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坚
授奖辞:
于坚不断求新探索,他对本土资源的开掘,对中国元素的重视,使他的诗歌在中国诗坛引人注目。评委会对诗人寻找更美的、更诗意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寄以更高的期待。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
苍茫如幕
2005年
青瓷花瓶
烧掉那些热东西
火焰是为了冷却不朽事物
冰凉之色为瓷而生
一点青痕仿佛记忆尚存
感觉它是经历过沧桑的女子
敲一下传来后庭之音
定型于最完美的风韵不会再老了
天青色的脖颈宛如处子在凝视花之生命
内部是老妇人的黑房间
庭园深深几许
怎样的乱红令她在某个夏日砰然坠地却没有粉碎
已经空了些年
那么多夏季之后
我再也想不出还可以把什么花献给它
有一次我突然把它捧起来
察看底部
期望着那里出现古怪的文字
却流出一些水来
2005年
喜悦
今夜神在天上
为它创造的夜喜悦着
漫长的雨季好久没有高兴过了
它的心情是满天的星星
我在下面被它的喜感染
像一个逃课在大地上瞎逛的小神
故乡灯火阑珊郊区通向原野
我为经过路口的时候红灯恰好亮起而喜悦
为下班窗上残留的水珠而喜悦
为小杏从西藏定日的泥石流旁打来的清晰电话而喜
悦
为十七世纪的诗人仓央佳措的一行诗在我的记忆里
默认中的列车窗那样一闪而喜悦
为正在橱窗里观察裙子的姑娘停下来瞪着我而喜悦
为环城西路突然停电
一百个烧烤摊和鲜花店齐声惊叫而喜悦
为穿过黑暗中的笑声时遇见1980年的同班女生而
喜悦
为她的丈夫在一旁抱着的刚刚出炉的赤婴
“重八磅,已经一个月了。”
喜悦
揉了揉眼睛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多年前我们心心相印
在黑暗的国家中秘密通信
字迹潦草暗语无法辨认
总是能混过单位的收发室
与地下的犀牛们接头
灵魂光辉楚楚一触即发
如今声名显赫诗集再版
肉体倒塌懒洋洋拿起电话
刚刚拨出号码厌倦已经得手
过去永远空号明天总是忙音
啊多年前我们喊一声就汇合了
经过广场大笑着像同性恋人亲密依偎
恶毒的妙语一句接着一句
攻击着独眼巨人我们说:闪电!
它即刻猫腰去拾碎玻璃
老旅馆外面的空地上站着梧桐树
从来没有熟人入住
多年前我们有过同一个故乡
撒尿时集体向星空张望
如今世事茫茫
有只宽脸的猫在月光下奔过街道
它的眼睛像冶金学校那个杏乡来的丫头
歪头瞅了大门一眼跟着老巫婆走了
2005年
舅舅
星期二大街畅通的上午
菊花如期出现在郊区的几个公园
舅舅不能再去看了去年在黑龙潭的树下
我帮他把风吹掉的灰呢帽捡起来
他的腰已经失效我母亲坐在石凳上削宝珠梨
现在他躺在火葬场的大厅里一个玻璃罩子下面
眼睛飞走了留下两个空掉的鸟巢
嘴唇下沉牙齿停靠在最后一站
他位居中央大人物的位置
他是怎么爬进去的哦
死神仁慈不再计较尊卑
七十三年中也就是这半个小时
然后就灰飞烟灭不在了
算是不错许多人曝尸荒野
没有一个显贵在场都是些没有发言权的
老百姓心脏干旱的姨妈摇摇欲坠的姐姐
和唠叨妹妹如释重负的儿媳妇老儿子
不知所措感情麻木半截香烟熄灭在嘴边
已故妻子那边的亲人不远不近站在一旁
一群老鸽子围着遗体鞠躬绕着走一圈就算了
无神论时代的葬礼没有牧师道士
通常都是有关部门致悼词
他的领导者没有到场来过一个电话
说是要开会亲属们临时让长女
说两句女人只是哽咽着拼命揉眼睛
讲不出话这一项空缺令我们这些亲人
必须自己为他的一生找个说法在心里
那个早晨武成路的铺子刚刚开门
他出现在世界上经过米店去裁缝铺
黄金少年郎身高一米八相貌英武
垂杨系马高楼猜拳
多少淑女被惊动垂下眼帘
过后又回头瞟一眼都想嫁他
也曾藏在人群后面窥视市长的车队
生出过彼可取而代也的念头
无从考证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逆来顺受的窝囊废
滔滔天下小人得志只剩下向上爬一条路
他背道而驰沉默寡言
用一生来坚持着
“老实”
他并不孤独明月春天鸟鸣高处
在另一个部门他姐姐坚持着善良
他妹妹坚持着温柔他弟弟不会告密
朋友刘关张一辈子对友谊忠心耿耿
子女们很孝顺时代对这些评价很低
看不见的小节历史忽略不计
女儿很惭愧小声向来宾解释着
“领导有事情来不了但送了花圈”那花圈我看
见了写着
熊洸同志安息还斟酌词句连“千古”
都没舍得用这是他的
一生念出来不到一百个汉字
银行干事为爱情自动离职临时工
1968年因历史问题被下放
(在前政权中当过几天文书)三级锻工
退休金400多元没有房子
住在女儿家里积蓄为0
我舅妈死于15年前喜欢猫
喜欢烫头爱嚼松子医院里的一个
老护士他来到世界上只是为了
憨笑着把一切咽下去
人民这个大枕头里面的一丝
填充物有他不多但也不能少
不是同性恋不是犹太人
对各种规章制度从不阳奉阴违
也不是虎视眈眈的积极分子
政治学习经常忘记通知他
人家知道他的任何念头
都不会对制度或座次构成威胁
良民每天黄昏坐在矮凳子上
稍稍地喝一杯白酒脸膛通红
任何一只路过的狗都可以当他的领导
谁把他的一生弄成这样社会婚姻
他自己?死生有命真不好说
正确的一生是什么?晚年他在翠湖公园
舞剑总有围观者二三
我向他深鞠一躬白花没有戴好
别针戳到皮有点疼
记得1967年某日下午
未来的诗人跟着他舅舅
路过五一电影院共和国的左派
在街垒后面向右派开枪
我突然向街心伸出好奇的鹿脖子
张望子弹情急之下
舅舅一掌将我打倒那一夜
少年我记恨着母亲的哥哥
第一次长出了胡须和脑袋
哦他的一生
不足为训只是
延续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传统
做过一个舅舅该做的那些
保持了外甥对舅舅这个方向的
信赖尊重和
略带咸涩的泪珠
2003年7月3日
便条集
335
黑铁柜般的天空
迸开一条缝
谁的尾巴晃了一下
又猛然合起来
天堂里一阵乱滚
有物坠地巨响
一系列的碎裂
上帝家里出事
令我欣慰的是
他家大闹时发出的响动
与我家邻居
晚餐时吵架动武
发出的声音
是一样的
336
他是我的朋友
我一向看重他的智慧
这个秋天白云无边
我为他读我的诗篇
黑暗的大堂在十层楼下
我为他成为李白
电话响起来了
他弃我而去
踉跄扑上
一把捉起话筒
幸好还没有断线
这个诗歌爱好者
一边倾听
一边幸福地回过头
朝我挤了挤眼
341
月光照着大理白族自治州的苍山
十九座山峰坐南而王
远古的巨石一个个亮起来
锋芒向上陈列
想起那些在“文革”时代
暗藏在民间的鼎
高山之下大地黑沉沉
最后一只鹭刚刚回到榕树家乡
灯子把自己的心放在村庄深处
秋天辽阔时大米已经睡熟
洱海不远有一个小镇叫做喜洲
明月的另一部分扮成羽毛在森林里漫游
无须揣摩它们的含义
都是美好的
选自于坚著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长征出版社2006年11月出版
责任编辑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