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棵倒长的树

2008-02-21 05:53
八小时以外 2008年2期
关键词:来路出生地逆流

夏 景

在自然界里,鲑鱼是人们最熟悉的逆流动物。每年产卵,它都要千方百计地流向出生地——那条陆地上的河流。路上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几乎可以说是一条充满血腥的回家之路,除了艰辛的逆流而上,还有等在河边饱餐的灰熊、数以万计的鱼雕。在路上,鲑鱼几乎要耗尽所有的能量和储备的脂肪,然后,它们将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谈恋爱,结婚生子,最后,安详地走向死亡。

还有一种动物,叫绿毛龟,虽然常年遨游于海洋之上,可一到繁殖季节,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回到他们出生的地点。

南极的帝企鹅,每到交配季节就会成群结队,由天性和南十字星座的引导,向自己的出生地准确无误地前进。

当秋天的凉风吹起的时候,食米鸟就离开夏季加拿大的家,飞往阿根廷的冬之巢。这段路有四千至八千公里之遥。

座头鲸在极地附近度过夏天,秋季水温下降时返回赤道。

甚至,成千上万的王斑蝶每年飞行三千二百公里,从美国和加拿大的繁殖地到墨西哥中部山区,而它们是前一年春天从墨西哥飞回的那群蝶的孙子!

……

这些动物,无疑都在讲述着一个古老的生命法则:生命的每一次新生,都是需要追溯的。而且这个追溯,除了辛苦,还隐含着态度与品质。天鹅可以在八九千米的天空中展翅十多个小时,比起普通鸟类的四五十米,如同奇迹。但当它在水面上落下时,却总是温和而谦卑地弯着头颈。它告诉了我们做人的另一层道理:走得越远,飞得越高,眼界越是开阔,回望来路时,越是没有骄傲的理由。

动物的故事,总是如此的简单朴素。它们保留了古老物种的生物本能,保留了人类正在遗忘和忽视的某种技巧。现在的草原牧民也很少再年年迁徙,残留在人身上迁徙的本能大多只是一些记忆的虚线了。

如童话所言,孩子洒落一路的石子,找回密林中的家,我们则凭此虚线,回望走过的旅途。在回忆、反省、藏匿、负重等等心理状态上,动物的回家,为人类展示了通俗易懂、形象生动的画面。

好久以前,我曾对朋友感慨,人的一生可能十二岁就过完了,以后延续的,不过是我们未解的疑问而已。后来看到比利时作家弗郎兹·海仑斯说的话:“人的童年提出了整个一生的问题,但找到问题的答案,却需要等到成年。”惊喜又感动,这样的话,和动物一次次回到出生地,是多么的异曲同工啊。

有个女朋友电话里对我说,自己开始写回忆录了。“不知道怎么的,就要想起童年的事情来。我相信现在的我的确跟童年大有关系。”我开玩笑:“完了,你老了。”其实她一点也不老,只是生命中碰到了难题。

我理解她的变化,知道这份思考必定是一次新生的需要。因为很多事情,仅仅依靠生命本身的成长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在自然界,甚至非得要死亡的参与才能成就其存在的意义。《新约》里说:“一粒种子若不死在地里,就永远是一粒;只有死在地里,才变成无数。”于人类而言,这种死亡则比如废墟,比如回忆。重温过去,学会反省,就包含着再生的希望和可能,它会使生命转化为更加隽永与纯粹的形式。

从这个角度讲,我喜欢将人生比喻成一棵倒长的树,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个;虽然一切都在消失,记忆却在指明着来路;虽然一次千辛万苦的逆流之后,我们找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上帝却又转眼将原来的谜底变成了崭新的谜面。

而最终回归内心的生活方式,正是人生这棵树隐秘生出的根须,它们暗自向上生长,充满了不可视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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