子还抢娶过阶级兄弟的未过门媳妇,要是不在检举材料上签一个名字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半天才努出一句话,从娘肚子里钻出来不识得半个字。
那天立冬,他听说矮男子跳了湖。
过了几天,他放鸭时从湖里捞起一具死尸,一看就晓得这是谁。他找来一把锄头,把这人葬在湖堤旁。
好多年后,老女游击队长坐车来这湖堤扫墓时,他蹲在湖堤上等了两三顿饭的工夫。她见了面便问,还晓得用小竹枝写自己的名字吗?她当初看到这放鸭子的人还会在沙滩上写字才答应媒婆让他来相亲的。她也晓得,他爱爬在私塾的窗户上看人家写字。他抬头看了天空老半天,才顺手捡起一根小竹枝在沙滩上刷刷地写下几个字。看过这字,她流泪向他鞠了一个躬。
那车子开走了好远好远,他还在张望着。湖面上响起了一遍嘎嘎的鸭子叫声。在鸭叫声中,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块大卵石上。
再看到她流泪,却是二十八年后的事了。
她突然托人捎来口信要“补一枪”进一趟城,他才晓得这女人正躺在医院特护病房里。这女人得了绝症,早被病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她咂了好几下嘴,这人到了这把年纪懒活还不如把半,气咽掉。唉,别活受罪了。要他过来当个帮手,好让她早点解脱。
他问,这帮手怎么当呢?
女人说,自己瞒着家人找来了一种药,注射进肌肉里这人就会死去。不过,她猜到家里没一个人愿意当帮手的。
他想了想,又看看她,才轻轻点一下头。
这女人流下了眼泪。听完她的一番交代,“补一枪”躲到洗手间准备了一会儿。他再看看这女人,挪起步子走向病床。那针头正要靠近她的手臂时,“补一枪”的身子突然一歪,接着缓缓倒下了。
医生懵了,他怎么会给自己注射一支致命的药水呢?
这女人傻了,嘴角哆嗦了好一阵子。唉,还忘了告诉他这一针打下去几分钟就见效。当晚,这女人气绝了。家人说,她死后脸上还露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