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打电话给朋友,问他周末的安排。他答:“钓鱼。”《断背山》之后,钓鱼二字万万不能乱说。我轰然大笑,他笑骂我曰:“想什么呢,我是陪我父母钓鱼。”我揭露他:“不是吧。是不想送小孩E新东方吧。”
他的太太向我抱怨了一万次,在该参加家族聚会,对亲戚的小孩惊呼“长这么大了”的时候,他说:“公司加班。”说好了陪她去逛街的早晨,他困得起不了身:“你和你妈去吧。”当她忍无可忍,道:“咱们谈谈吧。”他的回答千篇一律:“明天要开会,我得先睡。”……明天模式是怎么形成的,很难说。
太太提起这事,气得要爆炸:他就是逃避!他就是懒!他就是全无用处。
可是,我怎能说我不理解他的逃?人都好吃懒做,人都不想干活。家庭是休息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劳动?没有工资可拿,劳动量比上班还大。三叔四婶毫无好处,应酬起来,比应付大老板的大老板更辛苦。
他尤其恨所谓“沟通”,这跟公安局的讯问没什么两样:一、交待一下人物、时间、地点:你到底是和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打了牌?输赢多少,是他抵死不愿招的顶级秘密。二、说明一下动机:为什么你要这样或者那样?为什么想打牌而懒得给宝宝讲故事,还用问吗?到底要他如何回答呢?够无耻到说:因为我是男人,还是套用皮亚杰的结构理论?三、聆听对方诚恳的检讨:难道你不爱我吗?你不爱这个家吗?“我想到我为你,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还得到了这样的对待”——孟姜女哭长城,无非如此。
逃,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肉身无可奈何被钉牢,脑电波也飞得满宇宙乱转。
但我更同情她。
这的确是两个人的家,有爱或者没爱,最后无非归结成:和你好好过日子。日子因为一个人的懈怠自私,变得艰难了。她也曾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也曾经在婚礼上,父母双手把她交给他,为什么此刻,全沦为免费的老妈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黑奴吁天录》也没这么恳切。明明该两个人共同负担的责任,他推卸、他耍赖,最后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该怎么办?不能把他拖回来加以严刑,就只能不了了之。
杨绛怀念亡妹的文章里,说到杨必小时候不喜欢洗脸:“每当佣人端上热腾腾的洗脸水,她便觉不妙,先还慢悠悠地轻声说:‘逃——逃—逃——等妈妈拧了一把热毛巾,她两脚急促地逃跑,一叠连声喊:‘逃逃逃逃逃!总被妈妈一把捉住,她哭着洗了脸。”能逃到哪里去呢?
原谅男人的软弱,原谅男人的懒惰,就当他只是一个不肯洗脸的小孩吧。如果实在无法原谅,那,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