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一籍贯
我一直试图找到我的家族宗脉,很久以来,我对我父亲的回忆总是严重置疑,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相信我父亲充满条理而又不失浪漫的叙述了?我已忘了产生质疑的起初原因,但我相信我的判断。我父亲仅仅具备小学毕业文化程度,这使我在经历每一次考学、毕业、招工等等人生重大事件时,内心总是充满自卑。因为这种时候,我总是需要在我的履历表上写下我的姓名,性别,民族,籍贯,以及我所有家人的姓名和职业。尽管履历表上不需要写明我父亲的文化程度,但我总是在父亲的职业这一栏目前犹豫再三,最后我用了一个缺乏明确意义的词汇来表述我父亲的职业,我在履历表上写下了“自由职业”这四个字。我试图用自欺欺人的方式遮人耳目蒙混过关,但这总是无法欺骗活泼美丽伶牙俐齿的白雪梅。这个以红唇皓齿和两条麻花长辫占据了我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的女生,严重地打击了我并不坚固的少年自尊。但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在人群中不断搜索着白雪梅的目光,我的目光除了专注以外,还有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别的东西。在我十八岁远离我江南的故乡到长春去念大学以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白雪梅了,可我依然不明白当年我眼光里的那些别的东西,究竟是叫爱,还是叫好奇。
这个叫白雪梅的女生对我专注和深情的注视常常回以严厉的呵斥,并且以“恬不知耻”这个成语试图打击我目光的追随。我的自卑因此而加倍,但我却不可救药地发现,我内心的自卑和对白雪梅的心理依赖正以正比例增长的状态不断攀升。
班长白雪梅收齐了每个同学的履历表后,一张张检查过去,她的仔细和负责使我确信我已无法逃脱这一次的无地自容和羞愧。她从一叠纸张中抽出其中一份,然后转过她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的脑袋。我的眼前顿时飞起两只粉色的蝴蝶,它们旋转飘荡着,腾空跃起,随即跌落在一双倾斜而小巧的肩膀上,粉色的翅膀在撒满翠绿枝叶的肩膀上扑闪着,使我注视白雪梅的目光受到了严重干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鸟叫声,那只翠绿的鸟儿叫唤着:王光辉,你怎么没有填你的籍贯?你父亲怎么是自由职业?你父亲是修鞋的,你就填“鞋匠”好了。
我面红耳赤地接过白雪梅递还给我的纸张,我周围的同学们正窃窃私语或者捂嘴偷笑。其实我不用隐瞒,东亭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王鞋匠就是王光辉的父亲,王光辉就是王鞋匠的儿子,父亲的职业使我的名字随之家喻户晓。每天中午,我捧着一只很大的搪瓷杯子走向我父亲的修鞋摊,杯子里装着我父亲的午饭。我捧着装有米饭和咸菜的杯子在热烈的太阳下低头行走,我的目的地是十字路口的百货店大门边。那只杯子的年代已过于久远,杯口和盖子上剥落了几处搪瓷釉面,犹如表面光滑的馒头被蟑螂啃了几口,露出里面变黑的本质。但杯子身上的放射状阳光和阳光中间的领袖画像却说明了这只年代悠久的杯子的光荣历史。
我父亲在午间的烈日下向着东边抬头眺望着,他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他的面前是一台黑色的缝鞋机,三根铁支架撑着一个铁缝纫头,单薄而丑陋。这是我父亲的工具,这架瘦骨伶仃的工具和它的主人我父亲的薄瘦身躯无比匹配,这让人们确信东亭镇上的王鞋匠必须是鞋匠而不是木匠或者铁匠。王鞋匠的职业与王鞋匠的工具可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至于王鞋匠和缝鞋机周围堆着的一些旧轮胎皮和黑色、黄色或者白色的鞋子,那完全是陪衬。
我父亲身上挂着一张油腻的皮围裙,皮围裙的肮脏使父亲显得业务繁忙,但此刻,他却放下了手里需要修补的各种鞋子,伸着脖子眺望着东边的路口。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会仰望着那人,点头微笑着招呼,他眯缝着眼睛向认识的路人表现出友好和热情时,他眼里的饥肠辘辘还是不可阻挡地喷射了出来。差不多在这时候,我会捧着装满米饭和咸菜的杯子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另一头。
我父亲看到了我,或者说,我父亲看到了我手里的杯子,他向着十字路口另一端的我大声喊叫起来:王光辉,慢一点,小心汽车,别急,等这辆车过去再穿马路!
我父亲的喊叫与其说是在劝告我不要着急,不如说是在劝告他自己不要着急。他对搪瓷杯子的渴望已迫不及待,但他知道他企图快一点吃饭的愿望在十字路口对面的我一经出现后便可很快得以实现了,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刻,他的急迫便分外需要克制了,他很清楚“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他大声喊叫着:王光辉,慢一点,小心汽车,别急……他的喊叫略微缓解了他对午饭的焦灼渴望,他的叫喊同时向全东亭镇人宣布了他的儿子我的名字。
王光辉捧着搪瓷杯子穿过马路到达百货店门口右侧的修鞋摊前,王鞋匠早已站起来伸出了他布满油腻和污垢的手,油腻和污垢是来自各种鞋子鞋面上的鞋油和鞋底下的垃圾。他接过杯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用一只手揭开了杯盖。揭开杯盖之后,王鞋匠本是带着希冀的眼神迅速转成略微的失望。他抬头看了看他的儿子,然后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抽出一双筷子,开始他狼吞虎咽的午餐。王光辉看着他的父亲坐在百货店门口右侧的补鞋摊前吃完整杯米饭和咸菜,然后接过陡然变轻的杯子,转身离开。他矮小敦实的身躯在烈日下倔强而缺少遮拦,所有人听到王鞋匠对着他儿子的背影叫喊着:王光辉,告诉你妈,不要总是让我吃咸菜,王光辉你听见了没有?
王鞋匠的喊叫因为肚皮的充实而比刚才响亮了许多,午后的东亭镇上少有走动的人,街头寂静寥落,只有烈日晒着街边的槐树叶子发出碎裂的“毕剥”声,偶尔开过一辆卡车,街上便腾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在剧烈的阳光中飞腾起来,然后徐徐降落,最后跌落在街边的树木、屋顶、门窗和绿色的邮筒上,王鞋匠脸上终年覆盖的尘土就是这么来的。因为午后的寂静,百货店和百货店隔壁的五金店以及百货店对面的农具店里的营业员们更加清晰地听到了王鞋匠的喊叫。他们每天听到王鞋匠的喊叫,他们在王鞋匠日复一日的喊叫声中潜移默化地记住了王鞋匠的儿子的名字。
姓名:王光辉;性别:男;年龄:十四岁;户籍所在地:江苏沙洲;籍贯:……
什么叫籍贯?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词汇的真正意义,当我询问我的母亲什么叫“籍贯”时,我那供销社蔬菜部工作的母亲抬起蓬头垢面的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她的眼皮和眼袋厚重而下垂,这使她的眼睛在翻眨的时候颇为困难,但她还是努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以表示她此刻已经开动了她充满黄瓜西红柿茄子白菜的脑筋。她开动脑筋的结果是请我去咨询我的父亲,她说:籍贯?籍贯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父亲吧。
我的父亲在接受他的儿子的询问时立即表现出了为人师者的骄傲和自得,他手里端着那只搪瓷杯子,揭开盖子,嘴巴凑上去,然后发出一记响亮的吸入滚烫的茶水的声音。中午充当饭碗的搪瓷杯子,此刻才真正履行了它的职责,成为了一只茶缸。我父亲喝茶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惬意,这常常令我怀疑他是在喝某一种诸如龙井或者碧螺春之类的上好茶叶泡的茶水。事实上,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父亲终年喝的是最便宜的茶叶末子,这种茶叶末子在食品店里标着与梅干菜同样的价格出售。此刻的父亲,对他拮据甚至贫穷的生活似乎相当满足,他早已忘了中午时分他吃的只是一份咸菜加米饭的午餐。尤当他的儿子向他询问关于“籍贯”这个词汇的意思的时候,他更加感觉到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权威和自信。
我父亲大声喝了一口茶,又咳嗽了三到四声,然后对我说:王光辉,去找一把椅子来。
我父亲只要对我说:去找一把椅子来。我就知道接下去,他将长时间地陷入他对童年的美好回忆中。我伸手拖了一把竹椅子给他,这是家里唯一有靠背的可称为椅子的东西。其余没有靠背的只能叫凳子。我父亲坐进椅子,把瘦薄的上半身陷入椅子靠背,竹椅子顿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惨叫,然后,便在我父亲扭动着身躯试图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时渐渐地变为持续不断的呻吟。我父亲的回忆,便在竹椅子的“吱嘎”呻吟中开始了:
王光辉,问得好,你问得很好,什么叫籍贯呢?这个问题,要从你的爷爷说起。
我父亲的叙述是从我对“籍贯”的提问开始的,但不可跳过的一个环节,便是我的爷爷。我父亲的每一次叙述总是从我的爷爷身上得以延伸和展开,这使我确信,祖辈的历史的确会给予后辈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我父亲的财富,便是我爷爷的历史。而此刻我在书写着我的父亲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父亲已经给了我无法用金钱来度量的财富。
这个夜晚,我父亲围绕着籍贯的问题展开了久远而漫长的回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回忆终于在我母亲催促我们睡觉的吆喝声中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我却发现,关于籍贯这个词汇的意思,我依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的脑海里充满了我爷爷的名字,或者说,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对我的祖辈的怀疑和不信任。在我父亲的叙述中,我始终听到一个叫做“王老三”的名字。这个名字冠以我爷爷的头上,被我父亲反复提起。而我的祖辈的生活,却始终是在一个不明所以的地点进行着。我的脑海里开始产生幻觉,我父亲描述的那片故乡的土地,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水土丰沃,那个地方四季如春,那个地方的人们从没有一个诸如“王光辉”或者“李建设”这样太容易混淆的名字,那个地方的人们总是用单调的数字来命名自己,比如王老三,张阿六,这些数字的单调反而让那些人具备了无法重复的面容和性格。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相同的数字的不同组合,真的能产生完全不同的状况,就像我家的门牌号码是132号,而白雪梅家的门牌号码是213号,这三个数字通过不同的排列,使这两个号码后面的人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132号的户主王鞋匠和213号的户主白医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132号的儿子王光辉和213号的女儿白雪梅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我还是没有搞清楚,籍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必须要把履历表上交了,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我的档案材料必须要移交给某一所中学,而我的档案材料里,是少不了这一份履历表的。那么我将在履历表上的籍贯这一栏里填什么呢?
第二天,我自作聪明地写上了“长春”两个字,然后,我把履历表交了上去。“长春”的灵感完全来自一本书上的一则谜语,谜面是:没有夏天、没有秋天,也没有冬天。打一个城市。我当然无法猜到这究竟是哪个城市,我翻看了谜底,谜底是“长春”。长春这个名字给了我错误的判断,我以为这个城市果真四季如春,气候怡人。这与我父亲描述的我爷爷以上的祖辈们生活的地方如出一辙,我自作聪明地想象着长春作为我的故乡的种种可能,然后,我便把自己的籍贯确定为“长春”了。
白雪梅没有提出置疑,白雪梅看了一眼我交给她的履历表,然后塞进了一叠表格中,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走向老师的办公室。
二自信
白雪梅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的父亲是王鞋匠,白雪梅的父亲是白医生。白医生的职业始终让童年以及少年的我充满畏惧,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对医生抱有敌对情绪,那是因为医生手里的玻璃针筒成为父母恐吓孩子的武器。我清楚地记得每当我向父母提出对某一种食物的向往时,他们总是说:这个东西吃不得,吃了会肚子痛,肚子痛了就要打针,你要是想吃也可以,不过你吃下去后,白医生就会拿着针筒来给你打针了。我的父母利用了我的年幼无知,利用了白医生的职业,让童年的我把一切美好的食物与打针联系起来。这让我想到了经典名著《聊斋》中美女和妖精的关系,父母的训诫造成了日后的我在对美食和美女向往的同时无法避免地联想到打针和妖精。但我还是不能制止我对美食的无比憧憬,同时,白雪梅的明眸皓齿和乌黑的麻花辫也在我的目光里越发生动撩人。
东亭镇上的人们都叫白雪梅的父亲白医生,如同他们都把我父亲叫做“王鞋匠”一样,我们这样的孩子,也常常被成年人叫做“白医生的女儿”或者“王鞋匠的儿子”。尽管人们在我父亲反复叫喊着我的时候已经熟知了我的名字叫“王光辉”,但他们依然热衷于把成人的职业冠以孩子的头上。少年时代的我,对这种叫法深恶痛绝,因为这种叫法毫无理由地让人们产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想法,我在人们对我的称呼中看到了二十岁以后的我身着皮围裙,坐在一架瘦骨伶仃的缝鞋机后,手捏一只鞋子埋头修补的样子。想象中的我总是在剧烈的阳光下面无表情,我的承受能力非凡,我居然泰然接受了我是一个鞋匠的事实,我以修补别人的鞋子为生,我的手上也因此而不断散发出不同类型的脚臭。这种想象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几近绝望,然后当我想象着坐在缝鞋机后面看到白雪梅高高地站在我面前,脱下她小巧白皙的脚上的鞋子让我为她钉上鞋掌时,我终于怒不可遏地揭竿而起了。我踢翻了三根铁支架撑起的缝鞋机,我把周围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旧鞋子扔得漫天飞舞,我大声喊叫着:我不干了!整个东亭镇都听到了我的叫声。我把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白雪梅吓得“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她的一只脚还光着,那只脚上的鞋子被我扔到了槐树顶上最高的那根枝头,就像树上结了一个小果子,轻风吹过,枝头摇曳,果子垂挂在树枝上跟随着摇晃不止,却终究不肯掉下来。这种促狭的捉弄令我心生快感,而此刻的白雪梅正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我面前,同时泪流满面不断恳求着我把她的鞋子还给她,但她得到的却是我铿锵有力的无言以对。
我总是在想象中以自己的沉默对待白雪梅的哀求,这使我发现,其实我在她面前依然是自卑和低贱的。即使在她哀求我的时候,我依然找不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面对她。而每一次想象结束后,我通常会憎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成年人,他们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与此同时,我发现,我追随白雪梅的目光已接近无孔不入,甚至课间休息时白雪梅被两三个女同学簇拥着去厕所,我都会紧随着她的身影,把目光穿透女厕所的墙壁投射到了正解开裤扣蹲上厕所坑位的白雪梅身上。
我从未进过女厕所,因此我对女厕所的想象是建立在对男厕所的了解基础上的。白雪梅进入的女厕所实际上在我的脑海中是一间男厕所,这让我的想象常常不得要领而带着不可弥补的缺失,我因此而极不甘心。但我无法寻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我依稀觉得,这种办法必须既可以满足我对白雪梅赤裸裸的渴望,也可以让我建立起一种自信。我不知道我的自信究竟应该从哪里获得,但我隐约感觉到,我是渴望得到自信的。一个少年将怎样获得自信?这成了那段日子里我日夜思考的问题,最后,我得到了一个模糊而勇敢的答案,我认为,自信,应该是从侵犯开始的。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期间,我像一只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东亭镇上到处游荡,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除了每天中午把一份米饭和咸菜送到百货店门口的鞋摊上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在某一种不明所以的寻找中度过。我的目标并不十分清晰,我也不是很明白我的焦灼和忧虑究竟缘何而来,直到有一天,我提着空搪瓷杯从百货店门口走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白雪梅。她那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尾部跳跃的粉色蝴蝶和身上那件有花边的天蓝色连衣裙让我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义无反顾地跟随着她走向了我们居住的这条街末尾的厕所。没有女同学围绕簇拥着她,我的目光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粉色蝴蝶在我眼前飞舞,我表面沉着冷静内心却喜气洋洋,我的愉悦感受来自一种不需防备的窥探,这比在学校里看白雪梅顺利多了,至少我不会遭受别的女同学的白眼,我也不会听到诸如“恬不知耻”或者“下流坯”之类的人身攻击。我悄悄跟随在白雪梅后面,然后,我看见那对粉色蝴蝶飞进了厕所的围墙。那时刻,我依然试图让我紧盯着白雪梅的目光穿透厕所围墙长驱直入,但我勇敢而鲁莽的眼睛终于受到了暗红色砖头垒起来的墙壁的阻挡。
十四岁少年的聪明才智在一个炎夏的午后被充分挖掘,王光辉的目光受到了墙壁的拒绝后,他绕过公共厕所的正门,来到了厕所后面的三棵老槐树下。王光辉利用自己矫捷的身躯,又借助了槐树的高大茂密,当他把自己送上离厕所最近的那棵槐树的树干顶端时,他想到了语文课上学到的那句古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他十分顺利地在心里默默背诵着两句古诗时,忽然又发现把这句古诗用在此刻的情景中并不十分合适,但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句子可以描述他成功地登高望远的激动心情。王光辉成功了,他像一只猴子一样贴在大槐树的枝杈上,俯瞰着厕所顶端用砖头交错垒起的一个个方形镂空,这些镂空在平时,是起到了疏通厕所内污秽空气而不至于让上厕所的人被熏死的作用。现在,这些镂空还成为了王光辉的视线进到厕所内的入口,然后,树杈上的少年看到了厕所内的景致,是女厕所,女厕所内的景致。半人高的深灰色水泥隔墙把长长的便坑阻隔成火车厢般的小空间,墙角里的蜘蛛网一度影响了他的观察,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片天蓝色衣裙翻飞起伏的短暂时刻,因为无数个镂空的阻挡,他眼前的景象便如昆虫的复眼,天蓝色衣裙和瞬间裸露的白皙体肤也被分割成方块形,这使树杈上的少年必须要把观察到的景象通过想象,才能拼凑成完整的篇幅。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的激动和得意,他默默地告诉自己:我终于知道女厕所是什么样的了。
在叙述这一段往事时,我总是以旁观者的语气把这个窥探女厕所的少年叫做“他”,或者直呼其名:王光辉。我没有勇气把这个对女厕所充满兴趣的少年叫做“我”,这让成年之后的我久久不能原谅那个叫王光辉的十四岁少年。但我必须澄清的是,王光辉仅仅想知道女厕所究竟是什么样的,而引领他的目光进入女厕所的那个女孩一旦在他眼前若隐若现地露出女性的肌肤时,他竟以为那是剧烈的阳光照射在厕所内的石灰墙壁上产生的反光。他无知地把具备强烈性别特征的东西当作了没有生命的石灰墙壁,尽管耀眼的白光在那一刻显得明亮炫目,但他以为,那只是阳光赋予了墙壁瞬间的生命力。直到十九岁那一年,他看到了白雪梅真实的白亮肌肤时,他想起了多年前爬在槐树枝杈上的那一次窥视,他终于明白,女性的肌肤早已在他记忆里成为了一种曾经的经验,朦胧而深刻。
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我爬在槐树上的窥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从此以后,我便对女厕所的构造了然于心,只是我并没有发现这一次对女厕所的成功窥探让我增加了任何自信。我依然没有找到我想拥有的自信。
进入初中后,白雪梅依然和我同班,这让我追随她的目光得以持之以恒。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我的同桌李少云一起去厕所,但厕所里已经聚集了一批满肚子尿水的男生,他们拥挤在小便池边,发出一阵阵争抢位置的吵闹声,肮脏的厕所显示出了如同菜场般的喧嚣和热闹。厕所里已人满为患,我和李少云不约而同地走向教室后面的竹篱笆围墙边,那里长满荒草而少有人迹,那里安全而隐蔽。我们就站在围墙边,对着竹篱笆外面的大片农田一人撒了一泡汹涌澎湃的尿。完成了旁若无人的小解后我们一身轻松地往回走,李少云忽然说起了一个话题,他说:做男人比做女人好,男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小便,女人不行,女人没有厕所不行。
我十分诧异李少云的结论从何而来,我用惊异加之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像个成年人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吧,你没有进过女厕所吧,告诉你,女厕所里是没有小便池的。
李少云的话让我再一次想起不久前爬在树杈上的观察,我看了半天,竟忽略了男厕所和女厕所的最大区别,而李少云却发现了这个最大的区别并且加以引申理解,得到了做男人比做女人好的结论。我不得不十分钦佩他的领悟力和理解力,同时我也对李少云如何对女厕所如此了解产生了巨大的疑问,我问他:你说得头头是道,你进过女厕所吗?
李少云一脸得意地回答我:你忘了,我爷爷是清洁所的,他负责清扫东亭镇上的所有厕所,包括女厕所。我跟着我爷爷进过东亭镇上的好多个女厕所,不过,我爷爷进女厕所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大喊几声:里面有人吗?扫厕所啦,里面有人吗?扫厕所啦……我爷爷在确认里面没有人后才进去,我爷爷说,要是不喊几声就进去,里面有女人的话,那他一定会被人家骂“老流氓”的。
李少云的话让我在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忧伤和愤愤不平。李少云跟着他爷爷光明正大地参观了无数次女厕所,而我对女厕所的参观是偷偷摸摸的,并且不容置疑的是,我的参观行为因没有大喊几声“里面有人吗?”而使我成了一个“小流氓”。我只能庆幸白雪梅没有发现我参观女厕所的行动,如果被她发现,她就会把我叫做“小流氓”了。东亭镇上的任何一个人叫我“小流氓”都没关系,但是被白雪梅叫做“小流氓”,显然把我伤害的严重程度将不可估量。
事实上,我爬在槐树上的那次参观活动,连女厕所和男厕所最显著的区别也没有发现。为此,我对李少云爷爷的职业乃至李少云爷爷这个人,产生了一些不明所以的钦佩,与此同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籍贯,我的爷爷,我父亲所描述的那个叫王老三的我的祖父,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三祖父
近百年前的某一个夏季汛期,绝伦江的风潮像发情的野兽一样翻滚着骚动不安的浪涛。作为我们村里最见多识广、最身强力壮、最高贵富有的我爷爷王老三站在具备原生态景致的绝伦江北岸仰首凝望着阴霾的天空,滚雷阵阵喧嚣而来,闪电撕裂黑色云层,狂风肆虐摧残着岸边的杨树,枝条如利箭纷纷射向地面。我英勇的爷爷王老三昂首挺胸毫不畏惧,他伸出他黝黑而粗壮的手臂指着滚滚涌动的绝伦江水,用平静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拯救了整个村庄,而使一个王姓家族、一个许姓家族和两三户外姓人家的宗脉得以繁衍。
我爷爷在说这句话时的悲壮语气使这个村庄里的所有人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而我爷爷在这个昏暗的灾难日子里,却表现得极其镇定,他年纪轻轻就显示出了领袖人物的大家风范。二十六岁的王老三站在绝伦江边,狂风吹着他灰色长衫的高大身躯,他的身后是这个村庄里的男女老少父老乡亲。王老三面朝绝伦江背对乡亲,他的双手在他的臀部交叉握住,他的头颅微微上仰,他身上的衣衫像一面旗帜猎猎鼓动。然后,他忽然转身,把一只手指向绝伦江,对着用期待的眼光注视着他的父老乡亲们说:我叫你们每户人家用上好木料做一只可以同时洗一家人的脚的大木盆,现在可以用上了。
我爷爷说完这句话,他长衫飘飘的身影就如脱弦之箭射向了自己的家。他年轻的妻子我奶奶早已把细软钱财用一块蓝花土布包裹好塞进了一只平日里用来放咸菜的瓦罐。我奶奶捧着瓦罐带领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等待着我爷爷的一声令下,然后他们便可以坐上质量上乘的大脚盆凫江而过了。此刻,村里所有人家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做着我爷爷和我奶奶同样的事情,他们收罗好值钱的家当,拖出大脚盆,然后等待着风潮的真正来临。我爷爷的威信使这个村庄里的人们早早地做好了抵挡洪水的准备,而绝伦江边上百个村庄里,只有我们村对危险的降临抱以严阵以待的态度。那一夜,暴雨如期来到,绝伦江在顷刻间汹涌泛滥,上百个村庄顿时淹没于滔天浊水中。然而,在这场险恶的洪水中,却有几十只圆形红漆大脚盆犹如童话故事中上天派来的神灵,又像盛开在黑夜里的鲜花,它们在浑浊的江水中乘风破浪,给几近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那场面是如此凶险、如此恐怖,然而,这场夏季的灾难却因为洪水中漂浮着几十只红漆脚盆而变得浪漫和神秘。
我爷爷像一个预言家一样号召每户人家做一只大脚盆,木脚盆在绝伦江泛滥的洪灾中载着我们村里的人们漂向一片未知的陆地。
我父亲每次回忆到这里,便捧起那只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地猛喝几口茶叶末子泡出来的水。然后,他一改刚才的豪迈语气,叹息着说:一只木脚盆救了你奶奶和我,但是洪水实在太猛了,你爷爷、你伯父,还有你姑妈,还是没能成功渡江上岸。你奶奶带着我,在江的这一边,过起了贫困交加的生活。
我父亲说到这里总是流露出对我死在洪水中的爷爷们缅怀的悲切神情,而我,却在他的叙述中搜寻着那只装满了钱财的瓦罐。而我父亲只在他的讲述里让瓦罐出现过一次,绝伦江南岸的新生活开始后,瓦罐便失去了踪影。无疑,我父亲的话里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漏洞,少年的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我的疑问:我奶奶的瓦罐呢?
我父亲在我突然提出质疑后表现出一瞬的慌乱,但他马上恢复了镇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带着一脸忧虑和谅解的表情说:你说得没错,你奶奶的确一直抱着那只瓦罐,那只瓦罐里也的确放着我们家的所有积蓄,但是等到我们爬上南岸时,你奶奶就发现,瓦罐也被洪水冲走了。
对于父亲的解释,我虽然心有疑惑,但我还是基本能够理解。洪灾发生的当夜,我奶奶手里那只瓦罐和我奶奶一起在一只木脚盆里经历了一夜的险象环生,然后在某一环节脱离了我奶奶的手,消失在了浑黄汹涌的洪水中。就像我爷爷,我伯父和我姑妈,他们与我奶奶,我父亲一起在洪灾中出逃,但他们却没有如我奶奶和我父亲那样脱险存活下来。他们和那只瓦罐一起葬身在了绝伦江水中,留下一贫如洗的我奶奶和我父亲,在绝伦江南岸艰难延续着王姓家族的烟火命脉。
我父亲的话总是让我在一边倾听的时候一边就计算起了当时我们家所有人一共拥有多少双脚,同时想象着一个可以同时清洗十双脚的木脚盆究竟有多大。可是即便木脚盆大到能同时洗一家人的脚,也不能挽救在洪水中挣扎的一家人的生命。
没有瓦罐里的金钱的保障,我奶奶与我父亲过起了孤儿寡母的惨淡生活,然而,我爷爷的形象始终让我父亲在贫穷中没有失去过自信,这种自信又让他反复把我爷爷编造成一个英勇无比的人物,在危难关头舍身忘我地挽救了他人。我那死去的爷爷在我父亲的叙述中像一个民族英雄那样令人肃然起敬,并且因为他的死去,我父亲的嘴巴成为我爷爷的英雄事迹不可考证的唯一正确的流传途径。
我一直对我父亲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心充满鄙夷,他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红光满面地修补着散发出千奇百怪的臭气的鞋子时,他的神情和目光总是让人误以为他修补的不是鞋子,而是某一种人体的器官。一个修补鞋子的人和一个修补人体器官的人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修补鞋子的人叫鞋匠,修补人体器官的人叫医生,这就像我父亲和白雪梅的父亲,没有人认为王鞋匠和白医生这两个人从事的是两种对等的职业。但我父亲还是在他鞋匠的脸上露出了医生的职业微笑。一个鞋匠的脸上一旦露出了医生的微笑,那便如一个乞丐的头上戴了一顶贵族的帽子,人们多半会认为这顶帽子是乞丐偷来的。同样,我父亲窃取了白医生的微笑后不但没有让他像一名医生那样优雅高贵,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不伦不类而滑稽可笑了。父亲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日复一日展示着他窃取而来的微笑,我却因此而日渐自卑起来。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游离在一群结伴而行的男生群体外企图进入他们的圈子。这个群体的组成十分杂乱多样,有高年级男生,有小学毕业后没有进中学读书流落在社会上的人,还有诸如我的同桌李少云这样黑白道都吃得开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在东亭镇的大街小巷里,他们所走过的任何一条街或者逗留过的任何一个站点,都留下了他们勇敢而粗鲁的杰作。比如张家晾在屋门口的马桶失踪了,而在一街之隔的东亭饮食店门口却端正地站着一只无家可归的马桶;比如托儿所里新来的阿姨在下班途中巧遇这群人,他们与她擦肩而过,她在他们的注视下夺路逃跑,在她踏进家门暗自庆幸着自己逃脱了一场危险时,她同时会不幸地发现她的裙摆上已经留下了大片来历不明的墨汁或者煤灰。这群人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作派让我心生向往,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群人中的一员,即便我没有兴趣捉弄路人,也没有胆量偷鸡摸狗,但我却能获得一种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显然会增强我的自信和坚强。
在我频繁的讨好和请求下,李少云终于答应带我进入他们的群体,他说:今天跟我一起走,我把你介绍给他们。
李少云的话让我一整天处在心潮澎湃的激动情绪中,事实上李少云并没有向他们介绍我的名字,他只是让我跟着他走向校门口聚集的人群。直到人群中那个叫“瘌痢头”的头目终于注意到他们的群体中多出一个人时,李少云却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这是我朋友。他竟然连我的名字也不屑说出来,瘌痢头似乎也没有更多的兴趣来关心我的加入,他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他浑身摇晃的走路。幸运的是,瘌痢头并没有拒绝我以若即若离的状态跟随着他们。也许他们对任何新加盟者都要经过一番考验,今天要考验的是我。接下去,我就像一条跟屁虫一样跟在人群后面,开始了进入这个群体的第一次游手好闲耀武扬威的体验。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摇晃着身体走路,我在他们取笑每一个擦身而过的女人的臀部或者男人的秃顶时跟着一起哄笑,当他们向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发出骚动的吼叫,在人家吓得落荒而逃后笑得东倒西歪时,我也跟着一起东倒西歪地哈哈大笑。就这样,人群一路向着东亭镇上的主干道喧嚣而去。
没有人关注他们的群体中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驱赶紧跟着他们的我。偶尔,在说到某一句笑话时,有人会回头看我一眼,尽管这个看我一眼的人在群体中的地位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关注和鼓励的眼神也并不能代表群体老大瘌痢头的意思。但这一眼,却仿佛成了我进入这个群体的通行证,我跟随着他们的哄笑声一起发出尽力与他们接近的肆无忌惮的笑声,我把这种共同发出笑声的现象看作是我进入这个圈子的有效证明。然后,我们这样一群人就走到了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
我终于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我父亲坐在西斜的太阳下的金色身影,他正把一只黑色的女式皮鞋捧在怀里给鞋底涂上胶水,他面前的缝鞋机像一架破旧的摄像机,镜头从一而终地对着他低垂着的脑袋,因夕阳的照射,他的脑袋呈现出一片被收割过的秋天的麦田的样子。他身上油腻肮脏的皮围裙把他瘦削的身体包裹得更为瘦削,周围众多的鞋子围绕着他,毫无疑问地宣布着他众所周知的职业。我的心霎时感到一阵抽搐的疼痛,我想悄悄离开我刚刚加入的这个群体,我不希望他们把我和坐在十字路口百货店门边的鞋匠联系起来,但我又舍不得真的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才加入的群体,我才踏入它的门槛,却自动丢弃,这等同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放弃上学的机会。少年王光辉在那个年岁的理想还未荒唐到考大学、赚大钱、做大官那样脱离实际,成为这群耀武扬威的人群中的一员,是我一个时期至高无上的追求。于是,我决定冒一次险,我继续跟在人群后面,在他们为某一句话哄堂大笑的时候也在我自己的嗓子里发出尽力相似的笑声,我将为保卫我刚刚获得的归属竭尽全力。
如果王鞋匠就这么低着头修鞋而没有发现我正经过十字路口,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但他是不可能不发现我的,因为我身处的这个群体发出的笑闹声完全可以吸引东亭镇上所有具备听觉功能的人。我父亲的听觉功能十分良好,他不出意外地把紧盯着怀里的黑色皮鞋的目光转向了发出巨大哄笑声的十字路口对面。然后,我听到群体中那个小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中学的留级大王说了一句话:你们看,王鞋匠的脑袋像一只没有拔干净毛的猪头。
人群中顿时发出轰然狂笑,瘌痢头以王者的权威语气纠正道:猪头没有这么瘦的,驴头还差不多。
笑声更加剧烈,几乎炸翻了气息恹恹的傍晚天空。我当然也在笑,我尽力笑得自然,笑得比他们更厉害更逼真,我希望通过我的笑脸让这些人知道我与那个鞋匠没有关系。他们好像也没有在耻笑鞋匠的时候对我有任何侧目观察,我暗暗庆幸自己的聪明机智,我差一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若要在一个群体中站住脚,就必须有六亲不认的勇气。可是,在我还没有把这个结论思索成熟时,十字路口的鞋匠就被这一边的笑闹声吸引了,他抬起了他的脑袋,接着,他毋庸置疑地看到了挤在人群中发出巨大笑声的他的儿子。然后,他一如既往地用骄傲而自信的口气对着街对面的他儿子叫喊起来:王光辉,告诉你妈一声,今天活多,我要晚点回家。
我父亲的声音是如此响亮,响亮到压过了路这边的人群发出的笑声。在他的叫喊声中,十字路口的所有景致忽然戛然静止,然后,有人发现了鞋匠的目光正注视着这一边,便有人跟随着他的目光寻找到了一直跟在人群后面的我身上。我无处藏身,我只能把我的眼神移到路边的一只暗绿色邮筒上,我想告诉周围的人,我与街对面的那道目光没有对接的可能,他冲着这一边发出喊叫的对象,也不是我。尽管我竭力装作这一切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因窘迫而赤红热辣的脸,我几乎无法承受这瞬间的静谧而企图夺路逃身,但我还是努力坚持着对鞋匠的目中无人以保住我在群体中脆弱不堪的一席之地。正在这时,街对面的鞋匠发出了又一轮叫喊:王光辉,你听见没有?我在和你说话,你耳朵聋了吗?
没有一个人的耳朵是聋的,所以也没有一个人遗漏了我父亲在傍晚时分嘹亮的叫喊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片刻的安静之后,一阵更为巨大的笑声如同在傍晚的东亭镇上投放了一颗炸弹一般轰然炸响。我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他们这一次的取笑对象,那时刻,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爷爷站在怒潮翻滚的绝伦江边长衫飘逸气宇轩昂的身影,那个在我父亲嘴里智慧而英勇的男人如果知道他的儿子是一个鞋匠,他会不会因羞愧而拒绝让自己的灵魂路过东亭镇的十字路口?
幸好我爷爷早已在我父亲还是一个偶尔还尿床的孩子时就死在了绝伦江的一次洪灾中,他的适时死亡使我父亲在回忆他时得以竭尽发挥他的想象,我爷爷成了一名英雄式人物,但我父亲始终没有说明白那条暴发洪水的江究竟是哪一条江。我擅自把这条没有明确称谓的江命名为绝伦江,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与传说中的我爷爷比较匹配。但王老三这个名字,却让我爷爷的形象折损巨大,这个名字让我十分忧虑地意识到,也许我爷爷的儿子就应该是一个鞋匠,王老三养了一个鞋匠儿子,那么王鞋匠的儿子又应该是什么呢?
四奔跑
凉风终于迟钝地吹进了东亭镇的秋季,落叶挂在树枝上以死皮赖脸的执著姿态保持着它夏季遗留下来的倔强性格,直到一个早晨,人们发现室外的所有景致都被一层茫茫的白霜覆盖,一夜之间,槐树叶飘满了所有的街道。秋天终于姗姗来迟,我们镇上的最高学府——东亭中学两年一次的秋季运动会也即将举行。
班主任张笔挺给每人发了一张写着琳琅满目的比赛项目的报名表,始终把薄瘦的身躯站得像块门板一样挺直的张笔挺同时宣布,只要报名参加一项比赛,都将得到一块用班费购买的奶油巧克力,获得名次为班级加分的同学将按照名次的不同发给额外奖励的巧克力,当然,每人报名不能超过三个项目。我从小缺乏正规体育教育的脑袋里对自己究竟适合哪一项比赛呈现出一片空白和茫然无措,但我对奶油巧克力的认识显然比体育比赛清晰深刻得多。眼看着别的同学都报上了拿手的项目,我便在对巧克力的无限向往中像瞎子摸牌一样在报名表上胡乱打了一个钩。当我打完钩睁开眼睛细看报名表时,我发现,我选择了一个需要合作的集体项目:4×100米接力。于是我开始担忧巧克力的分配问题,不知道张笔挺是按照项目还是按照人次来分发巧克力,如果一个项目只有一块巧克力,那么参加4×100米接力显然是十分不划算的。正在我犹豫着是否要重新选择一个项目时,同样报了接力赛的李大腿及时向张笔挺提出了我所担忧的问题。李大腿因拥有两条肌肉发达的腿而得名,他的提问却并不像他的大腿那样令人佩服和尊敬,在他大声问张笔挺“老师,那参加接力赛的四个人是不是要把一块巧克力掰成四块分啊?”
教室里顿时掀起了一阵巨大的笑声。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白雪梅笑得肩膀乱颤,脑袋上的两条麻花辫像两条活跃的细蛇扭出动人的曲线。那时刻,我对李大腿产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他替我承担了白雪梅的嘲笑,让我在白雪梅面前得以保持我虚弱的人模狗样。
运动会在我们全班同学对奶油巧克力的期待下如期举行,李大腿坚信在一声清脆的发令枪响中冲出起跑线是一件无比刺激无比荣耀的事情,他伸出他粗壮的大腿声称他良好的爆发力无疑应该担当4×100米接力的第一棒。另外两名选手显然与我一样是冲着巧克力才报名的,他们不愿意承担最后一棒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因为成功和失败总是在最后冲刺时让人一目了然,于是我光荣地被推举为即将品尝冲刺的特殊体验的最后一棒选手。没有人对我的运动能力有过准确的判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才能让我们班的接力队伍在跑道上不落在最后。
事实上,比赛的结果是我们得到了冠军,这个结果让我在运动会这一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我不仅得到所有运动员都有的巧克力,我还得到了用冠军的名次兑现的另一块厚度最大的巧克力,并且因为在接力赛中我力挽狂澜转败为胜的出色表现,我得到的巧克力与李大腿和另外两名选手的巧克力外裹着不同商标的包装,商标告诉人们我的巧克力产自中国最时髦最发达的城市上海,而他们的巧克力却是本地某一家食品厂生产的,那家食品厂同时生产一块钱一斤的麻油馓子和五角钱一块的红糖脆饼。当然,李大腿的表现显然是功不可没的,他出色的第一棒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尽管第二棒的确被别人追上了,而第三棒在把接力棒递给最后一棒的我时,因为着急和紧张,他在离我还有两米的时候把接力棒像飞镖一样扔向了摩拳擦掌的我。对巨大的飞镖缺少经验和准备的我毫无悬念地眼看着接力棒像胡萝卜一样插在了铺着煤渣的跑道上。等到我从地上拔出那根红白相间的空心萝卜时,我已经落后于所有的选手了。我并不知道我身上所具备的运动潜力,我手握裹满灰尘的接力棒撒腿奔跑起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风在我耳边呼啸掠过,人影在我两侧刷刷后退,我看到红色的冲刺线在秋天的阳光下搔首弄姿、飘舞颤抖,然后,我竟看到了白雪梅,她站在终点线后面拼命挥着她因为激动而脱下的草绿色外套,这使她修长的身影像一棵迎风招展的绿色树苗一样吸引我奔跑的脚步,我甚至听到她正在呼喊着我的名字:王光辉,加油!王光辉,加油!
我不是李大腿,但那时刻,我却比李大腿还要李大腿,我像一头勇猛的猎豹扑向羚羊一样向着跳跃呼喊的白雪梅冲杀而去。红色的冲刺线在我胸膛上像一根温柔的手指轻轻掠过,然后,我一头扎进了人群中我想象的那只羚羊怀里,羚羊无可非议地应该成为跑得最快的豹子的猎物。
白雪梅非但没有责怪我对她的冲撞,她甚至伸出她柔嫩的双臂扶住了我因惯性而前赴后继的身躯和腿脚,原来这个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女生居然可以挡住我高速度奔跑着的躯体。我在她力大无穷的搀扶下终于稳住了身体,然后,我看到她向我露出了她历来吝啬的笑容。随即她从李少云手里抢过我的外套披在我依然气喘吁吁的身上,我听到她正在不断地以一个班干部的身份肯定着我的成绩:王光辉,你为我们班立功了,你跑得太快了,王光辉,你跑起来简直像一只猎狗。
白雪梅把我形容成一只猎狗而不是猎豹,这与我自己的判断有一定距离,但我还是十分欣慰于她对我的赞美。我披着她替我盖上肩膀的外套顿生沾沾自喜的感慨,我企图走近白雪梅的想法终于有了一线希望,在我成为众人瞩目的体育明星时,我得到了白雪梅从未向我施舍过的笑脸和赞美,我甚至看到了未来的白雪梅与我并肩走在上学路上的美妙图景。我们像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在长久的结伴行走中产生了纯洁而美好的感情。我不断地回忆着在冲向终点线的时候我把自己奔跑与刹车较量中的身躯扑进那只羚羊的胸怀里的感觉,我一边因内心多了一种绵密柔软如白糖般的记忆而兴奋甜蜜,一边对曾经爬在树上偷窥白雪梅上厕所的往事产生了强烈的自责,显然,这种不齿的尝试在我和白雪梅的纯洁感情中掺入不可告人的污点。我该用什么方法来弥补我的过错?
运动会结束后,我的口袋里如愿以偿地揣上了两块奶油巧克力,我像一个沉重的思想者一样独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落落寡欢与我那天的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运动会前曾经极度吸引着我的巧克力此时已显得可有可无。白雪梅像一枝骄傲的玫瑰花一样裹着满身尖刺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渴望摘取花朵同时又惧怕尖刺的袭击,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既闻到花朵的芳香而又不被刺伤。就这样,我满怀着得到荣誉后的成就感忧伤地行走在深秋的东亭镇大街上。
这一天晚上,我揣着两块巧克力从我132号的家门口走向213号白雪梅的家,我一路咽下不断涌上的口水,我坚强地抵御着来自口袋里的巧克力的诱惑。我把我对食物的卑微欲望扼杀在萌芽之中,而为另一种欲望的实现试图探询一条从未经历的路,我第一次发现了这种欲望是来自精神领域的需求而非少年的身体对物质营养的渴求,我的内心因此产生了强烈的激动和不安。我想把巧克力赠送给白雪梅,我固执地认为,我在接力赛中之所以得到冠军,是因为我看到了终点线后的白雪梅在向我召唤。她绿色树苗一般的身影让我亦步亦趋地向着她疯狂扑去,她在我义无反顾地扑到她身上后激动地欢呼喝彩着,并且给了我明媚的笑容和由衷的赞叹。她从未如此慷慨地把她最美丽的笑脸和赞美赠送给我过,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我确认应该偿以这个给了我微笑和赞美的女生一些报答。一贫如洗的我在过去的所有日子里从未拥有过任何可作为礼物赠送给他人的东西,而今天,我却有两块巧克力,这两块巧克力让我暂时忘记了我父亲王鞋匠的职业,忘记了我在填写履历表时的心痛和自卑,也忘记了我的籍贯究竟是绝伦江还是长春还是江苏沙洲东亭镇。
从我们居住的这条街的132号走到213号仅仅两百米路程,如果我以接力赛的速度向213号白雪梅家奔跑过去的话,我将在三十秒之内到达213号门口,当然,如果惯性使我无法及时刹车,我将把自己的身躯停止在214号或者215号门口,但我只需要用两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回到213号门口,这两秒钟正好给了我喘回气息的余地,接着,我将伸出我的手敲击213号那扇刷着暗红色油漆的门。然后,我便发现自己站在为我开门的白雪梅面前以不知所措语无伦次的样子扮演了一个类似于白痴的角色。接下去,我就无法想象将发生的一切可能了。我走在这条赠送巧克力的路途上时,两边昏暗的路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忽闪着它们蒙着灰尘的亮光,道路因此而显得坑坑洼洼。我心怀前途未卜的不安以乌龟爬行的速度走向白雪梅家,我的思维却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奔跑,我在我的躯体还未走出离家十米远的地方时已经让我的心飞到了两百米远的白雪梅家。我超前于身体的思想让我预先想到了我可能会在白雪梅面前出尽洋相,于是我步行的速度再一次降低,这使我原本目标明确的行走变成了一种无所事事的闲逛。我内心的急切渴望被我近似于散步的姿态掩盖了,然后,我看到了李大腿迈着两条粗壮的腿像一名此刻还没有吃过晚饭的饥饿者一样从另一条岔路上急匆匆走了过来。
我本能地退缩我的脚步试图把自己不可告人的前行方向隐蔽起来,但我还是十分不幸地被李大腿及时发现了。李大腿一个箭步冲上来如擒拿小偷一样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大喝一声:王光辉,这么巧,正好,你陪我去一趟白雪梅家吧。
一开始我还以为听错了,我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李大腿,心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以为我的行动已经被李大腿发觉,但是李大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个大腿粗壮的家伙拥有同样粗壮的嗓门和胆子,他一脸骄傲地告诉我,他要把白雪梅叫出来,然后请她去晚上营业到九点半的西市街点心店吃小馄饨。但一个人去显然会引起白雪梅的父亲白医生的怀疑,所以他正在犹豫用什么样的办法既能把白雪梅约出来,又能躲过白医生怀疑的目光。我的适时出现把李大腿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他灵敏的头脑迅速想到了如果两个人结伴去找白雪梅,白医生的怀疑将不攻自破、不复存在。一个男生来约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来约一个女生,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李大腿的目标竟与我完全一致,我们都在运动会结束后的这个夜晚走向白雪梅的家,我们的初衷也一样,我们都是为了讨好白雪梅,只是李大腿用的是小馄饨,而我,却用两块得到的奖品巧克力。而我们行为方式却完全相反,我希望我独自行动不被他人发现,只需一个观众,我就会因羞愧而退缩。而李大腿却觉得有人作陪才能更好地完成他所要达到的目标,就这样,我在万般无奈中被动地与李大腿肩并肩走向213号的白雪梅家。
白雪梅家暗红色的门已经在视线内了,门边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我仿佛看到白医生和妻子女儿一起坐在桌边吃着小白菜、炒虾米和清蒸扁鱼的晚餐。李大腿也看见了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他的脚步和我一样明显缓慢下来,直到我们已经站在了白雪梅家的门口时,李大腿原本粗壮的嗓音忽然变得细柔起来,他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耳语:王光辉,你敲门吧,还是你敲门比较好,上次来过白雪梅家,被她爸爸赶出来了,要是他爸爸开门,让他看见我就倒霉了。
李大腿说完这句话,就把我一个人撂在213号门口,自己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小弄堂。我像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木偶,李大腿在暗地里牵着控制我的线,我就这么走到了213号门口,机械地伸出手,敲响了那扇暗红色木门,然后,我听到门里有移动凳子的声音,一个清脆如鸟雀鸣叫的女声在门里问道:谁啊?
我的心脏跳得狂乱不堪,我敲门的手颤抖不已,如果门晚开半秒钟,我将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但那时候的我,却时刻体验着身不由己的滋味,我心里想着要逃跑,我的双腿却像钉子一样插在白雪梅家门口,直到那扇门拉开后,里面的灯光倾泻而出,我僵硬的躯体便完全暴露在了装满门框的灯光中无以藏身。
白雪梅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目光平静而毫无诧异,她还未等我开口就说:我爸爸不在家,他今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家里有人不舒服就到医院去找他好了。
白雪梅认为我这样一个胆怯无用的人忽然造访她家,一定如同这条街上的所有街坊邻居一样是去请她的父亲白医生出诊。白医生不在家,白医生今夜在医院值班,这句话让操纵着木偶的李大腿突然从幕后跳到了前台,他机敏的动作使我再一次确认他的爆发力的确上乘,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插在了我和白雪梅中间,站进了门框的亮光里去了。我听到白雪梅在笑,在一阵风吹铃铛般的细碎笑声中,我还听到了李大腿颇具绅士的邀请。为了表示对白雪梅今天在运动场边为他加油鼓劲的感谢,李大腿将请她到西市街点心店吃小馄饨,并且他还请了王光辉作陪,当然,如果王光辉觉得这么晚出去会影响他的休息,他可以选择不去。
我在李大腿没有空隙的话语中感觉到极度的沮丧和悲哀,然后,我听到李大腿回头冲着我说:王光辉,这么晚了,不好意思影响你休息,今天比赛也累了,你要不回家吧。
我像一个真正的木偶那样木然地转过身子,我的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两块巧克力像两块坚硬的石头,坠得我右边的肩膀酸痛不已。我找不到一句应对的语言来解除我此时的困境,我发现,我正与白雪梅越来越远。我默默地向着家的方向迈开了腿,然后,我听到身后那只鸟儿清脆地叫道:王光辉,一起去吧,现在还不算晚,不会影响休息的。
我黑暗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光明,我转过身,看见一棵纤细的树苗在阳光中摇曳着她翠绿的身姿,向我发出了召唤。
五梦境
冬天过去后的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东亭镇上的槐树们争先恐后地冒出一些黄色的嫩芽,风渐渐变得温暖。当我脱掉沉重的滑雪衫露出因长久得不到太阳的照射而变得过于白皙的脖子时,我发现镜子里呈现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我看到这个原本拥有圆润的脸蛋和光滑的皮肤的少年忽然瘦削而高耸地在镜子里顶天立地,他的额头、颧骨、下巴上居然顶出了粗鲁的骨骼,他的脸颊和腮帮子上点缀着点点繁星般的红色痘痘,他的上唇与鼻子间甚至覆盖了一层稀疏的绒毛,他忽然之间变高的身材使他站在家里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衬托出家具的矮小和空间的逼仄。
当我意识到这个在初春季节里脱去冬装的少年已然走进了青春的序幕时,我的脑海中飞扬起一片粉色的蝴蝶,那些蝴蝶无疑来自白雪梅乌黑的麻花长辫,它们在我用躯体的改变初次奏响青春序曲的时候成为第一批闯入者,它们飞进我茫然的眼睛,飞进我恐慌的表情,飞进我渴望的呼吸,飞进我幽寂的灵魂。它们在我面对自身突如其来的变化时给予我充满想象的启示,纷飞的蝴蝶在这个初春的早晨停留在我的意识中,我知道,我已离未来越来越近,我仿佛听到风吹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那棵绿色的小树正日渐枝繁叶茂。
我逐渐突出的骨骼和上唇的绒毛使我每次捧着搪瓷杯子走向十字路口的百货店门口时,总是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曾经做过实现冲动情绪之后的行为的假设,最激烈的方法就是把手里的搪瓷杯子砸烂,这可以使我从此以后免去每日中午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我父亲对我的呼喊。但是每一次假设都在我预测到严重的后果时让我胆战心惊地主动放弃了这种尝试。也有比较温和的方法,那就是找一个借口,让我父亲不得不解除我每天给他送饭的工作,但是这个借口的难度在于必须使我父亲相信我不给他送饭的理由是无懈可击的。就这样,我在犹豫和假设中捧着搪瓷杯子走向我父亲那张被冬天的寒风吹得皲裂破溃的脸,他那因为肿胀而显得水分充足的脸庞显示出营养良好的迹象,我干瘦的父亲在春天将要来到的时候因为一脸冻疮的衬托变成了一个圆脸的男人。他依然坐在百货店右侧的门口以裹着肮脏的皮围裙、手捏不同鞋子埋头劳作的形象呈现在东亭镇人们的面前,他抬起期盼的头颅试图在散杂的人群中搜寻给他送午饭的儿子时,我总是产生一种拔腿逃跑的欲望。但我的双脚总是违背我的思想,它们逼迫我扮演成一个孝顺儿子的角色向着鞋匠摊子的方向走去。我父亲多年来从未改变过在这种时候对我的大声呼喊,他眼睛里瞬间发射出的光芒让我企图背叛他的想法不敢轻易破土而出,我日复一日地听到他在十字路口呼唤我:王光辉,慢一点,等这辆车过去再穿马路……
每个周日,我母亲会改善我们一家人长期坚持的以咸菜米饭为主的伙食,一般我会在周日的中午吃到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之类的荤腥。而我母亲蔬菜部营业员的职业使她能够长期提供给家里大量诸如菜叶子烂冬瓜之类的蔬菜,我们一家人无法一下子消耗完那些菜叶子的时候,我心灵手巧的母亲就会设法把这些转瞬就要腐烂的落脚菜变成可以长久储存的咸菜。在咸菜长期供大于求的情况下,我们家周日的荤腥便完全印证了一句古老的话,“物以稀为贵”。
每当周日早晨到来时,我那长期吃咸菜而日渐消瘦的父亲总是像孩子一样在出门摆摊前反复猜测着午饭的菜肴。其实他不用猜测也知道我母亲对改善伙食的理解仅限于红烧五花肉和油煎窜条鱼,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报出一系列菜名,并且在我母亲的摇头否认中逐步升级这些菜名的档次。最后,他总是笑着说他猜不到他老婆会让他在午饭时吃到什么。我母亲虽然是一个卖蔬菜的营业员,但她似乎十分懂得配合我父亲一个星期出现一次的童心未泯。直到我父亲扛着缝鞋机背着工具箱满身负荷地跨出家门,我母亲依然笑眯眯地缄口保密她将准备的午饭内容。我父亲便可以在半天的猜测和想象中幸福地修补着臭气熏天的鞋子了。我父亲和母亲对周日午餐乐此不疲的猜测和否认让我确信他们是在做一种游戏,这种游戏使他们本是贫瘠的情感世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浪漫时刻。他们的相爱和默契只有在这种时候得以体现,这个猜测与否认的过程让他们在周日的早晨流露出少男少女的纯真和无聊。
中午时分,我把盛着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的搪瓷杯子送到十字路口时,我父亲看到的是每个周日从无意外的菜肴,他大清早维持到中午的猜测此时终于得到了千篇一律的答案。但我父亲还是会欣慰地露出笑容,我母亲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她让他在周日中午吃到了荤菜而不是咸菜,这于他而言是极其重大的享受。这一日的午饭,他会一改平日的狼吞虎咽。他把咀嚼和吞咽的程序放在口腔里重复运行,好似咀嚼的频率过高或者咽下去得太快都会造成食物的突然消失。美好的东西消失得过快总是让人恐慌,为了延续优质的午饭在唇舌上逗留的美好感觉,我父亲在周日的鞋摊上总是把一餐午饭吃得风度翩翩。他无声地细嚼慢咽着,他吞咽时尽力保持身体的平静而不把食物下咽时的快感表现出来。尽管他是坐在修鞋摊上吃午饭,但他的表情却让人们以为他正坐在一家高档的饭店里吃饭,他面带微笑腰板挺直地进行着午餐,而这种时候,我就需要站在他旁边长久地等待着。等待的过程总是如此漫长,我也因此而在这段时间内被路过的人们反复瞻仰着。
周日的午间时光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煎熬,我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站在十字路口等待我父亲完成他一周中最高档的午餐,而这种时候,我总是对我在这一日的前景极度担忧。我的恐慌心情无疑来自红唇皓齿梳两条麻花长辫的白雪梅,尽管我知道她对我父亲的职业了如指掌。在填写小学毕业履历表时,她曾经提醒我在父亲的职业这一栏里写上“鞋匠”这个词汇。她的提醒让我在日后的少年时光里始终鄙视我父亲的谋生手段,我试图摆脱这种自卑的来源,于是我追索起了我祖辈的宗脉。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从唯一的历史见证人我父亲口中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虚张声势的描述通常让我感觉极其水分。当我知道我终究无法确定我的出身是高贵或贫贱时,我开始隐藏起我的内心。我不再如童年时代那样以拥有父亲当众的呵护而骄傲,我也不会在东亭镇寥寥无几的街道和角落里和众多年龄相当的少年们混迹在一起叫喊奔跑。任何一个散兵败将组成的群体都将在接纳我之后对我实行无情的取笑,而取笑我比之取笑别人要容易得多,因为王鞋匠整天坐在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向人们无偿提供着取笑的资源。我是王鞋匠的儿子,我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些取笑资源的继承人。
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真正恐惧的并不是“瘌痢头”或者“李大腿”之类的人物,事实上他们对我的评价我并不重视,但不能忽略的是,他们对我的评价并不是溺死于海底的永远不会冒出水面的鱼类尸体,他们的评价通过他们的嘴巴播送到每一个东亭镇人的耳朵里,播送到我童年时代便情有独钟的白雪梅耳朵里。当我以成年以后的目光再来看待那些取笑的资源时,我发现年少的我是如此脆弱而缺乏自信,那些杂碎的语言无法构成对成年人的伤害,而少年王光辉却把这些话语当成了致命定论,我并不壮大的自尊让我在那段时间里疏离人群,我的内心,却渴望着走近我所热爱的美好影像。
夏天到来后的暑假,我努力维持了整个春天的脆弱尊严终于不堪一击地粉身碎骨。暑假一开始,我父亲就心血来潮地决定把他修鞋的手艺传授给我。他说,人不可能不穿鞋子,只要穿鞋子,就有鞋子坏掉的时候,鞋子坏掉,就需要修鞋的人,所以,修鞋这个行业,是永远不会没饭吃的。我那胸无大志的父亲对自己以咸菜为主的饮食十分满意,他在设想未来生活的时候又显得踌躇满志,他甚至希望自己未曾实现开一家有门面的鞋店而不是一个修鞋摊子的理想由我去实现,那样,未来的我就不需要让我的儿子每天中午捧着搪瓷杯子给第二代鞋匠王光辉送午饭了。
我内心的抗拒因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而显得十分软弱,童年时偷窥女厕所的勇气在长期的自我压抑中已经消失殆尽,我被迫捏起缝鞋的粗大钢针在一些顾客丢弃的破鞋子上进行学徒的实践。但这一切仅仅是在家里进行,一旦走上大街,我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对知识有着强烈渴望的学生那样踯躅独行,我出行的方向是有选择的,新华书店和邮局的报刊柜台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甚至让自己每次外出总是捏着一本书,这使我与瘌痢头或者李大腿们明显成了两种不同的人。
那个周日的中午,我照旧把红烧五花肉或者油煎窜条鱼的午饭送往十字路口的百货店门口,这是一段难熬的时光,烈日把所有的热情都播洒给此刻依然在它普照下劳作着的人们。我的父亲王鞋匠正襟危坐地吃着他的午餐,我站在一边的百货店门内尽力把自己日渐高大的身躯隐蔽起来,我希望父亲的午饭能够快一点完成然后我就可以拿着杯子离开这里了,在这里逗留得越久,我焦灼的内心越发烦躁。我的不祥预兆总是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在东亭镇的十字路口丧失我岌岌可危的自尊。果然不出所料,多日不见的白雪梅提着一只凉鞋在烈日下以一袭款款白裙的身影向着我父亲的修鞋摊走来。
我把我的身躯更深地躲藏在百货店门内的橱窗后,我看到白雪梅走到鞋摊前把手里的凉鞋往我父亲面前一扔说:王伯伯,我的凉鞋搭扣断了,你给我装个新搭扣吧,能不能快一点,我一会儿就要穿上去水库玩呢。
白雪梅的话让暗处的我注意到了她的脚,果然,她脚上穿着一双绿色的海绵拖鞋,遮盖甚少的鞋面让她那双纤细白嫩的脚在我眼里一览无余。她的十个脚趾那么细小,光滑的指甲犹如片片贝壳盖在脚趾顶端,裸露在外的脚后跟延伸出粉红的肌肤色彩。那时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偷窥女厕所时的激动和兴奋,只是如今,这激动和兴奋里又多了一层异样的羞涩。但我的思维却自动排除了羞涩,大胆地伸向了白雪梅的脚后跟,然后我用大脑抚摩了她的脚,这双柔软的少女之脚在我的意识中被反复揉捏,我的身躯躲藏在百货店的橱窗后面,我的内心却沉浸在白雪梅粉红色的双脚安卧在我心里的绵软感受中。
然后,我看到我那严守职业道德的父亲迅速在他黝黑的脸上堆起皱纹丛生的笑容,他连连点头对他的顾客白雪梅说:好好好,马上给你装。
王鞋匠准备放下手里正吃到一半的午饭给急需修鞋的顾客解决燃眉之急,然而,当他正准备拾起地上的那只凉鞋时,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王鞋匠回过头用他三角眼里的目光搜寻他儿子的身影,我紧缩身体以防止他把我找到。他没有发现我,他用眼睛找不到我,他就开始用嘹亮的嗓音寻找我。他在寂静的午间如敲响钟声般喊叫起来:王光辉,你跑到哪里去了?给我出来。
我知道如果我不出来,我父亲的喊叫将持续不断。于是,我胆战心惊地从百货店里挪了出来。我故意不去看站在一边的白雪梅,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发现了她露出笑意的眼神。我可怜的心脏马上给予我一阵剧烈的抽搐,毋庸置疑的事实发生了,白雪梅的内心已经开始了对我的嘲笑,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我终于看到了我脆弱的自尊如秋天的落叶纷纷枯萎凋零,那时刻,我已无力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有沉默以对。
我那充满理想的父亲却依然保持着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他把我喊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显露一下暑假以来他传授给我的修鞋技艺。他选择白雪梅的凉鞋充当我实践的材料是因为此刻我正好在场,并且我父亲以为,让他的儿子为他女同学的凉鞋装上搭扣无疑是一种展示。他试图在另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面前显摆他对我的培育成果,没有一个初中学生能修鞋,只有他的儿子会。当他捧着搪瓷杯子继续他差一点中断的周日午饭而又看着他一手带出来的第二代鞋匠在他面前手法熟练地修鞋,他的内心一定会产生强烈的满足感。所以,他伸出他油腻肮脏的手,指着我对白雪梅说:让王光辉来给你装搭扣吧,他装得比我还好,他的手艺快要超过我了,这种装搭扣的活他已经练了一个暑假了。
我父亲希望得到的满足感让我在彼时发现我的心灵正惨遭蹂躏,我低头站在修鞋摊前沉默着拒不服从父亲的指派,而我的视线却始终无法避开白雪梅绿色海绵拖鞋里的双脚。就这样,我在鞋摊前僵持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我发现就这么站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对父亲隐藏已久的叛逆,我在白雪梅的目睹下轻蔑地看了一眼王鞋匠和他面前的那些破鞋子,我轻蔑的眼神甚至没有放过白雪梅那只等待安装搭扣的凉鞋,然后,我在父亲惊愕的表情中义无反顾地越过十字路口远离而去。
那一夜,我的梦境中出现了无数双脚,我在那些舞蹈的脚中寻找着熟悉的那一双,这好像并不困难,我不需要看脚部以上的身躯乃至面容就可以判断出哪双脚是白雪梅的,因为只有她的脚才会在后跟处延伸出粉红的肌肤色彩,也只有她的脚才拥有贝壳般的脚趾甲。我自动屏弃了那张大眼睛白皮肤的脸蛋,这一回我不再是只用意识来抚摩这双粉红色的脚了,我用的是我梦境中真实的手,柔嫩绵软的脚心,纤细小巧的脚趾,光滑闪亮的指甲……它们在我手里乖乖地卧着,偶尔,我的抚摩让它们感觉到了痒痒,于是它们不安分地抽动一下,又一下……
醒来时,我发现我日常穿着的宽大内裤上一片潮湿,梦境里幸福的手还未回到现实中,我的内心已是空荡荡一片萧条,那个夏日清晨,忧伤弥漫了我的胸腔。
六远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正眼注视过白雪梅的面容,每次与她擦身而过,我总是垂下我委顿卑琐的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我的自卑让我缺乏正视白雪梅的勇气,而我力求逃避的目光又无法躲过她那双立在地面上的粉红小脚,于是,我在羞愧与兴奋中既害怕又期待着与白雪梅的不期而遇。就这样,我孤独而伤怀地完成了东亭中学的三年初中生涯。
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我甚至拒绝参加全班同学相约出游水库的活动,我自闭的理由无疑出自对白雪梅的强烈渴望和恐惧,梦境中反复出现的粉红小脚总是让我在醒来时看到自己的无助。我试图用强加的信念拒绝白雪梅美好的形象对我的侵略,但我的躯体总是在每天入夜后背叛我的信念,它在梦境中与白雪梅的粉红小脚不断幽会,直至我虚弱的信念在凌晨时分的失控中完全崩溃。我已对自己极度不信任,这导致我拒绝参与所有的集体活动。我离群索居,孤独寂寞,我整天捧着书本演绎着一个勤勉的读书人形象,但我确知,我是在用逃避的方式维持我虚假的平静。
暑假过半的那个八月午后,我躺在外屋的竹席上阅读着一本世界名著,闷热的空气让我的手心里始终充盈着蔫湿的汗水,我手里的那本《基度山伯爵》因此而显得皱皱巴巴。书中复仇者的深谋远虑和强大意志让我迷恋着一种想象,虽然我并不知道我的仇人究竟是谁,但我隐约感觉我正与生存的这个世界暗暗较量对峙,我与所有人不共戴天,因为所有人都在耻笑我寂寞的身影和孤独的灵魂,我复仇的计划指向不明所以的一切,这种时候,我品尝到的却是近乎悲壮的快感。我沉浸在复仇的想象中渐入梦境,我听到白雪梅清脆如铃铛的声音从梦中飘来:王光辉,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白日做梦果然不同凡响,在我夜间的梦境里,白雪梅只吝啬地向我贡献她美丽的小脚,她从不露出她的面容,更不要说她的声音。可是现在,她却在呼唤我,用她脆亮而清晰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见她那张有着尖俏下巴和大眼睛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白裙飘飘的身影款款向我走来。天啊,白雪梅,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始终不让自己在夜里见到她的脸蛋、听到她的声音,是因为我害怕完整的白雪梅会把我完整的灵魂摧毁。可是现在,她终于还是出现了,她正在走向我,笑盈盈地走进我白天的梦境。我浑身的血脉超乎寻常地喷薄泛滥,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迎着她的笑容奔赴而去,克制和压抑却让我加倍渴望、加倍亢奋。我感觉到小腹胀痛不堪,我一兴奋就会产生强烈的尿意,可是在白雪梅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刻我居然想上厕所,这让我心里充满了羞愧和内疚。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吧……
白雪梅终于走到我身边,她伸出白皙的小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么真实,真实得令我恐慌。那只温暖的小手在碰到我的肌肤时,我触电般猛然一跃而起,我突兀迅疾地逃出了白日的梦境。然后,我看到的是炎夏午后我那逼仄的家中现实的一幕。白雪梅果真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她对着依然神志混沌的我举起手里的牛皮纸信封:王光辉,你看啊,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的身躯显然比头脑更为迟钝,我的思维已经回到现实,身体却依然沉浸在梦境里的兴奋中无法抽离而出。白雪梅的突然出现让我回忆起瞬间之前的猥亵梦境,而此刻我光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的躯体,正毫不掩饰地展示着从梦境中延续而来的异军突起的雄壮气势。
我慌张如逃窜般冲进里屋,迅速穿上衬衣和长裤,那时刻,我发现我的心脏正如一只疯狂的兔子在剧烈奔跑。等到我穿好衣服回到外屋,白雪梅已经“咯咯”笑得前俯后仰。她把牛皮纸信封塞到我手里,说:王光辉,你可真傻,我给你送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你倒逃进房间里去了,快打开看看吧。
在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我始终听到身边有一只小鸟正发出清脆的鸣叫,夏日午后的闷热空气中,白雪梅眼含笑意地看着我,缕缕目光如清凉的微风,轻轻掠过我长久密闭的心。
我幸运地成为东亭中学唯一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学生,白雪梅考入了县中,李大腿也进了县中,他是作为体育特招生进县中的。对于这毋庸置疑的事实,我父亲王鞋匠始终不敢确信。那几天,他常常面有疑虑地盯着我看,然后默默地点着他已露斑白的头颅,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沧桑。我母亲的表现却直接坦率得多,她打破了只在周日吃荤菜的规矩,她对荤菜的想象力随着她儿子的光荣事迹的传播而变得丰富起来。那几天,我们家的餐桌上除了咸菜以外还额外增加了诸如肉饼子炖鸡蛋或者糖醋鲤鱼之类的菜。每次吃饭时,我母亲总是夹最好的菜堆在我碗里,并且发表着一些不加掩饰的骄傲言论。我母亲的言论无外乎只有光荣的母亲才能生出光荣的儿子之类,并以自己的童年故事佐以例证,既控诉了过去的社会对她的不公,又赞美了把远大理想付诸于儿子并终于获得初步成功的美好现实。而我父亲却似乎更为清醒,他没有对我大加赞扬,他只是在之后的半个多月暑假中不再逼迫我坐在他那台缝鞋机前学修补鞋子,他甚至主动提出每天中午不用我再给他送饭,他说:王光辉,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一个做鞋匠的料,我看你整天捏着一本书走来走去,你吃饭看书,睡觉看书,你连上茅坑也拿着书,你看书看得戴上了近视眼镜,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你的爷爷,他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读书这么用功,一定会高兴得笑掉牙齿啦。
我父亲的描述让我对爷爷的想象停留在一个身着长衫、吟诗作词的旧时文人身上,这个古老的读书人与绝伦江边指挥村人自救于洪水中的豪迈男人区别甚大。我爷爷在我父亲的嘴里形象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他始终给予他的后代以垂青万古的榜样,他让我父亲在任何荣誉降临王氏家族的时刻不忘夸耀我们家无以追踪的祖辈历史。可是我爷爷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总是与功成名就失之交臂,他以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来掩饰他的怀才不遇。身为读书人的我爷爷便把他的梦想寄托在了他的儿子身上,但我还是隐约感觉到我父亲对他自己的失望,或者说,正因为他无望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有文化的人,而他又深知人们对于文化人的尊崇和拥戴,他便把他的父亲描述成了一个曾经的文化人。他把幻想当成真实,这种想象让他得以每天安然坐在修鞋摊前不至于对生活完全绝望,这种想象,也让他在我获得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时,忽然意识到他可以把他父亲寄托在他身上的梦想转托给他的儿子我。于是,他及时停止了教我学修鞋和每天给他送饭这两件非文化人做的事,而我,却对他的好意并不领情。那段日子,我与我父亲越发没有了交流,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疏离不是因为他迫我学修鞋和每天给他送饭。远在小学毕业填写履历表时,我父亲鞋匠的职业就已被我看作是身上的一处暗疾,暗疾留下的伤疤无以愈合,除非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鞋匠。
白雪梅是最初把我父亲的职业以书面词汇“鞋匠”公布于众的人,而我却对明眸皓齿麻花长辫的她充满怀想。我沉浸于读书是因为我自卑的内心无所适从,我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我是为了洗涤我父亲的职业带给我的耻辱。我终于得到了白雪梅的笑容,和她从未恩赐于别人的青睐。那天她给我送来了录取通知书,她带着喜悦加之倾慕的表情对我说:王光辉,你真厉害,我只考到县重点,我要向你学习,以后你可要帮助我啊!
快乐并未冲昏我的头脑,我面带笑容两手潇洒地一摊,我的动作颇具洋人作派,我轻描淡写地说:当然可以,只是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里了,怎么相互帮助呢?
为了达到相互帮助的目的,白雪梅把她的新校址抄给了我。
暑假的最后几天,我父亲准备了两个蛇皮袋的行李铺盖,他要亲自挑着这两袋行李送我去南通的市重点高中念书。出发前夜,我父亲坐在摆着我母亲炒的好几盘荤菜的餐桌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想象中的南通。他把沙洲对岸的城市竭尽赞美,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与他飞溅的口水一起喷射而出,使从未见识过城市的我看到了南通与东亭镇的天壤之别。同时,我敏感地意识到,在现代而时髦的城市里走着一个身材瘦弱表情猥琐的挑着行李的乡下男人实在是很不合适的。这个男人行走的路途中,始终有一个少年相伴,男人在城市里表现出一个乡下人的不知所措和惶恐紧张,这让少年顿感自卑,他发现,与这个男人走在一起,无疑是在向城里人宣布,他和身边的男人一样,是一个无法融合于城市的乡下人。
我拒绝了父亲送我去南通的要求,我从两大袋行李中挑拣出我认为必须的东西,背着简单的包裹独自踏上了市重点高中的路程。我父亲和母亲送我的脚步停留在东亭镇破陋的车站上,我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开往城市的公共汽车。车启动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我父亲多年来未曾改变的响亮的叫喊声:王光辉,南通城里车多,穿马路要当心,等车过去了再穿,你听到了吗?
车窗外的凉风携带着我父亲颤抖的声音扑面而入,我没有回头看车站上发出喊叫的王鞋匠,只在心里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然后,我把双手插进了上衣内袋,两张纸片贴着我的胸膛安静地躺着。一张,是南通第一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另一张,是白雪梅抄给我的沙洲县中的地址。车窗外的风把我的心思吹得很远,远远地离开了东亭镇,离开了十字路口百货店门外的修鞋摊,离开了充满咸菜味的逼仄低矮的我的家。
七城市
城市生活终于开始,我像一头如饥似渴的野兽在陌生的世界里疯狂吞吃着陌生的食物,我知道我是一头来自乡野的食草动物,但为了拥有在食肉动物中的一席之地,我开始了茹毛饮血的尝试。我急迫地希望尽快融入城市,这使我在十六岁初入青春的年岁里忽然失去了辨别世界的能力。我在南通市第一高级中学的学生宿舍里拥有了一张单人床的生活空间,于是我便很少再回东亭镇。每个周末来临时,我让自己整天在南通街头闲逛,我把这种无所事事游走街头的行为叫做长见识。
我的确长了不少见识,我曾经在一家装修中的快餐店门口看到一群工人正把一尊巨大的外国胖老头雕塑竖起在最显眼的位置,我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个外国胖老头叫做圣诞老人,然后我听到工人嘴里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从那以后,我知道了穿红色衣服的外国胖老头除了圣诞老人,还有一个叫肯德基。我听到遍布大街的音响商店里传出各种好听的歌声,有一个男人用嘶哑的嗓音反复吼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有一个女人用靡软的声音哼哼着:我要去香港啊,我要去香港……我不丑,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温柔,可即使我很温柔,也不用像这个男人这样大声吼啊。我倒更喜欢那个女人哼哼的歌声,她想去香港,她想得发疯了,我猜,她一定和我一样对快快离开贫穷的故乡有着强烈的渴望,只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鞋匠还是铁匠。我看到我的那些城里同学们脚上穿的鞋子在商店柜台里标着三位数以上的价格,他们的一双鞋可以抵上我父亲坐在鞋摊上修补几百双鞋的收入,我十分庆幸我终于没有继续跟着我父亲学修鞋,那样我将一辈子也买不起这种叫做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鞋子。
走在城市街头我两眼不够用,那可真是长见识了。我把看到听到的所有城市信息通过信件传递给白雪梅,当然,我没有告诉她一双耐克鞋的价格是我父亲几个月的收入,我只是对她说,那种产自美国或者德国的鞋子穿在脚上真的很帅很牛。白雪梅及时地回报给我她的惊讶和羡慕,她同样感兴趣的还有我们这个市重点中学的模拟考卷和复习资料,她在信上说:王光辉,听说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参加高考出卷和阅卷的,你把你做过的所有练习题寄给我,好吗?
白雪梅对我的需求让我内心充满了成就感,现在,对她来说,我已不是过去的王光辉,现在的我,是她需要和依赖的人。我发现自信重新开始在我的胸腔里涌动,我决定要找一个机会请白雪梅来南通,我把这种单方面决定的邀请叫做“约会”,这个词汇让我认为自己已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我的书面邀请写得矜持而羞涩,我借口模拟考卷和复习资料实在过于庞大沉重所以必须请白雪梅同学亲自来一趟南通。她答应了。我开始为还未定下日期的约会奔忙,可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可以为预想中的约会做些什么。我父亲每个月给我寄来的生活费让我在城里的生活过得捉襟见肘,我没有多余的钱安排一次像样的约会,哪怕是请白雪梅吃一餐肯德基,我都囊中羞涩不敢出手。但贫瘠的我还是决定要请赶赴南通的白雪梅吃沙洲县城里还没有出现过的肯德基,并且要给她准备一样礼物,比如一个长毛绒玩具,或者一块金帝巧克力。我们班里的女生过生日,男生都送这样的礼物,送给白雪梅一定很合适。还有,当白雪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希望我的脚上穿着一双我曾经在信里描述过的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鞋子。我没有任何金钱的来源,我只有求助我父亲,我写信回家向父亲索要金钱时并没有说明任何原因。我一意孤行地让自己虚伪的自尊极度膨胀着,我仿佛看到脚穿耐克鞋手捧长毛绒玩具的我迎来了红唇皓齿的白雪梅,她依然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长辫,没有一个城里女孩还留这样的麻花辫,但我喜欢白雪梅梳这种发型,如果没有麻花辫,白雪梅就不再是白雪梅了。
父亲的汇款没有及时到达,但他把自己直接汇到了南通。那一天,王鞋匠身着硬邦邦的崭新外套,站在我们学校宿舍大楼下仰起他花白的脑袋,当他听到大楼窗户里传出一些男孩们的喧哗打闹声时,他仿佛听到了他的儿子在这里如同一根竹笋一样日夜长大的拔节声,他瘦削的脸上便绽开了欢天喜地的笑容。随即,他像在东亭镇十字路口的修鞋摊上一样用他嘹亮的嗓音骄傲地呼喊起来:王光辉,你出来,我给你送钱来啦,王光辉你快出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心脏如临大敌一般猛然揪结起来。我扑到窗口俯瞰楼下,王鞋匠正抬着他苍老的脑袋面露天真的欢笑,大楼里所有的住宿生都被他的叫喊吸引到了窗前,他们与我一样趴在窗台上低头观看。在王鞋匠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时,我又一次回到了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我在百货店门口的修鞋摊上接受着众目睽睽的瞻仰,他们一律称呼我为“王鞋匠的儿子”,这个称呼让我时刻记起子承父业的羞辱。忽然再现的情景,让我在南通第一高级中学里长久隐藏的秘密已不攻自破。我知道了,原来我始终缺乏明确指向的假想仇人,就是这个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呼喊我的名字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男人,他是我父亲王鞋匠。
我用我冷若冰霜的面孔款待了我父亲的欢天喜地,他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反感,便用诚惶诚恐的目光观察着我的表情,并且讨好地告诉我,需要钱的时候只要说一声,他就会给我送来。然后,他摸出一卷钞票交给我说:你不用陪我了,我这就回去,快回教室吧,不能耽误念书。
我终于说出了我父亲来南通探望我时的唯一一句话:下回不用再送来,寄给我就行了。
我父亲因瘦弱而显佝偻的背影向着校门外移步而去,这一回,他没有如以往那样对我大声呼喊:王光辉,城里车多,过马路要当心,等车过去了再走,王光辉,你听见了没有!
没有叮咛的告别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怀揣着一卷钞票开始设计与白雪梅的约会。我们终于约定了一个碰面的日子,我的设计如愿实施。那个周末,我脚蹬耐克鞋手捧长毛绒狗熊站在长途汽车站等待着白雪梅,我想象着她身穿翠绿色外套像一株小树一样对着我迎风招展,我像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请她在肯德基吃薯条喝可乐,我们并肩走在街头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对恋人,这个想法让我面红耳赤却又欲罢不能。过于急迫的心情让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两个多小时,从沙洲县城开往南通的汽车一班又一班到达,我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白雪梅乌黑的麻花辫。接近中午时分,我终于看到白雪梅的身影出现在了车站的出口处,她没有穿翠绿色外套,她的麻花长辫也变成了一把马尾辫,她的身旁,两条粗壮的大腿紧紧跟随着不离寸步。我停住准备迎候上前的脚步,李大腿已经伸出手臂远远地挥舞起来:王光辉,我们来啦——
同在沙洲县中念书的白雪梅与李大腿结伴来探望我,这让我精心设计的约会蓝图毁于一旦。李大腿过早发育成熟的庞大身躯和粗壮大腿使我站在他身边像一个随从,这场约会的真正主角是他和白雪梅,我像一盏明亮的电灯泡照亮了这一对从故乡沙洲赶来的老同学。这种感觉我曾经体验过,初中那次运动会后的晚上,我同样如此夹在他们中间在西街饮食店里吃过一碗小馄饨。当年我怀揣两块比赛获奖的巧克力没有机会送给白雪梅,而现在,我手里的长毛绒狗熊也成了累赘。我是不可能在李大腿面前送一个长毛绒玩具给白雪梅的。我把懊丧和愤恨隐藏了起来,我还是请他们吃了肯德基,买炸鸡腿和薯条可乐时,我默默地希望李大腿主动提出由他请客,可是李大腿高耸在一群来肯德基吃生日餐的孩子中对我掏钱包的动作熟视无睹,倒是白雪梅和我争抢着付钱。
傍晚,我把捧着一大堆复习资料的白雪梅和李大腿送到车站,他们大声和我说再见,然后跨进了候车厅。我抱着那只未完成使命的长毛绒狗熊,看着他们渐渐缩小的背影,忽然感觉鼻子酸痛不已。那时候,我默默地想,以后我再也不会给白雪梅写信了。
我父亲果真没有再亲自给我送过钱,他和我母亲在东亭镇上照旧做着修鞋匠和卖蔬菜的营生,他们对我远离故乡的学业抱着远大的希冀,对我很少回家的做法,他们总是给予无条件的理解和支持,他们认为任何家务琐事都无法与我在城里的苦读相比,哪怕我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傍晚晕倒在鞋摊上,他们也没有告诉我家里发生的一切。
我是从白雪梅的来信中知道父亲的病情的。我的确没有再和白雪梅通信,尽管她一再来信问我讨要复习资料,并且问我为什么忽然不再理她。每次读完信,我就把那些写着黑字的白纸扔进垃圾桶,后来,她的来信逐渐稀少,直至停止了与我的书信来往。我固守着我的狭隘和偏执,越发不愿意回东亭镇,我怕遇到白雪梅和李大腿出双入对的身影,尽管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的关系,但我依然敏感地以拒绝他人的方式保护着自己。那两年里,我回家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次,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在家里过完年回到南通后,就没有再回过东亭镇。我的借口是为了高考作最后的拼搏。我父亲的汇款在每个月的月首雷打不动地如期到达,我像领取工资一样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极度用功的学生。我的确极度用功,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了我将报考的大学。在填写志愿时,我想到了我父亲曾经描述过的,我爷爷王老三曾经在那里叱咤风云的故乡,那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小学毕业,我在籍贯这一栏里填写了一个陌生城市的名字——长春,从此以后,我把长春当成了我的故乡。后来在地理课上,我知道了长春并不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而对这个城市名称的历来偏爱让我更为憧憬起那个遥远而寒冷的北方城市,于是,我在高考志愿表上填写了长春的“吉林大学”。
临近高考前一个月,我收到了白雪梅中断了一年多的来信,她在信里质问我:王光辉,即使你不想再理我,你也不应该那么长时间不回东亭镇,你不关心别人,你也该关心一下你的父亲,他躺在医院里已经两个多月,你知道吗,自从你去南通念书,你父母就再也没有吃过荤菜……
我父亲王鞋匠在那个刮着寒风的早春阴雨天里晕倒在了他的修鞋摊上,百货店里的营业员把他送进了镇上的卫生院。等到我母亲带着一身烂蔬菜味冲进医院时,她看到的是我父亲苍白的脸和站在病床边面色凝重的白医生。白医生向我母亲宣布了他的诊断: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每天只吃咸菜?看看,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导致血糖严重降低,不晕倒才怪呢。
已经苏醒的我父亲虚弱地笑笑说:不碍事,今天早饭没吃,以后吃了再出来干活,就不会晕倒了。
白医生一针见血地揭发了我父亲和母亲极不自爱的行为:还说不碍事?你们最好熬干自己的油去供给孩子,你们连老命都不要了!现在需要到南通的大医院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我母亲因为见到的是已经苏醒的我父亲,她便忽略了事态的严重性,她笑着说:白医生,谢谢你关照老王,不过,就不要去南通了吧,不检查没病,一检查,倒查出什么病来了。
我躺着的父亲和我站着的母亲配合默契地同时点着脑袋,他们意见一致地拒绝了白医生让他们去南通检查身体的建议,他们甚至连卫生院都不想住,但白医生没有允许。
我终于放下功课回了一趟家,当我走进东亭镇卫生院破旧的病房,看到我父亲忽然变得苍老不堪的面容和几近皮囊包骨的消瘦身躯时,我内心的酸楚霎时蜂拥而至。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忍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了,可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流泪,我没有强烈的自责,我只是为着心里那些莫名的委屈和忧伤、为着一种许久未曾得到宣泄的自闭和压抑而伤痛泪下。但我那向来习惯盲目自信的父亲却骄傲地认为他的儿子是因为心疼他才伤心落泪的,他在他深深凹陷的瘦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说:王光辉,你回来啦,你来看我啦。王光辉,你下午就回学校去吧,你要高考了,等你考完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坐到傍晚时分,我母亲做了一锅红烧肉装在茶缸里逼我带上回南通。我没有让我母亲送我,我把茶缸交给医院传达室的老头请他送进病房,然后赶到车站,登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城市的汽车。
八故乡
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前一周,我父亲终于无法继续维持他被癌细胞吞噬得千疮百孔的生命,溘然长逝了。他紧闭着眼睛平躺在床板上,他除了显得很瘦以外,实在不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只是累了,他需要静静地躺一会儿,等他睡醒后,他会坐起来,背上他的修鞋工具满身负荷地走出家门,走向东亭镇十字路口的百货店门外,在那棵大槐树下支起破旧的缝鞋机,继续他多年如一日的鞋匠生活。晚饭后,他会让我替他搬一把竹椅子,他把自己瘦削的身体深深地靠进椅背,然后在竹椅持续的呻吟中开始讲述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曾经发生在绝伦江边的故事,我祖辈的历史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时,成了一段浪漫而悲壮的传说。
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父亲的确死了。是白医生捏到了他的最后一线脉搏,微弱颤抖的心跳在白医生的手指间渐趋平静,然后,悄然消失。那个长久疲惫的灵魂终于轻松如风地从沉重的躯体里永久地出逃了。白医生用一句朴素的民间用语代替了他医务人员的专业诊断术语,他说:操办后事吧。
我母亲天塌般的哭声终于像火山一样喷泻而出。
一周以后,白雪梅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出现在了我依然逼仄低矮的家里,她对着呆坐无语的我说:王光辉,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白雪梅故作轻松的语气并没有减弱屋子里沉闷抑郁的空气,我抬起头试图说话,又试图微笑,我轻轻咧开嘴角,嗓子却被酸涩疼痛的气流梗塞。白雪梅赶紧把信封塞到我手里,说:王光辉,这是吉林大学的信封啊,你的录取通知来了。
我看到白雪梅微笑着的脸蛋,可我分明感觉这不是她的笑,这是她用她的脸在替我绽放因成功而喜悦的笑。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终于滂沱而下。
这是我记忆中最长久的一次哭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我的头颅正埋在白雪梅的胸怀里,她伸出细长白皙的手臂搂抱着像婴儿一样哭泣的我,我泪湿的脸庞贴着她温暖的胸怀。我看到,白雪梅的衬衣领口深处,隐约闪露的白色肌肤离我咫尺之近、伸手可及。
那一年,我十九岁,我看到了白雪梅真实而接近的白亮肌肤,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爬在槐树枝杈上的那一次窥视。我终于明白,原来女性的肌肤早已在我记忆里成为了一种羞耻经验,朦胧而深刻。
白雪梅陪着我母亲一起送我去车站,我将辗转汽车、轮渡和火车,去往坐落在长春的吉林大学。我扛着一大包行李,白雪梅提着我的旅行包,我母亲捧着那只破旧的搪瓷杯子,里面装满了她替我准备的路上吃的腌肉和咸蛋。我母亲说,杯子里的东西吃完了,正好给你做刷牙缸。
我们向着车站方向走去,经过东亭镇唯一的十字路口时,我看到初秋的艳阳照耀在百货店门外的那棵大槐树上,阳光透过树阴漏下斑驳闪烁的光点。树下,却没有我父亲的修鞋摊。可我还是仿佛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我背后大声呼喊着:王光辉,城里车多,穿马路要当心,等车过去后再穿,王光辉你听见没有!
是的,我叫王光辉,我的爷爷叫王老三,我是王鞋匠的儿子。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去追踪我用幻想虚构的祖辈历史了。其实,那条被我叫做绝伦江的滔滔河流,就是长江。近百年前,长江北岸的土地上生活着一户贫瘠的农家,那个叫王老三的农民从来不是什么旧时文人,也不是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他葬身在一次长江洪灾中,洪水把他的妻子和幼年的儿子冲到了长江南岸,他们幸免于难,生存了下来。
我承认,我的祖籍,就是长江对岸的苏北,我的先祖,是农民,贫穷、荒蛮,而且,从来就是。
原载《上海文学》2007年第11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薛舒,女,上海教师,从事旅游专业教学工作。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处女作《记忆刘湾》,上海作家协会新世纪第一届青年创作班学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等杂志,作品多次被转载或选入年度精粹。迄今共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
创作谈:我的“瘌痢头儿子”
薛舒
在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有这样一个市民群体,这个群体从事的是各种底层职业。因为生活在都市里的普通人同样需要吃大饼油条组成的早饭、同样愿意请裁缝为他们定做时新款式的服装、同样喜欢在价格公道手艺不错的弄堂理发店里剃头修面掰头颈。所以,这些职业始终是大都市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巨人,哪怕他的外表再是强大,维持生命的血液循环系统,依然不能缺少哪怕一根这样的毛细血管。
可是,从事这些底层职业的人,常常不是上海本地人,他们大多来自江浙农村,更为多数的,是来自长江以北,被上海人叫做“江北”的苏北地区。诸如开理发铺子的、浴室里给人扦脚的、走街串巷磨剪刀的,还有,就如同王光辉的父亲那样的修鞋匠,他们的说话,多半带着“江北”口音。而“江北人”,在上海地区,又被人们当作嘲弄谩骂他人行为卑劣、缺乏教养的专用词汇,以至于像王光辉这样的年轻人,为了摆脱家庭出身的阴影,不敢承认自己的祖籍,不敢让同学、同事或者女朋友去他的家、见他的父母。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群悲情的孩子,他们既不愿意背叛生养他们的父母,又不想被挤出大都市的主流群体;他们既对父母来自农村的粗陋习惯痛恨不已,又无法让城市生活成为自己真正热爱的生活。他们追逐着城市的脚步,却又在奔跑中感到惊慌和忧伤。也许,有些孩子就在这种惊慌和忧伤中远离了故乡和父辈,再也不肯回头。有些孩子,却在成长中正视了整个世界,正视了自己。
王光辉,就像我童年时代的某个邻居男孩,成绩良好,却沉默寡言,不被重视,始终不可能成为班干部。直到有一天考进了名牌大学、做了老板、成了学者,才忽然被发现,原来鞋匠家的儿子也会成才。如果这个孩子有足够的自信和自省,那么我们不用担心他的心智成长和未来生活。如果,这个孩子始终以出身为自卑的理由,那么也许,他将一辈子过着并不愉快的生活,甚至走向极端,比如日本影片《沙器》中那个年轻的钢琴家和贺英良。
当然,这种经验不仅仅适用于上海这个都市,也不仅仅只有“江北人”蒙受着这样的不公对待。只要有人类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有贫穷和富裕、落后与先进、粗俗与文明的区别。而我们的孩子,将怎样面对自己的出身,怎样在不能改变的家庭状况下正视自己?不管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是富人家的孩子,这都是一个问题。
《阳光下的呼喊》依然是我童年生活的经验,因珍藏内心多年,我便对它格外珍爱。用上海话说,这叫“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有人看上我的瘌痢头儿子,我当然高兴!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