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王文献
方忆柔是我的学生,在中学里,一直都是我在教她中文。后来她上了初级学院,还常回来看我,并用电子邮件向我报告初级学院的生活。去年她母亲过世,我去参加了葬礼。如今,她以“A”水准的成绩获得奖学金出国深造,临行前与我有过几次长谈。就是在这时,我得知了她和她母亲的故事……
打从我记事起,生命里似乎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住在马来西亚的姑妈。年幼的我当然会问:“爸爸呢?爸爸去了哪里?”妈妈总是温和而略带伤感地说:“爸爸在你还不满一岁的时候出国公干,飞机失事,去世了。”姑妈经常从马来西亚过来看我们,对我这个问题,她的语气就没有那么温和,总是很不高兴地说:“死了就别提他了!”为了姑妈对爸爸的这种态度,我还跟她吵过一架,并且到妈妈那里去告状。妈妈却叹口气说:“你姑妈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们姑侄性格不合,但吵归吵,姑妈还照旧常常过来看我们,给我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就关上卧室的门同妈妈谈很久。偶尔她们会争执起来,但实际上她们的争执只不过是姑妈一个人在喊叫罢了,妈妈始终是轻声慢语的,一点儿也不动气。奇怪的是,听姑妈怒吼喊叫,好像很生妈妈的气,但末了她却总是抱住妈妈哭一场,然后依依不舍地回马来西亚,隔不多久又会来看我们。
有个周末,姑妈来了,检查我的作业时发现我读书不认真,作业中有很多错误。性情急躁的姑妈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妈妈马上从厨房冲出来护住我。姑妈吼道:“为了她,有人追求你,你死活不接受。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将来一事无成,你付出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你前世到底欠了她什么?我要是你,早一走了之了!”妈妈一边安抚号啕大哭的我,一边劝慰怒火中烧的姑妈,这时厨房的煤气没来得及关掉,一锅菜差点儿烧焦了。虽然妈妈总说姑妈是个难得的好人,但我觉得,这个好人的脾气也太坏了一点儿。
那阵子,有个叔叔常来家里看妈妈,好像是妈妈公司里的同事。妈妈对他非常客气,神情里透着冷淡。那年情人节,叔叔送了一大束玫瑰花给妈妈,两个人在门口推来推去,妈妈到底没有接受,叔叔脸色黯淡地走了,后来就再没来过。我隐约觉得这个叔叔就是姑妈说的那个追求妈妈的人,很担心妈妈会接受他的玫瑰花,跟他出去吃情人节的烛光晚餐。听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把自己的担心乱说了一通,妈妈笑得直不起腰来:“傻孩子,这个情人节妈妈是准备出去吃烛光晚餐的,都在餐馆订好位子了,不过是跟你这个小坏蛋去吃啦!”我高兴极了,觉得自己没有出声就把那个叔叔给打败了。
烛影摇曳中,我兴高采烈地吃着妈妈点给我的美味佳肴,唧唧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很奇怪,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看着我开心的样子,妈妈脸上却偶尔滑过淡淡的失落与哀愁。直到长大懂事以后,我才隐约意识到,那个让我觉得很美好的情人节,对母亲来说也许是个很残忍的日子——她把一个可能很浪漫的故事给结束了。
如果不是母亲得了癌症,也许我还不会这么早知道真相。是在姑妈的再三坚持下,母亲才肯告诉我那一切的。
病榻上,母亲非常平静,没有丝毫怨尤地告诉我,我并不是她的女儿。
母亲婚后为了事业打拼,一直没打算要孩子。她有个很要好的姐妹,是个孤儿,没什么亲戚朋友,常来她家中玩儿。只是后来,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姐妹渐渐对母亲冷淡下来,最后两人几乎没有来往了。
父亲因工作需要,常常出国公干。那一年圣诞节前夕,他乘坐的飞机出了故障,从两万米的高空直冲下来,坠入大海,机上全体人员无一生还。罹难者名单中不仅有父亲,还有母亲的那位姐妹,母亲在读报纸时注意到了这点,但正承受丧夫之痛的她并没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以为只是个不幸的巧合。直到一个月后,一个保姆抱着孩子通过警方找到了她。
保姆说,眼见到了周末也没人来接孩子,男主人的手机总是关机,还以为是主人工作太忙。可是到月底,眼看保姆费没有着落,她情知有异,只好用惟一的线索——男主人的手机号码向警方寻求帮助。警察对保姆说:“资料显示,你找的这个人已经在半个月前因飞机失事亡故,但我们可以帮你联络他的太太。”
可是等保姆和母亲见了面才发现,这并不是她照看的孩子的母亲。保姆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母亲比较镇定,她要保姆形容一下孩子母亲的模样。保姆只说了三两句话,母亲便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那个女人是谁了。
保姆怀中的孩子便是我。
母亲几乎崩溃。丧夫的巨痛还没有平息,却如受晴天霹雳一般,不仅得知丈夫不忠,还知晓他与自己的好友有了私生女。
姑妈把我带回马来西亚,一边照顾我,一边放心不下母亲,常回新加坡去看她。外公外婆都劝母亲把父亲彻底忘掉,趁着自己还年轻,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然后生个孩子,把一切前尘旧事都忘却。然而,母亲却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她同姑妈商量说想要收养我。母亲对姑妈说:“你自己有工作,而且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再加上小柔,不仅负担沉重,也照顾不过来。听小柔的保姆说,你弟弟生前非常疼爱小柔,发誓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我也问过保姆了,如果我继续付给她保姆费,她还是会帮我照顾小柔。至于那个女人……她是个孤儿,也没有其他亲人可以照顾小柔。所以请允许我把小柔带回新加坡照顾吧,实现你弟弟的心愿。”
同姑妈一起住在马来西亚的爷爷奶奶不敢相信我母亲会诚心诚意收养我,他们怀疑她之所以要收养我,要不是心理变态,就是准备把我带去新加坡百般虐待。是姑妈做了主,说愿意让母亲带走我,抚养我长大。
外公一家坚决反对母亲收养我。他们觉得女婿有了婚外情和私生女,已经让整个家族蒙羞,女儿还很年轻,如果要收养丈夫和别人的私生女,那显然是准备带着这个孩子守活寡了。亲戚们轮番上阵,磨破嘴皮当说客,也没能使母亲改变心意。自此,母亲同娘家的关系几乎决裂。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他们一直没什么来往。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已是泪雨滂沱,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妈,这么些年,您对我百般疼爱,我怎么可能不是您的女儿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您岂不是太委屈了啊……”
“小柔,不要这么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是那样猝不及防,可是小小的你看我时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你甚至伸出小手想要我抱你。原谅妈妈,在那种情形下,我不仅没有抱你,反而有一种想将你一把推开的冲动。我心里恨透了你的父亲母亲。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刻毒地想,他们两个乘坐同一架飞机共赴黄泉,可以生死相伴了,为什么不带上你?这样世间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被他们蒙在鼓里的我也不会这么伤心绝望。但是,小柔,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只是那么专注地望着我,然后咧开小嘴笑了。
“我想要收养你的时候,没有人理解我,我也没有指望要获得什么理解。只有你姑妈,她那么信任我。你一岁生日那天,我去马来西亚接你,‘叫妈妈,你姑妈说。之前,我们谁也没提你该叫我什么。才一岁的你口齿还不是很清楚,却毫不犹豫地叫了我一声‘妈,然后就依偎在我怀里,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上路了。孩子,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人,包括你姑妈在内,都觉得我为你牺牲太多,而且很多人认为这种牺牲不仅不值得,甚至有点儿傻。连外婆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不肯原谅我。可有谁知道,其实你带给我很多很多快乐,很多很多满足。最重要的是,当初我都没有想到,你消除了我同你父母之间的恩怨。现在想到他们,我心中已没有什么怨恨,反而觉得惋惜。在飞机不可逆转地冲向大海时,他们该多么恐惧,又该多么割舍不下襁褓中的你啊。这些年,我很庆幸当初决定收养你,代他们照顾你。退一万步讲,小柔,如果没有你,这些年我能快乐起来吗?也许我会在仇恨与哀怨中度过一生。所以,妈妈应该谢谢你……”
子夜时分,我将忆柔送上了远赴重洋的飞机。她紧紧拥抱我一下,就拎着行李入了关。走出机场,夜正深沉,灰紫色的夜幕中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在闪烁。如水的夜风中,我久久伫立,凝视着那些像婴儿眼眸一般的星辰——那其中,必有一颗属于忆柔母亲那高贵美丽的灵魂。
(摘自《台港文学选刊》)