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台
一
周比洛回家时,牡丹正在书房隔壁的客房里忙个热火朝天。不用小时工而亲自打扫,周比洛料到,有贵客上门了。
果然。
冷冷清清的餐桌上,牡丹淡着满月脸子,扔过来一句话。“水莲一两天就到,拜托你先收敛下,暂且装个恩爱样子出来。”
水莲,周比洛懒洋洋的心里,瞬间有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挑了那么一下。透明的月亮下,软软的,白白的,包在蚕茧里一样吹弹即破的一个身影,一下子涨满了心胸。
内心狂澜突起,表面上,却微澜不生。周比洛浅浅地应了一句,低头继续挑着碟子里那块糖醋鱼的细骨刺。
牡丹闷闷地吁了一口气。
早已是行尸走肉的这场婚姻,刹那间变得好像枷锁一样让人无法忍受。看着那一桌子精美细致的菜肴,牡丹真是恨不得一把掀翻踏在地上。但是,踏在地上,踩个粉碎又怎样。越过周比洛的肩,牡丹呆呆地看着柔和壁灯下那只鱼鳞状玻璃花瓶,只要不失手,所有碎裂,都可以当做装饰的纹理,堂而皇之地摆出来。
她低下头去,一口一口地吞咽早已变冷的八宝莲子银耳粥。
二
水莲到的那天,微微的雨洒在曼浩公司的玻璃幕墙前。
周比洛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无精打采。
老婆的女友光临,太过热情肯定又要遭遇白眼。兔子不吃窝边草,牡丹纵是能容他四处莺莺燕燕放浪形骸,对水莲,他却想都不敢想。
胡思乱想着,电话响。听筒里,金海岸的吧女小妖,芝麻糖一样甜腻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周比洛此刻却没有太多心情调笑,他突然有点厌倦了欢场上的游戏。在几次被牡丹抓了现行之后,本来死水一潭的婚姻,有着他能够觉察到的重重危机。
说实话,周比洛的心底,是有点怕牡丹的。这个历练得快要成精的女人,有着不同常人的精明睿智。结婚十年,他已多次领教。
最后一次的现行对象,就是小妖。昏暗的包厢里,牡丹冷冷地盯住衣不蔽体的他,扔过来一句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这段时间以来,周比洛一直在凄惶地等待,暴风雨却一直没来。周比洛暂时收了心,天天下了班就回家,恩爱夫妻做不成,为了这黄粱富贵,做个孝子贤孙也罢。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周比洛认了。
三
火车站前,水莲远远地便看见了牡丹。
精致、时髦、高贵的牡丹,在灰头土脸的候车厅里,光彩照人。扑到牡丹怀里的一瞬间,水莲又有了塌实温暖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如影随形地跟随了她很多年。
十几年前,在小镇,牡丹和水莲是尽人皆知的并蒂花。两个同样生得极美的女子,却有不相类似的气质。牡丹端然大气,承袭了商贾世家的优裕,透着富贵安稳的架势。而水莲,却应了红颜薄命的谶语,生得娇娇弱弱,命运也坎坷曲折。母亲早夭,惟一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在18岁那年撒手人寰。
那样艰难的境况下,是牡丹,说服父亲收养水莲为义女,并厚葬了水莲的父亲。
这些年,牡丹在水莲眼里,是贴心贴肺的依靠和支撑,她言听计从牡丹的所有安排。甚至当初遇到周比洛,水莲看出了牡丹的喜欢后,先自就封闭了自己,冷淡拒绝了周比洛的示好。只要牡丹需要的,她哪怕是倾尽生命,也要给。
最终嫁给陈天宇。水莲以为自己从此又多了一层天,谁知,蚕儿五岁时,这层天又塌了。
还是牡丹,料理完所有后事,一把抱起蚕儿。“这个孩子,我养了。”蚕儿如今已在贵族学校开始了正常的学业,所有费用,干妈牡丹全部承担。
对所做的一切,牡丹从不允许她说半个谢字。大恩不言谢,水莲也找不到能够表达肝脑涂地的那份感激的言语。
四
回到家已经夜里11点。客厅里,牡丹和水莲还在喁喁私语。见到周比洛的第一眼,水莲的脸红了。
昏黄灯光下,水莲娇弱纤细,梨花带雨,千般风情内敛于盈盈双眸间,令人恨不得双手捧了细细地呵护一番。
周比洛的余光感到了牡丹灼灼的眼神,恰到好处、不愠不火的礼貌寒暄,他做得滴水不漏。
只是临睡前,周比洛眼前忽然就幻化出水莲窄窄细细的肩。心底里霎时又有了一丝丝的紧,好像有根线,一拽一拽的,扯得人一阵阵的颤栗。
明察秋毫的牡丹面前,周比洛从来都是正人君子。他想,机会,独处的机会,总会有的。
月底,广州有大型业务谈判,牡丹御驾亲征。送行宴上,牡丹挽了水莲的手,执意要她同去。水莲摇头,她什么都不懂,去了只能添乱。周比洛在一边暗暗欢喜,抬起头来,正碰上牡丹咄咄逼人的眼神,他立即正襟危坐。
没有了牡丹的家里,一下子轻松惬意起来。
几日相处之后,水莲的生疏渐渐隐退。周比洛心下暗喜,虽然他知道,令这个女子背叛牡丹,似乎有点天方夜谭,但他依然忍不住有幻想。
牡丹回来的前夜,将近死心的周比洛,夜半起身去客厅喝水。月光如水的窗子前,白色睡袍里的水莲,好像一朵千娇百媚的荷,楚楚地望着月亮出神。看见他出来,惊得一跳,仿佛就要逃回自己房间去,却又立住身,无限哀婉地看着他。周比洛一伸手便捉住了她,午夜的月光击退了所有的理智。他要对她说出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埋在心底的那个软软的,白白的不敢碰触的影子。水莲的脸上清泪滚滚,周比洛梦呓般拥抱着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细细碎碎的,纠缠不开的,都是这些年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相思。水莲先是怔住,继而挣扎,最终,温顺地沉醉在周比洛的热吻中,迷迷糊糊地跟他滚到床上去。
五
再醒来,已经九点钟。周比洛看看身边,水莲早已不在。
起身穿衣,牡丹的飞机应该马上到了,他要赶在她之前去公司。
还没来得及出门,牡丹却已经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低眉颔首的水莲。
周比洛急忙去接牡丹的皮箱,却被她闪开了。“到屋里来,咱们该好好谈一谈了。”
书房,牡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签个字吧。”“离婚协议书?”周比洛一惊,看完所有条款,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牡丹,竟然要将他扫地出门。
“凭什么。”周比洛强压内心的惊慌,“我不同意。”
牡丹冷冷一笑,“怕是由不得你了。”她回身,拿出昨晚水莲的白色睡袍。“这上面有你的精液,如果你不签字,水莲马上就会到公安机关指证你强奸了她。”牡丹一顿,“如果你愿意弄个鱼死网破,那好,我奉陪到底。”
周比洛无可选择,净身出户总比身陷囹圄要强得多,他了解牡丹的性格,这个女人向来说到做到。交出了公司所有业务,按照协议,他名下的股份和资产,全部归属牡丹。没有孩子的十年婚姻,在离开的那一刻,周比洛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就是一无所有。
牡丹从容迅速地清除掉周比洛在公司、家里的痕迹。外界的口径,她的解释是,性格不合导致婚姻破裂。看到周比洛提着行李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强硬冷漠的牡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沉到海里去,飘飘摇摇的,没个尽头。这个睡在自己身边近十年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羞辱骄傲的自己,离婚已是早晚的事。但是,商场如战场,牡丹深知,一切都要从长计议。而且,她不允许这个负心汉带走公司哪怕万分之一的股份和资产。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除了他。
幸亏有水莲,一切都干净漂亮利索。
没有男人的家,一下子空了下来。自从周比洛走后,水莲更沉默了。牡丹千方百计逗她开心,怎奈公务繁忙,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
所以,当水莲执意要走时,牡丹没有过分挽留。蚕儿还在这个城市,水莲总会经常回来。
她亲自将她送上站台,要走的那一刻,水莲掉泪了。牡丹笑着刮她的鼻子,“实在舍不得,就留下吧。”水莲含着泪摇头,俯在她怀里轻声道:“照顾好蚕儿。”
六
半月之后,牡丹给小镇的家里打电话,这才知道,水莲并没有回家。
她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几年之后,边远山区的一个老师,因为抢救卷进泥石流中的学生,以身殉职。牡丹当时正在看电视,她忽然怔住了。破破烂烂的山村小学校前,黑瘦的周比洛怀抱着水莲的照片,泣不成声。
记者拍摄了这对夫妻的生活场景。牡丹万分震惊,原来,原来他俩一直在一起。
第二天,放下公司所有事务,牡丹去了大山深处。
见到她,周比洛并没有惊慌。几年的光阴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个男子的纨绔习性,他给学生们安排好作业,端了一碗白水放到牡丹面前。
他看着连绵的远山,“水莲死了,所有的真相都可以揭晓。”
离婚之后,水莲找到周比洛,请求他的原谅。她为自己因为报恩而伤害了他而愧疚,周比洛对她却没有任何嫉恨,他知道,没有水莲,还会有别的女子出现,没有人能逃得过牡丹的计划。如果不是现在身无分文,他想,他会继续呵护这个娇弱的女子。水莲再次听到周比洛的怜惜,一下子哭倒在他的怀里。这个男子,当初是牡丹要爱,所以她会放开。如今,牡丹不要了,他还能再属于她吗?
周比洛没有任何犹疑地牵住了水莲的手。他答应了她,去大山支教,远离这个城市,不给牡丹造成任何的心理阴影。
“她能为你想到的,都做了,除了和我在一起。”周比洛深深叹一口气,“这几年来,水莲惟一的夙愿,就是希望你能够原谅她对你的背叛。”
牡丹一言不发地下山、回家,她病倒了。已经十一岁的蚕儿,知道干妈病了之后,立即从学校回来陪她。
许多夜里,牡丹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抹去脸上冰冷的泪,看看挤在自己身边酣睡着的蚕儿,小镇上的年少岁月,一下子又扑到眼前来。
一个月之后,病愈的牡丹做出决定,为大山里的那所学校捐建教学楼,她给那所学校取名为:水莲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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